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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敬兰/刘进/宋彬彬/于羚/叶维丽  【访谈】也谈卞仲耘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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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6-10 12:58:1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访谈】也谈卞仲耘之死

冯敬兰/刘进/宋彬彬/于羚/叶维丽


主持人 / 执笔:
冯敬兰 原北京师大女附中1966届/初三3班学生
受访者:
刘 进 原北京师大女附中1966届/高三3班学生,1966年6月3日至7月末工作组驻校期间任学生代表会主席
宋彬彬 原北京师大女附中1966届/高三3班学生,1966年6月3日至7月末工作组驻校期间为学生代表会副主席之一
于 羚 原北京师大女附中1966届/中五2班(五年制实验班)学生
叶维丽 原北京师大女附中1966届/初三3班学生

主持人开场白

两年前,我去拜访一位著名科学家。谈话间,老人提起一件事:“我听说有个附中,文革初期红卫兵打死了女校长,那个头头后来上了天安门,受到毛的接见,他父亲后来还升了官。听说这个事情后我非常气愤。”我问:“您说的是不是师大女附中?”老人连说对对,就是这个学校。我说我正是这个学校的学生,据我了解,事情不是这么简单。随后,我讲了自己知道的一些情况。老人说:“你为什么不写出来?大家都不说,文革的历史会更混乱。”
或许正是这位老人的话,促成了我要做的这次访谈。
师大女附中建校于1917年,曾为平津、华北地区的一所著名女中。1949年5月9日,国立北平师范大学附属女子中学与解放区来的华北育才中学(女生部)合并,同年6月28日接管私立文华女中,9月27日正名为“北京师范大学附属女子中学”。六十年来,该校因拥有优质的教育资源,成为社会上层家庭的女孩首选的中学之一。在历届学生中,党政军高级干部、高级统战人士、高级知识分子及社会名流的女儿占较大的比例。不过,普通家庭出身的学生也不在少数。我出身不好,幼年丧父(在运动中自杀),由寡母艰难带大,没有任何背景,完全是凭分数考进这所学校的。我们班45个学生,干部之女不及三分之一。
文革初期,红卫兵运动发起在海淀区的清华附中、北大附中,高潮时期具有代表性的是北京四、六、八中这样的男校。为什么波澜不惊的师大女附中反而成为四十年间文革话题的一个中心呢?因为当年学校发生了两个事件,一个是8月5日卞仲耘副校长在学生批斗中死于非命,一个是8月18日高三学生宋彬彬给毛泽东戴了红卫兵袖章,她又恰恰来自高干家庭(其父宋任穷,时任东北局第一书记)。这两个被认为具有标志性的事件,频频出现在文革研究者和公共知识分子言说之中。
卞校长遇难已经44年,当年亲历那个惨痛事件的在校生,年纪最小的也年近花甲,高年级学生已六十开外。我相信,经历过那一天的师生们,没有谁会忘记当时的狂热、混乱、恐怖、震惊和惨痛。卞校长的遗属王晶垚先生,多年来执著地坚守着控诉的权利,胡杰制作的电影《我虽死去》集中展示了王先生苦心收集的物证和资料,当我看到几个孩子跪在母亲遗体旁的照片时,禁不住泪流满面。
近年来,师大女附中毕业生就“八五事件”写的文章中,最有份量的是两篇同名的《卞仲耘之死》。作者之一是1968届高中生,高一3班学生王友琴(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博士,现为美国芝加哥大学中文高级讲师)。她在《文革受难者》(2004年出版)一书中,将《卞仲耘之死》置于首篇。该文以很长的篇幅描写了卞校长遇难的前前后后,文章强烈的批判色彩、明确的指控对象给人印象至深。我注意到,目前海内外研究文革的专家、学者主要采信的是此文提供的资料和观点。另一篇同名文章的作者是1966届初中生、初三3班学生叶维丽(美国耶鲁大学历史学博士,现为美国马萨诸塞州州立大学终身教授)。她于2006年7月在美国发表了英文版的学术性文章《卞仲耘之死》,中文版未有机会在国内公开发表,仅在博客网站“二闲堂”上贴出。此文有100多个注释,中文没有译出。上述两个版本的《卞仲耘之死》,从各自披露的细节到最后结论,均有重大的不同和分歧。
叶维丽从2002年开始调查。几年来,她每年两次回北京进行调研,以期寻找更多的目击者与亲历者,包括当年工作组进校后的学生代表会主席刘进和多年来一直被有关舆论穷追猛打的宋彬彬。
实际上,刘进也在2002年开始了她的调查,2007年退休后更是全力以赴。作为第一张大字报的发起人、工作组期间的学生代表会主席、“八五事件”后部分学生自发组织的文革“筹委会”的负责人,她独自或与宋彬彬(2003年回国)一道,走访了当年在校的老师、同学共110人,其中包括“八五事件”的暴力受害者、至今健在的校领导。她做了大量的笔录和笔记,并将一份详尽的回忆与调查,交给学校存档。
于羚曾经帮助王晶垚先生整理过大量资料,可以说是间接的知情者。我于1996年发表散文《记忆的疮疤》,反思与追问“八五事件”,从2007年秋天开始介入调查工作。我们五个人从2008年1月24日第一次会面至今,已就同一话题多次聚谈,不断地理清脉络、提出质疑、矫正记忆、交换观点。
作为女附中的学生,卞校长之死是我们心中永远的痛。理清历史事件,让亲历者反思,让后人知晓,让历史铭记,是我们的责任。下面,围绕“八五事件”我对四位校友做的访谈中,将向社会披露我们多年来的调查结果,向学界坦陈我们对“八五事件”的初步思考。同时,宋彬彬、刘进也将首次公开讲述她们在文革中的经历。

访谈要点

1、第一张大字报
2、工作组期间(运动的形式、学生反对工作组、批斗校领导、邓小平的指示、多数派犯了方向路线错误)
3、后工作组时期(毛泽东主义红卫兵成立、血统论横行、学生斗学生)
4、八五事件(卞校长遇难、向吴德汇报、成立文革筹委会)
5、红卫兵和“八一八”
6、关于宋彬彬

1、第一张大字报

主持人:女附中的文革是从1966年6月2日开始的,印象里是教室的小喇叭突然在课间响了,然后就是夏青在播送一个社论,我的感觉好像战争发生了,立即心跳加速头皮发紧。下课后,就在校园里看见了大字报。大字报前人头攒动,刘进,是你们写的大字报,打破了校园平静的空气。为什么你会成为第一个?
刘进:也许和我个人的成长经历有关吧。三年困难时期,我父亲(刘仰峤,时任河南省委书记)在河南工作,那里是重灾区。正上初中的我,亲身感受了大饥荒,亲眼看见了什么是一穷二白,也开始懂得什么是责任。1964年春,我随父母调动(刘仰峤调任高等教育部副部长)转学到女附中,插班在高一年级。乍来到北京,又是上了一个女校,我觉得自己和学校的风气有点格格不入,别人觉得我像农村来的,很土气,而我觉得学校缺乏劳动教育,很多同学身在福中不知福,有明显的“骄娇二气”,尤其是一些干部之女,特殊化严重。高一时我曾写过评论干部子女“骄娇二气”的作文,高二、高三还在课堂上和老师辩论过,被老师批评为思想偏激。那时,我一方面反对干部子女特殊化,另一方面又有舍我其谁的自来红思想。我崇拜英雄,一心向往革命,要为人民服务,要做一颗党的螺丝钉,有一种渴望战斗的强烈要求,这些在我身上表现得非常突出。
主持人:听说你对自己有一种清教徒式的严酷要求,每天早起要做一套哑铃操,在高教部家属大院跑三圈,冲冷水澡后,6点多到校,再带领同学长跑、做60个仰卧起坐、俯卧撑。每年11月入冬前从不穿袜子,下乡劳动同学们挑50斤,你却挑100斤等等,这都是直接针对“骄娇二气”的吧?
刘进:是这样,当时很多学生都以自觉锻炼、自找苦吃为荣,我也一直坚持这样做,并于1965年年底入党。我在党支部会上也给学校的教育提过意见。 1966年上半年,党报不断发表批判文章,号召大家积极参加文化革命,特别是毛主席关于“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的指示,更让我感到事态的严重性,一种不让“江山变色、国家变修”的责任感和紧迫感得到了强化。我们曾为没有赶上战争年代,不能像父辈那样投身革命、献身革命遗憾,后来又为学校不像北京四中、六中、八中(均为著名男校)那样开展“四清”运动而遗憾。当时,我们学生党支部多次在一起分析形势,觉得终于有机会革命了。1966年5月,宋硕(时任北京市委大学工作部副部长)有个报告,我们认为是压制革命的,和社论讲的精神不一样。党支部的老师说,我们应该按照党的安排去做,要服从党的组织纪律,所以尽管有意见,我们还是在党内提出和讨论。
1966年6月1日,《人民日报》发表了《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论。6月2日早6点,我在锻炼时听到早间的新闻正在广播聂元梓的大字报,特别激动。现在党中央发出号召,支持我们了,说明我们的意见是对的。看来在党支部内提出的问题和意见,也可以用大字报来公开表达。结果我连广播都没听完,就跑去找住在同院的马德秀,她是高三(6)班的学生党员。我说:“现在党号召了,咱们的意见可以说出来了,你愿意写大字报吗?”她说愿意。我俩又跑到学校去找我的同班同学宋彬彬,她是住校生(1966年4月入的党),她也支持我写大字报。时间还早,很多学生都没有到校呢,我们就开始写大字报了。因为这些意见都烂熟于心,用不着打草稿,你一言我一语,我用毛笔直接写在报纸上,署名刘进、宋彬彬、马德秀,然后贴了出去。过了这么多年,大字报的题目和内容我已经记不清了,印象里是对学校不让我们参加革命有意见,对宋硕的报告有意见,说学校教育路线上有问题,但没有针对具体的对象。据一些同学回忆,大字报的题目是:“校领导把我们引向何处?”内容以问话为主,头一句话就是“外界革命形势轰轰烈烈,而学校却是死水一潭,学校一心想引导的是让我们进行高考复习……”胡志涛校长(女)在《生活教育论》一书的《“八五”祭》里提到过我们的大字报,她说“矛头指向还很模糊,有指向北京市委的,有指向北大彭珮云的。”
本来以为把意见提出来想办法解决就行了,没想到大字报贴出后,学校秩序大乱,同学都无心上课了,这和想像中的革命不一样。我们也慌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党支部担心影响扩大,当天就把我们三人隔离到阶梯教室,告诫我们这么做很危险,将要滑到右派学生的泥潭。他们苦口婆心地帮助我们认识问题的严重性,希望我们认清形势检讨错误。我们对此很不理解,广播里都肯定了大字报,说明这就是党的号召,为什么我们给学校贴大字报就成反党行为了?那天在阶梯教室内外始终围着很多老师和学生,可以说是群情激愤,既有指责也有同情。

2、工作组进校期间

主持人:我记得你们受到了“围攻”,我有深刻印象。接着就是工作组进校,动作很快,应该和邓榕有关吧,学校出了这么大的事,她回家一说,立即会引起她父亲的关注。
刘进:我想是这样。6月3日晚饭后,胡启立(时任团中央候补书记)带领团中央干部张世栋、马娴华来到学校,被一个同学直接带到阶梯教室。他们当场宣布说我们的行动是革命的,表示了支持,让我们的心情特别激动。6月4日一早,工作组正式进校,张世栋是工作组组长,马娴华是副组长,胡启立是西城区中学运动的负责人。欢迎大会上,胡启立、张世栋、胡志涛校长都讲了话,胡校长还传达了前一天李雪峰关于改组北京市委的报告。6月6日,工作组主持成立了革命师生代表会,教师代表二人,数学老师李松文和生物老师陈大文,学生代表五人,我、宋彬彬、马德秀、耿丽兰、尹斐,前四人为高三学生,尹斐是高二学生。我是学生代表会主席,其他四人为副主席。当天宣布复课,恢复正常秩序。所谓复课,就是学生每天在教室里读报纸、学社论,上下课铃照常响。老师不教课了,组织起来也是学社论。工作组的指导思想是让运动有序进行,先揭发,再慢慢梳理,找出问题的重点。
由于时间久远,我也没有留下文字记录,对很多事情的具体时间和内容都记不清了。幸运的是,在近年的调查过程中,我得到了许多同学的帮助。特别是高二2班一位同学把她当时的一本笔记借给了我,笔记从1965年一直记到1966年工作组撤走,记的基本是学校的事情,包括校领导和工作组在全校的讲话,非常珍贵。后面我要讲到的很多具体情况,依据的均是这本笔记。
主持人:工作组进校后,建立了新秩序。各班的团支部、班委会被废除,班主任靠边站,取而代之的是班核心小组。不知道核心小组怎样来的,同学们私下议论,我也说了“应该选举、不能自封”之类的话,成为后来我在班里被孤立被斗争的罪行之一。工作组——师生代表会——班核心小组,成为学校新的三级组织。
刘进:这种按部就班学习讨论的情况没有维持多久,6月17日,高三4班李黎黎等13个人贴出了大字报,题目是 “工作组把我们引向何方?”认为工作组开展运动的方式和《人民日报》社论的精神不一样,阻碍了运动。面对学生“为什么还不召开揭批校领导大会”的质问,工作组组长张世栋老师在当天的广播中说,“现在转入重点批判的条件还不成熟……仍要进行广泛的、普遍的揭发”,同时他检讨了自己有“怕乱”思想,“还不够放手”,表示欢迎继续提意见。
大字报贴出后,引起了全校各班的辩论,当晚学生自发聚在大操场宿舍楼的高台前辩论,我班同学梁二同上台支持了13人,说工作组压制了革命师生的积极性,把学校运动搞得很冷清。工作组希望同学们不要再辩论了,辩论非但没有停止,又出现了学生斗学生。一是批判围攻反工作组的少数派学生,二是斗争所谓出身不好、有问题的学生。譬如高二2班6月18日贴出一张大字报,点名12个同学,分别给带上各种“帽子”,羞辱、体罚她们。6月20日全校开会,我代表学生代表会讲话,讲了三点意见(抄自高二2班那位同学的笔记):“1、要按照党的政策办事,不能过早下结论。2、反对在学生当中开斗争会。3、坚决不打、不骂、不围、不哄,坚决贯彻党的政策。” 张世栋老师做了补充,向全校提出了“边学、边议、边揭、边批”的要求,说现在不适宜把重点集中在某一个校领导身上,还需要广泛的揭发、批判和集中材料。6月21日上午,工作组在全校大会上做了进校18天的小结,提出“从今天开始转入重点揭发批判”,并安排当日下午召开揭发卞仲耘的大会。
6月21日下午两点半,第一次揭批会在大操场召开。当时卞校长一个人站在台上,副校长胡志涛(女)、刘致平,教导处主任汪玉冰(女)、副主任梅树民四个人站在台下。高三4班反工作组的13个人被单独安置在学生队伍后面,有学生持木枪站在她们身后。6月22日揭批会继续开,两次大会都有针对校领导的暴力行为发生,卞校长挨打最多。
叶维丽:在6月21日工作组主持召开的批斗会上,袁淑娥(女,大连工学院俄语教师,师大女附中英语教员丁某前妻)的表现引人注目。在这个会上卞校长被打得很厉害,这应该和袁淑娥的煽动有直接关系。卞仲耘后来给上级写信,详细地讲了当天挨打的情况。那时还有地方“伸冤”,信息的传递也是畅通的。8月初就不再是这个情况了。卞写的信邓小平看到了,在7月初接见工作组的时候还提到这封信。
文化革命以前,卞主管党的工作,日常教学工作由胡志涛副校长主持,普通学生对卞不是很了解。袁淑娥起的作用就是把学生的注意力集中在卞身上,特别是集中到“生活作风”上,使大家在情绪上对她反感。
刘进:其实文革开始后不久,袁淑娥就经常来学校活动了。批斗会前她曾找过工作组要求参加大会,工作组不同意,可她还是带着儿子和母亲来冲了会场。她手里还拿着一张照片,粗看是卞校长和她前夫的一张合影,实际上是卞校长夫妇和袁淑娥夫妇四个人的合影,剪去两边的人,就成了卞、丁的合影。她拿这个当证据,说卞校长生活作风有问题,破坏了她的家庭,在台上哭诉,学生立即群情激愤,喊起了口号,场面一度失控。会场安排出身贫下中农家庭的学生拿着练体操的木枪押着校领导。袁一哭诉,这些学生就你一枪、我一枪把卞校长捅倒了,卞校长当时就发生了呕吐。袁的发言大概前后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其间一直有对校领导的过激行为。还有一位管过人事的老师发言也很有震撼力,之前她曾在校园贴过一张小字报,揭发卞校长是刘仁介绍入党的假党员。一个说卞有生活作风问题,一个说卞是假党员,好像两颗重磅炸弹,在学生中激起的愤怒可想而知。
面对突发的暴力行为,工作组进行了劝阻,指出“今后注意不用打她,因为揭发就可以打倒她”。高二2同学的笔记上,记着在会议快结束时,工作组宣布:“我们请示了上级,决定从现在起停她(卞仲耘)的职”。揭批会后,卞校长又回北京饭店开会,并向上级反映过有关情况。7月3日,她又分别给邓小平、李雪峰等领导写信,附文是关于袁淑娥破坏女附中文革的情况,希望上级派人调查、处理。袁淑娥此后一直在学生中间活动,包括学生去卞校长家贴大字报,都是她领的路,“八五”那天有人见到她也在场。
主持人:袁淑娥为什么这样恨卞校长,她们的关系很复杂吗?于羚,你曾帮助王晶垚先生整理过大量资料,也见过袁写的“万言书”,请给我们讲讲。
于羚:袁淑娥是大连工学院的俄语老师,1959年与卞校长同住一所医院时相识。1963年女附中缺英语教师,袁的丈夫丁某当时在北京空军,也有转业到女附中的意愿,经卞校长介绍,学校领导讨论通过,丁某调入女附中教英语。这期间,袁、丁夫妇经常争吵,卞校长从中做过一些调解,袁、丁最终离了婚。袁多次向女附中领导提出要求,希望扣丁的工资补贴她的家用,卞校长认为应该按照法院判决书执行,没有答应她。于是,她开始向有关方面控告。1966年5月,她将上万言的揭发信,复写多份,给毛主席、团中央、北京师范大学党委等寄去。揭发信捏造事实、断章取义,把个人的所有怨恨都上纲上线到政治高度。
文革开始后,袁淑娥的控告信转到工作组手上。工作组原本对卞校长的态度比较温和,认为批斗卞的材料还不够充分。后来,在6月21日、22日的批斗会上,工作组的态度有了转变,没有阻止袁上台哭诉、煽动学生的行为。胡志涛校长对袁淑娥参加学校的批斗会十分不满,为此还质问过工作组。她曾表示,卞仲耘尽管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生活作风上没有问题。
1979年,袁淑娥被西城分局以挟嫌报复罪逮捕,后西城区检查院认为袁借文化大革命捏造事实、诽谤他人,已构成诽谤罪,但已过追诉时效,决定不予起诉。王晶垚先生不服,多方奔走申诉,同时也获得很多支持,但始终没有结果。
主持人:当时,全社会都处于丧失理智的疯狂中,任何人想挟私报复他人,只要他有“资格”,譬如红五类出身或符合别的什么流行要素,他就能得逞。
刘进:几年前我在胡杰的电影里看见了贴在卞家的大字报,语言粗暴恶毒,画的不堪入目。我找同学了解情况,证实是袁领着学生去卞家干的。
两天斗争会后学校恢复常态,继续维持着原来的运动节奏,写大字报揭批。6月27日,以我班同学梁二同为首的18人贴出了第二张反工作组的大字报,题目是“把无产阶级大革命进行到底”,内容涉及虽多,却不再具有轰动效应。她们多数时间不到学校,经常聚在一起讨论形势,或去海淀区的中学活动。梁的父亲在空军任职,支持她们的行动,因而她们更加坚定,不怕被孤立,觉得很光荣。18人全部是高中学生,有我班四、五个同学。7月初,她们成立了女附中最早的学生组织“红旗”。清华附中卜大华记得,在7月19日军训前,女附中“红旗”去过他们学校多次。
6•27大字报贴出后,工作组分别找参与的同学谈心,如果是干部之女或者军队干部之女,就通过组织找家长,让家长做女儿的工作。6月底,两个高一学生上交了蒯大富给她们的信,信里分析了形势,反复说如果工作组是不革命的、拖后腿的,革命左派就可以夺他们的权,把他们赶走。
主持人:海淀区以清华附中、北大附中为代表,反校领导的学生,后来又反工作组,一路造反下去,并有“理论建树”,一论再论三论什么的,思路很清晰,方向很明确。你们反了校领导却成为工作组的依靠对象,而工作组对校领导的态度起初是暧昧的,后来是犹豫不决的。你们回归“主流”,成为反工作组同学的对立面及多数派的代表,这种异常是否与邓小平的支持有关?请你们谈谈去邓家汇报的情况。
刘进:7月5日上午,工作组胡启立、张世栋带我和宋彬彬去中南海向邓小平汇报学校的运动情况,是在邓小平家里,在场的只有邓和夫人卓琳,主要由张世栋汇报,胡启立补充。
主持人:为什么要带你们两个学生而不是别人去邓家汇报?
刘进:是邓点的名。由于工作关系,他和我们的父母很熟。那天邓一看见我,就对我说:“刘仰峤是个好同志。”6月初高教部部长蒋南翔停职后,由我父亲主持工作,一周后的6月15日,父亲也成为黑帮被停职了。因此,邓的这句话让我特别激动,胡启立、张世栋他们怎样开始汇报的,我都没有听进去。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邓的两次插话,一次是张汇报6月21日揭批会袁淑娥冲会场的情况,邓小平问这是什么人,张说是外校的一个老师,没通知她,她自己来的,邓说这是个坏人。另一次是张汇报到17日、27日两次反工作组的情况时,邓说应该组织辩论。我和宋彬彬很不解,说同学们对这个已经不感兴趣了,反正那些同学也不常来学校,呆在学校的都是拥护工作组的学生。邓说辩论是有意义的,可以让大家懂得道理,受到教育,缺席辩论也可以。邓还讲了在学生中间是分左、中、右的,运动后期都要排队。
最后,邓小平讲了三条,第一条是不允许在学生中成立党团以外的组织。那会儿海淀区中学已经有了红卫兵这种学生组织,处于地下状态。邓强调一定要由党、团组织来取代类似红卫兵这样的非法学生组织,要把学校里学习好、思想好,有威望和组织能力强的学生,吸引到团委或学生会里面,让他们(非法学生组织)没有领头人,没有市场,他们就闹不起来。第二条是要尽快恢复党组织的正常工作,要依靠学校的党组织,不能离开党组织。第三条讲的是女附中的教师情况,说老师是有真本事的,要尽快解放他们,让他们出来工作。还说到王明夏、张玉寿(均为该校特级数学教员)这些老师非常优秀。
宋彬彬:邓小平还说了一条,对于学校的走资派批一两个就可以了,不要牵扯的面太广。他说要不然欠下的债太多,我们还不起。由于张世栋他们汇报了卞仲耘、胡志涛等有些什么问题,所以他就说一、两个为首的批一批就可以了,其他的就不要再批了。后来他又说到老师们都是好的,说哪里有那么多修正主义呀?若有那么多,我们十七年的人才是如何培养出来的?!毛主席的女儿不也是女附中培养的嘛!难道都是坏老师教的?
原来听说文化大革命半年就要结束,听了邓的讲话觉得他想尽快结束。
叶维丽:实际上,师大女附中是邓小平的一个点,师大一附中是刘少奇的一个点,他们通过两所中学了解运动情况。刘邓领导文革的方式可以说是四清加反右,整干部用给干部分类的四清的办法,卞仲耘就给定成“四类干部”;整“反动学生”用反右的办法,那些“反工作组”的学生就面临可能成为“右派学生”的下场。
刘进:7月5日下午,张世栋召开全校大会,动员和部署大辩论,主题是“运动要不要工作组的领导”,7月6日准备,7月7日、8日、9日三个半天开辩论会,可以“缺席辩论”。辩论对象主要是李黎黎、梁二同、王南芬等人。梁二同不到学校,没有参加辩论。
主持人:记得当时上升到了“反夺权”的高度。我原本在班里很不起眼,也没有反工作组,可是7月15日那天突然被揪出来揭发批判。我的主要问题是,想夺权(说了核心小组是自封的)、仇视干部子弟(背后议论说过坏话)、仇视党的阶级路线。运动积极分子还可“火线入团”。看样子都是工作组执行邓小平指示的具体行动。
刘进:连续三次辩论会后,学校开始部署下一个任务:老师集训和学生军训。把大多数学生集中起来赴邢台军训,把全体老师集中起来在“马神庙小学”集训,同时还把不符合军训条件的少数“有问题”的学生送到郊区劳动。然后就准备复课了。胡校长在《“八五”祭》中写了集训的情况:“7月20日左右,工作组把校领导和全体教职员弄到白堆子马神庙小学集中学习,不许回家。由学生代表主持会议,让每人准备‘洗澡、下楼’,实际是人人过关。”7月28日集训结束,7月29日集训人员返回学校。
叶维丽:当时是“兵分三路”:少数骨干学生参与在马神庙对教师的集训,少数“有问题”的学生去郊区劳动,大部分学生去邢台军训。军训是突然结束的,为庆祝八一建军节开的联欢会临时改成了欢送会。军训期间受的是“正面教育”,班长关心学生,没有人因为出身问题受歧视。突然结束军训,说走就走,同学们都很惊讶,有的人还哭了。
刘进:带队军训的工作组副组长王润芝老师也很惊讶,她说是7月31日突然通知回北京的,连她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学生代表会副主席尹斐也去军训了,在回北京的火车上,她想不出北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心里惴惴不安。军训的大队伍8月1日回到北京,王润芝老师领着学生从火车站走回学校,一看校门口、校园里,到处乱七八糟贴着对联,王老师完全懵了,不知道怎么回事。
叶维丽:我们是从永定门火车站走回学校的,当年这么走路很平常。到了学校一看,我们离开还不到十天,整个校园面目皆非了。大字报主要是鼓吹对联的,“老子英雄儿好汉”,对联给人的冲击太大了。和工作组有关的大字报似乎并不多。从火车站一回到学校,就有人向我们宣布工作组撤消的消息,我记忆中有工作组王老师满脸错愕的表情。对联加上撤工作组的消息真把人给震懵了。
主持人:我们“坏学生”下乡劳动比军训的大队人马回来得早。学校的气氛已经有些恐怖和惊悚了,这是我的感觉,因为心虚。当时宿舍楼大门口贴的对联(老子英雄儿好汉 / 老子反动儿混蛋 / 横批:历来如此)特别醒目,看一眼就心跳半天。大字报也是“自来红们站起来”之类,宿舍楼还贴了一长溜谭力夫的讲话,通篇是讲解那个对联,我一直以为对联是他发明的,后来看印红标的书,才知道最早出于北大附中红旗战斗小组。
叶维丽:从毛泽东的部署来看,对联的出现大概给他搅了局,我想他的本意是想将火力集中在上层刘邓等人的路线上。但对联在学生群体中,特别是中学生中产生的影响怎么估计也不过分。它不但动员了出身“红五类”(即革命干部、革命军人、革命烈士、工人和贫下中农)家庭的人,让他们觉得自己是当仁不让的革命后代,“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导致了一些人在后来的肆无忌惮、为所欲为,并且严重地分化了学生群体,让大多数非“红五类”的人噤口,而出身“黑五类”(即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家庭的同学更是人人自危。这样一种状况对理解“八五”当天不同“身份”学生的表现至为重要。
刘进:在军训同学回来之前,开了两个大会。7月29日在人大会堂召开撤工作组的大会,毛主席一出来,掌声雷动。刘邓说老革命遇见新问题就是那一次。究竟发生了什么?谁都弄不清楚。毛主席说工作组是消防队,压制群众起来革命,派工作组是方向路线的错误。7月30日下午,工作组召开校会,把7月29日的领导讲话录音放了一遍,随后就宣布工作组撤出师大女附中,让学生自己解放自己,自己起来革命。
主持人:学校三级组织的最高一级——工作组因方向路线错误被撤消了,师生代表会因此也失去了继续存在的合法性。看来学校再次产生了“权力真空”,这是最危险的时期。

