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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维丽  好故事未必是好历史——我看卞仲耘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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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6-10 12:55:5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好故事未必是好历史
——我看卞仲耘之死

叶维丽

贵刊登载了一篇美国哈里斯先生关于原北京师大女附中卞仲耘老师之死的文章,文中点了我的名,我觉得应该有所回应。

卞校长之死,是文革初期的一起骇人听闻的暴力事件。该事件由于其发生的时间、地点,施暴者的性别、年龄,特别是施暴者与被害人的(师生)关系,在当年就震惊京城。多年过去了,文革中绝大多数暴力死亡事件逐渐淡出公众视野,但卞仲耘之死,却日益凸显出来。近年来不断有关于卞之死的电影和书籍、文章面世,最近又由校友们集资,在实验中学(原女附中)里为卞校长立了一座纪念铜像。为文革中死于非命的师长塑像,这应是开了先例。很多很多年以后,当文革成为遥远的历史,在众多文革受难者中,一个叫卞仲耘的名字大概会流传下来。她曾是北京一所最好女校的领导,在该校工作了17年。1966年8月5号,她遭受自己学生的毒打折磨,不治身亡。她是全北京和全中国第一个遇难的中学教育工作者。她之后,又倒下了一大批中学教职员工,使这个群体死于非命的人数在文革受难者中触目惊心,她的名字应该被历史记住。

(右图:卞仲耘铜像。实验中学东楼一层会议室。原北京师大女附中部分学生敬立。2009年11月18日)

作为原女附中的学生,我感谢所有提醒我们不忘记卞校长之死的人,包括哈里斯先生。一个人不必学过“法律”,也不必是“检察官”,更不必为自己不是中国人却关心中国事而解释。文革是20世纪世界史上的一场大罪恶,但目前在中国却公然遭到抹煞和遗忘,天底下关注它的人越多越好。

这是我对哈里斯先生文章的基本态度。

我曾经写过一篇题为《卞仲耘之死》的学术论文(白芳《卞仲耘之死》,见“二闲堂”网站:www.edubridge.com; 原文为英文,中译文不包括原文中大量注释)。在最近出版的中文书籍中,我也对我校“八五事件”进行了叙述(叶维丽《动荡的青春:红色大院的女儿们》,北京:新华出版社,2008,第三章)。写出来,就是希望大家评头品足,我非常欢迎批评。

哈里斯先生的文章没有对我的具体观点进行评论,也没有对具体事实提出非议,却质疑我在卞仲耘之死的问题上基本的是非立场。我愿明确地对哈里斯先生说,对这样的批评,我不能接受。我的文章和书籍都不难找到,请大家不妨自己去作评判。

《记忆》在推介哈里斯先生的文章时,将它称为对女附中八五事件的“调查”。但严格地说,哈里斯先生做的不能算是调查。他在北京逗留期间用了25个小时与7人谈话,这7人中,大多数人与女附中无关。如此草率匆忙,他的文章中有若干处事实上的硬伤就毫不奇怪了。

从哈里斯文中,不难看出他对八五事件叙述的基本脉络:那一天,女附中“红卫兵”肇事,残忍批斗校领导,导致卞仲耘死亡。当时红卫兵的负责人是宋彬彬。13天后的八一八,宋登上天安门,给毛泽东戴上红卫兵袖章,毛对宋说,“要武嘛”,由是表明毛批准“红色恐怖”。哈里斯先生认为,卞仲耘之死一案也因此而获得了“历史意义”。

因为做关于卞校长之死的调查,我查阅了很多材料,对这个叙述脉络十分熟悉。哈里斯先生在文中几次提到的王友琴女士,就是照这个脉络讲述卞仲耘之死的。看起来,哈里斯先生受到王友琴女士很大影响。我和王女士都是当年女附中的学生,王上高一,我上初三,我们两人近年来都为卞校长之死写过文章。在关于八五事件的叙述上,我们在一些关键处有不同说法,在一定意义上,提供了有关该事件的两个版本。哈里斯先生对我的批评,也与这两个版本的不同有关。我想,与其回应对女附中文革所知实在有限的哈里斯先生,不如借《记忆》的版面,直接与王友琴女士对话。这里所引用的,全部来自《文革受难者》中的卞仲耘篇 (王友琴《文革受难者》,香港:开放杂志出版社,2004)。所以想公开地讨论问题,不仅因为卞仲耘之死是极具影响的文革案例,值得一丝不苟地对待;也因为从我和王友琴女士的分歧中,或许能反映出文革研究中一些带有普遍性的倾向。

在向王女士请教之前,我想先说,我对王女士多年来担当“历史义工”、为文革中惨死的“小人物”们伸张正义的作法十分敬佩,这个意思我在以前的文章中已有表达。这里具体涉及的,仅与卞校长之死一案有关。

如果没记错,我和王友琴是见过面的,但没有真正交流过。今天,我就借此机会向老校友请教吧。说实话,有些问题在我心里已经存了很久。这里会涉及到当年事件的一些重要细节,希望大家能够耐心地读下去。有个英谚说,the devil is in the details,或许可以翻译成“真相在细节中”。作为一个历史工作者,我不相信历史能够被“还原”,但我相信,经过努力,包括对细节的认真挖掘,可以尽量接近历史真实。

我向王友琴女士请教五个问题:

一.8月5号时,女附中处在一个怎样的形势?是否存在一个名分明确、有职有权的“权力当局”?

王女士的说法是,7月底工作组被撤销后,“控制学校的是红卫兵组织以及工作组建立的‘革命师生代表会’”;又说,卞死后的当晚,“女附中的权力当局”接见了她的丈夫王晶垚。即是说,王认为工作组撤走后存在着一个立即接管学校的“权力当局”,这个权力当局由红卫兵组织和革命师生代表会共同组成。

根据我的调查和当年的记忆,7月底突然撤销工作组后的一段时间里,女附中陷入混乱、失序和相当无政府的状态,并不存在王女士所说的那样一个权力当局。这个问题是我和王友琴的一个重要分歧。

8月5号被打的五位校领导之一、副校长胡志涛在多年后的回忆文章中提到,8月4号下午她和卞仲耘在办公室已遭到一些学生毒打,为此她曾不顾自己“黑帮”身份,在4号晚上和5号上午分别去西城区委和北京市委向有关部门呼救,说明“生命不保”的危急形势,但无人理睬(胡志涛《八五祭》,收入胡志涛、丁丁著《生活教育论》,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6)。4号晚上回家后,她丈夫看到她的伤痕,问道,怎么打得这么狠?胡回答说,工作组不在了,没人管了。“没人管了”是胡志涛眼中女附中在工作组突然撤离后的状况,而胡志涛在区委和市委的遭遇,说明当时区、市两级权威机构在领导文革的问题上的不作为、甚至瘫痪的状态。

但说女附中完全“没人管了”,似乎也不尽然。这里需要提及由工作组建立的“革命师生代表会”。卞死前在医院的抢救、死后向上级报告及第二天向全校公布消息,都是由代表会负责人员做的,可见事情到了一定的地步,还是得由代表会出面张罗维持。但工作组撤离后代表会的身份变得尴尬,也是一个基本事实,否则就没有必要在8月8号,由代表会学生成员中的基本骨干发起,成立了一个叫“筹委会”的机构。改名换姓就是为了脱离和工作组的关系,“重打鼓、另开张”,“名正言顺 ”地管理学校事务。

因此,我的看法是,8月5号时的师生代表会,由于它的权力来源“工作组”轰然倒台,使它“名分”不清,“余威”犹存,更像一个“维持会”或“留守处”。据我了解,此时有一些学生(“反工作组”的学生)已不承认它的权威;代表会的个别原负责人,也认为自己因追随工作组而“犯了错误”,不再任事。同时,工作组的突然撤离和毛泽东对派工作组做法的严厉批评给代表会的主要成员带来极大困惑。8月5号当天她们在开会,议题是:工作组走了,文革怎么干?

