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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景明:我与服务中心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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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2-16 16:49:1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特约撰稿人 灵子
  2011年,辛亥革命100年。各种方式的回溯、反思、纪念,令读者目不暇接,甚至审美疲劳。
  从事当代中国问题研究的学者,鲜有人不知道香港中文大学中国研究服务中心(以下简称“中心”)。



  这里拥有同类机构无法比拟的丰富资料,比如中国2882个县中将近2800个县的县志、数千种由省到村一级的地方志;840余种中央、省、市乃至县级的年鉴、统计年鉴及各行业年鉴(大部分都始于创刊号);五十年代初以来中央及省级的报纸……
  中心被学者称为中国研究的“麦加”。2004年,庆祝中心成立四十周年的学术研讨会上,中心国际顾问委员会主席、哈佛大学教授傅高义开篇即感叹:“没有这个中心的话,当代中国研究当何以进行?整个六、七十年代,如果不是来到香港,得到中心的支持,我们何以了解当时中国人每天的生活?”
  这样感慨的学者远不止他一人。尤其九十年代起,中心着重邀请大陆学者前去访问,从事当代中国史研究的优秀学者几乎被“一网打尽”:秦晖、高华、张鸣、沈志华、杨奎松、林蕴晖、谢泳、韩钢……
  中心前助理主任熊景明戏称这些学者为“国宝”。而她自己,则因主持中心二十余年、热衷为中外学者提供帮助与交流机会,被朋友们称作“熊猫饲养员”、“学术媒人”。
  几乎每篇谈及中心的文章里,都盛赞Jean Hung(熊景明的英文名字)的热情与宽容。学者张鸣撰文道“景明总说自己无非是个图书管理员,一个‘图书管理员’能让这么多中外一流的专家学者费这么大心思赞美她,肯定是世界第一,可以进吉尼斯纪录的。”
  “我觉得这些都是缘分和命运。”虽是四十年代生人,熊景明依然活力充沛,体态轻盈,也许与她长期游泳、练习瑜伽有关。讲话时,她常常爽朗大笑,颇具感染力。她的乐观由来已久,在自传随笔《家在云之南》中,她将此归结于母亲的遗传。即便在文革的灰色时期,她也总是笑嘻嘻对忧心忡忡的家人说:“不怕。”
  因为中心,有一批人能走得快一些

  问:中心1963年成立于香港,在中文大学接手之前,是什么状况?
  熊景明:那时叫做“大学服务中心”,是为做中国大陆研究的海外学者提供的学术基地。在西方学者进入不了中国大陆的年代,香港是最靠近它的地方。大陆好像被帘幕遮着,这里可以听闻帘幕内漏出来的点滴信息。
  问:那时的资金来源是怎样的?
  熊景明:一开始是学者四处奔走,找这样那样的基金会支持,到了七十年代,美国学术团体协会(The American Council of Learned Societies)成了中心的主管单位,负责筹钱。这个协会本身没什么钱,所以中心每年最困难的依然是找经费。香港房租很贵,在中大接手之前,单房租就占了整个中心支出的一半。
  一直到现在都流传着一些说法,说中心由美国中央情报局支持。那时我们开玩笑说,如果真有中央情报局支持就好了,就不用愁缺钱关门了。八十年代,中国大陆对外开放,学者争先恐后地进入,来中心的学者日益减少,职员中有中心关闭或搬回美国的传说。有一回,港大来人丈量房子,据说他们要资料不要人,我们心中忐忑得很。
  问:在大陆开放之后,中心的优势体现在哪里?
  熊景明:中心的优势在对50-80年代资料的占有,而这三十年在中国历史上是很重要的。其实最初中心并无意要打造一个图书馆,只是因为那么多学者过去,有需要,才设立起来。文革期间省、市级的报纸都禁止流入香港,中心搜集比较多的是《人民日报》《瞭望》《红旗》这些能从大陆出来的报刊,也有驻香港的美国领事馆组织翻译成英文的一部分大陆报刊。当时香港还有一个友联研究所,做大陆报刊的剪报,中心图书馆负责去借阅来访学者需要的剪报,每月支付几千元借阅费。
  到1986年,资料收藏有了突破性的变化。那年中国报刊进出口公司在全国各地搜罗到一套完整的报纸,从省级到部委级,大部分始于五十年代初,有的甚至从1949年起。中心把这套报纸买了过来,一下子就有了很强的基础。据说这套资料最后有两个买家,另一家是日本的图书馆。卖的单位说,香港是中国人的,给他们好。
  问:除了报刊,中心还着力于哪些方面的资料收集?