3、后工作组时期

主持人:从工作组撤走到“八五”之前这个礼拜,对联出现,让血统论登峰造极,成为最瞩目的事。学生分成了“红五类”和“黑五类”,处于两者之间的,也没什么光彩。还有什么事发生?
刘进: 7月31日,学校贴出来一张成立“毛泽东主义红卫兵”的大字报,前身是“红旗”。因为她们坚决反对工作组,成为学生中的革命左派。
当时校园里除了对联还有批判工作组的大字报。工作组撤走才两三天,就有学生跑到团中央去揪斗工作组的张世栋、马娴华,把他们押回学校关了十几天,要求他们揭发问题。据王润芝老师回忆,8月5日当天,还有学生对张世栋和马娴华说:“不老实交待,卞仲耘就是你们的下场!”也有现场目击的同学证实,揪斗校领导的过程中,张世栋也被勒令旁观,说你不老实交待,也是这个下场。
主持人:我班也有同学证实,在“八五”现场张世栋、马娴华受到威吓。
“毛泽东主义红卫兵”的成立宣言,我亲眼看到,红纸黑字,很显眼,贴在大食堂旁边的板报栏上,题目就叫“毛泽东主义红卫兵成立宣言”,不仅纲领明确,还有几条组织原则,强调坚持党的“有成分论、但不唯成分,重在阶级表现”的路线,非红五类家庭出身只要表现好,也可以申请加入。在对联的气势压倒一切时,我对这个印象特别深,心里有瞬间一热的感觉。当时校园里比较冷清,大批去军训的同学还没回来。
刘进:工作组撤走后,多数学生还是习惯性地每天来学校,看大字报、写大字报、抄大字报,主要内容是批判工作组的错误和辩论对联。各班在辩论对联的过程中,出身不好的同学已经失去了话语权。也有不少同学想来就来,不来就到别的学校去串联。
主持人:失去话语权的不仅仅是出身不好的同学,而是除了“红五类”以外的大多数。班里的核心小组——最基层的权力单位并没散伙,因为她们都是红五类,对联让她们增强了自信心和凝聚力。别的班不了解,我班还保持一定的秩序,8月4号核心小组通知,第二天必须全体到校开班会。我以为又要斗争我呢,5号就躲在家里没去学校。午后两个出身“红五类”的同学到家里找我,问我为什么逃学?我假装头疼,后来跟着她们去了学校。那天上午我们班在“辩论”对联的班会上,不少同学因为家庭出身受到了羞辱。
叶维丽:冯敬兰关于核心小组的提醒很重要。她在这个问题上很敏感,因为作为“有问题”的学生,她直接感到它的权威。班核心小组不像校一级的师生代表会,不是工作组直接建立的。66年7月底工作组突然撤离后,班核心小组没有受影响,反倒因为“对联”而鼓了气;又因为校级师生代表会有些“吃瘪”,更在事实上加强了班核心小组的权威。当时许多班级以辩论对联为名斗出身不好的同学,恐怕都与核心小组有关。8月5号高一3班斗校领导的动议,不知核心小组起了什么作用?
刘进:因为我们不在班里,不了解各班的具体情况。我和宋彬彬每天还在学校,总被一些同学围着问下一步怎么办。到底怎么办?我也不知道。我想不通为什么满腔热情地投身革命,却犯下方向、路线的错误,很迷惘。犯了错误跌倒了,可以爬起来再干,但是方向在哪里?具体干什么?无所适从。学生代表会的人,当时的态度已不一样。
胡校长在《“八五”祭》里写到8月4日下午学生打老师的行为,当时我一点也没听说。她在文章中说,几个校领导正集中在办公室学习,突然闯进来七、八个学生,骂骂咧咧,“有的拿棍,有的拿皮带,狠狠地抽打我们……”晚上,她爱人(在教育部工作)看到她身上的伤痕说:“你们学校怎么这样乱?!”她说:“工作组走了,没有人管,有什么办法?!”“明天你暂时不去学校。”“我是校长,不去学校怎么行?”但是,胡校长直到去世也没有公开说出那七、八个学生的名字。卞校长回家后的情况也有一些文字记载。总之,她们都觉得生命已没有保障了。
主持人:这几天学校里发生的主要变化,一是“主义兵“成立,二是血统论造成学生中深刻的分裂,三是无政府状态下校领导面临的危险迫近。

4、八五事件

刘进:《“八五”祭》里,胡校长写了8月5日上午,她先去北京市委找分管文教口的干部,说了学校头天打人的问题,强调基层领导干部的人身安全已经没有保障。那位干部只是劝说她先回学校,并无任何对策。后来胡又找到西城区委,也没有得到明确的答复。5日下午1点半左右,她走进校门,觉得学校“异样地寂静”,预感不祥,就拿起扫帚装着打扫女厕所,以便观察动静。教导处副主任梅树民老师认为当天的斗争会是事前准备好的,据他回忆上午就有学生通知让他们下午两点钟集合。关于“八五”的文字,除了胡校长写过文章,初一的唐伏生、初三的冯敬兰、叶维丽、高一的王友琴、高三的刘沂伦等也都有文字记述。最近我听刘沂伦(1966届高中生/高三1班学生)说到一个新情况,她印象中校领导是从礼堂押出来,围着大操场游斗的。
主持人:当时你在哪里,什么时候知道外面正在游斗校领导?
刘进:当时我和一些同学在东楼史地政教研室里,就是原来工作组的办公室。前面说过,我们每天都聚在一块儿议论,寻找方向,基本就是清谈。那天下午两点多,几个初中同学急急忙忙跑进来,说大操场上打人了。其中初三的一个同学近年回忆说,8月5日下午,她和几个同学在东楼原来总务处的办公室睡觉,石油附中一男生来找她,一进屋就说:“你们女校的学生怎么比男生还厉害,正在操场打人呢!”她听后赶快跑去找我们。听她一说,我和宋彬彬等人急忙下楼,跑到大操场上,看见校领导正在游街,都拿着簸箕,有的老师头上扣着纸篓,胡校长身上特别脏。现场以高一学生为主,也有其他年级的同学围观。我们让她们停止打人,她们说这是斗黑帮,我们说斗黑帮也不能打人啊,有大方向还有党的政策呢。她们理直气壮地说工作组在时不让斗,现在可以斗了。我们说你们该斗斗,该游游,但不能打人。那些同学没有再表示异议,我们让大家都散开,看到许多围观的同学陆续离开后,我们也走了。
过了一段时间,又有低年级的同学跑来说,后操场正在打人。我们赶紧又跑到那里,现场已聚了不少学生,各年级都有。校领导正在抬土,有的同学手里拿着木棍子在旁边监督。我印象特别深的是教导主任汪玉冰老师,她有些瘫软了,还哭了,只要同学冲她一嚷嚷,她就吓得不行。筐挺大,她们确实抬不动。我们说了一些“劳动可以,不要打人”的话,呆了一会儿,看到没有人再打人才离开。
直到黄昏,有个同学来说卞校长快不行了,人在后院呢,我和宋彬彬等同学急忙跑下楼去。在后操场,我看到卞校长躺在一个手推车上,脸色特别难看,嘴里吐着白沫,身上也有异味,一看就不行了。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场面,感觉天塌了一样,第一反应就是赶快送医院抢救。当时那里没几个人,后来人多了,场面变得很乱。学校的后门平时上锁,我让身边的同学去找工友拿钥匙,工友王永海来开了后门。还叫人给卞校长家打电话(事后知道是党办赵桂英老师通知家属的)。高三1班刘沂伦证实说,是宋彬彬和高三2班朱姓同学等几人去医院找的大夫。朱同学事后告诉刘沂伦,医生一听说是黑帮就不愿来,宋彬彬和他当场吵了起来,说解放军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对俘虏还得优待呢。当时来了一个年轻的男大夫,一个年长的女护士,给卞校长打了强心针。不过,这些具体细节我和宋彬彬都不记得了,当时我们完全懵了。
我推着车,好几个同学在旁边帮着推,把卞校长送到了邮电医院。记忆中不少同学、老师都跟着往医院跑。大夫不敢救,我们之间发生了争吵。在场的数学老师李松文,是工作组期间教师代表会两成员之一,也是临时党支部的负责人,他老实本分、不善言谈,这时也急了,让医院赶快救人。经过一番争论才开始抢救,大约9点左右,卞校长就去世了。随后,卞校长的丈夫王先生来了,他情绪激动,当时哭得很厉害。
主持人:离开医院你们去了哪里?
刘进:卞校长去世后,我们觉得情况严重,应该尽快向上级汇报。当时知道中央在北京饭店开会,到那儿一定能找到领导。我们几个从学校一路走到北京饭店时,已经半夜了。起初我们想见新市委第一书记李雪峰,李不见,只好找第二书记吴德。吴德秘书出来劝我们回去,说有事明天再来,现在首长已经休息了。我们说不行,事关重大,我们必须见到领导。看我们不走,他最后终于同意让我们见了。我记不清是几个人进去的,但我和宋彬彬肯定进去了。吴德听完我们的汇报,半天没有说话,后来才慢慢说:这么大的运动,难免发生这样那样的问题,人死不能复生,死了就死了。还说:你们不要担心害怕,回去要注意保密,不要扩大影响等等。
走回学校,我们一直坐到天亮,谁都没有合眼。校长死了,学校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们认为应该让全校同学们知道。由谁来说?有同学说你当过学生代表会主席,还得由你来说。其实我也犹豫,觉得很难开口,但自己不说让谁说呀?是我们把卞校长送医院的,是我们向市委书记汇报的。我作为党员应该出面向同学们说。于是,8月6日早上,我在广播里通报了校长去世的消息和向吴德汇报的情况。
主持人:我读过现居海外的作家胡平写的一篇文章,全文抄录了那天早晨的广播稿,大约百十来字,我第一次看到这个文本,觉得很新鲜,但不知来历。你们事先写过稿子吗?
刘进:没有啊,我也是第一次听说。事隔多年,我已不记得自己的原话了,但确实没有写过稿子。很多同学和老师都有不同的记忆,同一个班的学生因为处境不同,记忆也大不相同。2006年拜访梅树民老师,他回忆说,当时他们在校办工厂劳改,他和刘致平副校长在一起听广播,广播中说再不许打人了,他们心里才有了安全感。有人记得,我说卞仲耘昨天被斗死了,这是违犯党的政策的,以后不许再打人了。有人记得,我说过要注意保密,不要扩大影响。一些同学就记住了一句:“死了就死了”。
我们觉得不能再这样乱下去了。8月8日,我和一些同学商量(多数是保工作组的,也有高三4班反工作组的),说这样下去不行,咱们成立一个组织吧。因为上边没有领导,这个自发成立的组织就叫“文化大革命筹备委员会”(简称“筹委会”),我当了主任,有十几个副主任,各班还有联络员。我认为这是8月5日事件直接导致的结果。
主持人:可以这样认为吗?是高一3班部分学生发起、组织了游斗校领导,事先并没有人向你们透露消息。
刘进:是的。除了受害人、目击者指认,我也找过高一3班的老师、同学核实。一个同学(为叙述方便,以下称A同学)对我讲了当时班里少数同学发起揪斗校领导的过程。A同学说带头的是几个住在西边大院(即三军总部大院)的同学。她们在班里说,现在“主义兵”成革命的了,主席已经发出号召,我们也要革命,也要斗黑帮。她们让人把校领导集中起来,拉到操场去游斗。当时全班同学都坐在教室里,出身不好的,家里有问题的学生都集中坐在一边,领头的同学让大家必须都出去看。A同学说,她初中就在女附中,很关心胡校长,自己也想出去看看。全班学生跟出去以后,有不少同学都打人了,包括出身不好的一个同学,她打的是胡校长,就是想表现革命。胡校长一直很强硬,挨打挨得最多。A同学还特别说到该班某同学(很多目击者都提到她)也打了,不是打得最厉害的人,但她是名人,文革前的优秀学生,只要动了手肯定别人会记得很清楚。打人厉害的几个,初中都是在外校上的。初中就在女附中的同学对老师有感情,下手不如她们那么厉害,也不是没打,下手可能轻一些。A同学还说,打老师的行为,让人不能容忍,但我们只能看着。卞校长死后,谁都不说话了。
在游斗过程中对校领导施加暴力行为的,不仅仅是高一3班的学生,也有高一其他班和初二的少数学生。那天下午是连续的几个过程,最初是围着大操场集中对校领导游斗,接着在小操场强迫他们抬土劳动,最后是强迫他们分头打扫各处的厕所,继续羞辱、折磨他们。在这个过程中,其他年级也有学生参与游斗和看押,但多数学生是围观,聚聚散散,人数时多时少,这些人成为暴力行为的目击者。