其实,在历史的这一刻,不要说中学生们,就连“老革命”们,从北京市负责人李雪峰、吴德到中央的刘少奇、邓小平,都连呼不知怎么干了,从上到下一片混乱,胡志涛在西城区和北京市上访无门就是明证。不夸张地说,整个北京都乱了套。有人认为,此时的京城正在发生由毛泽东发动的“十级政治大地震”。在这种严重失序和复杂诡谲的形势下,说女附中仍然存在一个按部就班运作的“权力当局”,实在是无视风云突变的大局对一所中学可以产生的剧烈影响。何况这所学校集中了中共党政军高层干部子女,对时局的变化应该比一般学校更为敏感。

我在写作关于卞之死的学术论文时遇到的一个挑战,是如何向今天的读者解说当年那个非常的时刻。为此,我下了相当的功夫,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去看我的文章。在这里,我只想简要地说,研究卞仲耘之死离不开对当时文革形势突变大局的把握。在我看来,这是理解该案的钥匙。

1966年7月下旬8月中上旬,毛泽东自南方返京后,亲临第一线,再次发动文革(我对这一时间段文革史的理解,受到王年一先生《大动乱的年代》的启发,该书1988年由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这轮发动的关键词是毛7月份给江青信上写的“天下大乱”。这时的女附中,由于工作组的突然撤离和“对联”(“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横空出世,处在一种亢奋、困惑、恐惧的混乱氛围中(往往由于“出身”不同而感受不同)。来自“上面”的信息是,学生们应该“踢开工作组,自己闹革命”、“自己解放自己”。没有了工作组的约束,唯一的权威就是“最高指示”。“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成为当时最流行的语录和对“革命”最权威的诠释。要革命,就不能“温良恭俭让”,这是当时的信条。可以说,8月初的女附中达到了最高领袖所希望的“乱”,而“乱”和暴力如影随形,这是中共历次运动所证明了的。暴力有通过威慑打开局面的重要功能。在这一轮发动中,毛似乎有意借助暴力。(我在论文中对暴力的功能有探讨,不赘述。)卞的死恰恰发生在这个节骨眼上。无独有偶的是,8月5号当天,正在主持八届十一中全会的毛泽东撤销了此前刘少奇关于反对“乱斗”的指示。在女附中校园发生的正是失控下没有节制的乱斗。

所以用了这么长的篇幅来谈这个问题,是想说明,在对女附中当时是否存在通常意义上的“权力当局”上,我和王友琴有不同看法;而不同看法的背后,是对当时文革大背景的把握。我的主要观点是,毛泽东“大乱”的指导思路,直接导致女附中校园相当程度的失序和无政府,暴力在这个背景下发生。(关于工作组撤离后的师生代表会的地位和状况,以及代表会负责人在八五事件中的表现,我在署名“白芳”的论文中曾用了相当篇幅讨论,在本期的女附中五人座谈会中也有探讨,在此不赘述。)

二.女附中当时是否已出现红卫兵组织? 该组织是否应对八五事件负责?

对这两个问题,王友琴女士在多处做了肯定的回答。

我调查的结果是,7月31号,女附中成立了一个叫“毛泽东主义红卫兵”(“主义兵”)的组织,主要由“反工作组”的高中学生组成。8月5号那天打人没有她们的事。“主义兵”始终是少数派,从未在学校掌过权。

女附中还有一个叫“红卫兵”的组织,参加的人数较众。这是一个一哄而起、较为松散的“组织”。没有证据证明这个组织在8月5号已经存在。这两个红卫兵是有明显区别的,作为当年女附中的学生,王女士不应将二者混淆。

澄清是否存在“红卫兵”的问题,是为了在事实上力求准确,也是为了从一个重要的方面反映当时的氛围:个别班级的一些学生有资格、也有能力在全校发起斗争校领导,这只能是在一个极度混乱、相当无政府的非常时期才可能发生。不仅如此,自发的行动正是毛泽东倡导的,学生们起事的资格来自最高领袖对“自己解放自己”的鼓励。因为是“正当时令”的“革命行动”,无人敢质疑其合法性,顶多是像师生代表会的一些负责人那样,在事件进行的过程中做些无济于事的劝阻。

需要指出的是,在血统论无比猖獗的8月份,“革命”是要有资格的。发起斗争校领导的学生应以“红五类”干部子女为主,红卫兵在女附中出现后,她们很有可能是红卫兵,但八五那天她们不是以红卫兵身份发起斗争校领导的。

三.王女士是否知道8月5号那天发起斗争校领导的始作俑者,就是女士同班高一3班的某些学生?

高一3班在那天所起的关键性作用,是当年女附中很多人都知道的。我在调查中,访问了班主任艾老师和若干位原高一3班学生,她(他)们都非常坦率地说到这个基本事实。老实说,对那天斗人时,谁格外活跃,大家也都心中有数。事过多年后,艾老师仍然不理解,一个文革前“不起眼”的班级怎么会在文革后突然疯狂。

我的遗憾是,没能找到当年的“活跃分子”,直接和她们交谈,了解她们当时的心态和今天的想法。据说,多年来高一3班从未有过全班聚会,一些人的踪迹已难以找寻。

在提及八五事件发起人时,王女士仅用“高一年级的红卫兵”做为主语。很难想象,作为高一3班的一员,王女士不知道她同班同学的关键作用。在当时和后来,王女士都有其他班级的人所没有的优势,来了解批斗校领导的活动到底是如何策划发起的,谁是主要的组织者,以及她们事先是否知会师生代表会。今天,所有这些重要信息都已模糊不清(据原师生代表会的负责人说,她们事先并不知道。其实,她们即使知道,也只能支持学生自发的“革命行动”)。在这些关键问题上,王女士并没有给我们提供任何帮助。如果王女士明明清楚是本班同学发起的,但出于种种原因希望模糊淡化这一事实,我可以理解。我不理解的是,为什么王女士总在突出和强调宋彬彬的作用?这是我下一个问题。

四.为什么多年来王友琴女士一直将矛头指向既没有发起斗争校领导、也没有参与打人的宋彬彬?