  熊景明:这要忍不住自夸一下。建设一个图书馆,总是要去发现新的东西。最初看到其它地方都没有完整的报纸收藏,就设法将它补齐,现在虽然很多报纸有网络版,我们还是会收集某些原件,比如各地法制报是一定要的。之后是收集杂志,最多时有两千多种。其中八十年代晚期的一些杂志“短命”,或者有些是所谓“内部发行”的,这本身就是历史。再后来是统计年鉴、年鉴,后来海外和台湾图书馆都十分注重这类出版物,但中心大大领先。八十年代后期大陆开始出版县志,我们闻风而动,到目前中心的收藏超过任何一家,包括国家图书馆。
  九十年代末开始和一批美国学者合作,制作了“文革资料库”,现在有五千多万字,并出了网络版。之后又发行了“反右运动”数据库,同类制作还在继续。2005年中心又开始收集内地制作的反应社会现实记录片,并代理海外学术机构的发行。
  有些出版物印数有限,很多东西是“过了此山无鸟叫”,错过之后就再也没有了。中心的馆藏中,就有一部分只发行了几百册。中国的变化令人目不暇接,资讯时代对图书馆提出挑战,中心尽量跟上,但限于物力财力,也只能有所取舍。
  问:这几年中心着力在做“民间历史”项目,建设网站、图书和数据库,收集民间资料。什么时候意识到这部分特别重要?
  熊景明:2005年左右,陆续有人将他们在的书稿寄来给我们收藏,或者希望我们帮忙在香港出版。有作者来信道,他觉得一生受尽磨难,原来就是上苍要他见证并记录这段历史。我觉得这些东西太重要了,捧在手里也太沉重。在社会科学研究或者历史研究中,口述史研究一向受到高度关注。这是在前电脑时代。到了电脑时代,自己写回忆取而代之。电脑成就了许多人的写作,就像我自己,如果没有电脑,要一遍一遍改,肯定完不成书稿。(我后来看到托尔斯泰的夫人,抄了七八遍《安娜•卡列尼娜》手稿,真是吓死人。)
  2007年夏天我退休后,和李晓林一道做“民间历史”项目。她用林达的笔名写作,是内地年轻人熟知的作家,找到她真是万幸。她负责网站,我主要负责图书收集。我们非常希望收一些普通人的传记,包括他们的文稿和自费出的回忆——这也是我特别希望通过这个访谈能传达的,但愿传播这个信息。
  现在出版社比较有兴趣出的多是名人的书,作家啊、官员啊,一个徐志摩就有七八本传记。但我常常讲一句话——尽管有的人觉得很难听——把自己的故事写下来,死了之后留给这个世界的,除了骨灰,还能有一个故事。我在《家在云之南》里写爸爸妈妈,会觉得写下来就把他们留在了世界上,不写就没有了。(本来还写了舅舅的故事,但是编辑过程中出错,这一节漏掉了,所以书出来我心里很不舒服,觉得很对不起我舅舅。希望赶紧把第一版卖完,再出第二版,主要为了我舅舅。)
  问:民间写史的质量大概也参差不齐,怎么甄选来的稿子呢?
