王虹《致“丛中笑”》的由来

tuffy05 · 发表于 2012-8-17 02:18:42

王虹（66届高三丁）

1966年12月，南师附中的校园又开始热闹起来，经过了大串联洗礼的同学们陆续回到了学校。学校的形势同几个月前相比，开始发生逆转。红卫兵组织之外的学生也相继成立了自己的战斗队，批判血统论的大字报开始主导南师附中文革的走向。红色造反军强调自己在8、9月份的大方向是对的，虽然也受到了血统论的影响；毛泽东思想红卫兵则一反常态，在校园内保持着沉默。
红联这时还没有成立，造反军依然有一种“老造反”的优越感，也略显活跃。
12月7日，一张署名“丛中笑”的大字报出现在五四草坪前的大字报栏，引起了人们的注意。我所在班级（高三丁）的不少同学对这个署名很熟悉，“丛中笑”就是班上的成守定同学。
那些年，无论是社会上还是学校里，都很讲究人的出身。成守定同学是工人子弟，属于红五类，也是班上少数几个造反军的成员之一。
平心而论，成守定的这张大字报并没有什么血统论的宣泄，倒是“乐见”群众起来造反。由于有着老造反的优越感，见到后来者起来造反，有种功成名就，事业有成的味道，因而躲入丛中去笑了。
可是，1966年8、9月份在南师附中所发生的一切，并不值得红卫兵们去“从中笑”呵！
班上的另一位同学王亮，出身是黑五类，1966年8月被成守定同学指控为“阶级报复”。结果，王亮被红卫兵们多次抄家。那年头，王亮们怎么笑得出来。
这个“阶级报复”的典故，班上的同学多少都有所了解，不就是发生在文革前夕的一个玩笑嘛！
我算是较早认识王亮的，我们小学四年级就有过同学的经历。当年的南京萨家湾小学并不讲究出身、血统，只要学习好又听话，老师就喜欢。我四年级插班到王亮的班上，他已经是全校的大队学委（三道杠）。比我们高一届，后来也上了南师附中的董一龙，当时是学校的大队长。南师附中高三甲的任维新当时也在王亮班上，他写得一手漂亮的阿拉伯数字，是班上的学委。王亮给我的印象是温文尔雅，在班上威信很高，脸上总是挂着笑容——一种成熟却若有所思的微笑。按照校友戴相陵的回忆：王亮从1958年起，就定期去劳改农场探视被打成历史反革命和右派分子的父亲。而我到萨家湾小学的时间，恰好就是1958年。
60年上南师附中的时候，没有看到王亮，却见到了萨家湾小学的女同学沈美英。当时的英文老师张守己为了鼓励沈同学，说是为了“审判美英”也要学好英语。
直到63年，我才又见到王亮。这时的王亮已经没有当年的微笑，我能觉察出这个细小的变化。尽管生活中的王亮并不缺少嘻笑或者玩笑。
可是，文革前夕的一个玩笑却开得大了，最终惹出了“阶级报复”的指控。
高三的那一年，王亮作为“可教育子女”的典型，也被共青团接纳了。或许是卸下了多年的思想负担，或许是偶然的兴奋过度，王亮在一个错误的时间，选择了一个错误的对象，开了一个错误的玩笑。
成守定同学原比我们高一届，后因病休学，高二时来到我班。
那一天课余，在高三丁教室的黑板前，王亮将成守定三个汉字，在黑板上组成了一个“坟墓”的图形。一边脸上带着嘻笑，一边说着“成死定”（言下有守不住的意思），并对自己的‘妙手偶得’，呈沾沾自喜状。当时教室内，除了王、成之外，还有其他的同学。
大家多少都有一种“玩笑开得过分”的感觉，而王亮却没意识到这一点，还很来劲儿，重复说了不止一遍。成守定当时也只好苦笑着，一副尴尬的表情。可以肯定，对于身体虚弱的成守定同学来说，这是一个不小的刺激。王亮的确不该开这样的玩笑。
说到这儿，让我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情。那是在高二的时候，可能是为了新年联欢，同学们在准备一些小节目，包括灯谜之类的。当时我准备了两个猜谜，谜底都是班上同学的名字。其中一个的谜面是“岳飞”，另外一个是“蒋介石下野”。后面的那一个可不是我的杰作，作为一个普通的中学生很难有那样的底蕴，完全是家长的代笔。
这个谜面的历史背景是：当年蒋介石下野，李宗仁成为了代总统，入主南京总统府——李得宁！在谜语发布之前，我得意地将谜语告诉了李得宁，让他先有个心理准备。没想到他连连摆手，示意不要涉及到他。我也只好作罢，只是觉得他过于在意了。
多年后我才有所领悟：当年一些同学的谨慎，不是没有道理的。
话说王亮的那个玩笑，毕竟只是一个玩笑，它算不上故意伤人。如果没有文革的发生，或许就被人们忘却了。
几个月后，文化大革命开始。红卫兵的出现，将文革推向了高潮，“血统论迫害”也随之而来，南师附中的学生关系变成了“此反必造，同学必斗”。
作为红卫兵的成守定，终于没能控制住自己，错误地将那个“玩笑”上升到了“阶级报复”的指控。
了解情况的同学会认为成守定的这个行为很不地道。何止是很不地道，简直如同当年鬼子进村，有人举报某某人同游击队有关系一样，那是要人命的！历次政治运动，类似这样的情况，最终酿成命案的还少么？
包括王亮在内，班上的几位出身不好的同学都成了‘血统论迫害’的直接受害者。排在前四位的有钱南秀、王亮、李得宁、吴超明同学（简称钱、王、李、吴）。另外还有几位黑五类子弟，因为比较“低调”而未成为重点。其实，王亮也一向很“低调”，估计是那个“玩笑”将他的名次提前了。他们被红卫兵们多次抄家，有的人还被批斗。这段经历让他们多年来难以释怀——真不该上南师附中！
回望1963年考高中的时候，由于刚刚从“三年自然灾害”中缓过来，当局阶级路线的弦还没有来得及绷紧，一些黑五类子弟也进入到了南师附中。但人算终究不如天算。64年开始的教改，又重新将阶级路线的弦绷紧，甚至比过去有过之而无不及。根据当时的教改纪录《南师附中高二丁班教改试点的情况汇报》透露的信息表明，丁班被选为教改试点班也是有原因的。同年级的四个班中，丁班当时是革命干部子弟、工农子弟最少，团员最少，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的子弟最多（其中四类分子子弟6人），学习基础较差的一个班。教改如果出成绩，会更具说服力，反之也有充足的理由。班主任胡百良的工作札记里，记录着每一位同学的家庭出身情况。记录之详细远远超过学生自己填写的一些调查表格。显然，学校是通过其他途径，比如函调等方式获取了更为详细的信息。这个工作札记在文革的“索取黑材料”行动中，被学生们获取。
“钱、王、李、吴”们进入南师附中后，好景不长。64年开始就被教改“绑架”，直到66年文革挨整，一直都没有喘息的机会。
“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对联，在文革中可谓风靡一时，后来被中央文革修饰为“父母革命儿接班，父母反动儿背叛”。其实，南师附中64年开始的教改，已经是“父母革命儿接班，父母反动儿背叛”的示范样板了。
南师附中的教改资料中（副本存于南师附中），记录了学校三十几位学生的思想汇报，其中十四位出自教改试点班。对于不了解教改背景的人们来说，那绝对是令人匪夷所思的场景：干部子弟忙着“儿接班”，剥削家庭子弟则迫于“儿背叛”……….
到了文革，红卫兵同中央文革又演起了“双簧”。在这样的情形下，作为红卫兵的成守定同学，不受其影响也难。
话说“丛中笑”一出笼，便引起我班“红色野战军”成员的反感，8、9月份憋的一肚子气，现在可以出了。
我当天晚上就起草了短文《致“丛中笑”》。