主持人:你们劝阻了两次,却没有使她们停止游斗活动。难道因为她们以革命的名义,占据了“道德制高点”,才让你们的劝说苍白无力吗?
刘进:当时斗黑帮是革命行动,我们不能理直气壮地站在对立面上制止她们游斗校领导,何况自己又是犯了错误的人,只能说些不要打人、注意政策的话,事态的发展证明我们说话完全没用。
从近年的调查中得知,8月5日下午,不少老师和高年级同学都对打人者进行过劝阻。在游斗中,胡校长争辩说“我不是黑帮”,一个高个子学生说“我现在就让你变黑”,拿着一瓶墨汁就泼在胡校长身上。围观的一个中五年级(五年制实验班)同学立即上前阻止,说“斗黑帮也不能这么斗啊!”有个同学劝阻不要体罚打人,立即被回击说,好久没有斗黑帮了,今天斗黑帮有什么不对?工作组在校的时候不让斗黑帮,现在工作组撤了,黑帮都可神气了,我们斗斗黑帮有什么不可以?高三4班反过工作组的王亚力、李乐群等同学也劝阻过两次,一次在厕所附近,一次在校园里,看到围观的低年级同学都散了,她们就走了。她们也没想到,老师们会被换个地方接着遭受折磨。有的老师劝学生,说他们(校领导)年龄都大了,身体不好,不能干这么重的活了。这么热的天,他们肯定受不了,会出事儿的。有的学生也这么劝。这些劝说立即遭到激烈反驳,说你是保工作组的吧?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我班有同学看到,梅树民老师挨了一棍子,血立即从衬衫里面流了下来。梅老师自己也回忆说,当天他穿了一件新衬衫,学生用带钉子的桌子腿打在他背上,钉子扎进肉里,拔出后都是血,染红了衬衫。8月6日那天,王南芬(文革前女附中学生会主席,反工作组成员之一)到校比较晚,8月5日她没来,听说卞校长被打死了,她感到非常震惊和气愤,当天就开始着手调查事情的经过。2006年我曾问过她,她说调查后基本落实到一些人身上,以高一和初二的学生为主。很多人是在表现自己,谁打得凶,谁的阶级感情就深,觉悟就高。她还说,我调查了,你们这些学生领袖那天下午在东二楼呆着,没有人参与这件事情。
在调查中我还了解到,有两个高二的同学8月6日一早去看胡校长,胡校长当时躺在床上,伤势很重,见到她们非常高兴。同年,她们和四中的几个同学一起调查了西城区36所中学的打人情况,还写了调查报告。调查时,胡校长给了很大的帮助。
关于王先生出示的那个名单,我是从胡杰电影里第一次看到的。名单是竖着写的,右上是师大女附中,靠下并排写着李松文 徐岩春 李小琦 马恬 王满华 刘进 宋彬彬。后来,2008年在一个博客里再次看到,指控说凶手就在里面。有同学看见那个名单后,告诉我说是李松文老师写的字,他教过她们班几何,很熟悉他的字体。于是我去找李老师,希望得到他的帮助。我把那个复印的名单拿给他,请他回忆一下当时的情况。过了几天,李老师打电话约我见面,详细讲了名单产生的前因后果。他说,8月5日出事那天他带孩子看病去了,回到学校已经快6点了,听说出了事他就跑到后院,有几个学生堵着不让他过去,当时他找赵桂英老师又找校医刘大夫等等,心里很急。到了医院,医生不管救治,在场师生和医护人员发生了争执,大夫说要有学校证明才能抢救。当时已经很晚了,到哪里去开证明、盖公章?李老师问大夫签名做证行不行?医生说,不能让学生写条子,学生一毕业就没法找人了,要写也是老师写。于是,李松文老师在一张纸上竖着写了校名师大女附中,然后写下自己的名字,当时在场的还有其他老师和很多学生。签名是要承担责任的,他就问几个高年级的学生,我把你们的名字写上行不行?我们都说行,他就把几个认得的学生名字写上了。他当时正在教高二,所以有三个高二学生,李小琦、马恬、王满华,我、宋彬彬和徐岩春是高三的。
李松文老师说,这是抢救以前我给大夫写的名单,不知道怎么到了王先生手里,大概是医院交给他的吧。还说:“那天你把名单给我看的时候,一看是我的字体,我都愣了。回家后仔细回忆,记得是这个过程。卞去世以后,大约9、10点钟,大多数人都各自回家了,我没有去北京饭店。”
主持人:那天打人的学生,许多目击者还能叫出她们的名字。我班有同学看到,刘致平副校长因为谢顶,头上被贴了一张墨汁涂黑的纸,高一某学生命令他跪着,做举手投降状,给他拍了照片。梅主任三十几岁,算是年轻力壮的人,让他挑土围小操场走一圈,再把土倒回原处。胡校长打扫操场附近的厕所,不少同学记得,她的白衬衫被墨汁染成黑色,黑裙子被撕到胯部,露出了粉色的内裤。没有任何工具,她只好用指甲抠厕所盖子上的污物。卞校长被押到宿舍楼打扫卫生,我班同学看见卞校长时,她已经晃晃悠悠站立不稳了,被一个初二学生使劲按下头,逼她喝池子里的脏水。那个女生皮肤黝黑、身材高大,1967年有一次让校领导围着操场游街,她对胡校长又推又搡,使劲按她的脑袋,胡校长就是不低头,我清楚记得她的模样和胡校长当时愤怒的表情。她们殴打和羞辱校领导的手段简直令人发指。
叶维丽:可是,卞校长死后至今没有人站出来承认打过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脑子里老有两个人的形象在晃,都是高一的。一个大胖脸,一个瘦高个儿。这两个人做的一件事让我记住了她们。文革开始后有一次工作组组织学生去教工宿舍参观,看老师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经过教我们语文的王老师家,她不在,保姆正抱着她的小孩在外面,当时我们班走在高一那个班的后面,我看见那两个人竟然啐那个小孩儿。我当时特别反感,心想即使小孩的妈妈十恶不赦,小孩又有什么罪?卞校长死后,有人告诉我打人的学生中就有那两个人,我一下子觉得特别可能。今天回过头想,正是众人的沉默助长了她们后来的恶行。
刘进:8月5日的暴力行为使卞校长死于非命,其他校领导身心也受到严重伤害,我没有预想到会发生那样惨重的后果。出事后我真是后悔死了,没有果断地拼全力去制止暴力行为,我感到非常对不起卞校长、胡校长等老师。几十年过去了,这种悔恨和负疚感丝毫没有减弱。这也是我和宋彬彬为什么要在60岁以后克服许多困难、坚持调查学校文革事件的动因。
我曾在文革40周年时,带着鲜花和叶维丽、于羚去看望王先生。我也几次登门看望过梅老师。有一次他问我:“我们挨斗时你们在哪里?为什么不来救我?”当时这话对我的震动非常大,我郑重地给梅老师写了一封道歉信。经多次沟通,他终于敞开心扉和我谈起了8月5日的遭遇。他说:“为什么你们不能一直呆在那儿,为什么要走开?如果是你们的父亲,你们能走吗?”我说自己追悔莫及,是我的父亲我肯定不会走。他说你们都是学生党员,是我们最信任的学生,在最关键的时候你们在哪里?我觉得梅老师对我提出的质问,也是大多数老师的质问。我非常感谢梅老师对我的批评,感谢他能告诉我当天的情况和他的感受。
叶维丽:你、我、宋彬彬和于羚咱们四个人一起去看过一次梅老师。我们进门时,我感到梅老师似乎不那么欢迎我们,老师一般看到学生来都很高兴,而他不是。当时我走在后面,宋彬彬说了一句话,“我们当时真的很对不起老师们。”声音不高,我听见了。还有一句印象深的话是梅老师说的,他问你(刘进)和宋彬彬,“你们当时在哪儿?”他反复地问,老围着这句话说,给我的印象非常深。你们曾是他精心培养的学生,在那天没有“搭救”他和其他领导让他心里受到很深的伤害。我很高兴刘进这些年能和梅老师多次沟通,反复交换意见,倾听梅老师的心声。
宋彬彬:那天去看梅老师,一进门看见他满头白发的样子,我心里充满愧疚,就说了对不起老师的话,这是发自内心的、一直想说的话。虽然8月5日事发当天,我们也去劝说、阻止过,但是并没有预想到事态的极端后果。想到卞校长被学生暴力殴打死于非命,其他校领导老师们身心遭受重创,40多年来我一直非常痛心、愧疚和懊悔。利用这个机会,我想再次表示对他们的歉意和追悔。
叶维丽:在该怎么看刘进、宋彬彬她们这些师生代表会主要骨干在“八五”当天表现的问题上,我反复想过。最重要的是一定要放到当时的大背景中去看,不应该不顾历史的制约去苛求,同时也不能大而化之,而应该很仔细地去考察。这不是非黑即白的事,更何况在8月初极端混乱的状态下。
我觉得刘进、宋彬彬她们那天参与将卞校长送进医院,坚持要医院抢救,并和李松文老师等一道留下姓名做担保,在当时的情况下,是十分不容易的,值得充分肯定。她们在卞仲耘去世后连夜向上级汇报,也是负责任的态度。在问题方面,我觉得可以总结为八个字:劝阻无力,反应迟缓。“劝阻无力”是指在游斗校领导的过程中她们曾几次出面干预,但在客观效果上没有解决任何问题。在当时的大背景下,她们是不可能质疑斗争校领导的“革命行动”的,只能说说“斗争是可以的,不要打人”之类的话。吴德在他的口述回忆中说,有一位市委大学部的干部遭到学生围攻殴打,去解围的人对学生说,要打死他先打死我,这样才把人救下来。这种用抗命的方式来阻止打人的做法,在绝大多数斗争会上是没有出现的,没在女附中发生毫不奇怪。遇到当天那种场面,不要说是中学生,就是成年人,没有相当的政治经验和担当精神,也是不可能力挽狂澜的。
我说的“反应迟缓”,指的是对卞仲耘的抢救行动迟缓。当然,根据卞倒下时的情形,就算及时送医院也很可能是回天无力了,但这是另外的问题。我的估计是,卞大约在4点多钟倒下,大约7点左右把她送到近在咫尺的邮电医院,这中间有至少两个小时左右的耽搁。为什么会有这么长时间的耽搁?我在署名“白芳”的文章中也问了这个问题。工作组倒台后,师生代表会是个“妾身不明”的机构,在阻止打人的问题上,特别是在当时疯狂革命的氛围中,她们说话“理不直,气不壮”,劝阻无力完全可以理解。但一旦事发,在救人的问题上,恐怕只有她们能出面了,你不管没人管了。耽搁了两个小时左右才送医院,不能不说是“反应迟缓”。
我倾向相信刘进说的,你们在听到人(卞)躺在垃圾车里奄奄一息的消息时,马上就行动了。但卞校长在后院躺了两个小时之久,为什么你们那么迟才接到消息?这个问题一直在我脑子里。长时间的耽搁至少反映了人们的恐惧、退缩和对生命的漠视,因为当时很多人都看见了卞仲耘的惨状。八五事件是女附中的奇耻大辱,不仅因为校长被少数人折磨致死——我相信参与打人的毕竟是少数,也因为大多数人的表现也会受到今人的指摘和谴责。就算你没打人,你围观了,就是做了看客。
对生命的漠视是一代人的问题,我是这代人的一员,说这些话绝不仅仅是站在外面或高处去指责别人,它还包含着深深的自责。看胡杰的电影时我感到无地自容。第一次见到王晶垚先生时,我给他写了一句话:“做为女附中的学生,我感到有罪。”这是心里话。

5、红卫兵的成立和8•18

主持人:王友琴在书里写过:“1966年7月31日,师大女附中红卫兵成立。工作组离开学校,红卫兵掌管学校。”前面已说过,7月31日成立的是“毛泽东主义红卫兵”,前身是工作组在校期间的“红旗”。工作组撤走后,主义兵成为学校的革命左派,但她们与“八五”事件毫无关系。“主义兵”作为一个组织,存在了很长时间。我在1967年6月15日的日记里还有主义兵的记述,那时学校里有三大派,一是四四派“东方红公社”,二是四三派“红色造反团”,三是主义兵,人数不多,还是那些同学,成为“老兵”的代表。
“红卫兵”什么时候出现,又什么时候消散,与我没有关系因而没有任何印象,也不记得校园里有过大批戴着红袖章的人出没。在我印象里,红卫兵就是干部子女的别名。刘进,你和宋彬彬发起成立过红卫兵这个组织吗?如果发起,是在什么时候?
刘进:我和宋彬彬没有发起、成立过叫“红卫兵”的组织。我俩7月5日亲耳听到邓小平关于制止红卫兵等非法学生组织成立的谈话,工作组撤走后,我们一直为自己的错误而苦闷、迷茫,不可能摇身一变,就去带头组织“红卫兵”。
关于“红卫兵”是什么时候成立的?叶维丽问过我多次,我始终说不上来。近几年就这个问题,我几乎是见谁问谁,至今无一人能说出红卫兵成立的准确时间,但大多记得8月5日那天女附中还没有红卫兵。一些老师的记忆也证明了这一点。2006年,张静芬老师(卞校长遇难后秘密给王先生写信的人)曾对我说,当时她看到围着校领导打人的是不足一个班的学生,在大操场和后院大约都是二三十人,没有戴红袖章,那时还没有成立红卫兵。
主持人:我在前面说过,我班8月5日上午开班会辩论对联,我装病没来,8月6日下午给我“补课”。当时出身“红五类”的同学坐在讲台前面排列成长方形的课桌上,其他同学坐在椅子上,她们居高临下的气势非常压人。我记得其中最激进的同学以及父亲在军界具有高职位的同学,并没有人戴袖章、穿军装,最显眼的装束是把裤腿挽到膝盖上,根本不穿鞋,当时校园里行为最张扬的学生几乎都这样。如果当时有了红卫兵这个组织,有些学生会特别炫耀,因而给人留下印象。
刘进:关于红卫兵成立的时间,根据调查我可以这样判断,是8月8日“筹委会”成立之后到8月18日之前的几天里,一哄而起的。在对联制造的氛围下谁可以当谁不可以当,每个人心里很清楚。当时中央正在开会,毛主席写信支持清华附中红卫兵的消息透露出来以后,大家才觉得红卫兵不是非法组织了,毛主席都支持了,我们思想上才会接受红卫兵。
宋彬彬:我记得女附中红卫兵是8•18前一哄而起的,调查的结果也证明这种说法最接近事实。女附中的红卫兵很松散,没有加入不加入这一说,你说自己是,只要没有人反对,你就是了。
叶维丽:红卫兵的出现,在海淀、东城、西城是有时间差的。海淀区是红卫兵运动的发源地,红卫兵起来后是否有军方的背景,是个可以探讨的问题。在西城区譬如四中和女附中,干部子弟多为中央机关、国务院的背景,和刘、邓的关系近。如果毛不表态支持红卫兵,他们一般不会像清华附中、北大附中那样自己起来组织。毛给清华附中红卫兵的信是8月1日写的,传到清华附中是8月2、3日,卜大华他们有回忆。当时的情况,每天的信息传播是很快的,毛支持红卫兵的消息,我觉得如果8月5日还没有传开,8月7日、8日应该已经传开了。红卫兵在清华附中成立的时候是有边际的,因为它是一个地下的、青少年自发的组织,有成立的时间和人员组成。后来红卫兵得到了毛的支持,我在自己的书里(《动荡的青春》)说过,红卫兵在城区实际上是一哄而起,特点是没有准确的时间和组织边际。女附中红卫兵成立的具体时间,至今没人能具体说清,当然也没有开过成立大会,没有什么宣言。
主持人:再说一说8•18那天的情况吧。是筹委会接到开会通知的吗?
刘进:是,我记得筹委会是8月16日接到的通知,说要在天安门广场召开“庆祝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大会”。我们决定以班为单位组织参加,没有提具体条件。因对联的出现使血统论的思想盛行,各班掌握情况很不一样。
当天即开始投入紧张的准备工作。主要是制作袖章和标语牌。那时很少有人戴袖章,为了集会,大家以各种方式赶制。8月17日,筹委会组织了各年级的一批积极分子集中在学校大礼堂,把红色横幅、红绸布撕开,再裁成窄条。两位初中同学找来了毛体的“红卫兵”三个字,其中“卫”是繁体字,高二一个同学用三合板刻了模子,刷上墨汁印制,但洇得很厉害,出了不少废品,所以那天印到很晚才做成40多条。大多数红布条来不及印字,就分发给各班了。
宋彬彬:因为时间紧,我们做的红卫兵袖章很粗糙,我给毛主席戴的袖章是毛边、黑字,并不是社会上后来流行的那种黄字袖章。做木版模子的那个高二同学,她父亲当时已经被停职了。做了一夜袖章后,第二天她问小艾(初二学生):“我能不能算红卫兵?”小艾说:“你当然可以算了。”于是她觉得自己也是红卫兵。
刘进:我们班的袖章是一个写字特别好的同学在红布上直接写的,她还画了一个葵花向阳的展板,表示“心向共产党,心向毛主席”,准备8•18那天举着去天安门广场,结果因为出身问题,班里不让她去,对她的打击很大。
宋彬彬:这是2006年班里同学聚会时我们才知道的,听说这件事我很不好受。那个同学为大家忙了半天,自己却不能去,受了很深的伤害。
刘进:8•18那天凌晨3点多,由筹委会组织集合,从学校出发去天安门广场。大部分同学(包括出身不好的)都去了,也不分什么派别。队伍到天安门广场大概是5点多钟,大约7点多,听到广播通知,让各校按名额去天安门前集合,女附中的名额是40个。作为学校的领队,我对宋彬彬说:“你当过学生会文体部长,认识的人多,你从各班挑40人带队过去吧。”挑人肯定要出身好的,其他还有什么标准记不清了。调查中有人讲是要穿军装的、戴袖章的、出身好的,有人讲是要个子高的。各班怎么挑选人,怎么上的天安门,宋彬彬怎么给毛戴的红袖章,让她自己说吧。
宋彬彬:先说是怎么选人的。高三4班王亚力说,是我告诉她由她在班里挑人,选的都是个头儿比较高的。因为高中的学生都比较高嘛,最后上去的主要是高中生。应该选40个人,临出发时点名,多出来一个,第 41个就没让上去,当时她就哭了。
对为什么让学生上天安门的说法很多,2006年《炎黄春秋》里有篇文章谈到过一种说法,说是警卫局领导看到刘少奇、邓小平、陈毅等领导的脸色都很阴沉,气氛不大好,才临时决定让一帮中学生到城楼上去。从当时的照片上,能看出有的领导脸色阴沉。但学生什么也不知道,高兴得蹦啊跳的,气氛非常热烈。胆子大的学生就开始给那些领导人戴红袖章。我本来戴的是没有字的红箍儿,临上天安门时,有个同学说她的袖章有字,比我的好看,就把她的给了我。看到别人都上去献了袖章,我身后一个男生(空军大院子弟、师院附中初三学生)推了我一下,说:“你这袖章挺好的,为什么不去给毛主席献呢?”当时,我旁边站着公安部长谢富治,他原来跟我父亲在一起工作过。我问谢富治,我能不能去给毛主席献袖章,小艾也说她要去献红领巾,谢问她是谁,我说了她父亲的名字,他就让我俩过去了。那时,能见到毛主席大家都激动得不得了,我也觉得很荣幸。毛主席并不认识我,也不知道我们是哪个学校的。当时他问我:“你叫什么名字啊?”我说叫宋彬彬。“是文质彬彬的彬吗?”我说是。毛又说:“要武嘛。”就是这么简单的两句话。平常我也听说过,毛主席爱开玩笑,很会拿名字开玩笑,所以我认为这只是一句玩笑话,并没觉得有什么特殊含义。
就是这么简单的过程。
刘进:我再讲一下事后的情况。“八一八”当天下午回到学校,梁二同就找我和宋彬彬谈话,说你们保工作组,是犯了错误的人,怎么能给毛主席戴袖章呢?这是对主席最大的侮辱!梁二同一边说一边哭起来。当时我俩觉得又做错了,很惭愧,我说要不然把你们的袖章给我,去换一下。后来我把她们的袖章送到王任重(时任中央文革小组副组长)那儿,希望他转交给毛主席。我反复检讨自己,为什么错误一犯再犯,越想越觉得不能这样下去了。1966年8月19日那天,我写了大字报,列举了自己的错误,宣布退出“筹委会”,宋彬彬也签字退出。至此,我俩就退出了学校初期的文革运动。
从6月2日写第一张大字报到宣布退出运动,前后80天的时间,影响了一辈子。1985年整党时,我对贴大字报和最初参加文革运动写了这样的认识:“自己之所以不可避免地被卷入这场灾难,是因为在思想上受以阶级斗争为纲思想的影响。文革前,对于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就很熟悉,并常学习中国社会各阶级分析、接班人的五个条件,在当时反修防修的教育中,听到有赫鲁晓夫式的人物睡在主席身旁,真恨不得赶快把这个坏蛋揪出来,保卫毛主席。在长期的正统教育中,自己的思想带着片面僵化的痕迹,带有明显的个人迷信的色彩,另外对女附中当时的教育方法也有一定看法,所以运动一来,则不可避免地被卷进去了。” 我家与学校仅一路之隔,那么近也从不回去。每晚就在教室前面的木讲台上,合衣倒头就睡,第二天爬起来又不知道去干什么了,天天这么过着。直到8月19日退出,自己也没搞清什么是革命、怎么才是革命。
我还想说的是,我一直觉得很对不起宋彬彬。她信任我,视我为最好的朋友,从贴第一张大字报到退出运动,彬彬一直支持我,和我在一起。如果8•18 是我带队上天安门而不是让她去,也许不会发生戴袖章的事,也不会让她在40多年中承受巨大的压力和指责,完全被妖魔化。现在我作为主要当事人把这些事实讲出来,对母校和老师,对宋彬彬和同学们,包括我自己都是一个交待。

