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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婷:第一次公费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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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2-7 02:07:5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舒婷

唱着歌儿上北京

  革命大串联的号角吹响很久了。
  第一第二批被光荣选上的红五类子弟,胸佩大红花,高声歌唱“心中的太阳永不落”,意气风发直奔首都,都被毛主席接见过,已经回来四处做报告了。
  报纸的套红大标题正鼓吹第几第几批的接见,还有第几第几批,正在全中国的车途舟旅中,密密麻麻往北京集结哩。
  我与好朋友尼汝密议:第一,据说,除北京以外的任何城市(北京已经人满为患),只要是红卫兵小将,学校肯给开具串联证明的;第二,而这张证明用药店随便买到的双氧水轻易可以涂改(全民造假运动在那时已经初露端倪啊);最最重要的是第三,毛主席的接见快截止了!
   1966年冬天,我和尼汝设法弄到两个红袖章,获得“某某某等五人前往天津”的证明,并依法画葫芦成功改为“往北京”。凑齐班上最后的三位散兵游勇,或哭闹或瞒骗或干脆离家出走。5个初二女学生,打着棉被,揣着扑满,登上赴上海的火车。

  “霓虹灯下的红卫兵”

  26个小时后,好像兴奋劲还没过去,火车停靠在上海站。
  上海正没日没夜没心没肺地下着毛毛虫一样的雨。
  我们派小巧美丽的尼汝抹着眼泪去火车站的红卫兵接待处,顺利得到一张住宿介绍信。淋着雨一路步行打探,在逼仄潮湿的弄堂里费尽曲折,找到那家彻夜革命工作的居委会,我们被热情地领到一所小学校住下。
  雨霏霏中是昏黄的灯光,白木桌上有热粥,有榨菜和五香豆干。地铺上摊着干爽软和的棉被,我们心中万岁不迭。分头自行提着红漆木桶,去大锅打热水洗澡,才发现不仅铺盖湿透了,里面包着的换洗衣袜也都可以拧出水来。铺盖嘛东张西望做贼似的先塞在暗角,衣服像万国旗一般挂满教室。后来发现更湿了,好像吸饱了半个上海的潮冷,只好靠年轻的体温把衣服烘干。
  那时的女学生几乎清一色穿着带搭扣的黑布鞋,朴素而且轻便,本来非常适合走路。现在它们连泥带水,走两步,便嘎吱嘎吱冒黄汤。我们咬牙把痛苦不堪的脚丫子塞进去之后,都要打一阵寒战。不约而同把鞋子洗净,挂在钢丝上滴水,打赤脚游上海去。
  出了招待所,天还晦暗着。弄堂口蔚为奇观的是一溜排成长队的水光淋漓的马桶。我们正互相问着:上海究竟有没有天亮的时候?忽然从左边深不可测的门洞里,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扯住尼汝往里拖,她立刻消失在阴影之中。我刚想奋勇追援,还未抬腿,就遭同等恶运,被劫持到另一户门厅里。我张口结舌一阵,好容易咽下嘴边的救命狂呼。因为我不但立刻被按在一把小竹凳上,一双温暖的筋络裸露的手,抓住我又湿又冷的脚丫子,被干布很受用地擦拭。而且,面前还放下一双褪了红漆的木屐。然后我抬头,看见一张皱纹细密的婆婆脸。这张素昧平生的脸凶凶地向我抱怨着,好像我欠了她很多钱。她那翻来复去嘟囔的一句上海话真是抑扬顿挫,动听之极。多年以后我从上海作家陈丹燕那儿听懂了,那就是:真真作孽啊真真作孽!
  我们穿着色彩不一新旧不等的木屐,畅游资本主义的外滩。难以置信黄浦江居然是浊浪滚滚,由此更加想念家乡的蔚蓝大海;走在“霓虹灯下的哨兵”的淮海路,仰望国际饭店,想像不出门口挂牌上,今日特价的“菲力牛排”究竟是什么东西;垂涎之余立刻都觉得饿了,四人翻转口袋,凑钱吃两碗阳春面。原来只是清水捞挂面,拌一小匙葱油罢,名字好听得匪夷所思嘛。
  要离开时,我们为如何把无名木屐还回去,聚在食堂大声理论。炊事大妈说:“容易。你们把木屐串一起,我拿到居委会去,让各家自认。”她往我的碗里扣了一勺红薯汤,在上海这就算额外优待的饭后甜食,补充说:“一直是这样还掉的,没听说认错过!”
  (电脑前的我,脚上是干燥柔软的绒拖鞋,身着家常宽衣阔裤,手边有氤氤热茶。我庆幸我此时不在旅途中。窗外的雨声还在絮絮叨叨,听来听去都是上海话,平平仄仄仄仄平平,真真作孽啊真真作孽。)