  熊景明:对网刊而言,我和李晓林对选稿有共识,最主要是真实,再就是可读性,同时避免文学加工。不过,所有来稿或出版物,我们都会照单全收,编目放进电子库或书库。西方有一句话:每块石头都要翻过来看看(Don’t leave one stone unturned. )。将来辨别这个东西的真伪,是学者的事情,我们只能尽量把东西收过来。
  一个事件如果有很多人来写,就可以拼凑出真相。比如现在很多人说文革还是很好的,是一个思想自由的时代,只是走资派或知识分子受到影响,底层老百姓没有受苦等等。但在我们收集的上百本回忆文革的书里,如果想找到一本表达文革的“幸福”,恐怕不易。
  问:资料如此丰富,可以想见每位大陆学者第一次去时会多么激动。
  熊景明:有一种说法说,有两种图书馆员的成就感最强,一是儿童图书馆,一是研究图书馆。我很幸运属于后者。许多人来参观后说,就像小孩子走进糖果店里,高兴得要命。你可以想象,和学者分享找到“寻遍天下无觅处”的资料的喜悦,多么开心。也有人看完之后说,我真想哭,几经辛苦到北京等地方走了一大圈也找不到的资料,原来都整整齐齐放在这里。
  问:你觉得中心应向哪个方向发展?有人希望它可以变成研究中心。
  熊景明:我自己并不以为中心需要改变职能。实际我们做的很多事情是促进研究,而不是自己去研究什么。很多人问,你们为什么叫“服务中心”,而不叫中国研究中心?关信基教授回答得很巧妙:“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中国研究中心,只有一个中国研究服务中心。”学者是走来走去的,我们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如果它能成为世界上研究中国当代史学者的必到之地,就很可以了。
  中国这么大,深挖下去,要做的事无穷尽。比如现在中心正在把1950-2000年的县级资料数字化,建立资料库,并制作动态的电子地图,将行政区划变迁和统计数据连起来。
  当然,理想的状态是筹一笔经费,每年邀请数名出色的学者来中心做研究,但这是在保证资料收藏优势的前提下。很多海外机构邀请学者去访问,都花费很大财力,比如新加坡东亚研究中心,每年巨额经费请学者过去。中心的访问学者不请自来,保持这一优势是对中心的挑战。
  问:有学者说如果不是有服务中心存在,当代中国的研究就无从谈起。你怎么评价?
  熊景明:我只能说在1949年后的中国研究范围内,中心收藏到资料最齐整,使用也比较方便。除了资料,中心秉承传统,提供各种无偿服务,令来访者宾至如归。至于它做出了什么贡献,只能留给后人评说。
  中心对大陆农村研究的推动算是有一定成果。从九十年代初开始,我们召开过四次农村基层建设研讨会,每年邀请一批做农村研究的学者,尤其是非大城市的农村研究者到中心访问。到后来,我们举办的农村研讨会邀请县、乡级干部前来和学者一起交流,效果满好。后来“三农”研究非常热火了,农村研究机构相继成立,中心就淡出了。听说在农民税收全免的政策上,中心曾经起到直接的作用。我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当然,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不可缺少的,就算没有服务中心,我相信中国研究也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只是因为这个中心,有一批人走得快一些。
  邀请学者不论“左”“右”
  问:邀请大陆学者来中心的想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在中大接手之前,中心有没有来自大陆的学者?
  熊景明:1988年夏,香港中文大学接管了中心,政治行政学系的关信基教授担任中心主任,我做助理主任,负责中心的各种事务。那时我已经有了一个明确的观念,认为这些资料最大的用处就是提供给大陆学者。
  在此之前,一个大陆来的学者都没有。第一,大家不知道这个机构存在,第二,那时去香港很困难,就算知道也去不了。而且中国研究作为一个学科与世界接轨、作为一种社会潮流而兴起,都是改革开放以后的事情。香港的大学中许多人从事社会科学研究,但我印象中,做中国研究的华裔学者多是台湾或外国背景,香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很少。这是蛮有意思的现象。
  后来为了实现这个想法,我们想了太多办法去找钱,写了太多申请和报告,包括向台湾的蒋经国基金会申请,但都没有成功。好在香港有一个机制,每年研究经费的剩余可以供大家投标。九十年代中期,我们得到了这一资助,就拿来做两个用途:建立中国研究数据库;邀请大陆学者。
  大陆学者访问计划一开始就很成功。第一位请的是秦晖,后来我们开玩笑说他是001号。这些学者后来都在各自领域有出色表现,比如最近去成都,发现我们当时请的学者,有的成了四川NGO界的领军人物,有的是川大副校长,还有社科院副院长。我似乎可以自恋地说自己很有眼光,但实际上冥冥之中自有主宰。
  问:当时你通过什么渠道来了解他们呢?