6、关于宋彬彬

主持人:上网查找“宋彬彬”,内容虽然五花八门,但是指向基本一致,就是欠了七八条人命。千家驹《自撰年谱》称:“宋彬彬和人比赛,哪一个红卫兵打死了六个人,她为了胜过那个人,就打死了八个人”。我相信,当年在校的老三届1600多名学生,不论对她有什么看法,绝大多数人看了这一条都会发笑。所以,在这个访谈的最后,要请宋彬彬讲讲关于她自己的事。请先说说“宋要武”的来历。
宋彬彬: 我班同学记得,8•18下午回到学校后很多人过来跟我握手,还有人开玩笑:“彬彬,你以后就改名叫要武吧!”我说那是毛主席说的,我不配。
当天下午,《光明日报》一位男记者到学校来采访我,他问毛接见我的情况,我就把那两句话讲了,再多也没有了。他让我写下来,我不写,说就这么两句话有什么好写的。后来我还和几个同学说起记者约稿的事,她们也说就这两句话有啥可写的?不写。
可是没想到,8月20日《光明日报》发表了一篇文章,题目是“我给毛主席戴上红袖章”,署名宋要武括弧宋彬彬。当时我看到那篇文章非常生气,对班里同学说,别说宋要武,现在连宋彬彬这个名字我也不想要了。毛主席和我的简单对话,我班同学没有人认为那是毛要我改名,40多年来同学们没有一个人喊过我宋要武。
后来我一直想找到那个记者,希望他能站出来,说句公道话。先后找过相关的人,都说那个时候不实行实名制,不知道谁写的。
主持人:我看过有人写的文章,说师大女附中也改名“红色要武中学”了,很可笑。当时我看见红纸黑字“红色要武中学”贴在校牌上,16岁的我心里一直在冷笑。当年在校的老师学生谁能接受这个名字?它比师大女附中好听吗?没过几天红纸就被扯干净了。
宋彬彬:8月21日《人民日报》转载了《光明日报》那篇文章,立刻就在全国传开了,我是百口难辩,再说什么都没人信了。后来经常有外边的人来学校看我,看到我都很失望:“你怎么是这样啊?一点儿不是我们想像中的样子。”
8月19日我和刘进宣布退出“筹委会”以后,基本上就退出了学校的运动,成了逍遥派。我们班保工作组的人都成了逍遥派,我们成立了一个小组叫“中流击水”,有人说我们是“中午击水”,因为每天中午我们都到八一湖去游泳。当时名字的问题给我很大烦恼,我说,我不叫宋要武,也不能叫宋彬彬了,我们小组的同学说这么办吧,咱们翻字典,翻到哪儿算哪儿。一个同学拿来一本字典,随便翻了一页,手指“岩”字,我觉得可以,就在那个时候改名叫宋岩,以后插队、工作都是叫宋岩。
于羚:当时我们学校来的信都在门房(传达室)里,有个大纸盒子,学生都去那儿找信。我是住校生,父母都调外地工作了,我的家信比较多,总跑去看信。给我印象特别深的是,“八一八”过后,传达室大纸盒子里的信骤增,铺天盖地的都是“宋要武收”。 当时我就认为这个名字是强加给宋彬彬的,我不认为宋彬彬愿意改这个名字,那时我并不认识她。现在看来,所谓改名的始作俑者,就是《光明日报》记者,他的那篇文章将“宋要武”凝固成一个符号,但“宋要武”从来就不是宋彬彬。
主持人:高三1班刘沂伦也说拆看过不少信,多得根本看不完,也没多大意思。信的内容基本上是两类,一类是向“宋要武”表示致敬、学习,决心“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一类是向“宋要武”汇报他们那里文化大革命如何遇到挫折了,走资派或保皇派如何压制造反派了,希望“宋要武”能去支持他们。有一封信是从武汉一个学校寄来的,信中说,“宋要武”在武汉发表言论支持保皇派,保湖北省委,“我们革命造反派感到非常失望和愤怒”,希望她悬崖勒马。由此刘沂伦知道宋彬彬到武汉去了一趟,在武汉做了“保皇派”。
宋彬彬,除了8•18上天安门戴袖章的事,很多人对你的武汉之行有深刻记忆,网上也有各种传说,下面请你谈谈为什么去武汉,在那里做了什么?
叶维丽:我插一句,因为湖北这事有一个署名传单,白纸黑字,在我们低年级学生印象中,觉得你用过宋要武这个名字,至少在我印象里是这样。第一次刘进介绍我跟你面谈时,我一上来就对你说:“你在卡玛的电影里说,从来没用过‘宋要武’这个名字,把话说满了。”理由就是我当年的那个印象。当时你很不愿意谈去湖北的事,也就没有谈。这个事情我觉得到了应该澄清的时候了。
宋彬彬:2007年12月25日圣诞节那天,我参加班里十几个同学的一个聚会,有同学提到了这件事,并回忆起我当年说过的话,大家鼓励我写出当年的经过。关于去武汉这件事,我一直不想说,担心伤害到别人。我班一个同学曾在湖北黄石工作,她说当地很多人因为我支持了保守派,都特别恨我。我想我已经被骂了,骂多骂少都一样,反正我就是不愿意讲武汉的事。
事情是这样的,湖北省委书记王任重文革初期是中央文革小组成员,他找我和刘进去钓鱼台,动员我们两个到武汉去,时间是“八一八”之后。因为家长之间的关系,王任重认得我们俩。他还找了清华附中骆小海、卜大华等比较有名、有影响的学生,想动员我们到湖北去保省委。
刘进:王任重说湖北省委是革命的,现在有人反对省委,这件事可能是有什么背景的。他当时背了一段毛主席语录,然后就问咱们怎么办?你马上说,那不行啊,不能让他们反对省委。王任重说:“那你们能不能去一趟武汉?”我说不是让自己解放自己吗?怎么还让我们去呀?我当时是脱口而出,没有多想什么,就觉得和“自己解放自己”的精神不一样,干嘛让我们去呀,湖北还有湖北人呢!然后王任重就问你:“彬彬,那你呢?”你说你可以去。
宋彬彬:我答应去武汉,是基于对王任重的信任。抗战时期他是我父亲的老部下,在大灾荒中他俩还同拉一个犁杖耕过地,父亲曾经说过王任重是冀南军区四大才子之一。实际上去武汉的许多细节我都记不清了,是在近年调查中,渐渐串起来的记忆碎片。
我是1966年9月初去的武汉。到武汉后,我们被安排住在湖北省委第二招待所(在我们之后来的清华附中骆小海、卜大华也住这儿)。随后就有好多保守派大学生来找我,让我们支持他们。我说我们得先到大学去看一下,看完以后再做结论。我们去了好几所大学和武钢,看大字报、开座谈会,跑了几天,大家讨论的结果是:湖北省委基本是好的,应该三七开。我们就写了个草稿让他们先看看。一天早上,我们看到了《长江日报》夹带着署名宋要武等5人的公开信,非常惊讶。公开信不是我们的原稿,做了很大的改动,不但措辞激烈,还夹带着当时流行的骂人粗话。当时我一看到“宋要武”三个字,就非常气愤,立即去湖北省委找到负责同志询问。他和我谈了很长时间,声泪俱下地说:“我们跟着毛主席爬雪山过草地,抗战八年吃了多少苦,牺牲了多少同志,现在要打倒我们,我们怎么会是反党、反毛主席的人呢?”说老实话,我非常同情他们,不相信他们会是反党反毛主席的走资派。我说,我们可以声明支持省委,但你们也要实事求是,那个公开信不是我写的,你们不能以我的名义发表,而且我也不叫“宋要武”。他们同意我写一份声明,然后交给省委印发。当晚我就写好了声明,我觉得湖北省委是好的,不同意打倒湖北省委,也不愿意看到两派群众的对立。可是他们突然通知我,说我父亲病重,火车票已经给我们5人买好了,我心里着急就把写好的声明交给了他们,请他们给予发表。回家一见到我妈,就问我爸得了什么病,我妈说你爸没病啊。我这才明白,实际上是湖北省委想支走我。我跟妈妈讲了经过,她劝我以后不要再提这事了。妈妈说他们那样做的确不对,但他们是在危难关头,已经被斗、被打、被逼无奈了,处于那种情况下,他们不得不出此下策,就是想利用“宋要武”的名声保自己,而你却那么较真儿,还要写什么声明,人家是拿你没办法了才想的招儿。听了妈妈的话,我觉得我可以理解这件事,自那以后我从没提过武汉之行,直到现在。
主持人:我这里有那份夹在《长江日报》中的传单,题目是《致北京、武汉革命同学的公开信》,全文不到3000字,公开信发表时间是1966年9月6日,署名宋要武 华小康 刘静梓 朱培 潘小红,后4人是高一2班学生。
刘进:刘静子(传单写成刘静梓)写过文章,说到当年的事。她们到武汉后,借了几辆自行车,去武汉大学、华中工学院等多所高校和武钢看大字报,开座谈会,讨论湖北省委到底该不该打倒,取得了共识,认为是革命的就打不倒。但对省委的功过多少开,意见是分歧的。宋彬彬被省委叫去谈话,回来后心情激动,把原来的三七开变成了二八开。宋彬彬和张小康——传单上是华小康,一人执笔一人口述,开始打草稿,内容多为分析和说理,写得像温吞水。她们没想到草稿变成铅字公开发表时,文章不但被改得面目全非,而且还有很多骂人的话,是杀气腾腾的“右派宣言”。当她们拿到传单时“全体都傻了,尤其忘不了宋彬彬的表情”,大家一致认为得写个声明,说清文章不是她们写的,不能代表她们的观点。后来,湖北省委给她们买好了火车票,把她们打发走了。
主持人:我看这事一说就清楚了,湖北省委扛不住了,想利用北京来的学生,特别是“宋要武”这三个字,震慑一下造反的本地学生。从8月19日声明退出“筹委会”以后到文革结束,除了武汉事件以外,还有与你有关的事吗?
宋彬彬:没有。关于我在文革初期参与的活动,基本上就是这些。请允许我利用这个机会,在此郑重声明:我从来没有参加或组织过任何打人、抄家、斗同学等暴力或过激行动;除了武汉这件事以外,我也没有参与过外地红卫兵、保守派或造反派的任何活动。
叶维丽:去年《南方周末》有一篇纪念汶川地震一周年的文章, 题目叫《不要让地震成为一个传说》,我读后就想,我们也不能让文革成为一个传说。关于宋彬彬的事情,今天确实成了传说。
主持人:前年我看到王容芬女士的一篇文章,文中提到了原师大女附中老师林莽(又名陈洪涛)讲的一件事:文革中宋彬彬穿着绸衬衫、花裙子,身旁站着高大的男生,提审他和一位历史老师。他遭到了那个大个男生和几个女红卫兵的毒打。那天夜里他决定和母亲一起触电自杀,但没死成。林莽的这一说法完全是张冠李戴。那位历史老师证实,林莽讲的事情发生在1968年下半年工宣队进校后“清理阶级队伍”时期。当时66届学生基本离校,部分就业,大部下乡插队。学校恢复招生,就近入学,才有了男生。事实上,该历史老师也并没有和林莽一起被提审过,林先生更不可能见过宋彬彬——那时候,宋彬彬已被“四人帮”的亲信软禁在沈阳。可见,王容芬的文章中所写的宋彬彬也是关于她的传说之一。
宋彬彬:我接着把自己的事大概讲一下。1967年初,邓小平被打倒后,江青把我父亲打为东北最大的走资派。她在一次会上大骂我父亲保刘邓,反毛主席,还说宋任穷的鬼女儿跑到武汉去保湖北省委如何如何。1968年4月初,我和母亲被“四人帮”的亲信押送到沈阳,妈妈被关押在东北局替爸爸挨批斗,不许回家,后来又被押到干校劳改。而我被软禁起来,不允许和外界有任何联系。
1969年初冬的一个夜里,我在弟弟妹妹的帮助下,女扮男装从家里偷跑出来,到内蒙牧区投奔同学。我人还没到谣言就先到了,说宋要武杀人放火、强奸妇女、无恶不作,许多老乡都很害怕,不敢要我。因为我是逃到那儿的,落不了户口,就没有安置费,没有口粮,干活也没有工分。青年点的北京知青把他们的衣物、口粮匀给我,后来我也得到牧民们的帮助和保护,终于落下了户口。
1972年大学开始招工农兵学员。当时我父母被关押在辽宁盘锦的军队农场,因为父亲的问题和关于我的谣言,我这个女附中的高三毕业生,根本不敢奢望能上大学。出乎意料的是,我这样境遇的人,在知青、牧民老乡们和招生老师的帮助下,竟然成为“工农兵学员”!盟招生办的蒙古族金老师的话使我终生难忘:“在这种境况下你还能得到这么多人的信任与真心相助,你绝不该放弃理想与希望,要坚信:谣言只能是谣言,永远成不了事实。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历史一定会还你一个清白!”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敢对我讲出这样的话来,我的心灵受到了震撼,感动难以言表。从入学到毕业,长春地质学院的领导与师生们,用真诚的友爱支持着我,他们顶住了“四人帮”在东北的亲信(毛远新)不断施加的高压,保护了我这个东北最大走资派的女儿,他们的善良、正直和敢于担当,让我铭记终生,感恩终生。
文革中的经历让我只想远离喧嚣,认认真真地工作,清清白白地做人。我不经商不从政,不想出名不想升迁。我只和岩石、空气、数据打交道,对身边的人,我一律坦诚相待。但树欲静而风不止,无论我走到哪儿,谣言和谩骂都永远相伴。一方面我很迷茫、很苦恼,很无望,另一方面,我也感受到了周围人的理解与支持,是他们给了我温暖和生活的信心,使我能走过这四十多年的沟沟坎坎。
我到美国读书后也遇到了同样的困扰。刚一下飞机,华人办的《世界日报》等,就掀起了许多谣言。还有国内的访问学者向中国大使馆告我,说我到美国上学拿的是CIA的钱,大使馆曾上报中央,有关部门也对我进行过调查。那时为了挣学费,我除了在学校做助教(一周工作20个小时),还在犹太人家中做了四年多的帮佣,做饭打扫遛狗带孩子,什么都干过。中国大使馆曾去我就读的美国学校BC(Boston College,波士顿学院)调查,学校作证,说我做助教是校方出的奖学金。当时我的系主任非常生气,说向大使馆告我属于特务行为,他一定要我讲出是谁告的我,学校要开除这种人。我坚持不说,不想给别人找麻烦。我去MIT(麻省理工学院)上学后,跟周围访问学者的关系都很好。当地华人期刊或报纸刊登关于我的谣言时,他们都非常愤怒,有人还要写文章替我澄清。我不想再搅得沸沸扬扬,成为焦点,只想安静地做自己的事。
在美国多年中,BBC等许多新闻机构的记者都曾想采访我,被我拒绝了。网上怎么骂我、侮辱我、评论我,我也都不理睬。2002年,我的一些美国朋友告诉我,在美国许多大学图书馆看到了一本美国出版的关于性学的研讨文集,这本书是西方许多大学的参考书。书中有一篇美国学者Emily Honing的文章,内容以女附中8月5日事件为例研究女性暴力。Honing从没到北京和师大女附中做过调查,她的主要依据是一篇女附中原高一3班学生写的文章。美国朋友们认为她对我的指控很能吸引西方人的眼球,以致西方学者读此文后都确信宋彬彬就是八五暴力事件的组织者。因此,不单是Honing,连为此书作序的一位世界著名的性学权威,也在序言中专门挑出Honing的文章,以我和我父亲为例来讨论问题。当时许多在美国的中国学者都很气愤,说以前你可以不说话,因为那些都是小道消息或是谣言,现在野史变成了正史,而且是在西方正式出版,西方大学都用它来当参考书,你要再不出来说话就不行了。原来我是拒绝接受一切采访的,但这次我觉得应该为自己做辩护。
朋友们都认为Honing的文章和此书的序言是严重失实的,影响广泛而恶劣。许多人建议我以失职、诬告及名誉诽谤罪起诉作者、序作者和出版社,有人帮我联系好了律师。后经一位美国朋友居中沟通,使我了解到,Honing是错在没有去北京和女附中实地调查,偏信了别人的文章;而出版社和序作者又都相信了Honing和前面那篇文章,他们都承认犯了学者不该犯的错误。由于美国朋友的调停,我最终没有走法律程序,同意了由作者、序作者和出版社在一家著名学术刊物《亚洲研究通讯》(Asian Studies Newsletter)上向我公开道歉(译文和原文附后)。
主持人:最后一个问题,我的朋友对你在卡玛电影里的表现不理解,既然你在多年里一直被妖魔化,为什么不利用那次机会为自己辩诬?
宋彬彬:卡玛拍《八九点钟的太阳》之初曾想采访我,我拒绝了。后来,卡玛的片子已基本制作完成,又临时加进对我的采访,带到柏林电影节去剪辑的。在卡玛片子里,我没有露面,只大致做了一些声明以澄清谣言,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我有所顾虑:当时我儿子在美国上学,我在州环保部工作。“911”之后我所工作的小单位任务非常繁重,我们是一个人干两三个人的活,就连周末、节假日或是大暴风雪都要轮流工作,常常累得不行。卡玛的电影要在美国公共电视台播出,我若一露面,我们单位将会成为社会关注的焦点,那工作还怎么干?我不想在美国再次成为公众人物,再次陷入舆论的漩涡和媒体的注视中,不想伤害我的家人和孩子,也绝不想因我而扰乱单位及同事的正常工作和生活,所以我不能在卡玛片子里露面,这就是当时的考虑,没想到却引发了更大一轮的误解和攻击。
叶维丽:冯敬兰在访谈开场时讲到关于卞仲耘之死两个版本。我也想在这里简单讲讲为什么在王友琴已经写出了文章后,我仍然想做这个题目。我做这件事,实际上是我梳理自己和我们这代人成长过程的一个延伸。卞的死让我受到太深刺激,深到很多年后还做噩梦。既然是梳理成长史,就绕不过这个重大事件。我是学历史的,很想把这个事件放到当年的历史情境中去看。虽然王友琴已经写了文章,但我想,关于文革的研究,做的人不是太多,而是太少,多一些人来研究同一件事,可以加深我们对问题的理解。
在做调查的过程中,我直接感受到了文革在当今社会的被漠视和被遗忘。我曾到女附中校史室找卞校长的照片,校史办工作人员听说过卞校长是文革中被打致死的,但她又说:“是大学生来打的吧?”这位工作人员的父亲是当年的校医,姨母是8月5号被打的校领导之一,她的工作是管理校史,尚且无知到这种地步。这种情况令人震惊,也更加促使我一定要做这个题目。我想在反抗遗忘这一点上,我和王友琴应该有不少共同的想法。
最近,有人提出来追查卞案中“凶手”的问题。我想说,我们面临的问题远比揪出几个“凶手”更为复杂。这些年我一直在问,为什么一所优秀女校的学生会成为施暴者?是什么样的教育导致我们中的一些人做出那样伤天害理的事?我的小书《动荡的青春》在一定意义上试图回答这个问题。在调查了解卞校长之死的过程中,我发现这也是很多校友们共同的问题,我们都在追问。我觉得追问这些问题更有意义。
2002年开始做调查后,我得到过很多人的帮助。冯敬兰帮我联系了我们班十来位同学,听她们讲述当年目击的情形。于羚也介绍我采访了一些高中的同学。 2002年夏天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碰到刘进。我“八五”那天不在校,没看见卞校长躺在垃圾车上惨不忍睹的形状,给我刺激最深的是刘进第二天在广播里讲的一句话,“死了就死了。”那天见到刘进,我问了心中存了很久的问题:你那天说没说过“死了就死了”?对我这个陌生人突如其来的提问,刘进回答,“说了”,毫无闪烁其辞。她同时告诉我这句话的来历。刘进坦诚的态度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此后刘进对我的调查一直非常支持,包括帮我联系访问宋彬彬。
我也感谢卞校长丈夫王晶垚先生对我的信任和对我调查工作的帮助。作为卞校长的遗属,他在难以想象的危难条件下,为他的亲人、也为所有的文革受难者留下了血证。看着他在胡杰的影片中一件一件拿出卞校长当天的衣物时,我既感动,又敬佩。就凭这一条,老爷子做出了历史贡献。我愿意在这里感谢所有帮助我的人,大家都在拒绝遗忘,正视历史。
主持人:八五事件已经成为一段历史,它不仅提供了一个文革暴力的典型,也在政治、历史、文化、教育、心理、性别等诸多方面的研究上提供了特殊的样本。不仅仅是卞校长的不幸让我们深思,那些加害于她的学生,从另一方面也展现了典型的意义。我想起一个参与殴打老师的同学,不少人记住了她的名字。她长得很漂亮,像电影《苦菜花》里的女英雄赵星梅。她后来是全校最出名的“反动学生”,我在1968年3月28日的日记里记着她的主要“反动言论”:二十年后看高低;中央文革正确与否几十年后才能证明;由种种理论推断,中国必然要出修正主义。我在4月2日的日记里再次写到她当天在阶梯教室被斗争的情形,她的胳膊被同学架起成“喷气式”,她愤怒地仰起挣得通红的脸大声分辩:“中央文革的大方向对不对,就是二十年后才能看!”后来我们陆续上山下乡了。几年后,听说她疯了。因文革而精神错乱的同学,还有前面提到的高三4班反工作组的李黎黎,后来她又患上红斑狼疮,在下乡到北大荒的第二年,因服药过量辞世,年仅22岁。初三4班同学闻佳,因“反革命罪”险遭枪决,文革结束虽然平反释放,但精神错乱而致终生不幸。今天想到她们,我仍会心痛。卞校长遇难的第三年——1968年我下乡北大荒后,陆续听到了母校在“清队”中不断有老师被迫自杀的消息,记得是四位,其中语文特级教师周学敏(女)创立过“周学敏教学法”,最年轻的胡秀正(女)老师才三十出头。这就是万劫不复的文革。
今天,我们五个不同家庭背景、不同成长经历的校友走到一起,共同完成了一个久蓄于胸的宿愿——把真实的记忆留下来。我们深知,道德激情不等于历史真相,群体义愤不能代替理性思考。没有哪个人可以垄断历史的解释权,也没有哪个人可以完全、永久地真理在握。正是基于这一认识,我们谨怀殷切诚挚之心,期待着校友、知情者和方家学者的批评指正。

附一:《亚洲研究通讯》致宋彬彬的道歉函中译:
(原载《亚洲研究通讯》2003年春季刊(总第48卷第2期)第38页)

作为2002年加州大学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女性与中国男性》一书的投稿人和编辑,我们向宋彬彬女士及其家人公开致歉。该书第一版述及宋彬彬女士应为文化大革命初期的暴行负责,实为严重的判断性错误。而且,长弓集团出品的纪录片《八九点钟的太阳》通过采访表明,真实情况与宋女士参与了暴行的说法是矛盾的。本书的编辑为对宋女士及其家人造成冒犯和侵害深感遗憾。加州大学出版社同样表示歉意,并以夹页形式置于该书第一版剩余图书中。该书再版时,将对第I页和第259页的相关文字作删改。以下署名的编辑和作者希望通过本声明对他们给宋女士及其家人带来的任何冒犯和侵害表示歉意,并希望看到本道歉文字的读者亦请对该书上述错误内容不予采信。
苏珊•布鲁奈尔、艾米莉•汉宁、托马斯•拉奎尔、杰弗里 •瓦瑟斯道姆

附二:《亚洲研究通讯》致宋彬彬的道歉函英文原文:
《An Apology to Song Binbin》
-- Asian Studies Newsletter, Spring Issue, 2003. Volume 48, Number 2, P38
www.aasianst.org
“The contributors and editors of Chinese Femininities/Chinese Masculiniti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2) listed below would like to publicly apologize to Song Binbin and her family for including in the first printing of the book statements that presented Ms. Song as responsible for violent acts that occurred near the start of Cultural Revolution. Including these statements in the book was a serious error in judgment. Furthermore, new information has come to light, in the form of interviews conducted by the Long Bow Group for their documentary film “Morning Sun,” that directed contradicts the notion that Ms. Song was involved in acts of violence. The editors are very sorry for the offense given and distress caused to Ms. Song and her family. The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joins in apologizing for this situation. An errata sheet is being included in the remaining copies of the fist printing of the book, and when it goes into a second printing, the offending passages on pages I and 259 will be stricken or changed. This statement has been issued by the editors listed below both to express their regret to Ms. Song and her family for any distress cause and also to ask anyone who purchased the book to please disregard the statements in question.”
Susan Brownell, Emily Honing,Thomas Laqueur, and Jeffrey Wasserstrom.

《记忆》2010年4月28日第4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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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6-10 12:59:13 | 显示全部楼层

刘沂伦 我的记忆:师大女附中文革初期二三事

我的记忆:师大女附中文革初期二三事

刘沂伦

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时,我是师大女附中高三1班的学生。我曾经写过一个关于文革初期两年的回忆,其中包括“校长之死”,是2000年我退休后开始写的,后来又不断回忆修改,纠正记忆上的误差。现在我把当年的亲眼所见重新整理写下这篇证言,个别细节可能还是会有误差,但是我所说的主要内容都是真实的。我不是基督徒,否则可以在上帝面前发誓,现在我只能以我的人格保证我说的是真话。

(一)关于师大女附中的红卫兵组织
1966年7月下旬我和大多数同学被安排到邢台某部队参加军训,7月31日部队开了一个庆祝“八.一”建军节的大会,大会最后宣布接上级指示军训提前结束。本来是8月1日开庆祝会,因为接到北京方面的指示,就提前一天召开了。部队首长在会上做了一个报告,我记得其中提到:我们要在党的领导下有领导有组织地进行文化大革命。这句话和之前我在学校里听到的工作组领导在各种场合说的话精神一致,按说不应该给我留下很深印象。但是,第二天我们就回北京了,从永定门车站走回学校,进了校门就发现学校里的气氛大不一样。听说工作组撤走了,也没有人向我们宣布休息几天然后如何如何,或者某天到校开个什么会之类的话,大家就地解散就没人管了,总之是既没有领导也没有组织。所以,关于“在党的领导下有领导有组织地进行文化大革命”这话让我记住了。
学校宿舍楼前墙壁上挂着很大的一副对联:老子革命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横批:基本如此。旁边还有一张大字报,题目用红墨水写着:“自来红们站起来!”文章好像是从别的学校抄过来的,大意是,我们是革命后代,从一出生就是红色的,是天然的革命者,云云。
学校里第一个红卫兵组织发起人是梁二同她们反工作组的一些同学,叫“毛泽东主义红卫兵”,我们当时管她们叫“主义兵”。不过反工作组的同学并不等于就是“主义兵”,我的好朋友王丽莎在7月份是反工作组的,但是她好像就没有参加“主义兵”,起码不常和她们一起活动,倒是经常和我在一起到处看大字报,聊天传递各种消息。我那时对“主义兵”心存羡慕,觉得她们站对了路线,是革命左派。我没有反工作组,自然就不能参加主义兵,能参加的同学很少。
除此之外,8月初的几天学校里有没有其他的学生组织,我没有印象,如果有,可能也是很小范围,比如某班级的同学组织一个什么“战斗队”,至于全校性的红卫兵组织,我没有印象。我自认为是红卫兵,好像还是在“8.18”天安门广场大会前后,以后我才开始热衷于做袖章,到处乱跑,以红卫兵自居去参加关于“对联”的辩论,看其他学校的大字报,看大学里的批斗会。师大女附中除“主义兵”之外的大多数红卫兵应该和我差不多,自认为是红卫兵,但是也没有什么组织程序,也没有谁是领袖,只要自己出身是所谓“红五类”就可以自认为红卫兵。如果有一天被人揭发说你父亲有问题,被打倒了,那你就不能自称“红卫兵”了。
一般情况下,如果正式成立一个红卫兵组织,都会贴出一张大字报,给自己的组织起个名称,就像“毛泽东主义红卫兵”,“红旗战斗队”,还有后来大学里的什么“井冈山”,“公社”之类的,不会没有任何名称的。但是师大女附中在那个夏秋季除了“主义兵”,我不记得还有全校性的组织。“8.18”之后“红卫兵”们热衷于辩论对联,抄家斗黑五类,也有人在学校里批斗老师和出身不好的同学,但是做这些事不需要“有领导有组织”,那时候的时髦话语是“自己闹革命”,几个出身好的同学就可以结伴去“闹革命”,根本不需要谁来批准。8月底9月初因为外地学生强烈要求来北京接受毛主席“检阅”,毛就说让他们来,也可以让北京的孩子出去,这样就开始大串联,能出去的都跑出去了,学校里经常是冷冷清清没什么事情。
梁二同她们基本不在学校活动,我记得有一次在宿舍看见她们,也是准备开什么会,有什么事要内部商量,我呆了一会儿就离开了。所以,“8.5”事件和这个“毛泽东主义红卫兵”也没什么干系,说“8月5日师大女附中的红卫兵打死了自己的校长”,这话至少不够严谨。