  扒车遇知己

  大清早,我们把5团拖泥带水的棉被悄悄遗弃在住处,轻装到火车站排队,换取上车证明。一位高大男生走近来,额发一撮一撮滴着水。他指着我胸前的校徽问:“你们真是厦门一中的学生吗?”是啊是啊。抬头一看,他的胸前佩带同款白底红框的校徽哩。
  这是本校高三年段的席恭,他的背后又钻出三位男生,都是本校高中生。用韩国话说,他们是“前辈”。
  “前辈”仁慈地说:你们太小,这样长途旅行很不安全,和我们一起走吧。
  我和尼汝都是14岁,比班上同学小一岁。我俩虽然个子最矮体重最轻,但拿主意办交涉包括恶作剧,基本是我俩乱鼓捣。一听有人肯担待,我俩不由长嘘一口气——可找到组织了。
  那时节决无诈骗的概念,几只大手不容分说抓起行李,我们乖乖跟着。
男生中最小的那个被派去打探,立刻有消息。我们根据他的情报上了一列空荡荡的火车,九个人找到两个火车座,舒舒服服安顿下来,开始打牌。车厢里慢慢热闹起来,越来越拥挤。我和尼汝牌技不如人,被罚爬下车窗出去买食品。又湿又凉的搭袢黑布鞋,晃荡在男生们头顶的行李架上。我俩光脚拎着一网兜馒头返回,见所有人都涌下车,争先恐后跑向另一列过路车。传言像火一样燎开:这才是真正开往北京的列车哪。
  那车上挤得满满的,车门都开不了。攀的扳的爬的敲的,各种努力试过,眼看没有希望,人群逐渐散开,上别车去碰运气。
  雨越下越大,顺着我们的辫子流进衣领里。我和尼汝两个还站在路基边,悲伤无助地盯着这列幸运之旅,眼看就要抛弃我们而驰向太阳。
  忽然一个车窗往上拉起,有人招手:“小姑娘,你们去哪里?”
  “北京!”
  “从窗口上来吧。”大慈大悲的声音,温暖及时的援手,这是几位华中师大的青年教师。
  尼汝不失时机已经扑上窗沿,我使尽吃奶的力气顶起她;等我爬到一半,几只强壮的手臂抓住我的脚往上举,啊,同伴们已经迅速赶到。我刚翻身坐上小茶几,立刻叉手霸着不让人家落窗。把魁梧的席恭接应上来后,由他指挥进场,一切顺理成章。人家以为援助了两个小不点儿,没想到一下塞进九个人,其中四个还是肩宽膀圆的大男生。
   列车缓缓开动。我们喜不自禁互相拥抱,女孩子们几乎都哭了。本来上当气闷的老师们为之动容,于是前嫌尽释。要是现在就该互相交换名片了。

  沙丁鱼大侠

  车内几乎没有插脚的地方,座位上、过道上、厕所里,挤得前胸贴后背。连洗手盆都有人塞进书包垫垫,悬空坐着。经过席恭的精密计算(他的父母都是数学系教授):小茶几经不起两男孩的重量,坐两女孩太浪费,所以分配了一男一女背靠背坐。我缩在茶几下的空间,藏在无数条腿的隙缝里。其他男生只能站着,轮流挨着椅边沾点屁股打个盹。还有两女孩铺了报纸,睡在座椅下边,直到厕所的粪水溢出来满地流淌,才把她们叫醒。于是,还得给她俩安排位置。脑袋像计算机的席恭蹬上椅背整理行李架,腾出两个空间,把我和尼汝托上去。
  我们俩开始是抱膝弓背,像猴子曲栖树上。折腾来折腾去,终于发现头插脚顺着躺下,互相抱着腿,各自背靠行李,可以安全地睡觉。这简直是全车最优越的卧铺,只有个子最瘦小轻便的我俩才有福消受。
  火车开开停停,停停开开,仿佛打不定主意要不要上北京。
  每次停靠都没有规则,有时在荒地里一停就是好几小时,绝对没有谁敢冒险下车伸伸腿,万一突然开动了呢?进入大站就好了,尽职的列车员会提着大铁壶沿车窗送开水,根本供不应求。后来干脆举起橡皮管,让自来水龙直接扫射过车窗。人们尽量伸出牙缸、水壶,饭盒子,甚至军帽,能接多少算多少。我们把分别接到的甘露,都集中到席恭的水壶里统一管制。