有关宋彬彬的问题,因为涉及到我认为非常重要的文革研究中带有普遍性的倾向,我会在后面做比较详细的讨论,这里仅仅提出问题。

五.王友琴女士在关于卞仲耘之死的调查中,提到一份包括宋彬彬在内的七人名单。学“法律”的哈里斯先生将此名单认定为宋彬彬等红卫兵应对卞之死负责的“证据”。由王友琴女士做顾问的胡杰影片《我虽死去》也给人以这份名单的重要性非同小可的印象,可见这份名单在王女士叙事版本中举足轻重的分量。请问王女士是否对该名单做过认真调查?是否知道这个名单是谁的笔迹?当时做什么用途?

(下图:七人名单)

关于这份名单,王女士是这样说的:王晶垚先生在卞去世后赶到医院,因为不认识在场的人,王先生请求“女附中权力当局”写下他们的名字,事后他保留了这份有七人名字的纸片。王女士说,“这七人中有六人是红卫兵,名单的第一个名字是宋彬彬,该校高三的学生,红卫兵负责人”。

据我了解,这份名单是李松文老师写的,他竖着写了七个人的名字。阅读竖排字的通常顺序是从右到左(而非王女士的从左到右)。名单中第一名是李老师本人,也是七人中唯一的教师,最后一名是宋彬彬。六个学生中,三名高二学生,三名高三学生。当时的情况是,8月5号傍晚7点多钟卞校长终于被送到邮电医院,师生代表会教师代表李松文老师和其他几位教师、师生代表会主席刘进、副主席宋彬彬和其他一些学生,都参与了送卞仲耘入院的过程。到了医院后,起初院方不愿救治,要求出示学校证明,因一时无法做到,而时间不等人,李松文老师签名作为担保,并征得学生同意,写下了在场他认识的六个人的姓名,共同承担责任,这样医院才进行了抢救。(多年后还有原女附中老师说,很佩服李松文当年的胆量。)当然,这时的抢救已经无效。关于这份名单,最近有原女附中学生做了详尽的调查。我希望这个调查能够和大家见面,这里仅作简要说明。

这份名单后来到了王晶垚先生手中。看起来,王先生对它的记忆有误差。事隔多年,有误差不奇怪。作为研究者,王女士应调查核实,起码该找找健在的李松文老师。

上述五个方面涉及了女附中八五事件的一些核心问题。我和王友琴女士对该事件叙述的基本不同,或曰我们两个“版本”的基本区别,在这五个方面有清晰的反映。

现在,我想再回到第四个问题上,集中谈谈与宋彬彬有关的“事儿”。

坦白地说,我在写作关于卞仲耘之死的学术论文时,并不愿意涉及宋彬彬,原因在于,我没有找到任何宋在8月5号参与组织游斗卞仲耘或其他校领导的证据。如果说,我以前不想纠缠宋彬彬的问题,是认为这与严肃的学术讨论无关,现在我愿意认真地对待它。所以这样做,是因为王友琴女士不断将我们的注意力引向宋彬彬,也因为关于宋彬彬/“宋要武”与八五事件有关的说法,不自王女士始,而是流传了几十年,长盛不衰,这本身就是一个值得历史工作者注意的有趣现象。

仔细阅读王友琴女士关于卞仲耘之死的调查,不难看出她时时将注意力锁定在宋彬彬身上,但关于宋与八五事件的关系却又语焉不详。王女士没有提供任何证据证明宋参与策划发起游斗校领导的行动,也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宋具体参与了对包括卞仲耘在内的校领导的言语辱骂和人身伤害。但同时,宋彬彬又是王女士文中唯一被点名的人,她的名字反复出现在王女士的叙述中。她与八五事件到底是什么关系?在这最关键的问题上,读者似乎得顺着王女士的叙述逻辑,得出自己的推论:八五事件是红卫兵的行动→宋彬彬是红卫兵负责人→作为负责人,宋彬彬应该负责任。

不仅在八五事件上王友琴女士突出了莫须有的“红卫兵负责人”宋彬彬的作用,就是6月初文革开始以来女附中的一系列重大事件,如“第一张大字报”,师生代表会的成立,和向邓小平汇报,宋彬彬都是唯一有名有姓的学生,其他人都成了她后面的“等”。

文革开始以来,宋彬彬确实是主要的学生积极分子之一。但如果一定要在文革初期的女附中找出一个学生“头儿”,这个头儿应该是刘进,不是宋彬彬。“第一张大字报”是刘进发起写的,宋彬彬与另一个学生参与签名;在师生代表会里,主席是刘进,宋是四个副主席之一(而并非像王女士所说的,“主任”是工作组长,“宋彬彬等”为“副主任”)。没有任何证据说明在文革初期骨干学生群体里,宋彬彬比刘进更重要。不提刘进,只提宋彬彬,对于熟悉当年女附中情况的人来说,是有些奇怪的。

但认真一想,又并不奇怪。是“宋要武”害了宋彬彬,是“八一八”改写了“八五”,也改写了文革初期以来的女附中历史。

自从八一八宋彬彬上天安门给毛泽东戴红卫兵袖章,成了红卫兵的“脸”,宋彬彬就不再属于她自己,甚至连叫什么名字都无法做主了。(这里加一句:在得到上天安门的通知后,是刘进决定由宋彬彬带领四十名女附中学生上天安门,刘本人和多数学生留在广场。)因为毛泽东一句“要武嘛”,宋彬彬在全国人民心中变成了钦定的“宋要武”。八一八后局势的迅猛发展,使北京成为“红色恐怖”的无底深渊,“红卫兵”成了无法无天、草菅人命的代名词。还有什么比“要武”二字更能精炼地概括暴力横行天下的恐怖?而这个“宋要武”正好来自刚刚打死校长的学校,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说明问题!“宋要武”顿时成了一个鲜明的符号,一个浓缩的象征,在很多人的心目中,它代表的是以干部子女为主体的“红卫兵”的蛮横、暴虐,对生命的极端漠视,和对法制的任意践踏。不要忽略宋彬彬是东北局书记宋任穷女儿的家庭背景,这一背景也是王女士刻意提醒读者的:一个来自打死校长的学校的高官的女儿。不经意中,19岁的宋彬彬背负了沉重的历史和政治的十字架。

“宋要武”迅速地成为了传说,在大江南北不胫而走。1966年10月我和我的同学们在南方串联,看到一份到处张贴的传单,上面说宋要武打死了多少人,印象中有六七个人之多。记得我们看后一笑置之,觉得编得太离谱。

但既然是“宋要武”,怎能与发生在她自己学校打死校长之事无染?她必得有染才是宋要武,她必得杀人如麻才是宋要武。于是就有了上面提到的1966年秋天的传单。

令人遗憾的是,事隔多年后,王友琴女士仍然没有脱离“宋要武传说”的窠臼,所以才在她的叙述中,出现了女附中在8月初即存在红卫兵、红卫兵打死了校长、宋要武是红卫兵负责人等一系列说法,也才有了宋彬彬在文革之初即为女附中造反学生第一人的指认。如此,才能圆“宋要武传说”,成全一个有头有尾、“顺理成章”的“故事”。也只有头尾连贯,才使得女附中八五事件在哈里斯先生眼里获得“历史意义”。宋彬彬成为赋予八五事件历史意义的关键人物,连接了8月5号的女附中校园和八一八的天安门大舞台,因此,就注定了她在八五那天不能因工作组的撤离而心感迷茫,不能在斗校领导事发后反应乏力、劝阻无效,不能最终出现在将卞仲耘送往医院的人群中,不能连夜和另外几个学生一起向上级汇报,而只能做打死校长的“红卫兵”的“负责人”。

