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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秉铎:在那个风雨如晦的日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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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4-14 23:19:0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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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年,“文革”运动初期,9月5日趁“停课闹革命”的空闲,乘“革命大串联”的东风,我由成都回到重庆,到西南师范学院(现为西南大学)探望父母。在那个疯狂的时代里,那一天的所见所闻,给我留下深深的印记,几十年过去了,这些往事仍萦怀心头“时时暂到梦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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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那个动荡年代里的普通一天,对那个年代的人和事,今天的年轻一代已很难理解。但那一段历史不应被遗忘,“青史有书殷鉴在”,历史的教训值得永远记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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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 o1 r- ?$ S% u/ W$ W01.“速死为乐”的吴宓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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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年9月5日上午,在西师大操场正召开全院批斗大会,批斗副院长方敬和王逐萍,他俩都被定为反党反社会主义份子,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两人分别站在主席台的两端,戴高帽子,弯着腰。陪斗的有各系的“牛鬼蛇神”109人,其中就有中文系教授、国学大师吴宓。吴宓被带上“反共老手吴宓”的木纸牌,驱往大操场,站在主席台前作为陪斗。: Y" y/ W- d+ t% v

7 X9 z, d6 d5 q. m我在大操场周围看到几篇有关吴宓的大字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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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 C' f" n7 J+ Q5 G* O5 ~8 F一篇是《吴宓在课堂放毒》的大字报。写在课堂上一个学生提问,他对“况乎”这种古文结构的用法不够领悟,请老师能否举一结合现实的例子。当时正值三年自然灾害,每天粮食定量只有七两,平均每餐只有二两多。所以吴宓未加思索,随口举例说:“三两尚且不饱,况二两乎?”这句话被揪住不放,被上纲上线为恶毒攻击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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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7 s1 {8 o; d) v4 t& f还有大字报写吴宓说过“五四时期不知有毛泽东”,还说“宓恨吸烟人”。毛主席吸烟,说明吴宓对毛主席有刻骨仇恨,从五四时期就反对毛主席,是个老反革命份子。大字报还揭露,在批斗吴宓时,吴宓回答:“五四时,未知有毛泽东,确是事实。”并不承认反对毛主席和共产党。因而大字报最后咒骂吴宓:“顽抗不写《交待罪行材料》,自言未尝公开反党,尤为混账,小心汝之狗脑壳。”+ l% |( y3 X: Y

! {* g+ m2 b9 ]" ?吴宓在日记中写道:“宓年七十二,再多在世二三年或七八年均无足轻重,宓个人无足忧,死亦不足惜。宓惟忧今后无人能读中国经史旧籍;惟惜《清史稿》以后,中国遂无正史,私家史料亦不得保存;惟痛中国文字之破毁,中国文化之灭亡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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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b; l0 |8 ?- H2 i. P对批判吴晗,吴宓在日记中记下自己的认识:“阅《重庆日报》对吴晗批判汇编。实则晗之所论皆宓所欲言,特宓不涉政治,既无讽刺指责之私愤,亦乏谏辩箴之愚忠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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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宓看重人格,看重精神,看重学术与文化,他欣赏老友陈寅恪的格言:“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他的追求遭到政治运动的无情摧残。以至吴宓在运动初期的日记中写道:“宓发言一次,仍嫌自抒已见,恐遭责诋,尚不如与人雷同,无所别异之为愈也。”吴宓所写的日记被抄家抄走后,被批为“反动日记”,成为他的罪状之一。" n4 ~" p, Q& H/ `& l3 P) 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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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吴宓被编入劳改队,他杵着藤杖,年老体衰,仍不得不参加劳动。劳动时藤杖被顽童偷走,掷入粪池,飘浮粪池面上,柄露于外,吴宓捞出洗后,多日犹有秽气。此时吴宓已骨瘦如柴,顶秃鬓霜,髭须斑白。穿一件旧汗衫,背带裤的背带已断,用两根鞋带充当背带挂在肩上。可以说斯文扫地,完全失去了知名教授的风采。* C  _* P% r1 R% e6 |; 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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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接二连三的政治运动,吴宓身心疲惫,心怀恐惧。早在1957年吴宓就写下“我生不辰,速死为乐”的文字,表示了希望从这种思想的痛苦中解脱的想法。到“文革”中,经一系列批斗,抄家,关押,劳改,终于使吴宓心灰意冷,采取了绝食行动,以求一死。但他被强迫鼻饲,使他求死不成,反增折磨和痛苦。这使吴宓意识到,这年头,死也是没有自由的。吴宓被迫继续屈辱地活下去。) h/ Z3 _1 k0 f" {# t6 w" b7 U: y