  熊景明:主要的方式是看他们的研究。那时不像现在,大陆学者的圈子不算太大,杂志也没有现在这么多,最好的刊物就那么几份,比如中大中国文化研究所的《二十一世纪》是内地优秀学者争相亮相的舞台。现在要叫我去读那么多刊物,发现作者就很难了。另外,我们会请来访学者推荐其他人。


  请曹锦清,是看了他写的《浙北农村社会文化变迁》,一本极为难得的“民俗史”。后来他写《黄河边上的中国》有那么大反响,我有点吃惊。他说, 第一本书就像石头丢到小河里,涟漪只有你一个人看到,后来这本就像丢进大池塘里,故而引起许多人注意。请何清涟,是因为我看到她在《二十一世纪》上的一个小书评,看到她想法很深刻。当时是她在《深圳法制报》工作,就写信去邀请,她的成名作《现代化的陷阱》当时还没有面市。多年后请章诒和,她的书也还未出版,否则,我们大概也请不到她了。
  还有一个好玩的故事。我曾经看到《战略与管理》上一篇农村研究的论文,十分不错。作者叫沈延生。我按杂志提供的作者单位“中国科技大学生物系”发邀请信,结果没有下文。到2006年,此人写信来问,当年的邀请还算不算数,我说算数。才知道这个人原来是陈子明。这时对他的行动限制解除了,他才可以到香港来。
  问:邀请什么人是怎么决定的?有什么标准?
  熊景明:这个我现在说来有点不好意思。关教授是主任,但他并不做中国研究,所以基本上我来物色和推选。张鸣说我是“温柔的专制”。当然,理论上有一个程序,初步确定人选之后,会给关教授看看是否赞同。
  除了看研究成果,我们注重挑选做实证研究的学者;此外,表现出社会关怀的学者比较受青睐。西方学术界很强调价值中立,但中国文化认为学术是天下之公器,要为社会服务。2000年以后,内地学者出国的机会多了,我们就希望邀请外出机会相对少的省一级学者。 中心的访问机会在内地也渐渐为人知,学者可以自行申请。申请表上有一栏“出国访问经历”,许多人以为出国经历可以显示自己的实力,殊不知这对来访机会的作用正相反。
  问:你们邀请学者会区分“左”“右”吗?
  熊景明:中心对所有学者敞开大门,不问立场和思想倾向。按照这样的标准,是不问“左”“右”的,而且“左”“右”也是到了2000年中期以后才比较明显。不过因为注重邀请做实证研究者,自由派学者比较多,只是农村研究方面有左派学者。这个问题我没有研究过。我们的“左”“右”与西方的定义也不同,不是完全相反,而是有所交叉。
  我常有一个天真的想法,为什么每次两方面的学者交流,不去讨论彼此的共识。我自己有“左”派的朋友,也有“右”派的朋友,我觉得大家都还是可以对话的,不是势不两立。前提是,不管“左”“右”,都应该从客观现实出发。如果从自己的想象出发,那就没办法对话了。
  记得有次印红标来中心午餐研讨会讲文革期间武斗的兴起,他认为有人在运动群众,通过群众的武斗达到在权力斗争中取胜的目的。讲完就有一位中大的博士生站起来,说完全不同意他的观点。这位年轻学者认为文革的兴起是中国政府各层被走资派把持,最高领袖为了扭转这一局面,很明智地绕过这些当权派,直接发动群众。可惜这个运动后来并未成功,走资派又坐上位置,现在正将中国引向资本主义道路……这个逻辑简直“完美”得不得了,你不知道怎么跟他对话好。没有对历史真相的认识、对错误的反省,“左”“右”永远纠缠不清。
  当认知变为信仰,就不可理喻了
  问:你觉得现在对于当代史研究来说,最大的限制环节是什么?