美国有一位叫柯文的中国史学者,在他的题为《历史三调》的书里,谈到历史书写时,有这么一句话:What comes after cannot influence what came before (Paul Cohen, History in Three Keys: The Boxers as Event, Experience, and Myth, NY: Columbia University, 1997, p.62/《历史三调:作为事件、经历和神话的义和团》,杜继东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0),这句话的意思是,后面发生的事情不能倒过来影响已经发生了的事情。我在琢磨“宋要武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时,这句话给以我启迪。我们眼前看到的,是一个典型的“后面发生的事情”影响“已经发生了的事情”的例子。

其实,柯文说的这一历史书写中的倾向,古今中外都不罕见;在中国文革史的书写中,这个现象可以说比比皆是。不说别的,就说对林彪的研究,一个“九一三事件”,就抹煞了历史上的林彪和他的战功,明明会打仗也成了不会打仗。在中国二十世纪其它时期的历史研究中,这种例子也不乏见,使历史丧失了公信力。在这个意义上,女附中的例子不是孤立的个案,而有相当的代表性。

在《历史三调》中,柯文讨论了“神话”(myth)现象,认为这是人们和“过去”发生联系的一个重要方式,而且往往比严肃的历史书写更容易深入人心。我马上想到的一个例子,就是《三国演义》比《三国志》更为人们熟知。一提起曹操,就是《三国演义》里的大奸雄,而对历史人物曹操,既没有多少人了解,也没有多少人感兴趣。拿宋彬彬和曹操相比,极不恰当,但人们对“宋要武”的兴趣远远超过真实生活中的宋彬彬,却是实情。Myth(神话)所以能够流传久远,是因为它往往表达了人们心中受到压抑的诉求,甚至可以成为人们对现实批判的一种方式,因而有深厚的“群众基础”。有时myth甚至可以成为一些人坚守的“信仰”,触犯它会激起“众怒”。

我的感觉,经过多年“发酵”,“宋要武传说”已具备这个特点,质疑它会激起人们强烈的情绪反应。我署名“白芳”的文章在网上发表后,我对此已有领教。有意思的是,对“宋要武传说“不但在中国、在外国也有人“追捧”,哈里斯先生就是个例子;不但普通百姓,严肃的学者也无法“免俗”。就在最近,一位在国内颇受尊重的学者仍在一份很有影响的杂志上重复此说。柯文说,myth虽然偏离历史真实,但对了解人们的心理、精神和情绪有重要价值,具有心灵史上的意义。学者也是人,胸中也有块垒,有时也要借题发挥,而对某一说法是否有事实根据未必总那么在意。应该承认,“宋要武传说”是个“好故事”,对今天的中国颇有寓意。但好故事未必是好历史,事实上,好故事往往不是好历史。作为一个历史工作者,我别无选择,只能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哈里斯先生说我是“宋彬彬和刘进的朋友”,我最初的反应是不值一驳,但又一想,觉得这背后的思维方式很成问题。对不同意见,不是就事实和观点进行辩论,而是对我和宋刘二人的关系进行主观臆测,这不够高明。至于要解释“宋要武传说”是如何形成的,为什么几十年来长盛不衰,值得认真写一篇论文,在这里无法展开。但说到底,与文革从未得到过彻底清算,与人们对中国现实的种种不满,应该有密切的关联。这就是为什么我对王友琴女士其实有“同情的理解”。

为了写这篇文章,我再次翻看了王女士的《文革受难者》,再次被女士挺身为文革中遇难的“小人物”代言而感动。我们虽然在关于女附中八五事件的叙述上有诸多分歧,但我们用自己的心血,提醒人们不忘人类历史上无比残暴血腥的一页的目标是一致的。我们两人均在海外,有很多国内没有的便利条件。目前,文革研究在国内几成禁区。在这种情况下,有条件做文革研究的人,就更有责任力求在事实上准确严谨,切记道德评判不能代替事实考证,政治正确不能代替事实准确,这样才能在历史上站住脚。我欣赏胡适的一句话:“有几分证据,说几分话;有七分证据,不说八分话”,愿与王友琴女士共勉。

最后,我想对哈里斯先生说,你提出了一个很好的问题:谁之责?哈里斯先生不满意将一切责任都推给毛泽东,我也不满意。和哈里斯先生不同的是,我不认为卞仲耘之死的惨剧是个易于审理的法律问题。法律不是全能的,特别是应用于由最高领袖有意制造的“天下大乱”的非常时期。在一度出现“你一下、我一下”众人参与打人的混乱情形下,到底谁是“凶手”?在“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成为很多人最高信条的时代,如何判断个人还剩下多少“自由意志”和“是非标准”?这样说,绝不是否认个人应负的责任,而是说,事情不像哈里斯先生想的那样简单明了、黑白分明。但同时我也认为,即使在那样一个癫狂的时代,不管怎么有限,仍然存在一定的个人选择空间。我曾自问,如果当时我在场,会怎么做?我知道,我会吓坏了,我甚至会在心里谴责眼前的暴力,但我绝不会有胆量上前阻拦,我不具备那样的道德勇气,我所受的教育不足以使我那样去做。

我想,四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们要做的不是去“抓凶手”,而是每个人面对自己的良知。我们都已鬓发灰白,夜深人静时,我们是否曾扪心自问?就像当时选择怎么做是要经过每个人的大脑一样,今天的反省也只能是个人的。在调查了解卞校长之死的过程中,我发现我和我很多校友们共同的问题是:

为什么当年北京最出色的女校的学生,会做出如此伤天害理的事情?

我们都在追问。

《记忆》2010年4月28日第4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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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6-10 13:13:51 | 显示全部楼层