(二)关于卞校长之死
1966年8月5日发生打死校长的事,那天下午我在学校,是个在场者。当时发生的事情有几个场景我记得很清楚。
那天中午我到学校,和同班同学王丽莎,高三2班的朱忠丹,李××(名字实在想不起来),我记得还有一个同学也是高三2班的,我们几个人在学校大操场南面宿舍楼的北门廊檐下聊天,那地方阴凉还有点风。那天天气很好,也很热,阳光灿烂。
我先解释一下为什么高三1班的我会和高三2班的几个同学(当然都是干部子弟)经常在一起。我是上高二时转到师大女附中的,高一在杭州一中读书,到了上高三时,我在杭州读高一时的同班同学林平芬(林乎加的女儿)也随父亲调动转到北京,就在高三2班,这样我经常在下课时到隔壁2班去找她聊天,说几句杭州话,就认识了她们班的几个同学。另外,工作组撤后,实际上同学之间的年级班级界线无形中也消失了,几乎是看见谁就在一起说说话或者凑一块去哪里看看热闹,我和宋彬彬也是这样经常碰到一起说话聊天的。
正聊着天,我们就听见东边礼堂里有嚷嚷的声音传来,嚷嚷什么虽然听不清,但是那个时代不用听清也知道是在开批斗会,肯定是批斗校长老师了。因为无领导无组织,我们事先也不知道今天有这个批斗会,就互相问:谁组织的?有同学说好像都是高一的小孩,不认识。知道某位同学是高一的但是不认识,这在学校里很正常。
过了一会儿,就看见一队人从礼堂里出来,都是校长老师,旁边是继续吆喝的同学。我们就知道这是要“游街”了。
走在最前面的是卞仲耘,然后是胡志涛,这两位(副)校长全校同学都认识,后面的顺序我记忆不准,但是我记住的老师是基本准确的,有汪玉冰,因为头一年秋天我们下乡劳动她和我们班同住一室,她很有趣;梅树民,他主管高中学生,特别是毕业班的事;还有教过我们的语文老师(姓李)和物理老师张继恒(大家习惯称她张先生),还有副校长刘致平,因为常年戴着帽子我记住了他。
在旁边驱赶吆喝的学生我一个都不认识,显然都不是高三或者中五(试验)年级的,有些孩子很小,看上去就是初一初二的孩子。
游街的校长老师手里拿着脸盆,搪瓷盆之类的,都是从食堂搞来的,还拿着木棍或汤勺,有的老师拿着簸箕笤帚,学生们命令他们一边敲着脸盆簸箕一边喊着“我是黑帮,我有罪,我该死”,旁边的女孩子们则嚷嚷着:“大声喊!”“快走!”
队伍从礼堂西门出来,顺着操场跑道向西走,走到靠近校门该拐弯时,有点走不动了,天气晴朗,在阳光下站着都感觉热。卞校长在最前面,我当时不知道她和胡校长头天已经被批斗并且挨打了,但是我早就听说卞校长身体不好,有高血压糖尿病之类的病,总之她首先就走不动了,步履迟缓,再说所有的老师在这种情况下心情肯定都是备受压抑,也不可能走很快,而且也不肯大声喊自己是黑帮等侮辱性的口号,这样,那些女孩子就不耐烦,开始动手打人了。
第一个动手的是谁我肯定说不出,因为第一不认识那些女生,第二我们只看到队伍的一边,但是我还有印象,一个比较小的女孩子夺过一个老师手里的棍子照着老师头上打去,很快,很多女孩子都开始夺过棍子笤帚打校长老师或者拳打脚踢,队伍开始乱起来。这时我们中有人说:“哎哟,打人了。”“坏了,打人了。”我们就跑过去。
跑在最前面的是朱忠丹和王丽莎,朱忠丹上前劝阻,但是无效;我站在王丽莎旁边,王丽莎拉住一个女孩子的手说:“别,别打人。”那个女孩子回头瞪了我们俩一眼,说:“你们站在什么立场上,什么出身?”她的意思,如果你们是“红五类”就不应该同情“黑帮”,她这么一说,我们也没再说话,我们出身好,应该站稳阶级立场,同情“黑帮”,那岂不是不革命的表现?
我在学校里是个很不出色的学生,任何事都不会走在前面,所以我必须承认的是,当时我虽然没有伸一拳加一脚,甚至都没有说什么话,但是,我也没有任何劝阻的行为,我做了一个旁观者。
当时我看见宋彬彬在我们旁边,也拉住一个女孩子的胳膊说不要打人。我那个时候对宋彬彬印象很深,因为文革前她是学生会干部,工作组时期她也是学生干部,另外,宋彬彬是个很好接触的同学,你和她在一起没有高下之分的感觉,所以大家都喜欢和她说话聊天,我们虽然不在一个班,但是也很容易就认识了。
我想把当时的情况再描述细致一些,以证明我为什么对宋彬彬印象很深,甚至记忆里觉得她一直和我们在一起。
那些女孩子开始打人时,游街队伍刚走到操场的西端快拐弯的地方,基本上还是由东向西的队形,我们是在南面宿舍楼看见的,所以跑过去时站在队伍的南边,北边也有打人的也有劝说的,我看见宋彬彬时,她在我和王丽莎、朱忠丹、李××我们旁边,具体说位置就是靠东边一点,当时虽然开始乱了,但是基本状态,我们几个人的所处的基本位置就是这样。
后来那些女孩子怎么把老师分散拉开到各处的,我已经记不清了,我记住了几个场景。我是一个农民出身的革命军人的后代,我父亲虽然批评那条对联是“瞎说八道”,但是十几年我所受的教育基本上就是仇恨和阶级斗争,所以在那个时候我并不是一个具有人道主义精神的青年。既便如此,有几个场景还是跌出了我本不算高的底线,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刘致平(男,副校长)
印象里刘致平不常和学生打交道,他因为谢顶,常年带着一顶帽子。当队伍还没有完全散开时,有女孩子用棍子把他的帽子(解放帽)挑开,露出没头发的脑袋,女孩子们哈哈大笑骂道:“秃驴,秃驴!”有人就用棍子打他的头。
胡志涛(女,副校长,主持日常工作)
学校操场的北面是一排平房,我记得有几间屋子放着体育器材,篮球排球等,平房的东面是自行车存车棚,再往东就是一个厕所,紧挨着学校的北墙。胡校长就被一群女孩子拉到那个厕所去,那时的厕所很简陋,一排蹲坑,每个坑上面有一个带着长棍把手的木盖,防蝇隔味。当时学校里还没有大乱,很多老师校工还是按照习惯每天上班,所以厕所还是打扫得比较干净的。胡校长就被命令擦洗蹲坑的木盖子。她被许多女孩子推来搡去,她上身是一件浅色的短袖衬衫,配一条很漂亮的黑色长裙,颜色很正,但是我看见时那黑色的长裙已被撕裂到腰部,露出了里面浅粉色的内裤。现场既没有抹布也没有水,不知道女孩子们要她如何“清洗打扫”,胡校长只好咬紧牙关用手指甲去抠那盖上黑色的污垢。就这样,女孩子们还是不依不饶围着她不停地连打带骂,几乎要把她推进茅坑了。
汪玉冰(女,教导处主任)
学校的南教学楼很宽敞,水门汀地面,我到那里时看见汪校长被逼迫搬着一个大花盆从二楼下来,那花盆直径40厘米左右,种着木本花,相当的重,本来是摆放在后花园里的,我估计是那些女孩子命令汪校长搬到南楼楼上,又命令她再搬下楼。汪校长比较胖,我想也是很疲劳体力不支了,下楼时步履蹒跚一步一挪,后面女孩子们也是连打带骂催促着“快点”!结果她还差几个台阶时一个趔趄就摔倒在地,她整个人摔倒在地上,那不幸的花盆也“砰”地一声摔裂开来,女孩子们带着狂风暴雨般的叫骂声扑向汪主任,拳打脚踢。
卞仲耘(女,副校长兼党总支书记)
太阳快落山时,有人告诉我们卞仲耘晕死在后花园那儿。
我们到后花园去,在后门(朝北的一个门)附近看见卞仲耘瘫在一个平板车上,其状况只可用四个字形容:惨不忍睹。此时她躺在平板车上昏迷不醒,口吐白沫,白沫中还夹杂着粉红色的血丝,已经是有出气没进气了。她身上铺满了大字报,黑字红叉一片浑浊,灰色的糨糊汤,和她自己昏迷失禁排出的黄色的秽物散发出难闻的气味。显然,在她已经昏迷倒地后,女孩子们依然不觉尽兴,往她的身上铺大字报(无非是写些打倒黑帮之类的标语),甚至把墨汁和糨糊汤泼在她身上。
过了一会儿,有几个同学和一个医生一个护士从北门进来,男医生比较年轻,我印象里还带着眼镜(这一点不敢百分之百确定),女护士看上去有三十来岁,比医生年长一些,背着一个药箱,就是那时很常见的皮药箱,一个白色圆形里画着红十字;同学中我记住的有宋彬彬和朱忠丹,朱忠丹是跟着宋彬彬等人一起去医院的。她们从学校后门进来后,宋彬彬等人和大夫说话,朱忠丹在一边悄声告诉我:在医院里找急救医生时,大夫一听说是抢救被批斗的走资派“黑帮”,还不愿意来,宋彬彬和他们争论说解放军抓了俘虏还给治病,这才来了两个人。
那个年轻的男大夫一看昏死者的样子,鼻子眉毛立刻全挤到一堆去了,口中念念道:“怎么搞成这个样子?这还有救吗?”宋彬彬说:“那你也得想法抢救,不能看着她死呀。”(这两句对话我记得很清楚) 那个女护士立即蹲下打开药箱,取出酒精棉给卞仲耘擦拭胳膊打强心针,用了很多酒精棉才从那肮脏的胳膊上开辟出一小块清洁地。我印象里打了两针强心剂都没有见效,卞校长还是昏迷不醒,医生说不行了,送医院去吧。同学找来工友,让他打水清洗一下,然后拉到医院去了。
把卞校长送到医院时,朱忠丹,李××和王丽莎有没有跟去医院我记不得了,我没有去,我在学校又呆了一会儿,听说医院传来消息,卞校长死了。
我听说卞校长“不行了”时,正在操场大门附近,现在回想也许我正打算回家吧,这时我才注意到,那一大帮疯狂的低年级女孩子几乎全作了鸟兽散。校长老师们都瘫坐在路边喘着粗气,教我们语文的李老师在哭,梅树民老师在低头忍着,惟有胡校长不流泪,她即使在喘气也是抬着头。当我注意到胡校长时,她也恰巧瞥了我一眼,仿佛在对我说:你在看我们受难。
那一瞥令我终生难忘,令我感到虽然仅仅做了看客也是有罪过的。

(三)关于8月18日天安门广场的群众大会和“宋要武”
1966年8月18日在天安门广场召开群众大会,据吴法宪回忆,大会的全称为“首都各界庆祝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大会”。据原解放军报的卢弘回忆,8月8日中央“16条”公布后,立刻有很多大中学校的学生老师跑到府右街中南海西门去表决心,中央办公厅就在那里临时设了一个接待站,那天毛泽东路过时突然就下车去接见革命群众,说了几句话才离开。据说那句语录“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就是记者根据当时毛的话加工整理出来的。有过这一次突然性的接见,才有十天后更大范围的群众大会和接见。
我个人认为大会的组织者是按照以往的惯例来组织大会的,以往这样的群众大会很多,虽然是群众大会,也还是有组织的,按照惯例就是群众都在广场上,领导人在天安门城楼上面,下面东西观礼台也是有一定级别的干部才能进入,从来没有群众或青年学生可以跑到天安门城楼上面去参加大会的。如果说那天有预先安排上天安门城楼去的恐怕就是一个北大附中的彭小蒙,她是北大附“红旗战斗小组”的学生领袖,口才很好,被安排在大会上代表红卫兵小将发言。至于后来上去那么多学生,红卫兵,那都是临时决定的。
参加那个大会是谁通知的我也不记得,模模糊糊记得学校里还是有老师在召集,可能也是出身很好的老师吧。刘进、宋彬彬她们成立的“筹委会”我没印象,因为我也不是学生骨干。
“8.18”那天去广场很早,我们学校所在的位置离天安门很近,就在金水桥前面,我记得当时我们前面没有什么人,很空旷,看城楼上面很清楚,上面有几个工作人员在走动,因此我们也是兴奋得不得了,觉得今天肯定能看见毛主席了。后来广播通知几个学校各出40名学生到城墙下时,谁也没想到是上天安门。宋彬彬就看着本校的学生点名,我们班我和王丽莎、张小青被点到,我看看被点名的大部分是高中生,个子比较高,家庭出身就不用说了,实际上去天安门广场参加大会的都是出身好的学生。有人问:“哎,去干什么?”我记得是宋彬彬回答:“不知道啊,大概是当标兵吧。”那个时候,开群众大会或者沿长安街夹道欢迎来访的国宾,都要选派一些个子高、身体好的学生站在前面当标兵,隔几米占一个,提示后面的人不能超出这个界线,我到北京后参加过好几次夹道欢迎国宾的事,几乎每次都被挑去当标兵。所以那天挑人的时候,宋彬彬很自然地按照这个条件来点名,初中的孩子尤其是初一的孩子被点名的很少,我记得有张小艾,她个子非常高。
到了城楼下面集中后,一个穿军装的人笑呵呵地就带着我们进了城门,然后我们向右拐上坡道,这下我们就知道要到天安门城楼上去了,那个兴奋劲就不用说了。我自己高兴地东张西望,看见右边有个摄影师在拍片子也兴奋地告诉旁边同学“拍电影呢”,指指点点地也被拍进了镜头。
上了城楼我们被安排在东边空地上,还有一部分学生在西边,我站在墙边往下看,看见下面东西观礼台上也站满了学生,很多都是穿军装的,他们看见了城楼上的学生,就一起高喊“我们要上天安门!”“我们要见毛主席!”有的学生激动得要哭,我心里自是幸福骄傲得不得了。大会开始后,林彪讲话,彭小蒙发言我们都没好好听,就是不断地喊叫“我们要见毛主席”,其间也有一些领导过来看看我们,但是我们就是最想看见毛主席。这样就有人想方设法钻过警卫的设防跑到观礼台中间去,我和王丽莎听说宋彬彬、张小艾(还有一些同学)已经冲到中间去了,但是这时警卫战士也开始严防死守,不然我们也想溜过去看看。周恩来到两边安抚大家,告诉说毛主席一会儿会来看大家的。又过一会儿,毛主席果然来了,身边一个小护士和一个高大的警卫员,我们全都挤进过去握手,蜂拥一团。
我后来听说,红卫兵能上城楼,缘于毛泽东一时的心血来潮。他当时一高兴,说了一句:“让娃娃们上来嘛。”不过这只是听说。另外,红卫兵上天安门城楼,宋彬彬她们给毛泽东和其他领导人戴袖章,戴红领巾,也不是事先安排好的。如果有事先的计划,根本不可能随便让各校现场挑几个学生就上去了(上城楼的有一千多学生),无论如何中办、警卫局也要事先通知各校备选的条件、注意事项等等,这是常识。毛泽东本人也许心里早有计划或设想,但是他就是喜欢搞突然袭击。7月底,人民大会堂的大会他突然从后台走出来,8月8日在中南海西门一高兴就下车去接见师生,包括“8.18”那天穿正式军装,他都是突然决定。当时城楼上有点乱,警卫局的工作人员可能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所以才会被一些学生钻了空子跑到中间去,不然,肯定不能谁想过去就过去的。
从城楼下来后,很多同学都羡慕死了,有一个初一的孩子就搂着张小青的肩膀直哭。但是到了那天下午,学校里出现一张大字报,说张小青的父亲张明远是高岗集团的“五虎干将”之一,她有什么资格上天安门受毛主席接见云云。我们看了大字报也无话可说,张小青自己也只好低着头回家了。这就是前面所说的,我们学校的红卫兵也没什么严格的组织程序,谁要是被揭发说父母有问题,自然就不能说自己是红卫兵,连讨论都无需讨论。张小青早上还被宋彬彬挑选到天安门城楼前集合,下午就被人说成是黑帮子弟,这只能说那个时候变化万端,令人应接不暇,无所适从。
最后,坦率地说,“8.18”这样一个群众大会,确实是后来红卫兵们从开会批斗“走资派”“黑五类”发展为肉体摧残的一个催化剂;能上天安门城楼见到毛主席,也是我后来积极参与“辩论对联”,抄家,斗地主,甚至还用皮带打了“地主婆”一下(还好因为胆小没打出效果)的巨大动力。所以如果说“8.18”之后,红卫兵运动进入了一个疯狂的、暴力的、人性丧失的阶段,那么最高的、幕后的指使者是谁,是不言而喻的。
“8.18”之后,我,我所认识的同学,并没有认为宋彬彬从此就改名“宋要武”了。就是报纸上登出了那篇文章,就连我这么愚钝的人也觉得那是为了文化革命的宣传需要。我没觉得宋彬彬已经改名了,我也没觉得毛主席就是要给她改名。
我是8月底就开始跑到外地去“串联”的,中间回来休息几天,找到几个好朋友又结伴出去。这样,一直到1967年军训前,我没有再看见宋彬彬。1966年的国庆节我是在兰州度过的,10月初我回北京,临时结伴的同学散了,有几天我也找不到熟悉的同学好朋友,很无聊。那时候学校已经很冷清了,有一天到学校没看见熟人,就在传达室窗口外面注意到一个纸箱里全是寄给“宋要武”的信,还有几封刚到的放在窗台上,有些信已经被拆开过,也有些没拆。传达室的王大妈,胖胖的,嗓门很大,是个很负责的校工,我和她闲聊几句,知道这么多信都没人接,宋彬彬不承认自己是“宋要武”,所以就不接信,因此这些信就堆在窗口随便哪个同学来了都可以拆看。那天上午我就在门口拆信看,拆了不少,但是也没有封封都看,说实话根本看不完,也没多大意思。
信的内容基本上是两类,一类是向“宋要武”表示致敬,学习,决心“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云云,一类是向“宋要武”汇报他们那里文化大革命如何遇到挫折了,走资派或保皇派如何压制造反派了,希望“宋要武”能去支持他们。但是有一封信被我记住了,那是从武汉一个什么学校寄来的,信中说,“宋要武”在武汉发表言论支持保皇派,保湖北省委,“我们革命造反派感到非常失望和愤怒”,还有其他很多话,有一句大意是“希望你悬崖勒马”,这是那个时候很时髦的词语。这封信给我留下两个印象,第一,宋彬彬去了一趟武汉,第二,她在武汉做了“保皇派”而不是造反派。
这些信不是我首先乱拆乱翻的,在我注意到之前,已经有很多被其他同学拆开看过了。这说明,在学校里很多同学和我一样,并不认为宋彬彬就是“宋要武”,不然,至少从同学间的友谊出发,我们不能、也不会私拆别人的信件。
毛泽东确实一贯号召我们要武不要文质彬彬,在文革爆发之前,我们经常背诵的一首诗就是“不爱红妆爱武装”。暴力革命是毛泽东的思想的一个重要内容。但是,对于文革中红卫兵所作所为最具影响力的,其实并不是毛泽东在天安门广场接见了几次学生,更不是一句“要武嘛”,而是那篇《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毛的这篇文章在文革前几乎是每个中学从初中到高中都要学习的,是对青少年进行政治教育的必读教材。那里面的很多话语,后来成为红卫兵施暴的理论依据;特别是文章中专门有一节谈“所谓‘过分’的问题”,毛在文章中明确地说:“矫枉必须过正”。还有那段“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必须把一切绅权都打倒,把绅士打在地下,甚至用脚踏上”的语录,当时几乎人人都会背,人人都要背。在被关押的“走资派”、“牛鬼蛇神”们每天都要背诵的语录中,这也是必背的一条。其目的是教育他们正确看待群众运动。我甚至记得在当时的《人民日报》社论和“人民日报评论员”文章里,也引用过这篇文章的一些内容。一次广场上的大会,一次接见所产生的作用是很大的,但也只是一种诱发因素,而十几年的暴力斗争教育,对“敌人”的仇恨教育,才是文革初期暴力行为的思想基础。看不到或者回避这个思想基础,只是在“要武嘛”三个字上做文章来探讨追究文革中暴行的根源,那真是舍本逐末。
最后,我借此机会向1966年8月5日下午在校园里被殴打、被侮辱、被残害致死的校长老师表示我个人的道歉。虽然我没有加入到打骂老师的行为中,但他们是教育过我的老师校长,在他们受难时,我在一边旁观。

《记忆》010年5月23日增刊总4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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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6-10 13:05:14 | 显示全部楼层

朗钧 “师大女附中红卫兵”是什么时候成立的?

“师大女附中红卫兵”是什么时候成立的?