  幸亏在忙乱而紧迫的扒车行动里,席恭仍然紧紧揪着那一兜救命的馒头。
  空气越来越浑浊干燥,我的嘴唇和脸蛋都裂了,啃一口干馒头一口血印,不知不觉眼泪跟着流下来。半夜里被轻轻推醒,席恭掏出怀里的水壶递给我,我先给同时醒来的尼汝。尼汝节制地湿湿唇刚要回传给我,突然横插一只手来,那是另外一位女同学,也是渴坏了,抓起水壶咕噜咕噜几大口。我看席恭的脸因心疼而结巴一团,便翻过身说:我不渴,留着吧。
  其实我渴得连尿都没了。
  每个人都抿过带着席恭体温的水,没有见他喝过一滴。他一直站着,摇晃着打盹,关照每一个人。早上醒来,我抹抹满脸的灰尘,看见席恭像魔术师一样,居然能躺在一指宽的椅背上睡觉。再一研究,原来他用了别人的皮带连接着,像安全带一样扣住自己,一头挂在行李架,不至于摔在密密匝匝的脑袋上。
  从上海出发,火车磨蹭了47个小时才进入北京。

  “北京啊北京”

  我们的师兄经验丰富,很快找到火车站的红卫兵接待处。
  排队等候时,一位脸上青春豆成吨的师兄说:“现在我们的历史使命应该已经完成了吧?”他想卸下包袱,轻装前进哩。
  席恭为难地看着我们。我们眼巴巴做出最楚楚可怜的样子,尼汝的小鼻子一耸一耸,不失时机,而且发出很响的声音。席恭的五官都耷拉下来了,一揪额发更加愁苦地撅在脑门上。他说:“如果你们要离开就走吧,我留下来照顾她们。”
  师兄们商议了一番,他们也是侠义道,不能离弃朋友。只好把我们的住宿一起办下来。
  都住在冶金部。
  上百个女生全部安排在大礼堂里,由几名小战士管理。我们学着别人拖过几张靠背长椅,围在地铺四周,自成格局。两件衣服披挂在椅背上,挎包放在椅子上,然后去拜访师兄们。他们住在垂着许多璎珞门帘的后面,女生禁止入内。
北京的秘密,被无数垂柳般门帘所遮掩着,罗罗嗦嗦,甩头盖脸,不让人觑个真实。
  我们身上的油泥刮下来,足足可以为两畦韭菜施肥。拿到发给的澡票,好容易找到澡堂,一进门,水汽蒸腾里晃动着白生生的人影,吓得我拔腿就逃,再不敢回头。冲进住处堵起女厕所的门,用脸盆接水,总算解决。
  食堂三餐供应,晨有清粥晚有糖包,应该算不错。只是吃不惯中午那两个窝窝头,白菜汤是我唯一所爱。发给的干粮我大多送进须须绺绺的门帘内,席恭守在门口交接,常常加上我自己买的奶糖和饼干。虽然我带的零用钱最多,很快告竭,只好向带钱最少的女生借。
  这就是天安门广场吗?那么低那么矮,平平淡淡,失望之极,却谁都不敢吭声。否则被听见,可能就是现行反革命。那就拍照吧。拍照吧。
  晚上,我把泥迹斑斑的布鞋洗了,挂在露天铁丝上。第二天大家要去颐和园,摸摸鞋子,好像是干了,脚一伸,鞋子短了一大截,原来鞋头里冻了一个大冰坨。没有鞋子,无奈我只好留下。
  小战士教我在暖气片上烤鞋子,把隔夜的馒头烤得焦黄喷香,以解心头那放弃颐和园之痛。听回来的伙伴说,那天园里的湖冰裂开,掉下去一个外地红卫兵。忙乱一阵,落水者被平安救起等等。(丈夫读到这里说,那天他就在颐和园里,而目帮忙救人。可惜,由于一鞋子的存心捣乱,我们的相识晚了7年。)
  知道我们来自厦门前线,小战士个个渴望知道对敌斗争细末。开始我比较节制,只是把“英雄小八路”啊“前线十姐妹”啊,拿来添油加醋一番。渐渐就信口开河起来。比如,有战士问:
  “你们那里天天开炮吗?”
  “当然当然。平时耳朵里塞着棉花球,炮火最密集时,我们干脆用棉被蒙着脑袋。”
  “敌人真的游泳就可以过来吗?”
  “是啊,常常一下课,我们就四散到学校的后山去捉特务。”
  名气大了,旁听者除了张着嘴不舍眨眼的内陆女红卫兵们,连指导员也时常来盘腿坐坐。我们趁机软磨硬缠他们:什么时候接见啊?他们总是安慰着:耐心,耐心。然后问:你们在家就能听见敌岛上的鸡鸣,是真的吗?
  男生们热衷政治,总是要到“北大”或“人大”去抄写大字报。开始我们装模做样热心跟着,在雪地上呵着手跺着脚,呀呀,实在太冷了。既不懂,又没兴趣。于是,我和尼汝偷偷溜开去,问来问去,搭上公交车,哐荡哐荡居然来到长城脚下。
  长城口风沙弥漫,工作人员不让我们上去,说要关门。已经没有班车了,我俩傻头傻脑往回走,完全不知道要走多久。互相鼓着气:不就是走一小段长征路呗。南方的我们不知厉害,身上仅有薄毛衣,外加一件单军装,脚上就是那双黑布鞋。眼看天昏昏沉沉的,就要下起雪来。一队带蓬的马车从身后哒哒地走过,知道我们回北京,就把我俩拎到马车里。我们睡了一觉又唾了一觉,听见一顶老羊羔皮帽发出和蔼而沧桑的声音:孩子,你们的住处到了。揉着眼睛一看,真神,马车竟然一直把我们送到冶金部门口。
  那是凌晨2点,指导员一直裹着棉大衣,坐在石阶上等候。两个小毛孩的失而复得,让指导员忘记了严厉训斥,反而透露一个惊天秘密:可能这一两天里,我们的梦想就要实现了。