刘双 整理   卞仲耘案文献资料索引

【小资料】

卞仲耘案文献资料索引

刘 双 整理

1986年,胡志涛(原师大女附中校长)发表《“八.五”祭》一文。此文后收入她和其夫的文章合集《生活教育论》一书(安徽教育出版社,1996)。是时胡志涛已经病逝一年。
1986年,王友琴(师大女附中高一三班学生)发表《女性的野蛮》一文。此文后收入作者的《女博士生校园随笔》一书(北京出版社,1988)。
1995年,王友琴《1966:学生打老师的革命》一文在香港《二十一世纪》杂志发表。(此文的英文版从1997年后一直印在美国哈佛大学麦克法夸尔教授的文革课读本里)。此后,王友琴在台湾《中国时报》发表了《八月祭》。
1996年 冯敬兰(女附中老三届学生)发表文章《记忆的伤疤》。此文后收入《那个时代中的我们》下册(者永平主编,远方出版社,1998年)。
1999年,罗点点(师大女附中老三届学生)出版《红色家族档案——罗瑞卿女儿的点点回忆》(南海出版公司出版,1999年)。
2000年 王友琴主持了《网上文革受难者纪念园》,上千受难者的简介按姓名的拼音字母顺序排列。其中“卞仲耘”是最长的一篇(两万字)。
2001年,伏生(女附中老三届学生)的文章《那天,我是残杀卞仲耘的目击者之一》发给“网上纪念园”发表。
2003年,卡玛拍摄纪录片《八九点钟的太阳》,宋彬彬、叶维丽、刘婷婷(原师大女附中老三届学生,红卫兵)接受采访。
2004年,王友琴出版《文革受难者——关于迫害、监禁与杀戮的寻访实录》一书(香港开放出版社,2004)。全书52万字。“卞仲耘”是其中最长的一篇文章。
2006年,裕雄发表《良知与责任——纪念卞仲耘校长殉难四十周年》(《炎黄春秋》,2006年8期)。
2006年,王友琴发表《八月,让我们纪念受难者》,提出“四十年了。卞仲耘之死不能被忘却。8月5日这一天应该成为文革受难者纪念日。中国人将会从这个纪念日学到历史、正义和道德。”
2006年,叶维丽发表中英文文章。中文版的题目是《卞仲耘之死》(周子平译),署名“白芳”,该文发表在“二闲堂”网站上。英文版的题目是The Death of Bian Zhongyun,(《卞仲耘之死》) 署名Weili Ye, 该文发表在The Chinese Historical Review(《中国历史评论》)上,Volume 13,Number 2, Fall 2006。
2006年,胡杰拍摄关于卞仲耘案件的电影纪录片《我虽死去》。原师大女附中的教师林莽接受采访,讲述了他看到的卞仲耘被打死的场面。
2006年林莽(师大女附中老师)发表文章《目击并身历其境者言——纪念卞仲耘校长殉难四十周年》,在国内无处发表,拿到海外。王友琴写了题为《艰难的诉说:卞仲耘被害40年后》的推介文章。
2006年,刘秀莹(师大女附中老师)发表《卞仲耘,一位令人深切怀念的好校长——纪念卞仲耘同志殉难40周年》,载《教育艺术》2006年10期。
2007年,陶洛诵(师大女附中老三届学生)写出《师大女附中学生陶洛诵2007年证词》(网络电子版)。
2007年宋彬彬被女附中90年校庆活动评为“优秀(知名)校友”,在展板上贴出她给毛泽东献红卫兵袖章的照片。卞仲耘丈夫王晶垚发表声明抗议(网络电子版)。指出她献的那个袖章“浸透了卞仲耘的鲜血”。
2008年,美国人本杰明•哈里斯采访王晶垚等人后发表长篇北京日记,题为《沉默的中国长城》。
2009年10月,维也纳大学魏格特教授和她的丈夫把胡杰电影《我虽死去》翻译成德文,在柏林书展放映和出售。
2009年11月,卞仲耘铜像安放实验中学(室内)。碑文只写1918年—1966年。“被迫害致死”这个官方结论都没有刻上。刘自立在网上发表文章《存像废史》。
2009年12月12日,维也纳大学魏格特教授到北京访问王晶垚。后发表文章。
2010年1月16日,《记忆》网刊总41期文摘专栏,刊登本杰明•哈里斯著,贝苏尼译的《中国•沉默的长城:北京2008年11月》一文。
2010年4月,《记忆》网刊总47期推出“师大女附中文革专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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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6-10 14:24:02 | 显示全部楼层

叶维丽:第一次经历暴力

〔本文摘自叶维丽:《动荡的青春——红色大院的女儿们》一书。〕

叶维丽:我第一次经历暴力大约在66年7月份。那次北京市召开了一场斗争大会
,场面非常大,我后来回想应该是在北京工人体育场。我们学校的学生都去了。会
是在傍晚开的,斗争什么人我忘记了,只记得在开会的过程中突然有人从看台上冲
下去,打那几个被斗争的对象。我感到震骇,脱口而出“不许打人!”这是本能的
反应。感到震惊的不只我一个,周围也有别人喊“不许打人”。当时的形势还敢对
暴力表示“本能的”反对。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暴力,在暮色苍茫中一个像古代
罗马角斗场那样的场地。
给我刺激最深的还是我们的副校长、党总支书记卞仲耘被打死,那是8月5号
的事。

马笑冬:我们后来都听说了,这在北京市中学是件大事。

叶维丽:这是“文革”中北京第一起打死人的案子。后来1966年八月被视为“
红色恐怖”月,光北京就有上千人被打死。但卞死的时候,打死人的事件还绝无仅
有。在全国范围,卞死可能算第三起。前两起被打死的是江苏省教育厅的一对夫妇
,也在八月初,仅仅比卞早一二天。卞死开了北京市打死人的先河。女附中是远近
闻名的好学校,又是一所女校,卞被女学生打死就格外不可思议。为什么好端端的
女生能下得了那么狠的手?打死人的时间在八月初,这个时刻本身有没有名堂?这
些年来我不断地在想这些问题。
7月底的时候我们学校大队人马在河北邢台军训,家庭出身很“不好”或政治
上“有问题”的同学不让去,留在北京劳动。骨干学生也留在北京,她们的任务是
搞运动,参与为校领导和老师划线分类。老师们都没去军训,留下来人人过关做检
查。我们学校因为是“修正主义宝塔尖儿”,包括卞仲耘在内的主要领导被划为“
四类干部”,属于问题最严重的一类。这种做法很能反映工作组领导文革的方式:
“反右”(批“反动学生”)加“四清”。给干部分类和依靠少数积极分子——在
我们学校她们大部分是高干子弟——就像四清的做法。