朗钧

第47期电子刊物《记忆》登出《也谈卞仲耘之死》,《好故事未必是好历史——我看卞仲耘之死》和《我的记忆:师大女附中文革初期二三事》三篇文章。
宋彬彬等人的这些文字可以视作一份证词。
这三篇文章将师大女附中的红卫兵组织成立的时间后移,其目的是为了说明卞仲耘不是红卫兵打死的。
她们说,好故事未必是好历史。她们想通过这份证词讲一个好的故事,编织一个“好的历史”。因此,为这份证词作真伪辨析确有必要。
但是,历史是一个客观存在,并无好坏之分。正像文化是一个既定人群在即定历史时期创造物质产品和精神产品的总和一样无先进和落后之别。我们共同为红八月留下的文字只是一些证词。由于时效的缘故,它们已不具有司法的属性,却能够反映其文化教育的背景,证明其信念信仰的取向,呈现道德和良心的差异,除此之外,什么也证明不了。
在讨论“师大女附中红卫兵是什么时候成立的”话题之前,先讨论一个小问题。
谭力夫讲话是什么时候发表的?
冯敬兰在她们的《也谈卞仲耘之死》中说:
8月1日,“我们‘坏学生’下乡劳动比军训的大队人马回来得早。学校的气氛已经有些恐怖和惊悚了,这是我的感觉,因为心虚。当时宿舍楼大门口贴的对联(老子英雄儿好汉 / 老子反动儿混蛋 / 横批:历来如此)特别醒目,看一眼就心跳半天。大字报也是‘自来红们站起来’之类,宿舍楼还贴了一长溜谭力夫的讲话,通篇是讲解那个对联,我一直以为对联是他发明的”。
冯敬兰说她在1966年8月1日就看到了著名的谭力夫讲话。这是不可能的。因为谭力夫是在8月20日才发表这个讲话,被传抄和张贴是8月底和9月初的事情了。
是不是冯敬兰年纪大了,记忆有误?
不像。因为谭力夫的讲话,是在一次北京工业大学辩论工作组是否犯了方向性路线性错误的大会上的讲话,由于他是保工作组派的,他通篇并不是讲解那个对联,而是为工作组辩护。血统论的思想只是渗透在这个讲话中。他的那句“共产党的干部犯错误,你们高兴什么,他妈的”,很有个性,也很有特点,是整个讲话的经典之句。凡读过谭力夫的讲话的人,其它内容可能会忘记,而这句话会记得的。
说谭力夫讲话“通篇是讲解那个对联”,只能说明冯敬兰可能根本没有读过谭力夫讲话。没读过为什么要说读过?为什么要编造这个谎言呢?只有冯敬兰自己可以回答。
谭力夫确实写过一篇拥护对联的文章,题目叫《从对联谈起》。但是发表时间是8月12日,而不是8月1日或之前。该文很短,不像冯敬兰所说,可以在墙上贴“一长溜”。
冯敬兰把谭力夫讲话日子弄错这件事本身确实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通过这一例证说明她们的“证词”的不可靠性。回忆历史和编造历史是不一样的。
对于同龄的老三届人来说,红卫兵组织成立的时间本不是一个问题。
红卫兵组织出现在清华附中的时间是1966年5月底~6月初。它被江青、陈伯达认可是7月下旬的事情。被毛泽东认可是8月1日。城区各校红卫兵组织的出现时间大致在是7月底~8月初。为了争论对联的对错,8月3日中山公园音乐堂的大辩论,8月5日中央美术学院的大辩论,8月6日天桥剧场的大辩论都是以红卫兵的胜利而告结束的。
师大女附中学生,邓小平的女儿邓榕在长篇回忆录《我的父亲邓小平——“文革”岁月》中对这个非常时期有清晰的记载:
7月下旬,“混乱就这样持续了一个多月。一些学校中出现了红卫兵组织,批判校领导、揪斗‘黑帮’和‘牛鬼蛇神’的行动不断升级,发生了体罚和打人。中央文革人马频频到各校煽风点火,鼓吹造反。……在强烈刺眼的灯光照射下,江青那‘向红卫兵小将学习!向红卫兵小将致敬’的尖声叫喊……显得那样的得意、狂妄和不可一世。”(见该书第二章《祸起萧墙》)
“7月29日,北京市委在人民大会堂召开万人大会,宣布撤消工作组。”
“作为学校的红卫兵代表,我也参加了那次大会。……毛泽东令人意外地出现在大会堂的主席台上。……会场立时沸腾,红卫兵小将们因震惊兴奋而激动欢呼,一个个热泪洒面。”(见该书第二章《祸起萧墙》)
“8月初,一些中学红卫兵贴出‘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基本如此’的对联,立即掀起了一场关于‘血统论’的大辩论。我所在的红卫兵组织支持对联的立场……”(见该书第三章《炮打司令部》)
师大女附中学生陶洛诵这样回忆当年的情况:
“于我而言是一九六六年八月一日。那一天,我们这些在邢台军训的学生突然被召回,一进学校,许多人目瞪口呆。‘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白纸黑字的对联贴在宿舍楼门口。还有‘打倒黑五类子弟!’‘打倒资产阶级狗崽子!’等等。原来在我们参加军训的十天里,形势大变。反工作组的学生已经成为英雄。学生按出身血统分为三、六、九等,什么红卫兵、红外围、黑五类子弟等等。红卫兵的出身必须是革命干部、革命军人、工人、贫农、下中农才行。” (陶洛诵《师大女附中学生陶洛诵2007年证词》)
邓榕的文字证明师大女附中红卫兵组织1966年7月29日以前就已经成立。
陶洛诵的文字证明师大女附中红卫兵组织1966年8月1日以前就已经成立。
可是,在宋彬彬等人的证词中却叙述出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情况。
叶维丽在证词中说:
“调查的结果是,7月31号,女附中成立了一个叫 ‘毛泽东主义红卫兵’ (‘主义兵’)的组织,主要由‘反工作组’的高中学生组成。8月5号那天打人没有她们的事。‘主义兵’始终是少数派,从未在学校掌过权。
“女附中还有一个叫‘红卫兵’的组织,参加的人数较众。这是一个一哄而起、较为松散的‘组织’。没有证据证明这个组织在8月5号已经存在”。(见《记忆》47期)
刘进在证词中说:“关于“红卫兵”是什么时候成立的?叶维丽问过我多次,我始终说不上来。近几年就这个问题,我几乎是见谁问谁,至今无一人能说出红卫兵成立的准确时间,但大多记得8月5日那天女附中还没有红卫兵”。(见《记忆》47期)
宋彬彬在证词中说:“我记得女附中红卫兵是8•18前一哄而起的,调查的结果也证明这种说法最接近事实。女附中的红卫兵很松散,没有加入不加入这一说,你说自己是,只要没有人反对,你就是了”。(见《记忆》47期)
刘沂伦在证词中说:
“学校里第一个红卫兵组织发起人是梁二同她们反工作组的一些同学,叫‘毛泽东主义红卫兵’,我们当时管她们叫‘主义兵’……除此之外,8月初的几天学校里有没有其他的学生组织,我没有印象,如果有,可能也是很小范围,比如某班级的同学组织一个什么‘战斗队’,至于全校性的红卫兵组织,我没有印象”。(见《记忆》47期)
作为当年的红卫兵,宋彬彬、叶维丽和刘沂伦的说法如此一致,而和邓榕的说法如此不同,这就迫使读者进行一个判断:谁在说谎?
由于江青和中央文革的支持,北京各个中学的干部子弟迅速成立红卫兵组织,时间应该是在7月下旬到8月初这段时间。师大女附中也是这样。
一般而言,凡在红卫兵三个字前带前缀词的组织,如“毛泽东主义红卫兵”“井冈山红卫兵”都是因为“红卫兵”这三个字已经被使用。海淀区、西城区,东城区各个中学的红卫兵组织的名称分布,基本遵循这个规律。从邓榕的回忆文字中证实了上述说法。师大女附中的反工作组的同学在听说7月29日北京市委宣布撤出各校的工作组之后,就成立了他们的红卫兵组织。但是,她们不可能像清华附中红卫兵那样命名自己的组织为“师大女附中红卫兵”。因为在这之前,“师大女附中红卫兵”这个名称已经被使用。邓榕参加的不可能是反工作组的“毛泽东主义红卫兵”组织,她和宋彬彬、刘沂伦、叶维丽参加的是“支持对联”的红卫兵组织,即“师大女附中红卫兵”。后来跟随宋彬彬在八一八登上天安门的大多数人都是这个组织的成员。
师大女附中高干子弟云集,信息之灵通没有哪个学校可以与之比肩。男四中也逊它一筹。说该校的红卫兵组织在毛泽东8月1日致信清华附中红卫兵说“我支持你们”十几天后才成立,要么是记忆有误,要么是在说谎。读者可以判断。
红卫兵组织松散,一轰而起,一轰而散,确实没有严密的组织结构。但是,这并不影响它在短命的生存其间实施暴行和宣扬暴力。师大女附中红卫兵呈交给历史的杰作就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打死打伤自己的老师。
20世纪,中国历史上出现过两个民间暴力团体:义和团和红卫兵。
义和团这个邪教组织的施暴对象是外国人。在中国被外国列强瓜分和欺凌的时候,他们手持大刀长矛,迎着洋人现代化武器吐出的火舌冲击、流血、牺牲,所表现出的强烈的爱国情绪是不容否定的。
而红卫兵的施暴对象是本民族的同胞。他(她)们大都是以超过被害人十倍几十倍的人数进行施暴的。被他们殴打致死的人没有一个曾经表现出反抗的意愿。但还是没有赢来丝毫的同情。红卫兵的胆魄和手段远不如他们的父辈,他们父辈的对手是武装到牙齿的军事集团。红卫兵是以强凌弱的乌合之众,红卫兵在中国历史上的出现是中华民族的耻辱。

2010年5月4日
《记忆》010年5月23日增刊总4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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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6-10 13:06:14 | 显示全部楼层

冯敬兰  我为什么要替宋彬彬说话

我为什么要替宋彬彬说话

冯敬兰

仔细阅读了《记忆》48期关于“师大女附中文革专辑”的“编续往来”,很高兴能通过这个渠道听到各种意见。对于几位读者的质疑和批评,更要表示特别感谢。有质疑就会有新的发现,有批评才会碰撞出新的思想。写这篇文章,谨为再做说明。
我是原北京师大女附中1966届初中生, 1968年6月13日离校去北大荒,1991年调回北京,一直供职于国企,2005年退休。
我就读师大女附中期间,是一个不起眼的初中学生,从未进入校领导的视野,甚至不记得和卞校长打过照面,可是她的惨死却深深留在我的记忆中。1996年文革30年,我发表过一篇散文,题目叫《记忆的疮疤》,想起校长在烈日下躺在小推车上的情景,反复追问自己:那些出身好、教养好、革命感情深的同学,为什么竟在光天化日下殴打、折磨女校长至死?是什么让她们如此残忍和冷血?
有批评者认为,从《记忆的疮疤》到我主持的五人“访谈”,十四年间我的立场发生了改变,与宋彬彬站到了一起。那么,我就先从这个话题说起。

一、我为什么要为宋彬彬说话
近年看到高一3班校友王友琴的著名文章《卞仲耘之死》,明确提到8月5日红卫兵打死了校长,宋彬彬是负责人。一些著名作家、学者也循着这个脉络对宋彬彬发出了强烈的谴责。我重读旧作《记忆的疮疤》,在字里行间寻找,却没有“红卫兵”这三个字。14年前我的文章中,称她们为“最激进的左派学生”、“趾高气扬心狠手毒的打手”、“参与暴力行为的那些同学”。2006年文革40周年,我又写了《烈日下的集体谋杀》,发在搜狐的博客网站,文中写到:“40年前的8月5日早晨,从校长走进校门那一刻起,她的死刑就开始执行了。她被喝令打扫厕所,喝污水,被强迫在正午的日头下,把建筑渣土从这里抬到那里……饥饿、病痛、中暑、脱水还不算,不时有女学生过来抽耳光,踹几脚,更残暴的是那些‘监工’(许多目击现场的同学都深深记得她们的名字),她们用带钉的木棒和铜头皮带给校长造成了遍体鳞伤。心灵的恐惧和绝望就不用计算在内了,校长终于倒在了烈日下。”这类文学描写不同于历史考证,笼统地用“红卫兵”代替施暴者也未尝不可。可是,我没有。我不是红卫兵,犯不上蓄意为她们遮掩,为什么我的文字里“红卫兵”没有出现?我想,只因为当时我在校园里没有看见“红卫兵”。那些行为张扬的同学,包括施暴者,后来或许以“红卫兵”的面目出现在抄家、打人、驱逐“黑五类”的“破四旧”行动中,但是8•5那天,她们尚没有明确的红卫兵身份。
2007年9月,现更名为北京师大附属实验中学的母校,高调、铺张地举办了建校90周年的庆祝活动,由于评选宋彬彬为知名校友,在海内外遭到了猛烈的抨击。此前我一直在外地、在企业工作,宋彬彬从来不在我的视野里。我上网查看,不禁大吃一惊,网上流传着多种关于宋彬彬的文字,“宋彬彬——宋要武”原来一直属于公共话题。对她的指控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关于“宋要武”组织杀人比赛的,内容实在离奇,我只能付之一笑;一类是“事实”,红卫兵打死了校长,宋彬彬是负责人,至今拒不认罪,应把她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我是当年在校生,尽管知道1966年8月5日导致校长惨死的游斗校领导活动是高一学生干的,但也希望看到切实的新证据,证明宋彬彬是发起、组织或领导者。可是,来势凶猛的舆论审判只有空洞的指控,没有具体的证据。
2007年临近年底,我在博客写了一篇质疑文章,题目是《请放开宋彬彬》。文章中说:“实验中学今年九月的校庆活动,在网上遭到猛烈抨击,批评文章多言辞凌厉。我同意那些文章的基本观点,即校方缺少对文革的正确认知,但我反对对宋彬彬本人继续妖魔化。”“迄今为止,我没有看到过当年在校的学生(66、67、68三届学生约40个班)有人举证宋彬彬参与暴力的事实,也没有看到过网上和民间流传的宋彬彬打死若干人的实据。实际上,在我的印象中,宋彬彬就是一个戴着白色化学镜框眼镜、清秀善良、文质彬彬的高年级女生(她的班级正是我的姐姐班)。我和宋彬彬没有过任何接触,即便在文革中,也从未有过她张扬狂热、盛气凌人的记忆。我相信,母校的同学多数会持有这个印象。”
我虽写过几篇文章谴责8•5暴力活动,但是从来没有把宋彬彬和校长之死看成因果关系,这是我一贯的立场。我公开为宋彬彬说话,希望本着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原则,撇清宋彬彬身上的口水,给她一个面对自己和公众的空间。不说出施暴学生的名字,不等于可以嫁祸于宋彬彬。宋8•18给毛泽东戴了红卫兵袖章,成为当时的公众人物或曰文革符号,不等于8•5事件的责任就应该归咎于她。既然8•5校长之死和8•18宋彬彬戴袖章已经成为标志性的公共事件,就不可能只有王友琴同学的一种版本,一个声音。当事人的声音绝对不应空缺。
我知道,公开为宋彬彬说话是一件冒险的事,事实也是如此。文章一出,即引来许多谩骂和侮辱。政治挂帅者批我“为文革翻案、为红卫兵翻案”,自恃高贵者讥我为“小可怜、小市民,拍干部子弟马屁”,聪明伶俐者骂我是“蠢妇、不要脸,是学校的耻上加耻”,知我根底者斥我“忘了生父是怎么死的”(运动中自杀)。一时间在一些博客和实验中学的博客网站留言板上,骂我的声浪甚至超过了对宋彬彬的讨伐。文革初我十六岁,仅因为对个别干部子弟有意见,就被上纲为“仇视干部子弟、仇视党的阶级路线”而被批斗被孤立,临近六十岁时,因为反对妖魔化宋彬彬,又被斥“为文革翻案,为红卫兵翻案”。这些未脱文革窠臼的霸道语言像一面镜子,让我看到了非黑既白的绝对化思维如此根深蒂固,蛮横的姿态和狂暴的语言除了发泄愤怒,难道更能接近事实真相吗?
我决心弄清真相。2007年岁末,我开始参与对母校文革初期的调查。我知道,只有心态平和、实事求是、多头调查、反复质疑(包括对自己),才可能找到真相。

二、关于个人记忆的可靠性
个人的记忆是不可靠的,我在不断自我否定中确认了这一点。重要的是一经发现,就要及时纠正。
感谢刘双先生的批评。我在五人访谈中提到,大批军训的学生回校前,我在校园里看到宿舍楼前贴了一长溜谭力夫的讲话,以为对联是他的发明。查阅了北大学者印红标著《失踪者的足迹》一书,证明刘双的记忆比我准确。同时我要感谢王容芬女士,她在新作《迫害何时到头》一文中,指出我在“访谈”里对林莽先生发难,把林先生讲的两次提审说成了一件事,把林先生记忆的深色裙子说成了花裙子。王容芬女士是我敬仰的思想先驱和无畏勇士,她的故事我只听过一遍就永生难忘,因此我理解她在新作中的愤怒。其实,我在《记忆的疮疤》中,已知的时间和人物的记忆错误也有三处。
个人记忆与事实真相不能等同。不说久远的过去,就是发生在眼前的事,不同境遇不同心情的人,记忆也会千差万别。作为女附中1966年在校生,我也有自己的伤痛和记忆。但是,伤痛是伤痛,记忆是记忆,伤痛不能保证记忆的完整和可靠。
近年就“八五事件”我曾接受过三次采访,都被问到“林莽从图书室窗口看到的红卫兵们,一律穿草绿军装,戴红底黄字红卫兵袖箍,腰扎钉头皮带,脚上是翻毛牛皮军靴”,我是否也见过?刘婷婷是否用穿翻毛牛皮军靴的脚踩了卞校长的头?我的回答是一致的:我不在现场,不知道刘婷婷做过什么。但是,当时正值伏天,是北京最热的时候,我校激进的学生都是女赤卫队员的打扮——把裤腿挽到了膝盖,连鞋都不穿。至于红底黄字的红卫兵袖箍更没看见,宋彬彬8•18给毛泽东戴的尚且是从红色横幅撕下的布条连夜赶制出的粗糙毛边黑字袖章,8•5当天怎会有特殊工艺印制的红底黄字红卫兵袖箍呢?
我在五人访谈中限于篇幅,没有引用王容芬女士的原文(为历史作证——评胡杰获奖纪录片《我虽死去》),本文为再次表达我对林莽证言的质疑,先引用王文如下:
近日获悉,林先生是在宋彬彬两次提审他之后做出自杀决定的。第一次提审,宋让他交代少年空军学校的事,旁边站着一个1米8多的粗壮男生,当胸重重给了他一拳。林先生被打倒在地,躺了半天起不来。第二次是深夜,林先生与历史老师朱学希(应为朱学西——编者)一起被宋彬彬提审,宋彬彬坐着,让他们跪着,旁边站着几个女红卫兵。红卫兵们用皮带抽他们,林先生挨了打,朱老师被抽得更厉害。那天夜里林莽决定与母亲一起触电自杀。他至今清楚记得,宋彬彬与众不同,两次都没穿红卫兵军服,而是绸衬衫和裙子,弱女子的身材。林莽先生92岁了,对生命中最残酷的一幕记忆犹新,同时被殴打的朱学希(应为朱学西——编者)老师也还在世。

由于我在“访谈”中表示了对林莽的质疑,王容芬女士为此向2006年采访林先生的友人求证。她说:
林先生2008年又给王友琴女士讲了一遍,与2006年的讲述完全一致。这个证言两年前经我传出后,林先生受到许多恶言恶语,包括网上围攻。这位友人很悲愤,认为“历史的叙述变形了。大家可以说这段的真实细节,但不是这样的说法,这简直是不顾受难者的伤痛……他不计较卞当政的时候给自己划了极右,一家遭遇了人间惨剧,他仍然做电影里红卫兵暴行的证人,担当的已经够了……现在才跳出来写作的这一群,他们为的是与道义毫无关系的目的,我为她们羞耻。她们绕过了最要紧的东西,那就是我们中国人的血泪。

王容芬女士身居国外,亲自访问林莽不容易,无人会苛求。我倒要问问那位“友人”求真的精神在哪里?既然当事人是两位(林、朱),“同時被殴打的朱学希老師也还在世”,去拜访过后者吗?搞清宋彬彬在哪年哪月哪一天的“深夜”,在什么地方、以什么身份提审老师,难道就无所谓吗?“她们绕过了最要紧的东西,那就是我们中国人的血泪。”——至于这种视自己为道德化身的文学语言,除了矫情又有何用?
宋彬彬“提审”林、朱二位老师,应该不是心血来潮的孤立行动。我在《访谈》中披露了历史教员朱学西老师与林莽老师不同的记忆。林莽先生指认宋彬彬的证言,是迄今为止我所看到的最为具体的文字,有细节、有过程、有后果,可以说是栩栩如生。唯一的遗憾是缺少时间和地点两个元素。近几天我仔细读了本人1967—1968年的日记(1966年日记缺失,但是也可以理出头绪),试图找到林老师被提审的那个“深夜”。
1966年6—8月的事在五人访谈中已有详细叙述,同年9月开始大串联,起初是有资格的极少数“红五类”,国庆节后很快就失控。女附中变成了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的“附中”,校园里到处是穿着军装的青年男女,哈军工把我校作为“联络站”持续了几个月,而本校学生多去外地串联或呆在家里。1966年冬天,被“血统论”压制的学生强烈反弹,纷纷成立各种组织,声讨“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就像8月中下旬突然出现一样,“老红卫兵”又突然消散了,其中的强硬分子组成“联动”,炮口直对中央文革小组。学校仍处无政府状态,但大食堂照样开伙,接待外地串联学生,负责后勤工作的是副校长李天义,因他是原从解放区来的工农干部,没有受到大冲击。
1967年初开始军训,南口驻军装甲兵4636部队进驻学校,学生分裂成四三派(红色造反团,1967年2月22日成立)、四四派(东方红公社,具体成立时间不详),毛泽东主义红卫兵作为第三方依然存在。年初批判(刘邓)资产阶级反动路线,随后就是派性斗争、大联合、年末学校成立三结合“革命委员会”。局势稳定后,解放军撤离(1968年元旦过后,该部奉命开赴越南战场),但高团长等领导还在(是否“三结合”进了革命委员会?日记没有记载)。我在1967年11月25日(星期天)写到:“解放军撤走了,指导员在汽车上挥舞帽子与我们告别的情景至今还浮现在我的眼前,不少同学都哭了。”1967年秋冬,已有少数同学提前报名下乡,11月16日我们在天安门广场为去内蒙插队的同学送行,12月9日去北京站为赴北大荒的同学送行。12月15日学校公布了首批毕业生分配方案,有19个同学将走上工作岗位。需要说明的是,四三派保校长胡志涛,四四派批校长胡志涛。整年没有针对校领导和老师的集中斗争。
1968年从1月4日开始写日记,几乎全是到西单食品商场、西城肉联厂、21路公共汽车等处劳动。1月14日记:“今天新生开家长会,我校招新生25班1000多人,这是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新生何时入校我没有记忆。因为女校对男生缺少管理经验,抽调在校66届学生做新生辅导员,近日我班一同学告诉我,她也当过辅导员。1968年整个春天都在整治学生,一是反对中央文革的“联动分子”,二是反对血统论同时也无视新政权的四三派头头和骨干。与此同时,少量表现好、出身好的学生陆续去工厂报到,接着就是六六届学生大规模的上山下乡。我是1968年6月13日离校去北大荒的,同行的是119名初三/高三同学。
刘进、宋彬彬1966年8月19日宣布退出学校“筹委会”后,据我和一些同学回忆,她们再没有担任过任何组织的头头而抛头露面,后来成立的三结合“革命委员会”也没有她们的事。那么,宋彬彬以什么身份提审老师?又在哪年的某个深夜提审了老师?据朱学西老师回忆,他被提审并屡遭男生暴打,是在1968年“清理阶级队伍”过程中,我认为这更合情理。我们到北大荒的头半年,陆续得知学校改名“150中学”,进来了工宣队,开展了“清理阶级队伍”运动,几位老师先后自杀。宋彬彬比我们离校更早,由她提审老师,既没有机会,也没有资格。
最后,我还要说到“绸衬衫”和不管什么颜色的裙子。自从1966年8、9月恐怖的“破四旧”运动以后到1968年6月我下乡北大荒,记忆里没有看见过哪个同学穿裙子,倘若有,一定会被讥笑为“小资产阶级”,那人肯定不会是“革命后代、共产党员”宋彬彬。70年代初期江青接见外宾,穿了一件仿唐装的连衣裙,我们看见报载后惊呼:哇!以后可以穿裙子啦!
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提到以上细节,只是为了说明:个人的记忆是不可靠的,不可靠的记忆重复100次,仍旧不可靠。林莽老师勇敢地站出来作证,我对他表示敬佩,但是,我仍坚持对他某些说法的质疑,这不是人格否定,更不是继续“迫害”。质疑是对另一种可能的发现和探寻。在同一事件100个不同的记忆样本中,必定会找到相同性或相似性,那也许就离真相不远了。

三、为什么要“纠缠”于细节
任何事件都包含着时空两个方向,过程代表了时间,人物是空间活动的主体,而林林总总的因果关系让一个事件呈现出错综复杂的面貌。女附中的文革事件正是这样。
我第一次听说王友琴的名字是从初中同学叶维丽那里,大约十年前,我们谈论校长之死(多年来我们经常谈起的话题)时她说,咱们学校有个叫王友琴的同学,也写过文章,她比咱们小,可能是老初一的。多年来,王友琴一直是我敬重的校友。2007年我从实验中学网站的校友录里得知,王友琴是高一3班学生,原来是我们的学长。对她倾毕生精力搜集文革死难者资料的工作,她的超凡勇气和耐力,我要再次表示敬意。
我非常赞同王友琴学长的观点:“也许没有必要去细究或复述这些细节。但是过多地舍弃细节却可能使我们失去总体性的把握。”
几个月前我读了王友琴在1986年写的《女性的野蛮》,文章叙述了她的同学发动游斗校领导的过程,作为在场者,她讲得有声有色,而且行文质朴。我不妨摘录几段:
①保工作组的一派人多势众,似乎正在全盛时期,但在工作组问题上,却已显得不够紧跟潮流,有些冷落。一天下午,这一派的一些同学在教室里开会,“我们要坚持斗争的大方向”,“走,打黑帮去!”她们这样说,似乎这可以使她们摆脱因工作组问题而产生的困境,并以此进一步证明她们的“革命”性。
②见班里同学去打黑帮,我却无事干,就下楼去看。
③如果一个人对自己身边发生的罪恶未加制止,那么就是罪恶的同谋——但是我在十年之后才学会了这句话。
④当时学校“文化革命委员会”的副主任,一个高中三年级的学生,在广播喇叭里说,昨天晚上,校长死了。