  熊景明:很大的一个障碍是,很多人不再从历史的事实出发,预先就接受某一种观点或者某一种态度。有人说历史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确实是。比如现在对文革的正面看法,我觉得太奇怪了。
  当然资料也是一个问题。《二十一世纪》前不久发表了谢泳的一篇文章(《内部文献与共和国史的研究》,第124期),就谈内部资料的开发与应用。曾经《人民日报》是一元化的声音,唯一可能获得其他声音的途径就是供给领导看的内部参考。可是当时普通人看不到的,现在仍然看不到,虽然按照国家的保密法这些资料早就过了期限了。要找寻历史的真相,还得等到这类已经存在各级档案馆的浩如烟海的资料公开。现在只能说,万幸的是,中国人一向注重文字记录,只等它们重见天日。
  问:也有传言说很多重要的资料会被销毁,等不到开放的那一天……
  熊景明:要想知道历史的真相,当然需要弄清楚细节,但那是历史学家的工作。大众有兴趣的真实历史,用目前披露的资料已经足够了。主要的问题是主流媒体仍然不能去碰“敏感”问题,例如一个真实的毛。有的人至今不愿意相信中国现代史沉重的真相。我有个朋友不相信大饥荒,他去信阳看了,说哪里会死这么多人呢,都被夸大了。我说,是不是因为你的故乡比较富裕,没有人饿死,你才会不相信?他说谁告诉你的,我姐姐都饿死了。我就觉得很奇怪。后来我在一位学者那里,看到一张张信阳地区大饥荒时代饿死者的名单。但我想就是将它拿给那位愿意追随伟大领袖的人去看,他也不一定相信。当认知变为信仰,就不可理喻了。
  问:体制不但限制资料自由,更钳制心灵自由。时间久了,也许不知不觉就成为共谋。
  熊景明:我想体制的影响有三个方面,一是资料限制,二是出版限制,第三才是“情感”上的熏陶。
  现在出版环节上,不能说完全禁止当代中国史研究,但是不鼓励,做这类研究你拿不到经费,也不好出版,直接影响个人的前途,这就迫使你转向。譬如一个博士研究生,找工作时要看发表了几篇东西。如果研究建国后的历史,又与官方定调有别,也许永远都发不出来,弄不好还惹麻烦。去年广州开了一个年轻历史学学者研讨会,上百篇论文中,关于1949年以后这段历史的,据说只有四、五篇。
  至于体制对精神层面的影响,我想常见的因素是看到当下社会的不公,甚至本人受到不公平待遇,就会愿意相信以前的社会公平。另外现在中学及大学时代的教育,可能令年轻人自然而然地站在体制一边。
  问:这几方面的影响,现阶段好像也没什么办法。
  熊景明:从整个形势看是无解的,除非体制内有新思维出现。但从个人层面,变化每天在发生。记得一位大学副校长说,底线会升会降,大家都不触底限,它就会往上升,有人去触这个底限,它就会往下压。
  问:那你觉得中国的当代历史研究,在这方面做了什么努力?这三十年来有什么变化?
  熊景明:先说海外部分。他们虽然一直享有学术自由的环境,但是获取资料并不自由。早期在受到很大局限的状况下,有些人依然写出大部头的历史,这是中国大陆做不到的。比如台湾学者陈永发讲延安的历史,《红太阳下的罂粟花》《延安的阴影》等。大陆八九十年代一直看不到这样的研究。
  一个很大的突破是高华的《红太阳是怎么升起的》,这本书跨时代的意义至今也没有被西方学术界完全认识。高华用的全部是公开发表的资料,但他对历史的梳耙完全脱开了主流历史的框架。别人可以同意或者不同意他的观点,但是他的梳理功夫及力透纸背的写作让人敬佩。他之后,相继出现一批具独立意识而且功夫深到的历史学家,沈志华、杨奎松、韩钢……你跟这些人谈共和国史,就感到历史在他们脑袋中活起来了,每一月每一天发生的事情都宛如一幅幅画面。在西方,只有少数中文功底厉害的学者才可以达到,比如澳大利亚的孙万国。
  历史向来由胜利者书写,如果历史学家站在胜利者的阵营,你不可能期待他对历史会有正确的解读。我觉得这些人之所以能对历史有这样的穿透力,学问功夫之外,还因为他对历史的感觉。这来自自身经历。
  但问题也随着来了,他们带出的研究生,有的研究居委会、赤脚医生,或者抗美援朝,可他们要找到感觉很不容易。在这个时代,很难再有一些年轻的学者达到高华他们的水平,也因为现在的生活太多样化了,你要让一个人每天花费十个小时做研究,十年磨一剑,太难了。
  问:这样的学者本来就少,年轻的学者面临的生存压力又大,能认真做下来的人更少。这不会很悲观吗?