马笑冬:你在哪儿?
叶维丽:我去邢台了。当时说要军训一个月,结果一个星期就戛然而止,通知我们
立即返京,那应该是“八一”左右。本来部队和我们有个“八一”联欢会,结果变
成了欢送会。我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匆匆忙忙坐上火车返回北京。下了火车直接
从车站步行回学校,一进校园就听说工作组撤了。和我们一起回来的胖胖的工作组
女副组长,一听到这个消息满脸惊愕。从第一次校领导靠边站到第二次撤销工作组
,在短短的二个月里权威两次倒台。虽说这是第二次,但冲击力绝不比第一次小。
此后学校就没有权威了,要我们“自己解放自己”,这是一个我们从未经历过的局
面。
后来知道,在我们离京的这段短短的时间里,北京热闹非凡。毛泽东7月18
号从南方返回北京,7月24号决定撤工作组,7月29号北京市委书记李雪峰代
表中共中央在人民大会堂宣布工作组撤离。就是在那次会上邓小平讲“老革命遇到
新问题”,刘少奇讲“文革怎么搞,说老实话,我们也不晓得”。会上毛泽东出人
预料地从后台出来,走到前台。这个场面很有戏剧性,也有象征意义。从此以后毛
就从“二线”返回“一线”,集文革总编剧、总导演和“男一号”为一身。我认为
现在研究文革,对七月下旬八月上中旬这一段还缺乏足够的重视,这是一段非常关
键的、文革“再次发动时期”。我对这个时间段这么感兴趣,是想更好地了解我们
校长之死的个案和当时历史大背景的关系。
毛决定撤销工作组,就把共产党几十年来历次运动形成的成规打破了。打破之
后呢,你就发现上层混乱之极,混乱到刘邓都不讳言他们不知所措了,李雪峰、吴
德回忆录也都表述不知文革该怎么搞了。刘邓领导文革的做法是刚才说过的“反右
”加“四清”,这一套给后来红卫兵造反提供了初始的动力。最初的红卫兵造反派
都是被压制的,清华蒯大富、北大附中红旗,包括清华附中红卫兵,都遭到工作组
压制。
刘邓后来成了文革受害者,官方文革史对这一时期刘邓的压迫性谈的不够。通
过他们的孩子,刘少奇在师大一附中、邓小平在师大女附中整反动学生,这个情况
是存在的。当然,要强调的是刘邓工作组时期暴力是有“度”的,有没有度还是很
不一样。6月中旬北大学生批斗黑帮曾经出现过暴力,刘少奇针对这件事专门发了
一个文件,反对“乱斗”。我们学校在工作组期间批斗过一次卞仲耘,那次她就挨
打了。不知为什么,我对那次批斗会没有印象。后来听说卞还写信向上申诉,那时
候她还能表达自己的意见。到八月份情况就不同了,完全任人宰割了。而这一阶段
出现的暴力,在我看来,在“文革”的“再次发动”中,起了特殊的作用,具有其
它形式不可代替的功能。2003年美国打伊拉克,一上来先对巴格达狂轰滥炸,
此举被称作“Shock and awe".暴力在“文革”这个阶段也有类似的作用。
伴随着毛从后台走上前台,还出现了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就是毛与青少年学生
之间的互动,像他给清华附中红卫兵写信支持他们。毛是很善于“从群众中来”的
。要说“一大批原来不知名的青少年登上了历史舞台”,不如说是毛把他们引领上
了历史舞台。如果毛不允许他们上来,他们根本就上不了台。清华附中红卫兵的成
立,标志着党团组织之外独立学生组织的出现。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如果成立
了就是“反革命小集团”。这又破了共产党的成规。就是在这前后“对联”出现了
,“红五类”学生自我感觉极度膨胀,老子天下第一。而江青等人对这种情况起了
恶劣的推波助澜的作用,她管北大附中的彭小蒙叫“小太阳”,还说中央文革和这
些“革命小将”是“同一个战壕的战友”。一下子 把这些孩子捧得这么高,他们
不忘乎所以才怪。
对联的出现使学生群体公开分化。一部分人成了人上人,天然的革命者。很多
人曾经遗憾错过了革命战争年代,现在他们认为“轮到我们了”,要大干一场。

马笑冬:我当时就觉得文革给我们这代人提供了革命的机会。
叶维丽:这种想法在干部子弟中挺有代表性。在工作组撤走后,要学生踢开绊脚石
,自己干革命,很多干部子弟急于证明他们是有这个能力的。我后来看到一个16
岁的干部子弟写的日记,他参加了7月底江青第一次接见北京市中学生的会(江青
也是在这个时候正式亮相)。男孩在日记中说(大意):北大附中红旗、清华附中
红卫兵的刀已经磨得很亮了,我的刀在哪?这个日记表现了那些有资格革命的孩子
的心理,箭在弦上,露出一股杀气。
家庭出身不好的同学变得灰溜溜的。我们班一个资本家出身的同学后来回忆,
“8月1号从邢台返校,看到对联从楼上挂到楼下,一下子就懵了。在邢台受的是
正面教育,现在成了狗崽子。”这样的同学心理就是怕,心惊胆颤,觉得下一个目
标就是自己了。而家庭出身一般的学生则急于证明自己也是要革命的。学生群体中
不同的心态很值得研究,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各类学生在打人那天的表现。总的来讲
,工作组撤走后,学校里弥漫着躁动不安的气氛。

马笑冬:当时你们学校谁管事?
叶维丽:勉强称的上管事的是工作组遗留的“师生代表会”(其中老师代表仅
仅是摆样子)。它的合法性是工作组建立的,工作组撤了以后,它地位尴尬,但我
认为它仍然有余威,再加上对联的出现,给它打了一剂强心针,因为它的成员主要
是高干子弟,这时成了血统最高贵的人(虽然它的主要成员很可能不是对联的狂热
鼓吹者,但当时在客观上是那样一种形势)。在我这样的初中生眼里,它是工作组
走后学校唯一的领导机构,但它的地位又是脆弱和不确定的,缺乏权威性,像个留
守处或是维持会。
8月4号下午就开始打人了。据副校长胡志涛回忆,有七八个学生冲进胡和卞
仲耘所在的房间,把她们打得很厉害。至今没人知道那些学生是谁,很多人根本就
不知道打人了,我就是很多年后才听说的。可见当时的混乱和无政府状况。
8月4号下午被打后,卞仲耘和胡志涛的反应很不一样。卞回家对她丈夫说“
她们打死我就象打死一条狗一样”。第二天早上,她在去学校之前与王晶尧握手告
别,似乎有预感。胡志涛呢,8月4号当天晚上就到我们学校对面的西城区委告状
,对他们说,“我们的生命没有保障了,”要求西城区委干预,区委不管。晚上回
到家里她丈夫见到她的伤势说“怎么打成这样?”胡志涛说:“工作组走了,没人
管了。”这句话可以反映出,工作组在的时候,虽然有种种问题,但在暴力程度上
还能有所约束。工作组走了之后,约束没有了。

马笑冬:你们学校领导都是女的吗?
叶维丽:两位主要领导,卞仲耘和胡志涛,都是女的。第二天上午胡志涛没有老老
实实回学校,而是去了北京市委要求保护。市委不管,把她支到中学文革办公室,
中学文革办公室说我们刚成立,没法管。实际上胡志涛已经把问题的严重性向各级
组织说的非常清楚了:“我们的生命没有保障了”,但从区委到市委都不管。这说
明在这段时间,各级机构相当程度的瘫痪,面对突发情况无所作为。
从现在看到的材料我们知道,8月初党内斗争剧烈,上层在重新洗牌,说是有
十级地震也不过分。8月1号中央召开八届十一中全会,在第四天也就是8月4号
毛对刘翻脸了,指责刘领导的中央镇压学生运动。5号那天毛写了“我的一张大字
报”(8月7日印发全会),同日毛命令收回刘少奇“关于反对北大6•18乱斗
的批示”。卞仲耘恰恰在5号被打死。我反复说明的就是八月初的北京,从中央到
市区三级,以至我们小小的中学,处在一种什么样的历史场景中。卞就死在这个非
常的时刻。