那个高三学生,是王友琴文章中唯一明确的指向。我们一看就知道她叫刘进,而不叫宋彬彬。当时学校没有“文化革命委员会”这个机构,可能王友琴也不清楚,就笼统给了个称呼。
十几年后她重新修正了自己的记忆,在著名的《卞仲耘之死》一文里,基本舍弃了旧的叙述,提出了新的逻辑链条,即红卫兵7月31日成立;8月5日打死了校长;宋彬彬是红卫兵负责人。我相信这是王友琴学长经过调查得来的而不是凭空想象的。当年的教师组织“星火燎原”战斗队曾编辑了一个“师大女附中文革大事记”,截止到当年10月。说到红卫兵时,原文是: 7.31“红旗”(毛泽东主义红卫兵)“红卫兵”成立。这句话语焉不详,我们曾经很想访问那个组织的负责老师,因为这位老师年事已高身体不好,称完全记不起是谁做的“大事记”。我们在五人访谈中指出,7月31日反工作组的同学成立了毛泽东主义红卫兵,前身叫“红旗”。成立宣言用红纸黑字张榜贴在大食堂附近的布告栏里。从《女性的野蛮》中得知,王友琴的那几个同班同学并不属于这个组织。而以血统论为标志的“红卫兵”,因至今没有找到公开宣示的证据,成立时间、斗争纲领、组织原则、人员组成更是一团乱麻,导致许多校友、老师,都没有界限清楚的记忆。
认定宋彬彬为8•5打死校长的红卫兵负责人,有一件关键物证,就是7人名单。名单来自于王晶垚先生,我们必须感谢王晶垚先生悉心保管至今,使一张纸片成为有力的物证。刘双先生说,五一那天他打电话再次向王晶垚先生求证:“他说那字条不是医院转给他的,是他要求7人写的。这里没有因年老记忆不好的问题,因为10年,20年前,30年前他就是这么说的。”“我问是谁的笔迹,他说是刘进的笔迹。但是,李松文承认是自己的笔迹应该没有问题。但是,不是李松文亲口讲的,是转述。可信度有多大?看来要验笔迹或测谎啦。”(见《记忆》48期编读往来•刘双来信)其实要确定是否李老师笔迹,当面去问他即可,比验笔迹和测谎容易得多,几乎没有成本。
2008年初,这个纸片在几个博客里反复张贴,有人说凶手就在里面!我看到后,第一反应就是李松文老师写的,他教我们初三几何,天天在黑板上画图、板书,字体流利而内敛,很像老实厚道的老师本人。我的同班同学看了47期《记忆》,也有几个电话里说,那名单一看就是李老师写的。在这里,我要特别表达对李松文老师的敬意,行事风格谨慎质朴的李老师,在当年和现在表现出来的道德勇气,为我们树立了榜样。
名单竖着写,我们是从右向左看的,而王友琴学长是从左向右看的,得出的结论当然相反。老师和在场学生为医院抢救“黑帮”做担保,和家属“要求女附中权力当局留下姓名”完全是两回事,这里产生了根本不同的记忆,我认为也很正常。签名透露的信息,不仅否定了王友琴学长关于宋彬彬是红卫兵负责人的判定,还提示了工作组撤走后“学生代表会”的现状,七人中第一个是老师,第二、三、四、五个是在医院抢救现场的学生,第六、第七是“学生代表会”成员刘进、宋彬彬,她们在名单里的位置,正说明是以个人名义而非“组织名义”出面。
有批评者认为,我们的“访谈”是在否定“这个领域的领军人物王友琴多年来的研究成果”,是对王友琴“鸡蛋里挑骨头”。我不禁想问:谁有权利垄断对历史的解释呢?我本人很好奇王友琴多年来如何对8•5事件研究出了现在的结果。这个结果虽然给她带来了巨大的声誉,也让她远离了事件本身,远离了真实的自己。至于诸多学者在研究中采信了王友琴提供的版本,责任不在王友琴,而在我们:当年冷漠地看着校长被残害致死,后来又以同样的冷漠任凭同学宋彬彬被妖魔化的我们。
有批评者认为,纠缠于8月5日有没有红卫兵,否认8•5事件的组织者和施暴者当时是以红卫兵身份出现,本质上是在为红卫兵辩护,是在为宋彬彬脱罪。放眼于文革这一空前浩劫,笼统地指控红卫兵,谁也不会持异议。我在“访谈”里也说过——对于我来说,红卫兵就是干部子弟的别名。但是,“卞仲耘之死”既然成为文革暴力的“样本”,又牵扯到另一标志性人物宋彬彬,弄清它的来龙去脉、因果关系,是不容回避的责任。只有厘清一个个“个案”,才有大历史宏观的叙述。
还有批评者认为,从来就没有什么“权力真空”,818之前,权力掌握在高干子弟为主的红卫兵手中。我们对母校文革初期“权力真空”的时间边际,认定为工作组撤离后的一周。胡志涛校长在她的《生活教育论》一书139页第三自然段里写到:1966年8月5日,我起个大早。“找市委去!”思索了半夜的一个念头驱使我向市委走去。脑子里的一大串问号都想到市委能得到回答,特别是昨天出现的打人现象。我找到分管文教口的同志,我向他陈述了工作组进校以来的情况,七月底工作组撤走后,学校处于无人管的混乱状态,我特别强调了昨天的打人问题,我说:“这说明基层领导干部的人身安全已得不到保障了。请指示,我们该怎么办?”他听后却用平静的口气劝说道:“你回学校去吧!”我站着没动。这时,我多么希望他能说出一句:“你们回避一下吧,先不要到学校去了。”他站起来看我不走,又补充了一句:“回去吧!我们会向区委通报的。”我怀着沉重而失望的心情,走出市委大门。一路上,脑子里开展了激烈的思想斗争:回去!回去!回去!明知是凶多吉少。但我是校长,我是一个长期受党教育的共产党员。上级指示,我只有服从。无论如何,我得硬着头皮回去。
我们在访谈中谈到的每个细节,时间、地点、人物都经过多方调查和反复求证,限于篇幅不得不几次压缩,诚如郭建先生所言“经过作者精心选择”, 若郭先生发现哪个细节“似是而非”,欢迎指正。
最后,我个人认为8•5事件中,作为工作组时期的骨干,有一定影响力的高年级学生,刘进、宋彬彬有她们应该承担的责任,不是导致校长死亡的直接责任或间接责任,而是道义责任。事实上,8•5那天她们已经承担了这个责任,两度去劝阻,将校长送至医院,连夜向市委汇报,8•6早上向全校通报。校长之死,不是当年的她们和老师学生们能够预见到的,因而苛求她们并无道理。
为了厘清母校那段文革历史,当年的学生代表会主席,而今年过花甲患有冠心病的刘进辛苦奔走了几年,访问了几十位老师、校友,写下几万字的调查报告(包括100多个注释),交给学校存档。可以说,她把责任一直承担到了今天。
写到这里,我想起那些殴打、羞辱过老师的同学,我仍然希望她们能站出来说出自己的经历,给当代一个解释,给后代一个警醒。宋彬彬背了黑锅,不等于自己就可以永远隐藏在历史的汪洋里。我想起制造了“宋要武”的光明日报记者,利用了“宋要武”的湖北省委喉舌《长江日报》,如果相关的当事人还健在,希望他们能站出来还历史一个公道。宋彬彬改名宋岩的档案应该还存放在北京市公安局西城分局二龙路派出所,有查阅权限者,也可以作证宋彬彬是否改名宋要武。其实,文革中改名卫东、忠东、红卫、爱党的不计其数,改名本是寻常事,惟有“宋要武”叫不得。
2008年1月24日,叶维丽、于羚和我第一次约刘进、宋彬彬谈她们文革初期的经历,那天谈了6个小时。一周后,再次对她俩进行访谈,从上午十点谈到晚上九点。二年多以来,我们就同一主题进行过十多次谈话。宋彬彬不是一个健谈的人,她诚实、诚恳、善良,并有着她那个年纪少有的单纯。背负着巨大的精神压力,我无法了解她的内心经受着怎样的煎熬,但我知道她很冤——这就是为什么我要站出来为她讲话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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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6-10 13:07:03 | 显示全部楼层

王里  读宋彬彬、叶维丽、刘进等人的文章和访谈

澄清是重要的,但反思更迫切
——读宋彬彬、叶维丽、刘进等人的文章和访谈

王里

  很仔细地读过宋彬彬、叶维丽、刘进等人关于北师大附属女中1966年8月两起事件的文章和访谈。这组文章无疑引起我很大的阅读兴趣,因为当年“彬彬”改成“要武”的影响极大,事件发生时我刚读小学六年级,虽然是远离北京的武汉,我的小学却也由“和平小学”改成了“要武小学”。我家长年订阅《光明日报》,对宋要武的那篇文章有很深的印象,宋彬彬来武汉也有所耳闻,只是消息从大字报而来,真假不辨,今天方知确有此事。
  澄清历史真相当然很有必要,尤其是当事人都还健在的时候,这是一种最起码的责任。故意遗忘历史,把谜语留给后人猜测,是懦夫的表现。遗憾的是,迄今为止,在仅有的、为数不多的、民间自发的历史回顾中,主要还是撇清居多,少见主动的历史承担者。而后者才应该是“记忆”真正迫切之需要。
  有什么样的民众,就有什么样的政府;有什么样的群众,就有什么样的领袖。我一直认为,文革不止是领袖的文革,也不止是“四人帮”的文革。文革是大家的文革,是我们每一个人的文革。反思文革,要紧的是我们每个人都更应该弄清自己在文革中所扮演的角色。这种反思比起甄别历史真相更有意义,更具震撼力,更能给我们的后人留下宝贵的遗产,更能在理性的层次上杜绝文革惨剧的重演。但是,这种反思对中国人来说是非常困难的,因为这决定于几千年传统文化熏陶出来的中国人先天人格缺陷,而克服这种人格缺陷又是十分痛苦和艰难的事情。这个缺陷简言之就是:每个中国人都坚信自己本心的真诚,坚信自己有善良的愿望,坚信自己的本质是好的,之所以做错事,是认识不够,是受了外界的影响,是被一时蒙蔽。“身是菩提树,心为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
  就以宋彬彬、叶维丽、刘进等人的文章和访谈为例,也不难看出这种思维的顽固性和影响力。
  在访谈中,刘进讲到1966年8月6日早上,她在广播里通报了校长去世的消息和向吴德汇报的情况,转述了吴德的原话“这么大的运动,难免发生这样那样的问题,人死不能复生,死了就死了”。校长被打致死是一个事实,“死了就死了”是一个相机权宜的态度。虽然有人记得广播中说“再不许打人了”、“打人违反党的政策”,但是给人们“刺激最深的”却是那句“死了就死了”。
  叶维丽在2002年开始做调查后,第一次与刘进见面时,她问了心中存了很久的问题:“你那天说没说过‘死了就死了’?对我这个陌生人突如其来的提问,刘进回答,‘说了’,毫无闪烁其辞。她同时告诉我这句话的来历。刘进坦诚的态度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在这里,也许用“坦然”要比“坦诚”更加准确。刘进为什么坦然?因为这话并非她的发明,而是转述吴德的原话,按常理刘进本人没有任何责任。但是为什么会使叶维丽时隔36年后第一次与刘进见面就问这句话?因为这句话对叶维丽的刺激最深,是“心中存了很久的问题”。虽然中国人一向淡漠生命,一向有李逵抡圆板斧排头砍去的豪情,但毕竟人命关天,事实上在任何时代,也都有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的规矩,独有文革是例外。“死了就死了”虽然是转述领导原话,但在转述的那一瞬间,“我”应该怎样处置,“我”有怎样的评判,“我”的内心刺激和选择如何平衡,却是有极深刻的内涵可供反思的,因为我们已经是成年人,并不是无意识的传声筒,语言也不能用本能的应激反应来解释,我们所做的一切归根结底是由我们自己的自由意志所决定,我们可以这样做,也可以不这样做,做与不做的后果,只能由我们自己承担。
  李乾在《一个中学生的文革》这本书中,回顾了他作为学生法庭死刑执行者在执行第一、第二个“流氓”时的心态,也回顾了在去执行第三个“流氓”途中的心里的犹豫以及主动放弃任务的逃避过程。如果说,李乾在枪毙头两个“流氓”时是出于对领袖和革命的忠诚,那么后来的主动放弃和逃避就应该是对领袖和革命的背叛;如果说后面的行为是人的良知、人的罪恶感被唤醒,那么前面的行为就应该是犯罪。先选择了前者,又背叛了前者,选择了后者,自主权全在李乾的自由意志,责任也无法推诿给别人。虽然李乾在他的书中并没有完全讲清楚前后两种截然相反行为的关系,但他在思考,试图将其理清。莎士比亚的名句“To be, or not to be - that is the question”直到今天仍在困惑着人们,而且问题也许永远存在下去,但提出并试图理清,本身就足以震撼人心。
  当然,面对精心培养了自己的老师“你们当时在哪儿”的反复追问,宋彬彬、叶维丽、刘进等人也很诚恳地承认“我们当时真的很对不起老师们”,甚至说“作为女附中的学生,我感到有罪”,这是心里话,我相信。但是,这仍然是让自己躲进一个有错乃至有罪的群体之中,仍然是一种群体意识,没有真正承担起“我”的“那一份”责任。与“极左错误人人有份”一样,这种反思没有任何力度,不能给后人以任何警示。法不责众,人人有错等于没有人承担责任。
  宋彬彬戴袖章事件,“让她在40多年中承受巨大的压力和指责,完全被妖魔化”。的确如此,前面讲到我的小学都因此而改名,可见影响力的广泛和深入。但是,每个人的反思是自己的事情,不能指望那个不经宋彬彬同意、以宋要武(宋彬彬)署名发表《我给毛主席戴上红袖章》的记者“能站出来,说句公道话”。即使他站出来了,本着同样的思维模式,他也完全可以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毫无疑问,他肯定也是奉命而作。照这样的逻辑不断追溯下去,到头来,结果一定是谁都没有责任。
  宋彬彬谈到去武汉的事情,她的结论显然仍旧是被动的,是基于对“父亲的老部下”王任重的信任。但是去或不去,说还是不说,说什么不说什么,这些毕竟都是你自己的选择。你是如何选择的,为什么会那样选择,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得失考虑,现在反思起来有什么样的评判和教训,对后人有什么样的警示,这才是更有价值更有意义的。即算是被利用,也应该反思一个成年人为什么会被利用,“我”的软肋在哪里,“我”之所以会被利用是因为我考虑到了哪些利益。
叶维丽在写到“谁之责”的时候是这样说的:

  我不认为卞仲耘之死的惨剧是个易于审理的法律问题。法律不是全能的,特别是应用于由最高领袖有意制造的“天下大乱”的非常时期。在一度出现“你一下、我一下”众人参与打人的混乱情形下,到底谁是“凶手”?在“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成为很多人最高信条的时代,如何判断个人还剩下多少“自由意志”和“是非标准”?这样说,绝不是否认个人应负的责任,而是说,事情不像哈里斯先生想的那样简单明了、黑白分明。但同时我也认为,即使在那样一个癫狂的时代,不管怎么有限,仍然存在一定的个人选择空间。我曾自问,如果当时我在场,会怎么做?我知道,我会吓坏了,我甚至会在心里谴责眼前的暴力,但我绝不会有胆量上前阻拦,我不具备那样的道德勇气,我所受的教育不足以使我那样去做。
  我想,四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们要做的不是去“抓凶手”,而是每个人面对自己的良知。我们都已鬓发灰白,夜深人静时,我们是否曾扪心自问?就像当时选择怎么做是要经过每个人的大脑一样,今天的反省也只能是个人的。在调查了解卞校长之死的过程中,我发现我和我很多校友们共同的问题是:
  为什么当年北京最出色的女校的学生,会做出如此伤天害理的事情?
  我们都在追问。

  不错,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中,个人的抗拒的确很难发生,甚至几乎连抗拒的意识都很难出现。笔者当时虽然还是懵懂少年,但也亲眼目睹了诸多血腥暴力场面,尽管当时心惊肉跳,却丝毫不敢怀疑那种革命的真诚。我们所受的教育就是如此,直到今天仍然没有多少改善。四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们反思的目的当然不是去“抓凶手”,我们的共同问题当然是充满朝气的单纯的学生为什么“会做出如此伤天害理的事情”?也就是:为什么好人会做坏事?
  沿着这个思路追问下去,有两个头绪。一个就是编者按所说,那些“非刑毒打”师长的人,是死者生前热爱和悉心培养的学生。而死难者的政绩,正是坚决贯彻了毛主席的无产阶级教育路线,认真执行党的教育方针,培养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在这种路线、方针下成长起来的女生们成了“疯狂的坏人”,那么,这是什么路线?这是什么方针?说到底,人本应是好人,制度使其迷途。
  第二个头绪,是我的思路。好人不是先天规定的,先天对人的规定是人具有自由意志而动物没有。具有自由意志的人,既可以做好事,也可以做坏事,除非精神失常,每一个行为的发生,不论在什么条件下,都是人自己的选择。叶维丽说得好:“我曾自问,如果当时我在场,会怎么做?我知道,我会吓坏了,我甚至会在心里谴责眼前的暴力,但我绝不会有胆量上前阻拦,我不具备那样的道德勇气,我所受的教育不足以使我那样去做。”胆怯也是一种选择,而且是利益的选择,既然是利益的选择,按照孔孟之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的定义,还能假定“我”是一个好人吗?
所以,“好人做坏事”的全部问题都来自于对“好人”的先天假定和固化,也就是所谓的“人之初,性本善”,好人之所以做坏事是外界的干扰和蒙尘,是被外人教坏的。这是中国几千年一而贯之的传统思维模式,好事全归自己的本性,坏事全赖别人的教唆,自己一点都不用负责任。我们一切的制度,一切的教育方针,都是从这个被人们广泛认同的原点出发而形成的。要想彻底追问下去,彻底解开这个千年枷锁,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承认人性是自由的,既可以行善也可以作恶,承认人的每一个行为都是通过了理性的判断和选择的,而决不可能仅靠“好人”的本性和“好人”的真诚而不假思索地去做。同时还要承认,人不是上帝,自欺也是人的本性,所以行为之后还要对其进行批判,检验是否真的符合自己的理性,这就叫反思。这种反思是否公开,同样由个人自由意志所决定,别人无权强迫,也无法强迫。对文革的反思如果真能做到这一点,人们对文革重演的恐惧才能彻底释放。

201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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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6-10 13:08:31 | 显示全部楼层

叶志江  难言的历史一定有难言的故事

难言的历史一定有难言的故事

叶志江

历史是由一连串的故事连接起来的。叶维丽说,好故事未必是好历史(见《记忆》第47期,叶维丽《好故事未必是好历史——我看卞仲耘之死》一文),譬如三国演义中有许多好故事,但演义并非历史。
叶维丽的文章虽然涉及的只是卞仲耘之死这一个案和宋彬彬究竟应当承担何种责任的问题,但它触及了文革史之所以扑朔迷离,讳莫如深的大问题。
文革十年,青年学生担任主要演员的是头两年,写文革史,最难落笔的恰恰是这两年。不要说整个历史,就是这两年中发生的许多故事恐怕都是很难讲得清楚的。好故事未必是好历史,难言的历史一定有难言的故事,卞仲耘之死便有它的难言之处。
周作人在《故事难讲》中引用过一件轶事:英国洛利勋爵在狱中写《世界通史》,有一天看见窗外有人斗殴,甲打一个像是官吏的乙,乙立即抽剑刺甲,甲以棍殴乙,遂同倒地上。次日有友来访,洛利告以所见。友订正之曰:乙非官吏而是西班牙使馆的仆人,是乙先打甲,并未拔剑,乃是甲抢去把乙刺死的。洛利不服,说亲见无误,友人说那时自己在场,为了夺取凶手的剑,额上还受了微伤。洛利于客去后尽焚其稿,因为目睹尚难尽信,过去的事更无从说起了。
卞仲耘之死已是四十多年的事,现在要讲清楚自然很难,更何况一些当事人选择沉默。甲乙两人打架,事隔一天,目击者洛利和在现场的友人的说法便有矛盾。殴打卞仲耘时在场的人不少,总有上百人吧,四十多年后各自的回忆不可避免地有冲突之处。
有一点倒是比较清楚的,宋彬彬曾出现在殴打卞仲耘的现场,但未动手,也未动脚。这是各方证人都确认的。卞仲耘之死,宋彬彬无直接责任。因此,卞仲耘的丈夫王晶垚从1978年至1989年多次向法院状告袁淑娥等有关人员时,宋彬彬并未列为被告人。但王晶垚认为宋彬彬是当时学校的主要负责人之一,她对卞仲耘之死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二十多年前,王友琴首次向公众揭示卞仲耘之死时,大概也是这样认为的。
文革史和文革中的故事之所以“难言”,除了时间“久远”外,另一个重要因素正是这“不可推卸的责任”有点说不清道不明,它涉及错综复杂的文革大背景。极而言之,有人甚至认为文革中出现种种非人性的行为,人人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叶维丽,历史学家,马萨诸塞州州立大学教授。早年同宋彬彬、邓榕和王友琴等名人一起就读于京城著名的皇家学校——卞仲耘任副校长的北京师大女附中。因此,在红卫兵运动兴起之初和随之而起的“红色恐怖”发生时,她正处于旋涡的中心,对文革有过直接的观察和鲜明的记忆。应当说,作为历史学家和得益于美国“语境”的宽松,她的文章要比一些洋学者、囿于国内政治束缚的大陆学者和未经历过文革的研究者,更能搔到历史的“痒处”。她的文笔和层层剥茧式的分析也让人对四十年前的那场革命有身临其境之感。
在她看来,对卞仲耘之死无直接责任,甚至在现场作过无力的劝说和努力的宋彬彬却成为“千夫所指”,有关她和卞仲耘之死的故事在网上流传了几十年,长盛不衰,并成为许多文革史的研究者,特别是国外的学者研究文革的重要依据,这本身就是一个值得历史学家注意的有趣现象。
在《卞仲耘之死》(署名白芳)、《好故事未必是好历史》和她那本《动荡的青春》等文章和专著中,她试图通过对文革爆发后最“激动人心”的几个月的历史进行梳理和研究,为宋彬彬,实际上更为红色大院里的儿女们在文革初期的行为进行辩解。
在叶维丽发表的这些文章里,她在剥离宋彬彬对于卞仲耘之死有直接责任这一点上是很成功的,澄清了不少疑问。
如果在红色恐怖中死去的仅仅是卞仲耘一个人,我想,叶维丽几乎已经成功了,除了她无法否认宋彬彬等人写的大字报对卞仲耘遭受迫害所产生的影响。问题是卞仲耘之死并不是一个孤立的事件,作为历史学家和曾经的红卫兵,她并不讳言以干部子女为首的中学红卫兵制造的“红色恐怖”在短短的几个月中仅在北京市便夺去了一千多个平民百姓的生命,其中不少是中学校长和教师,卞仲耘之死的意义在于她是第一个牺牲者,又恰好是那个“贵族学校“的校长。
每一个死者都有“我虽死去”的故事,这一千多个生命也各自都有直接的责任者,但这近乎屠杀的悲剧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发生一定有人必须承担“不可推卸的责任”。谁之责?叶维丽说:“哈里斯先生不满意将一切责任都推给毛泽东,我也不满意。”因此,作为历史学家,她难以否认以干部子女为首的中学红卫兵,特别是其头面人物在推动“红色恐怖”中所扮演的角色。当年的中学红卫兵绝非只是乌合之众,没有像样的领袖人物。1966年8月24日,当几千名中学红卫兵有组织地“血洗清华园”时,那是何等地纪律严明和具有战斗力啊。没有统一的指挥,行吗?
那一段历史的难言之隐并不仅仅是“卞仲耘之死”这样一个例子,而是在文革后,当许多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的大学生红卫兵领袖走进大牢的时候,没有一个中学红卫兵领袖为66年夏天的那场屠杀承担任何“不可推卸的责任”。一千多个生命被“宜粗不宜细”掉了,或者如北京师大女附中另一个红卫兵领袖刘进在宣布卞仲耘死亡一事时说的那样:死了就死了。
人们理所当然地怀疑这和中学红卫兵领袖的家庭背景有关。几十年后出现在网上对宋彬彬等人的道德拷问或追索是那段难言的历史的一种回响。宋彬彬成为追索的主要目标确有它的偶然性甚至有点委屈。8月18日她在天安门城楼上为毛泽东戴上红卫兵袖章并被赐名“要武”后,那张光辉的照片让她成了红卫兵明星,日后却让她为卞仲耘之死背上了十字架。
叶维丽曾引用美国历史学家柯文的话说:What comes after cannot influence what came before,意思是说后面发生的事情不能倒过来影响已经发生了的事情。是的,8月18日发生的事不能用来说明卞仲耘在8月5日被打死的事,但作为中学红卫兵的代表人物,她的“革命历程”同66年的红色恐怖始终是联系在一起的。
宋彬彬成为追索的主要目标恐怕并不完全在于她在卞仲耘之死上所负的责任,而是因为宋彬彬或宋要武已成为红卫兵运动初期的政治符号,就像蒯大富成为红卫兵运动后期的政治符号一样。蒯大富已用十七年的牢狱生涯来偿还他的债务,宋彬彬等人又该如何偿还他们的债务呢?
叶维丽说:“四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们要做的不是去‘抓凶手’,而是每个人面对自己的良知。我们都已鬓发灰白,夜深人静时,我们是否曾扪心自问?就像当时选择怎么做是要经过每个人的大脑一样,今天的反省也只能是个人的。”
或许只能如此了,阿门!