全文如下：

【致“丛中笑”】
一棵小小的，还没有成熟的酸溜溜的梅子，你躲在丛中笑什么呢？你是在笑广大的革命群众吗？还是在回忆当初“自来红”时代一瞬间的光荣“历史”，而阿Q式的觉得好笑起来了呢？！
请你不要躲在丛中了，老老实实地站起来向真理投降吧！和广大的同学一道在伟大的领袖毛主席领导下，一起在游泳中学会游泳，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要知道历史从来是无情的，正如毛主席所教导的：“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否则，你脱离了群众，继续跟广大群众对立，孤立的只是你自己。到头来，当你这颗酸梅落在地上的时候，革命的群众将大踏步地前进，连回头望你一眼的时间也没有了。
同志，你不要以为这是对你的挖苦，这是真诚的同志式的劝告，请你深思！！！
（注：“丛中笑”是一名XXXXX组织中执行了“谭氏路线”的小卒，他歪曲了毛主席的伟大思想。）
红色野战军《侦察兵》十二月八日

最后关于注释的内容，还是家人强行添加的。按照本人的想法，那该是多余的一笔。
这张大字报第二天贴到五四草坪前的大字报栏，署名“侦察兵”。果然，引起了造反军成员的围观。有人认为“影射了毛主席”，问题严重。当时有加批的，还有拍照的，十分忙乎。甚至有人把文革筹委会主任张阳宁也找来了。据说张阳宁在看过之后，也说“有点问题….”
造反军的强烈反应，多少也形成了一些压力，那年头同影射毛主席联系到一块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但红野还是顶住压力，将《致“丛中笑”》编入“红野战报一期”。后来，沈立志还亲自操笔，写了《评优秀杂文‘致丛中笑’》一文。自那以后，“丛中笑”便从南师附中消失了。
68年插队后，听说成守定同学最终去了苏北东辛农场。依他的身体状况，本不应该干重体力活的，可是工农子弟当时也没有什么更多的路子。后来又听说他因身体衰竭，过早地去世了。
王亮86年去了美国，也是英年早逝。‘阶级报复’的情结，只能指望彼岸去化解了。
时光过去近半个世纪，被撕裂的同学关系仍然难以完全修复，中国的事情似乎都是被文革搞糟了。可是如果没有文革前十七年的折腾，怎么可能结出像文革这样的果子？
还有人以为，只要一个简单的道歉就应该足够了。可是，事情也不是那么得简单。文革毕竟是一场史无前例、举国上下，并有着前因后果的的政治迫害，而不是什么街头巷尾的所谓斗殴。当文革的所有罪孽没有充分地揭露出来，当人们对于文革的本质还没有达成基本的共识，当文革反思仍被当局视为禁区的时候，个人间的道歉，虽然是必要的，但其作用却十分地有限。很显然，对于文革罪孽的揭露与批判，是不能以个人间的道歉来取代的。

转自南师附中老三届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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