马笑冬:打人的是不是红卫兵?
叶维丽:我曾经问过很多人这个问题。大家一致的印象是在8月5号打校领导的那
天,我们学校还没有出现红卫兵组织。“红卫兵”现在就像一顶帽子。一戴上去似
乎什么问题都说明了,但历史没有那么容易被解释。
打人的时候我不在校园,和几个同学出去了。工作组撤了后,没人管考勤,纪
律不严格了。我后来又回到学校,现在回想,时间应在四五点钟。我清楚地记得,
一进校门我就感到气氛不对,迎面走过来的恰好是教英文的王老师,只见她满脸惊
恐,明显地回避和我们有任何眼光的交流。她个子很高,有些驼背,走过来时缩着
身子,贴着墙根,好象拼命想把自己变小。陆续走 来一些别的老师和同学,也都
个个神情有异。我想不对,一定是出事了。见到我们班有些同学,听她们说是高一
的人最先干的。后来有一个当年我们学校初一的学生,在网上写了一篇文章,说她
看见高一的一些学生把校领导押出办公楼门的一幕。胡志涛当天下午不得不返回学
校,到校不久就开始斗人了,时间大约在2点半左右。一个押解校领导的学生对围
观的人说,为什么要斗校领导呢?因为工作组在的时候,她们老在屋子里呆着,太
舒服了,现在就是要打打她们的威风。(大意)
后来我们班的同学说了一个重要的情况,就是斗校领导的时候,广播里有人叫
大家出来,还有人跑到各班教室把人叫出来,所以当时不少目击者是不情愿在场的
。干这件事情的人并不想偷偷摸摸,而是希望别人都来看,这种心态值得注意。

马笑冬:发起斗人的是干部子弟吗?
叶维丽:我相信是以干部子弟为主,当时革命是要有资格的。我觉得强调这一
点很重要。而且我也相信,一旦红卫兵成立,这些人可能都是红卫兵。但8月5日
那天她们不是以红卫兵的名义干的。
把目击者看到的片断连在一起,过程大致是这样的:校领导从楼里面被押出来
,押出来后是先开会还是先围着教学楼游街我不清楚。在游街的过程中就开始打了
,是用带钉子的木板打的,可能是废旧的板凳腿或桌子腿,看到的人说一打一个血
窟窿。还给她们戴了用字纸篓做的高帽子。我的一个同学看到了游街,她说游第一
圈时胡志涛衬衣还是白的,第二圈过来就成了黑的了,她还纳闷胡志涛怎么有时间
换衣服,等走近了一看是泼的墨汁。这个同学突然一下子觉得一股寒气袭来,可那
天又闷又热。她说冷是从心里出来的,她抱住自己的双肩还从心底发抖。她很同情
这些校领导,可马上又想:我怎么能同情她们呢?我是不是右了?这是一个同学当
时的思想活动。
开会的时候,这些领导轮流上去批判自己,一共是五个人:卞仲耘,胡志涛,
刘致平,梅树民,汪玉冰。教导主任汪玉冰一边说一边哭的声嘶力竭。接着就让校
领导劳改,担特别沉的黄土,还要把土使劲往实里拍。胡志涛记得卞仲耘对她轻声
说“担不动怎么办?”这可能是卞说的最后一句话。卞仲耘和胡志涛都担不动,担
不动就打,据有些人回忆,这时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是打得最厉害的时候。后来
卞仲耘的丈夫王先生问了当时在场的一位工友,工友说人数最多的时候有几百人,
这里面应该有不少不情愿的在场者。有多少人动手呢?我们班有个同学说是“你一
下我一下”,也就是说上手打的不是个别人。可是这你一下我一下是多少人呢?没
有人能说得清楚。
校领导们后来从担土的地方被分头带走,在学生的监视下劳改。胡志涛被带到
后院去用手抠很脏很硬的厕所便池盖,由高一的一个学生负责监督,同时还有别的
年级的几个学生。胡认识监督的人,她文革前是个模范学生。卞仲耘被带到学生宿
舍楼去劳改。不清楚她是上去干了一会儿倒下的,还是一上宿舍楼台阶就倒下了,
总之她倒在了宿舍楼门口,倒下去就没再起来。
卞倒下去之后,被放在了一个垃圾车上,拉到后院停在离北门不远的地方。这
时候她已经大小便失禁了。她的身上被盖了破大字报纸和压上了一把扫帚。我一个
同学,就是那个突然感到冷的,这时候听到卞喉咙里呼噜呼噜的响。后来她学了医
,知道这种声音说明生命已经很微弱了。出了北门两分钟就是邮电医院,但一直拖
到一二个小时之后才把卞送医院。送的人有学生代表会的,也有一些老师。据说送
之前有个老师想给卞校长换一下衣服,但她身上的衣服已经和血肉粘在一起,脱不
下来了。她眼睛里面全是沙子,眼球已经不动了。