摘自叶志江博客:http://blog.sina.com.cn/s/blog_60a59a990100i8uv.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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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6-10 13:21:31 | 显示全部楼层

是谁向卞仲耘施暴:红五类?黑五类?

是谁向卞仲耘施暴:红五类?黑五类?

石新勇

师大女附中文革初期的“校长之死”一向是网络上的热点话题,近日电子杂志《记忆》首次邀请女附中五位1966届初/高中生做访谈,包括被认为是文革符号的宋彬彬,再次引发激烈争论。关于施暴者身份的界定,成为焦点。虽然争论看上去并不能真正聚焦,但大致仍可归纳为三种:

一、1966年7月30日工作组撤离师大女附中到8•5事件发生时,刘进、宋彬彬称,她们没有牵头成立红卫兵组织;发起、组织游斗校领导并暴力致使卞校长死亡的高一部分学生,当时也不具红卫兵身份。因而,校长之死是在校园处于无政府状态下发生的极端事件。

二、《记忆》49期头条《师大女附中“红卫兵”是什么时候成立的?》一文中,作者朗钧抄录了邓榕回忆录中记述7月29日“代表红卫兵”参加人大会堂大会的内容等三条,及高二学生陶洛诵2007年“证词”中,提到8月1日随军训学生从邢台回校,学校已有了红卫兵的相关内容。作者认为,8月1日以前该校已经成立了红卫兵,8•5那天是红卫兵打死了校长。

三、曾发表过著名评论文章《丑陋的老三届》一文的刘双先生,在《是圣殿,还是废墟?》一文中针对师大女附中文革初期校长之死,提出了最直接的凶手并不是“红五类”子弟(当然就不会是红卫兵)的观点:

1966年8月5日。北京师大女附中副校长卞仲芸女士被本学校的学生活活打死。这是文化大革命中发生在北京中学校园的第一起命案。“卞仲芸之死”早已成为海外文革研究人员研究文化大革命的一个热点专题。但是,在有关文章中,似乎有意或无意地回避了一个事实:惨案发生在红八月。但是致死人命最直接的凶手并不是“红五类”子弟。卞仲芸女士的孩子告诉我们,据他们事后了解,当时打她母亲最狠,下手最毒的是“黑五类”子弟。卞仲芸夫妇都是四十年代入党的中共党员。她的丈夫曾一度认为:这是一起借文化大革命之机,进行阶级报复的典型案例。(网上见于2007-8-4 13:02,详见“黑蓝论坛”):

http://www.heilan.com/forum/viewthread. ... ews&page=1

这三种说法,哪个更接近真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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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6-10 13:56:36 | 显示全部楼层

劉自立︰有沒有兩個文革——文革“二次發動論”之批判

作者按——

何蜀先生編網刊《記憶》新一期刊發一組宋彬彬,劉進,葉維麗等辯解文字,發起新一輪對于既定觀念挑戰。

我在幾年前文字里有所回應,如次。現在,她們搞出新創造︰如,宋,劉到現場勸阻以制止打人(野蠻毆打卞仲芸等校長老師;1966,8,5)——這是四十多年從未見諸坊間的“新說法”,何以有如此之“創造性”!

又,葉維麗提出要和王友琴公開辯論。她提出五個問題是——

一.8月5號時,女附中處在一個怎樣的形勢?是否存在一個名分明確、有職有權的“權力當局”?

二.女附中當時是否已出現紅衛兵組織? 該組織是否應對八五事件負責?

三.王女士是否知道8月5號那天發起斗爭校領導的始作俑者,就是女士同班高一3班的某些學生?

四.為什麼多年來王友琴女士一直將矛頭指向既沒有發起斗爭校領導、也沒有參與打人的宋彬彬?

五.王友琴女士在關于卞仲耘之死的調查中,提到一份包括宋彬彬在內的七人名單。學“法律”的哈里斯先生將此名單認定為宋彬彬等紅衛兵應對卞之死負責的“證據”。

這些觀點牽涉到葉維麗關于文革初期——工作組撤離,劉、鄧,毛權力轉換時期——所謂權利真空論,二次發動論(王年一觀點),無紅衛兵論(8,5前),工作組秩序論等等;這正是筆者澄清辯駁之觀點。如下文。

以上情況提供讀者注意,並且希望引起討論。

中國歷史有無信史,就看我們和她們如何“折騰”了。

2010,4,30 ,于北京記


—————————————————————————————————————


現在有一個關于文革的說法,就是王年一提出的文革"二次發動論"。

這個二次發動論,被一些人用來為六六年八月北京文革初期的殺人辯護。她們是這樣說法,如果工作組不撤,所謂文革秩序不被破壞,例如,北京師大女附中的卞仲耘校長就不會死亡;只是七月份工作組撤銷以後,北京陷入"無序狀態",學校"權利機構不復存在",出現"沒人管"的險惡處境,所以,慘劇才能發生。她們援引六六年七月末在人大會堂里宣布工作組撤銷的會議上,那些工作組派和劉鄧子女們是如何悲淒落淚……以後,她們又如何為毛的突然出台而歡呼的文字。這樣的看法發表在一個所謂文革研討會的文集里,現在又出現在網上︰署名白芳(葉維麗)。很多為劉鄧辯護者,持有這樣的"工作組好"的看法。其間,她們用偷梁換柱的手法,把毛文革和劉、鄧文革,巧妙地做出切割,且很是藝術地、將這種政治換頭術自覺或者不自覺地延伸到鄧和後鄧時期,中國政治合法性問題上,且在轉了一個大圈子後,和現政權的文革觀,保持一致——也就是說,她們巧妙地為鄧否定文革,做出了解釋和為之辯解——她們說,鄧,一開始就站在正確的一方,一直到鄧出台中央決議否定了文革。事情的政治邏輯,果然如此嗎?

我們現在簡要地予以分析,以便說明打毛擁鄧派人物的荒謬性所在。

一, 有無"二次發動"的實質意義?

沒有什麼"二次發動"——這就是我們的結論。

何以這樣說?因為,毛在六六年中發出文革叫囂,制定五一六通知以後,他就好像高深莫名地跑到南方去了,把進行文革的具體工作交給了還在北京的劉鄧。劉鄧的做法和毛本人同意派工作組的做法,好像是王年一等人所言之"第一次發動"。其實,這根本不是第一次發動,而是毛的欲擒故縱手法。毛是一個獨裁者和林彪推上神壇的,一手遮天者,他為什麼要同意劉鄧派出工作組,且采用這樣的方式來開始六六年夏天的文革之第一階段呢?現在看來,十分清楚︰這正好是他引蛇出動的第二次實踐——第一次,姑且說是在五七年——而他本人為了作為一個引蛇者,呆在北京,當然不好說話,不好指揮(他根本就不想指揮工作組),所以,他就跑到南方去了。

為什麼毛知道"蛇們",劉鄧們,勢必會被引出洞,他好就此一舉殲滅呢?這里就要牽涉到他的獨裁者地位了。在北京這樣的政治結構里,本來就沒有勢均力敵的,類似法國革命時期的革命和殺戮政治中的任何派別——我們前此在一文章里說過,法國革命的斷頭台,是無政府主義斷頭台,羅伯斯庇爾可以殺死丹東,富歇,可以殺死羅伯斯庇爾,而波旁皇室,可以干掉富歇(流放他)……——但是,在六六年的中國,只有毛,可以一個個殺人,無人可以殺掉他。這個邏輯,就是毛文革和法國革命致命的區別;甚至可以說,文革,根本不是革命。這樣一來,擺在劉鄧面前的其實只是一條出路︰同意派出工作組,或者不同意派出之——反正,都是一樣。事情在六六年七月份已經揭曉:毛,不同意工作組的行為及其準則。但是,人們難道可以和毛辯論,說,你他媽的不是也同意派出工作組嗎?沒有人可以具備這樣的資格和膽識與其辯論。

反之,劉鄧們,在十七年統治中,已經確認了一個簡單的原則︰現在,是共產黨統治,不是國民黨統治,所以,文革,要在黨的領導下進行——難道"四清"不是這樣進行的嗎?——而毛說,不是,現在的官僚機構,基本上已經是國民黨統治了,所以,共黨統治這個前提已經不能成立了——所以,他就邀集反對各級黨委的人士,來進行"踢開黨委鬧革命"。這個邏輯是不是很不劉鄧呢?這樣一來,工作組就成為劉鄧的專利和罪責,被毛,這個"反對派
"給定性、定罪了。事情難道不是匪夷所思嗎?一點也不。毛獨裁可以把世界上一切原則,作為交易和妓女,顛來倒去,為他所用。他可以反對各級黨委,也可以支持各級黨委,就看他如何定義之——總之,不可反對他這個最大黨委!于是,劉鄧派出工作組,是死路一條,不派出工作組,也是死路一條——這就成為毛式原則,就是無原則原則——所有企圖"無中生有"者,就都無可如何了!這樣,就出現所謂毛從南方回來,撤銷工作組的事情。重復說,毛,只是玩弄了一個小小的政治伎倆,就把劉鄧推上了政治反對派的地位,而可以除之為快了。沒有任何一個政治舞台或者法庭,可以對此進行辯論,說,毛,你本人對于派出工作組,應該負有什麼責任——他歷來是什麼責任也不負的。這樣一種把共黨統治說成為國民黨統治的說法,周恩來六六年八月初,在清華大學為蒯大富平反的群眾大會上,也被如法炮制︰周說,要如反對國民黨時期一樣,運用言論自由,結社自由和四大民主武器,來進行文革——人們很容易想到,他們在《新華日報》上鼓吹自由民主和美國價值觀的文章。這樣,劉鄧堅持共黨統治的邏輯前提,被顛覆了。工作組,是施行了一條鎮壓群眾的資產階級反動路線——這就是毛回到北京以後的說法——同樣,對于他這個說法,沒人可以辯論和反對之。事情就這樣決定了。

二,工作組文革的另一種血腥

所以,毛的北京前、後時期,是他的戰略組成的有機結構,不可區分成為第一次和第二次所謂發動,是一次發動的前因後果,是一個陰謀的前後遞推,是一個意志的階段表達。王年一們的意思是,如果可以停留在工作組時期,且永遠停留在那里,文革就會產生以下幾種方式︰1,叫做文革秩序論。2,叫做權利不真空論。3,叫做文革不失控論。4,當然,就叫做劉鄧文革正面、正確,甚至可以是"不"殺人論。這些個論點,是不是站得住腳?一點也站不住腳。史料,已經把工作組式的文革野蠻和傳統鎮壓方式,解讀得比較清楚了——見徐海量先生的著作。劉少奇等人的"新時期反右運動\",同樣是一種殺戮和鎮壓。這個殺戮的大概人頭預估,也被他們大約計算過,要鎮壓三、四十萬人。很多人,在這個時期,死于非命,于是證據確鑿。但是,這個工作組文革的發動之動力不足,是一個事實。原因是,劉鄧不知道何以要發動文革?三年饑荒和大躍進、人民公社帶來的災難剛剛過去,所謂國家,正在喘息和復甦當中;周恩來的十四國之行和戴高樂,送給中共的法中建交之大禮,都在不同程度上,使得國際國內政治社會常態化進程,得以持續——為甚要在這個階段打亂和毀掉這一切呢?所以,他們不了解,"老革命遇上新問題"。這是一個方面。

在另一個方面,劉鄧和毛出身同源,都是黨人。黨人特點之一,就是服從黨魁,毛,是黨的政治和戰爭之神——又被林彪吹捧成為神和天才,"幾千年出來一個"——這樣,本來不想鬧文革的劉鄧,也只好按照他們的傳統思維進行敷衍,派出工作組,進行鎮壓和在黨委領導下鬧革命。但是,只要文革的機器發動起來,有沒有工作組,都是一樣。毛說,工作組是鎮壓機器——這句話,當然不錯——死了人,也是不錯的——只是毛覺得,死的人,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但是,這並不意味著工作組的死人較少,就是正確的。(這甚至和吉倫特派的"溫和主義"策略並不雷同,毛劉,都是雅哥賓派的人物,都並不溫和。)之所以說他們是在同一個革命基本點上考慮問題,計算命運和殺掉人頭,是說,他們對于自身,只是考慮是不是要服從黨魁和黨神。二一點,是他們不可以,也跟本不會想到,要反對毛,追究毛發動文革的動機,效應和罪責。三一點,他們做夢也不會想到,毛,是要你死我活,要整死你劉少奇。

但是,所有這一切,並不能證明他們在最後關頭,不想把革命進行到底——這是他們一以貫之,革命一輩子,養成的習慣;只要革命了,他們就要表現革命態度和施行不溫和主義。這個不溫和主義,終于出現在卞仲耘事變上。卞仲耘事件,是不是工作組撤銷以後
,運動失控導致的後果?不是。毛要撤銷工作組,是在六六年七月末。這是一個毛劉權利交錯重疊時期。換言之,劉的文革實力,並未完全消失。這時候,劉鄧,正在運用他們在文革早期,六月份,把持的所謂文革領導權——這個權利表達,就是北京中學的文革率先發動,往往是,校園大字報的率先張貼者,概莫能外,一色的高干子女——這個跡象,正好是毛的欲擒故縱伎倆之一——等到他看見紅衛兵搞得天下大亂,秩序,黨序,政序一亂,他就可以拋開紅衛兵(中學),任用蒯大富和其他大學打手,直接把矛頭指向劉——這時,六六年八月份,他的戰略步驟,尚未達到這一步。現在,正好是他要劉鄧表現的時候,文革語言,叫做讓其"負隅頑抗"。這個負隅頑抗,又表現何處?就是劉鄧要繼續轉移毛的打倒他們本人的大方向,企圖轉移到打倒"階級敵人","地富反壞右",打倒"四類分子"(卞仲耘就被定位四類分子),而唯獨不提,也不可能提︰打倒劉鄧。試問,劉鄧子女會打倒劉鄧嗎?不會——雖然,包含她們本人和其老婆子,還是貼出過打倒揭發之的大字報。他們雖然不知道,抑或不完全知道,毛要打倒,甚至打死他們,但是,處于革命本能——這是他們的看家本事——他們當然要表現得更加積極地打倒類似卞仲耘這樣的中低級干部,以應付毛式文革。這就是她們在六六年8月5號之所以大打出手的原因。于是,工作組時期的、好像被抑制的野蠻,女性和孩童的野蠻,在打死校長,這個中國五千年歷史上不曾出現的野蠻,終于就著工作組殘余秩序的存在而發生。

三,工作組撤銷以後的權利所屬

這個時期,權利不是真空。劉鄧子女在該校是實際上和形式上雙重領導。何以這樣判斷?1,卞仲耘被活活打死的當天傍晚,是鄧氏和宋氏等人,出現在學校隔壁的醫院,鄧還責問卞仲耘的大女兒王學︰你對這件事情怎麼看——王學堅韌以答,反正我們不負則任。2,宋氏領導班子(學代會),在知道卞仲耘死去以後,出面會晤吳德。吳德說,死了就死了。這說明她們是一校領導,是繼續存在的"權利機構"。3,她們還在一張紙條上簽名;一共有七個人的名字︰劉靜,宋彬彬等人;並且交給了卞仲耘的丈夫王晶堯先生。4,雖然,她們為鄧和工作組的失勢哭泣(見葉維麗文章),又為毛的出現,破涕為笑——這說明了一個雙重證明︰她們知道,毛的突然出現,說明了黨在爭取她們——她們的哭泣,又是因為劉鄧失勢在即,卻沒有最後完蛋——她們藉希望于毛、劉雙重實力/勢力。這正是一個犬牙交錯的關鍵時期。從在人大會堂毛接見,到卞仲耘死難,這段時期,鄧宋等人,她們的老子,當時說了什麼,是不是一定要她們制止暴力?沒有任何一種說法。又,如果沒有讓其暴力,那將如何——這,似乎成了國家機密,沒有任何泄漏——但是,她們的行為,說明了她們老子的想法。8月5號的事變,成為這個權利機構存在的最有力說明。工作組撤銷,但是,形勢沒有失控。這個沒有失控,表現在毛劉交替時期,宋氏等人,如上面所言之效忠毛、劉的雙重性表現上。她們既沒有否定劉文革,也沒有否定毛文革,她們的擁護主義,就表現在她們視人命為草芥的8月6號聲明里,是一個校園廣播——這是她們和毛式加劉式政府機構,商量以後的說法,和吳德商量以後的說法:(人,卞仲耘,"死了就死了"!!!)。雲雲。所謂失控的全部內涵,本來應該有三種情形呈現,起碼是三種或者三種以上的政治態勢︰擁護,反對,中立——中國六六年,從來不會出現這種態勢;沒有任何政治派別,會打出反對毛的旗幟;甚至秉承中立主義態度——我是指公開表態堅持中立立場,這種立場也根本不會出現(逍遙派和林彪成了病殃殃的林妹妹之說法,也是私域選項,不是公開表達的政治態度)——最後,只剩下她們繼支持劉、鄧的行為,同時支持和響應毛。這個"失控",是不是失控的完全相反選項呢?進而言之,文革,從來都是操縱在毛手中的一個活動玩偶,其面目,從來是猙獰可怖
而沒有任何所謂失控之溫和性的——連林彪事件,也是一種政治伎倆的導演成果,沒有失控——更嚴重講來,就連"四.五"運動,也成為鄧復出的某種雙重政治運動——雖然,並不能完全否認他的反對派態勢——說那是完全的民運,也是不準確的——群眾,只是更換了他們的效忠選項,從毛,變成了周,以後,又是鄧——現在,他們更是更換成為和諧之支持者。一切都是周,鄧的繼續,而已!

于是,這個雙重政治態度,和另一種不失控,有秩序論,在8.18終于露出真相︰宋的雙重認可,現在偏向了毛︰"要武!"——在這個意義上說,宋在8月5號以後說的︰要煞煞她們的威風(指向她的卞校長)這樣的語言,又成為一種復調結構了︰要煞煞四類分子的威風,煞煞卞仲耘這樣的、黨的中低級干部的威風——更要煞煞高級干部,黨內赫魯曉夫的威風了——但是,文革階段論還在演繹︰毛,開始讓林彪呼喊︰"打倒一切牛鬼蛇神!"橫掃一切"四舊",破壞一切社會和政府秩序!現在,紅衛兵秉承毛的意志,殺到社會。"八一八",成為一個血腥的毛式辭藻——這個言說的直接對象,是宋彬彬!這個辭藻和宋氏,和"文革",和甦聯的"古拉格",和中國的"勞改"等等,終將會藏入博物館,載入辭典和史冊,讓人研究,反思和回憶——這是一個標志,就像那位站在六.四坦克面前的青年,成了六四的標志一樣——這就是歷史的真是面目;歷史的真實面目,不是工作組和二次發動以前的秩序有嘉,權利真空等,而應該是對于極權主義的整體思考和批判。

于是,一切工作組事件,卞仲耘事件,八一八事件,就像革命斷頭台一樣開動起來,不可收拾,一直殺到殺死劉少奇為止——于是,毛,這個最大的異端,最革命的聖人,最反黨的異議人物,最反對劉鄧——甚至最反對他自己的、六六年的毛,又回到體制中來了。他,開始以國家元首的資格,接見了尼克松,基辛格……

難道,這場殘暴的游戲,真的那麼不好解釋嗎?

難道,毛的表層發動群眾,打擊黨委,是真正意義上的反黨和革命嗎?

難道,人民不是在他的號召下,招之即來,揮之即去,即死,即滅嗎——這里,有什麼人民價值,可以預估和再估?就像面對希特勒的萬眾歡呼,人民,難道不是在歡呼聲里,即來,即去,即死,即亡嗎?那些反對黨委,被解放軍鎮壓的人民,難道不是毛在啟動他們反對"國民黨"統治嗎?

一切是有秩序,有陰謀,也有陽謀的,不是權利真空,不是失控,也沒有什麼"二次發動"——

一切極權主義的意志,都是同一性的,不是辨正的雙方,形成天、地兩派(嚴格講,毛時代,天、地兩派,也是一派)。

毛自己,就是兩派,他是"人民文革"派,也是"毛文革"派——這就是結論。

在這個意義上,卞仲耘不是被兩個文革殺死的,不是被毛一個人殺死的,她是文革的犧牲——雖然,她本人甚至成為黨的祭壇的祭司一類人物;她成為"直接接班人"的護法者和犧牲者——這個大祭司,也像西方歌劇中的大祭司諾瑪一樣,以命抵運了——成為中國政治命運的犧牲。

這個悲劇的最為深刻的內涵,遠遠沒有被發掘出來。這件事情,恐怕要持之以恆地探究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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