  欢呼之后

  守候十来天,才赶上末班车,参加毛主席的最后一次接见。
  那天晚上,经指导员秘授机宜,我们和衣睡下,辫子仔细梳结实了,只差把鞋子也穿进被窝里。喁喁哝哝交头接耳,那样兴奋激动辗侧难眠。仿佛刚合眼,就被叫醒。指导员有表,他说是凌晨两点。
  都到大院排队集合,雾蒙蒙的天气,地上有薄雪。每人分到一袋干粮,是早餐和午餐。至今我都不大明白,当时的南方学生比如我们,基本是单裤布鞋,家境较好的,身上顶多一件毛衣,平时积累了一肚子白菜清汤,在零下的北京是怎么做到精神抖擞英姿飒爽的?
   反正我不行。我先把两个煮鸡蛋当场吃掉,甜包子里的糖块也挖出来嘬了。剩下两个大馒头,算是特别优待的圣餐哩。不喜面食的我,假惺惺把冻得梆硬的白馒头送去给男生们。然后挤进人缝里窝着不走,他们相对高大的身影,对于我真是挡风的墙哪。
  天还没亮,队伍已经整整齐齐开进长安街两旁。那时我的腰可真好,竟然抱膝席地五六个小时无碍。开始时,由指导员领着大家唱革命歌曲,互相挑战,此起彼伏,群情激昂。常常有人惊呼着打断:“来了来了!”人群忽地高起又失望地矮下,波浪般一阵涌过一阵,可惜均是谎报军情。渐渐累了,队伍有些散乱。
  我的一位绰号“肉包”的女同学,人很敦厚,老老实实站在队伍中间。平时爱漂亮不肯戴眼镜,等“万岁”的山呼声响彻云霄(别以为是形容词,是真的!)慌慌张张摸出眼镜往鼻子挂,眼镜却失手掉落了。她弯腰摸索之际,拥挤的人群把她推倒,大概有人还踩着她垫高吧?狂潮呼啸而过,在一地被蹬落的各式鞋子之中,坐着我那可怜的女同学。她哭得鼻青脸肿,涕泪滂泗,不是因为被压伤被踩疼了,而是千山万水一路满怀憧憬走来,竟然没能亲眼目睹红太阳的万丈光芒。
  因为个子小,我占到了队伍的第一排,前面还有手拉着手的士兵们挡着。他们知道我来自厦门前线,思想可靠,不大认真防我。真正的接见来临时,我已经哧溜钻过他们的防线,抢在最前面。可惜就算早早戴好眼镜,我的高度近视眼还是什么也没见到,除了一辆接一辆开过的敞篷汽车。
  一个十四岁的小女孩,从未出过家门,结识一群侠义心肠的伙伴同行,去到遥远的北京,得到很多意外的照料,终于奇迹般完成少年时代的梦想。
  那车上站着的,被万众欢呼的是谁,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选自《莆田文学》2007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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