) {8 H% C' ^, f: o% x% c& J) e02.产生幻觉的干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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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 Y0 F7 E- L$ f& a批斗大会散会后,我在路上看见一个教师(听说是个华侨),正戴着高帽子游校园,路遇一担粪农民,他听说是反党反社会主义份子,农民二话没说,舀了一瓢稀粪淋了他一身。这位华侨教师只有自认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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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 P7 p; G" F+ s* n: Z6 ]我在行政大楼前看见几十个外地来的学生正静坐示威,他们要求西师校筹委会(领导“文革”运动的领导班子)接见他们,并进行对话。但筹委会拒不接见,所以他们就静坐斗争。我想到自己也是一个外地归来的学生,应该互相支持,所以就稀里糊涂地加入到静坐队伍中。这一坐就是几个钟头,眼看天黑下来,斗争也终于取得了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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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从静坐中脱身出来。但我还不急于回家,我想先到各处转一转,看一下大字报。- h' `) v2 C) r- m% ?' O

/ i, e5 Y( b- K0 X  r$ l到处都是大字报栏,各教学楼,林荫大道两旁,行政大楼前,图书馆前都布满大字报栏,贴满大字报。白炽灯,荧光灯照得如同白昼。虽然已晚上10点过了,观看大字报的人仍络绎不绝。: x; ~5 ^5 _. s0 |* I

1 |" `. ^1 q( a我在大字报栏前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我的干妈。干妈叫涂有芸,在学校图书馆工作。涂有芸学生时代是我妈妈的同学和好友,所以从小我就认了她为干妈。干妈的夫君姓潘,是父亲的老朋友,潘伯伯是西南师院副教务长。潘伯伯在6月份就被作为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揪出,被红卫兵抄了家。- X' O- Z; \8 g) `) }. S

$ A: x* s  P% U1 `在荧光灯的光照下,干妈脸色铁青,我正想上前和她打个招呼,干妈却转身默默地走了。看来干妈不愿在这种场合和熟悉的人说话,宁愿装着不认识。& S6 |/ G' |7 T7 U( L

" q9 h* }- c4 h3 J我望着干妈矮小瘦弱的背影,又想起干妈的种种好处来。读中学时,每个假期我都会拿着父母的借书证到图书馆找干妈帮助借书,大包小包地背回家,然后是疯狂地阅读,像干渴的土地吮吸雨露,那是生活中一种极大的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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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 t% Q9 f* r8 \8 O5 f干妈有一个儿子叫渝生,比我大一岁,我视为自己的兄长,经常一起玩。一次不知什么原因,我俩打了一架,事后渝生一个多月都未理我。干妈伤心地对我妈妈说:“你家老三太狠心了,把我家渝生身上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干妈虽然生气,但很快就原谅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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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P4 v. S7 B' K* s8 a2 ~- q2 {/ q% U我初中毕业时,干妈送给我一套《十万个为什么》,以示祝贺。并和潘伯伯带我和渝生到澄江镇吃江团,鲜美的鱼肉令我唇齿留香,大饱口福,以后还经常回味。干妈只有一个儿子,家里经济条件好,生活过得很潇洒,常常可以“下馆子”。. e: ?+ ?6 i5 Y5 }

: Y  P0 |: {, {1 C5 ?9月5日晚上见到干妈之后,过了一年多,干妈生病住院,面孔消瘦,病容憔悴,精神恍惚,乱说胡话。我的父母去看她,一见面她就说:“江青和周总理来了,你们知道吗?我向首长作了汇报,他们对我很了解,说我吃过苦,身体吃了亏,嘱咐我多注意营养。首长讲老潘是无产阶级当权派,被人殴打,要送重医住院。”干妈由于精神受剌激而产生了幻觉。" D! l" j! T- d3 Y3 X, s

$ S& H' s5 C3 l6 D中国的老百姓总是把希望寄托在清官,大人物,首长身上,而早在一百年前欧洲的老百姓在《国际歌》中就唱出了:“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这是心灵解放之声。) p4 b* t3 p$ Y+ p  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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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西南师范学院成了两派群众组织的武斗战场,一派群众组织被另一派打出学校。我的父母也成了难民,逃离家园,到亲戚朋友家避难。这期间几个月未发工资,全靠干妈在经济上的接济,才使我家渡过了那段艰难的时期。所以我对干妈内心充满感激。" `; S, z7 R: x1 x6 h

' \- H" `6 A2 ?% W% r& ~干妈没有盼到“文革”结束的“拨乱反正”。1968年,她带着遗憾,带着幻想离开人世。干妈的去世对我震动很大,我不明白一场革命运动为什么要伤害普通老百姓。像干妈这样温和、善良,与世无争的人,却逃脱不了运动的冲击和迫害。2 @. C+ r1 @" U) |& T5 R! 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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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欣赏《燕山夜话》的父亲( q; C' {/ v. a- h6 K4 M+ H# f