马笑冬:人还有气吗?
叶维丽:据说还有,但是气若游丝了,到医院后不久就死了。死亡证明上说,死因
不明,同时又说她有外伤。补充一句,胡志涛和另外三位当天被斗的校领导,也都
受到了身心两方面的摧残,仅仅检了条命而已。胡腰部严重受伤,被打断了几根肋
骨,听说后来一直穿着“钢背心”。
第二天,就是8月6号早上,我们听到了关于卞之死的广播,这是一个冷酷的
死亡宣告,非常简短。广播的人是“师生代表会”的第一把手,高三学生。她说的
一句给我印象最深,就是“卞仲耘死了,死了就死了。”我能想像她说话的时候脸
上毫无表情。听完广播,我们班同学坐在椅子上,没有一个人动,安静之极,真是
掉一根针都能听见。我对这静的解读是我们都吓傻 了。一个活生生的人,我们的
校领导,就这样死了?还“死了就死了”?!这句话给我的震动不亚于卞死本身,
很多年后我脑子里还响起过这句话。
后来我知道了“死了就死了”的出处。卞死后的当晚,我们学校师生代表会的
几个负责人去北京饭店,向住在那儿的北京市委第二书记吴德报告此事。吴德听到
情况后,沉吟了许久才说话,说话的时候脸上没有表情。他讲的大意是:事情已经
发生了,死了就死了,要注意不要外传和扩散。这是当晚见到吴德的一位同学后来
告诉我的。换句话说,第二天早上代表会对卞死亡宣告的说法,是吴德的原话。这
个同学说,我们是和平时期长大的,没有见过血和死亡,卞之死对于她是件严重的
大事。同时她自己的父亲也在受冲击,因为家里的情况,她对卞有一些同情,加上
卞的问题没搞清楚人就死了,是说不过去的。她没想到吴德会这样表态。因为吴德
的身份,他的话是有权威的,等于给卞死定了调子。
这位市委领导的态度很值得琢磨。刚才说到8月4、5号那几天,中国上层的
政治风云突变。吴德本人是中央候补委员,有资格出席八届十一中全会,对上层的
变化应该有觉察。吴德对卞死的表态,折射出上层政治的突变对他的影响,就像在
前一二天市区两级工作人员对胡志涛祈求保护生命的哀告置之不理一样,反映出七
月下旬撤工作组以来形势剧烈震荡的后果。如果这个 说法成立,卞仲耘之死就多
了一层含义,就不是一桩孤立的校园暴力事件,而是与中国当时政治的大背景紧密
相连。
我后来问了我们班的一些同学,大家对6号当天广播里的记忆和反应不太一样
。有个同学出身资本家,她记得广播里还有一句话,是说狗崽子们要老老实实,不
然就是同样下场。对这句话我毫无印象,别的同学也没印象,但这个同学说她听到
了。前一天她是被叫人下去看斗校领导的。她怕血,见血就晕,但她又不敢不看。
另外一个同学母亲去世早,继母对她不好。她听到卞 仲耘死的消息后,马上想到
卞的孩子们从此失去了母亲,要倒霉了。看起来人们的记忆和对事件的反应,和每
个人的处境有很大关系。我的反应是如果革命就是暴力,那我当不了革命者。现在
回过头去看,我这样想,还是因为我有资格革命,而对那个资本家出身的同学来说
,不是当不当革命者的问题,而是再不老实,就是革命的对象了。
卞仲耘,我私下叫她“卞阿姨”。1949年以前她曾在新华社工作过,和我
父母认识。但做为学生,我和她没有个人接触。对她唯一的一次校外的印象,是在
1966年春天,我和我妈妈在王府井百货大楼碰到了她。她当时建议我妈妈给我
买一条花色鲜艳的开司米大围巾,说将来可以当嫁妆。我听了很惊讶,嫁妆对于我
们这一代人是个陌生的名词,而且这话从一个平时满口革命大道理的校领导嘴里说
出来也有点奇怪。我并不欢喜那条围巾,嫌它太花了,可我妈妈还是买下来了,2
2块钱,在当时不是个小数目。买回来后就放在箱子里,接着很快就文革了,哪儿
还敢戴?很多年后,把这条围巾从箱底找出来,它已经褪色了,上面有虫蛀的小洞
。我把它带到美国来了。看见这围巾我就会想起卞阿姨,算是一个纪念吧。
卞死后至今没有人站出来承认打过人。可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脑子里老有两
个人的形象在晃,都是高一的。一个大胖脸,一个瘦高个儿。这两个人做过一件事
让我记住了她们。文革开始后有一次工作组组织学生参观一些教师宿舍,让我们看
他们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其实什么资产阶级生活,都是平平常常的人家,就
是要用这种做法来羞辱老师。到了一位女老师家,她不在,只有保姆抱着个一岁左
右的婴儿。我们走在高一那个班后面,我看见那两个人啐那个孩子。我非常反感,
心想即使孩子的妈妈十恶不赦,孩子有什么罪?可她们这样做,没人敢说话。卞死
后有人告诉我打人的有这两个人,我一下子就觉得特别可能。今天回过头去想,在
老师家时众人的沉默实际上助长了她们后来的恶焰。
卞之死给我的刺激很深,甚至到美国后还做过噩梦。多年来,我带着一个问题
:就是一群中国最好的女校的学生,怎么能在文革开始二个月之内就做出这种骇人
听闻的事情来?你说是怎么回事?这跟是女学生有关系吗?有的研究者把这种现象
称为“女性的残暴”,把性别做为一个因素。有人说女性因为性的压抑更深,所以
发泄得更猛烈。我们没有扎实的数据来证明女生比男生狠,我也能举出很多例子来
证明当时男生打人也很狠,所以这个说法不能说服我。

马笑冬:女三中的学生也打死了她们的校长。很多人确实有女红卫兵特别激烈的印
象。不过说女性的暴力和性压抑有关系,这个说法也不能说服我。
叶维丽:我还是在想为什么我们这代人有施暴的能力。一般来说是压迫越深反抗越
烈,比如红色娘子军,参加的都是苦大仇深的,她们革命起来就很坚决。可这个并
不适用于好学校的女学生,她们是娇生惯养的社会宠儿。再说我们在文革前没有亲
身经历过暴力。电影上小说里有,但那是敌人对革命者的严刑拷打,是反面的东西


马笑冬:可至少在我们的教育里不反对暴力,把“革命暴力”和“反革命暴力”说
成是不同的东西,革命暴力是合法的。还有,看一个人首先要分清他是什么阶级。
你还记得文革前我们班讨论如果一个人落水了,要不要先搞清楚他是什么阶级吗?
到了文革就变成如果一个人是“阶级敌人”,无论你怎么侮辱他伤害他都是可以的
。这真是一种可怕的政治文化。
文革前大批特批温情主义,确实给文革做了精神准备。我记得有个电影叫《党
的女儿》,里面有个叛徒叫马家辉。他成为叛徒后良心受到谴责,很痛苦。我一开
始时还挺同情马家辉的,后来把这个电影批得一塌糊涂,说是美化叛徒,我就马上
批自己,要狠下心来,要爱憎分明。要革命就得讲立场,你要么站在这边,要么站
在那边,没有中间路线。我脑子里一有点儿柔情的东西,就想是不是有问题了?我
常有一些小资产阶级情调,这种情调一冒头我就使劲批判自己。我老革自己的命,
老批判自己。

叶维丽:你要当革命者啊。我觉得文革中青年学生打人,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对
革命的崇拜。
马笑冬:“革命”就意味着暴力,我过去是相信这个的。
叶维丽:那时候最常听到的毛主席语录,就是他在1927年写的“湖南农民运动
考察报告”里的一段话,它成了对革命最权威的定义,被反复地引用。
马笑冬:你说的是“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革命是一
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力”,那时人人都会背。
叶维丽:对。还有“矫枉必须过正,不过正不能矫枉”,意思是说过火行为在革命
运动中是必然的,也是必须的。“考察报告”里还很具体地讲湖南农民怎么惩罚土
豪劣绅,给他们带高帽挂牌子游街。文革是“史无前例”的,没人知道该怎么搞。
带高帽游街的形式,不是文革的发明,是“考察报告”里详细的描述的,这个四十
年前关于湖南农村的报告成了1966年如何搞文革的指南。
说起咱们这代人对革命的崇拜,我甚至想,打人成了咱们“革命的成人礼”。
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履行这个“仪式”的,还是以红五类、干部子弟为主。想起来
真是讽刺,下手打卞、胡的人,当年就坐在台下听胡志涛讲“革命接班人”对革命
的特殊责任。
还有一个问题,我也在脑子里想了很久,就是有能力施行暴力的是大多数人还
是少数人?

马笑冬:你这个问题让我想起一个讲文革的纪录片,里面有一个被采访的当年的女
红卫兵,给自己提出了一个她一直不能回答的问题。有一天她们班的同学去斗争一
个资本家,她去晚了,到的时候那个资本家已经被打死了。后来她一直问自己,如
果当时她在场,会不会也上去打?她说她不敢肯定自己一定不会动手。班上别的人
能动手,她为什么就不能?她跟别人也没有什么不一样。
叶维丽:她的意思是说大多数人在一定的条件下都有可能施暴?
马笑冬:我想是这个意思。
叶维丽:大概是那天我们班听到卞的死讯后,一动不动地呆了好久,给我的印象太
深了。我觉得我们都吓呆了。那个场面让我觉得,对于暴力大部分人最强烈最直接
的感觉是恐惧,能下手打人的是少数。因为恐惧,谁都不敢上去阻拦,这在事实上
默许了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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