  熊景明:中国的人口基数很大,而且任何社会中能够起推动作用的都是少数人。这个事不需要一万个人去做,可能只要三个人就够了。我总觉得优秀作品的影响力无远弗届,就像韩寒,他不就一个人吗?但他产生了这么大的影响力。我接触到很多八零后,如果他们愿意去学习、思考,辨别真假并不是很难的事情。
  做自己喜欢的工作,等于一天也不用工作
  问:你自己最初是怎么跟中心结缘的?
  熊景明:1979年我刚到香港不久,偶然在报纸上看到一则广告,是中国农村研究的著名学者、现在斯坦福大学任教的Jean Oi(戴慕珍)做博士论文,要访问了解大陆农村的人。我因在云南农村教过三年书,就去应征。
  学者来访问,按小时付费,往后研究者再想用这样的方法就不行了,因为九十年代后过来的新移民,不会为这么一点钱去费精神。但六十年代到八十年代,采访内地移民是最重要的研究方法,也是学者们到香港来的主要目的。对我们而言,是觉得有义务,或者说有冲动把真相讲出来。刚刚经历过“文革”,出去后感觉外面对中国误解太多。比如有论著说“延安道路”为第三世界指出方向,芝加哥大学还有一个研究“大寨精神”的庞大计划。等到改革开放了,则是到中国来的记者Fox Butterfield写出一本畅销书《苦海余生》(China, Alive in the Bitter Sea), 历数大陆社会的不合理或荒谬。这让人感觉西方学术界对中国的了解有个时差。
  几个晚上的访问之后,我成了Jean Oi的研究助理——她后来开玩笑说我是她“发现”的。她1980年回美国,我被另外的学者“接管”。到1982年,成为中心半个雇员,做图书馆助理,另外一半时间仍替学者做研究助理。那时为了存钱付购房首期,也接些翻译活儿,晚上女儿入睡后做。当时和我家分租一套住房的两个福建女孩,都在工厂做工,每天工作16小时,我比她们好。我每天从下午两点钟工作到晚上十点钟。有时同事招呼一起出去吃晚饭,我会想,我应该连续工作八小时啊,如果去吃饭,不就做不够八小时了吗?所以每次只请人帮忙带个汉堡包回来。时间一长,同事们都以为我是太喜欢吃汉堡包了,给我起了个名字Ms. Hamburg 。
  还记得那时到中心的学者都喜欢到图书馆来和我聊大陆的事,后来中心主任就给大家发了一封信,说要与Jean谈话,请安排在下午。开始学者都和我讲中文,有一天我鼓起勇气开口讲英文。“哎呀,原来你是北京派来的间谍,一直装成不懂英文。”我也玩笑回应:“对了,现在我发现你们对中国很友善,不必伪装了。”我的确看到这些从事中国研究的学者,都对中华文化很有兴趣,喜欢中国人。据说研究俄国的学者则有别样的初衷。
  1983年,因为中心经费困难,听说一些要关门、要搬回美国去之类的传闻。我就开始找工作,到了中文大学,做了五年中国农村研究和法律研究。等到1988年中文大学接管了服务中心,我就又跑过去。当时去申请助理主任的职务,其实很没信心,我没有博士学位,又是从云南过来的。直到面试的前一天晚上,我突然觉得:“不对,这个工作就是我的。其他人希望来利用这里的资料,而我是要来建设它,也知道如何建设。”就这样一直做到退休。我想,什么东西都有命吧。
  问:你怎么评价自己这些年做的事情?