; Y: U: C9 R1 r1 ]! S' E  ?/ b; h我的父亲是外语系英语教研室主任。我在外语系的大字报栏前看到有关父亲的大字报:《李峻岳是钻进党内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一定要把李峻岳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行揭深揭透》,有几十张之多。父亲一向喜欢暴露思想,不忌生冷,毫无顾忌,自认胸怀坦荡,“无事不可对人言”。运动一来便成了大字报的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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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了看,有父亲在组织生活上暴露的活思想,有日常琐事,有教学思想上的问题,有红专关系问题,有些甚至是搬弄是非莫名其妙的东西,这些都不是上纲上线的东西。但我看到一条要命的揭发材料:有位教授曾对父亲讲“毛主席的夫人江青原是电影演员蓝苹”,这位教授解放前在上海认识蓝苹,蓝苹从上海到延安去,他还参加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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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3 s$ S( U1 f4 B这位教授说:“谁知以后竟和毛主席结了婚。”父亲说:“主席一切都好,就是在这个问题上……”(父亲后来回忆他没有说过这句话,是他一次向支部书记汇报有关江青的传闻,书记说了这句话,大字报把这句话扣在了父亲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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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条可以定大罪的材料,父亲立即写了申诉材料。万幸处在西师这个大环境中,水深林密,还有不少“大老虎”“大反革命”在前面,加上父亲没有什么历史问题,所以没有被揪出来陪斗,游街,也没有划入“牛鬼蛇神”之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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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父亲的大字报中赫然发现了有关我的内容。大字报中揭发父亲欣赏邓拓的《燕山夜话》,连他的儿子都读《燕山夜话》,并带到附中毒害同学,以后还带到川大去毒害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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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g% b+ E) \7 U3 O' |' c  Y读《燕山夜话》确有其事。1961年邓拓在《北京晚报》上开设《燕山夜话》专栏,文章短小精炼,切中时弊,妙趣横生,富有寓意。父亲喜欢掌故,爱记典故,因为喜爱,也好搜集典故,所以对《燕山夜话》很感兴趣。《燕山夜话》在报上刊出后,每满30篇左右又分集出版。每出一集,在北京读书的姐姐就购买寄回,由父亲先阅读,然后我带到附中阅读,并未借与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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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v" y, U0 f3 J) t“文革”中邓拓被打为“三家村”老板,《燕山夜话》被打为“大毒草”,5月17日晚,邓拓写下《致北京市委的一封信》和《与妻决别书》后,于5月18日自缢身亡,成为那段非常岁月里,第一个以死抗争的殉道者。这之后父亲将《燕山夜话》缴到党支部,政治辅导员还拿给学生传阅,让大家见识“大毒草”,何来带到川大去之事。% R* O7 H4 v$ 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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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代的大字报,道听途说,捕风捉影的东西都可以写上去,揭发者不会被追究法律责任,只会被领导认为是积极参加“文革”运动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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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f6 {: ?; W. O$ N, v到深夜12点过,我才踏上回家的路。当我站在熟悉的家门前时,见父亲的房间里还亮着灯。我轻轻敲了敲门,隔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开门的声音。门打开了,父亲脸色苍白,一脸惊慌的神情,母亲、弟弟紧随在父亲身后,一家人都未睡,还以为是造反派学生连夜来抄家了。及见到是我回来了,才松了一口大气。但当时父亲张煌失措的表情深深烙在我的记忆中,至今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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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  O+ J7 a# ^( B9 a7 K父亲虽然提心吊胆,但始终未被抄家,这也算是不辛中之万辛。但被革命风暴吓坏了的父亲仍自己挑了一担书上交。其中有《石头记》《芥子园画谱》《圣经》等中外古籍,还有祖父留下的《家谱》《我的经历》。这些书和材料都有去无回,特别是祖父的《我的经历》记述了从清朝到抗战几十年间祖父不一般的人生阅历,丢失了是太可惜了,我曾深为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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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3 y3 D7 \# S5 s+ C: [1966年9月5日在西南师院大操场被斗争的109位干部和教师,在那一天一定难以入眠,包括他们的家人。正如吴宓在日记中写道:从此宓等成为“罪人”,亦即人民专政对象之“敌人”,即是牛鬼蛇神,又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之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受红卫兵之管制,监督劳动改造,不能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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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 ^, B& q" r' P% n* P/ O“文革”结束后,一位作家对“文革”作了如下总结:“一人兴奋,八亿人失眠。”真是太形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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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K& ]$ O  u$ F  F: F& O2 M3 V“文革”后父亲又买了一本新版的《燕山夜话》(合集)。父亲去世后,我把这本书从父亲的书架上取出收藏,作为那段历史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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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7 n: N4 K7 |5 F: K2009年7月于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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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botanwang.com/articles/2 ... AD%90%E9%87%8C.html1 ?% O+ c( Y9 K( Q) G& F/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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