  熊景明:显然我很幸运。有句话说,如果你找到了喜欢做的工作,就等于一天也不用工作。我做所有事情,并非认为可以推动社会的进步,没有那么伟大的理由,就是觉得有意思,或者说这事我们来做最合适。收集资料也一样,例如文史资料,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致力在收,我们就不作为重点了。
  关教授看到我做了多年扶贫,现在又替香港乐施会东跑西跑,有一天突然有个念头,说想去香港义工发展局提名,让他们给我颁个奖。我说好,有人来问,我就说,每次去扶贫,我都会倒计时,今天第四天,明天第三天,看哪天才能回到香港……我完全不是伟大的人,又怕死又怕热。今年三月去汶川,村民对震后最先进村的乐施会干事万分感激,我这个胆小的人去接受人家的答谢,十分惭愧。所以我很幸运每件事都遇到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做,就像现在做“民间历史”,在香港乐施会做义工,都有很好的伙伴,不然就望而却步了。
  在中心的幸运就是遇到很好的上司。关信基教授是一个很有智慧的学者,他平时什么都不管,但你有问题的时候,他会给你很明智的建议。我们在中心的发展上也很有共识,我从来还没有想到过哪一个项目是被他否掉的。
  问:关教授给了你什么样的影响?
  熊景明:他给我的影响潜移默化。他让我领略了香港人办事的方式、行文的风格。记得有一次有人提出一个要求,我们暂时做不到,我在信里给了对方一个承诺。关教授就告诉我,不要给任何承诺,等到你能做到再说。
  他是相当低调的人,很稳重。我们两人的性格恰恰相反,他讲话深思熟虑,我往往冲口而出。有时我们中心有重要的访客来,人家问他问题,我觉得他讲得好慢,就会忍不住接过来说。后来他明白我的不可救药,开头讲两句,就说,以下让Jean向你介绍……我遇到这样的上司真是很难得,很多人会觉得你太抢风头了,心里不舒服。



  1993年中心搬迁到现在的田家炳楼八、九层。我和关教授共用一间很大的办公室,虽然他平时不怎么来,但他是主任,按中大的惯例,我替他挑了一张大大的办公桌,给自己一个小的。他走进来立刻说,你用大的,小的给我。我将大桌子后的大班椅搬过去给他。来客人,我就说,坐大班椅的是领导, 这叫“第一把交椅”。
  照理说,我们的分工是他来负责筹钱,我做具体的事情,但是他太忙了。有一年,他又做系主任,又任中文大学学生事务处处长。邀请访问学者的钱找不到,结果他自己捐出来。关教授是大学德高望重的学者,来访的学者哪怕短暂见面,都对他肃然起敬。
  问:在你担任助理主任的二十年里,有什么遗憾的事情吗?
  熊景明:我始终觉得因为钱的限制,没有请更多人来。实际上我们的地方、资料都没有得到充分利用。另外,现在我们只有一年一度的研究生班,其实我希望中心可以开办跨科系的研究生班,培养中国研究的硕士、博士学生。中大后来办了中国研究硕士班,但和我的设想不一样。
  最烦的一件事情发生在2004年。当年帮忙我们收集资料的大陆某省方志办的一位老先生退休以后,别人告他收集内部材料。有什么内部材料呢?他们提出的证据只是河南省广播志这一类的。其中一本是中苏边界图册,涉嫌泄露机密,那是1945年的图册……显然这是出于私人恩怨。他六十岁了,因这个罪名,被判了11年。我们请校长金耀基去找中联办,也没有用。后来换了校长,再请他去跟大陆交涉,他说,大陆绝对不会冤枉一个人的。这是我在中心最不开心的事。
  问:最近大陆的状况越来越严苛,大家都觉得非常沉闷,唯一的办法,好像就是自己尽力做一点事。
  熊景明:对。我觉得学术基本上有两大方向,一种是对智慧的挑战,非常理论性的研究;另外一种是实证研究,倾向于解决实际问题,近年兴起的行动研究,也是理所当然。欧美社会已经十分成熟,但有志做社会改良的学者没有多少空间。西方的学术评审制度,令社会科学与社会实践脱节,虽然多年来遭人病诟,却是一堵推不倒的高墙,香港也一样,大陆渐渐重蹈覆辙。中国人羡慕人家相对完善的制度,不过,对于做学问或者社会改革者来说,今天中国给你的空间,几乎是前所未有的。这种情况下,很容易会有种冲动,希望自己能多做些事情。

  图1为1981年熊景明在大学服务中心;
  图2为2010年熊景明在中大中国研究服务中心

http://book.sohu.com/20110812/n316198923.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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