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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晴:我所经历的文化大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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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2-19 05:37:2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我所经历的文化大革命

戴晴

  〔说明:1989年春,原西德电视二台(ZDF)的编导为中国改革开放的形势所鼓舞
,打算拍一部关于中国之变革的电视系列片。他们请我为其中有关文化大革命的一集作策
划并写旁白,我同意了。诸项事务均已谈妥但尚未动笔之时,胡耀邦去世,学生走上了街
头,这文章当然也就搁下了。“风波”之后,似乎已经无事可作,然而心绪纷乱之下,也
无法将刚刚发生的事记录下来。于是想到这篇文章,于是拿起笔,悲愤之情,再也掩抑不
住。

  “彤云”密布之下,一个月过去。到了7月,风声一天紧似一天。12日下午,西德
大使馆文化参赞突然驱车直抵我海淀住所——原来她中断了意大利海滨的休假,专程回京
,专程向我详述原先计划中的“我将在不日之内”,“赴德参加这一节目制作”的细节安
排。我不是什么人物,拍部电视片也不是什么大事,本不必文化参赞亲自出马,而且事后
事情的进展说明,ZDF已根本不打算作这节目了。虽然对刚刚过去的那血与火没提一个字,
应该说,是人都不会误解她的用意,更不能不为她的义举所感动。但我同时也清楚,作为
一名中国学人,在1989年夏天那个当口所考虑的,似乎应该比逃命还多点什么。

  她走了。我又在自己家里捱过一天。那时真是惶惶然不可终日,差不多完全忘记了这
篇已经写好的文章:它就留在我手里;更确切地说,就放在我的书桌上,直到第二天晚上
,警察走进门……

  在被押往秦城监狱的途中,最让我心跳不已的,就是它了。如果有读者还记得198
9年秋天北京和全国别的地方的政治气氛,就知道我的惶憷不是小题大作。因为,在这不
足5000字的小文里,有“流血”、有“镇压”,还有“军队与民众血肉关系的神话即
告破灭”这种词句。

  我盼王德嘉能及时将它藏起来——从我被带往派出所到警察拿着有我按了手印的搜查
证再返回我家,中间大约有10分钟——可转念一想,以我的桌子之乱和从来不许别人动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也就横下一条心不去想它了。到了提审的时候,我一直在等,等他
们问我写这文章的动机后果,等着为自己强辩:列举出一连串亲身经历的事实,来支持这
篇文章的论点。没想到警察对此一个字都没有提。

  或许,王德嘉真的把它找到并且藏起来了?

  10个月过去了,我被放回家。警察刚出门,我就追问这文章的下落。王德嘉见我急
成那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抄的东西该还的都还了,你自己去看吧。”

  我扑向那一捆东西,一页一页地翻:啊啊,就是它,北京电车公司的稿纸——《我所
经历的文化大革命》!警察确曾把它搜走,而且,看那稿纸被揉皱的程度,如果不是一个
人看了好几遍,肯定被好几个人看过了。读这文稿的人当然不会同意我的观点,这我几乎
可以肯定。但他们也不曾以此定罪——像他们的前辈在处理王实味案、胡风案、遇罗克案
、张志新案、和直到毛泽东已经过世后的还因反对“毛泽东思想”而被枪毙的上海王申酉
案那样。到了1980年代末,警察执法正一步步走出毛时代,意识形态之淫威已难于全
面覆盖。

  曾使世界抱有热切期望的中国改革,横插出一个“风波”,ZDF的《CHANGING CHINA
》电视系列片已无从下手。但这没有画面的旁白文字留下了,成了那年春夏和秋冬之交的
一个小小插曲。〕

  (一)

  如果没有1989年的学运,也许不少人已经忘记了那场席卷中国大地的革命狂潮—
—文化大革命。当然,两者有些形似:旗帜、标语、游行的队伍;天真、执着、一片热诚
的学生……还有流血和镇压——不过仅仅形似而已。二十三年前我们走上街头,为的是心
中的神:毛主席、红太阳、大救星;今天,我们的孩子走上街头,为的是推翻心中的神:
他们不希望永远由别人替他们思索,由别人替他们表述,由别人替他们决定本应属于他们
的一切。他们不想当工具了,他们要做人。

  (二)

  然而,在二十三年前,青年们和少年们想的可不一样。1966年3月,我刚刚从哈
尔滨军工学院毕业。我学的是洲际导弹自动控制系统,我将从事的工作,是研制这一系统
的心脏——高速精密陀螺。我工作在全密封的、纤尘不染的实验室里。我当时什么都没有
想,只觉得人民养育了我,我要当一名好工程师。

  (三)

  自懂事以来,我们即生活在一个封闭的社会中。我们头脑中所有的概念,都来自“教
导”:当局说苏联是老大哥,它就是老大哥;说它是社会帝国主义,它就是社会帝国主义
。我们坚信“毛主席是全世界被压迫人民的领袖”,坚信“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我
们过着简朴、清贫的生活,穿打补丁的衣服,梳平直的短发。我们自以为精神丰富而纯洁
,蔑视一切奢侈与享乐——因为我们是革命者,而革命者难道可以是别样的么?

  (四)

  到了1966年夏初,也就是我刚刚工作了三个月时候,报纸上开始出现《横扫一切
牛鬼蛇神》一类的文章。在这之前,我一直是一个不怎么读报,或者说只因为怕被别人说
成“落后”才装着读一点政治性刊物的女学生。那时,我不认识政界与文化界的任何人,
不知道他们关于戏剧的争论实际上包容了那么多险恶的政治内涵。当然我也不可能知道毛
泽东对中华大地造下的罪孽,不知道他对紧随他之后的共和国二把手刘少奇及其“路线”
和“班底”的不满,而且这不满,已然到了不得不动用非常手段的地步。

  (五)

  从来,中国的政治决策,都是在最高层隐密地进行。这回,毛主席出来写大字报了。
他的《炮打司令部》在我们的心里唤起的亲切与震动无以言喻,并且立即变为行动。当时
,如果毛主席说一声“去死吧”,定会有成千上万的青年高高兴兴走向死所。这不是因为
我们对上层的斗争十分了然;也不是出于对自己在社会上的处境有什么不满——我所得到
的位置,对一名工科毕业的学生而言,可以说是最好的了——我对这个政权和它的干部们
也没有任何仇恨,我那时甚至不知道它曾发动过那么多次政治镇压与清肃,执行过那样强
硬而残忍的经济政策,使亿万人对它敢怒不敢言。我们按照毛主席的号召行动起来,一片
天真,不计利害,充满在心里的,只是一种盲目的、不知就里的热情。我们彻夜不眠,写
声讨文章,印刷传单;我们到大学里观摩“斗黑帮”,看着那些有学问的、文质彬彬的教
师受辱,努力与自己内心的同情与怯懦作斗争;我们摇着小红书徒步走几十公里去开这样
那样的大会,完全不相识的人仅仅因为一个共同的观念就成了生死朋友。我们根本不懂得
在一个封闭的、思想控制和意识形态灌输极为严格缜密的社会里,“民众政治参与”的奥
妙。我们自以为是国家的主人,负有拯救社会的全责,因为毛主席说了:“你们要关心国
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革命进行到底”。

  (六)

  在这之前,我只读安徒生、普希金,读狄更斯、雨果,读歌德与马克·吐温。我几乎
没怎么读过中国作家的作品,不是因为有谁告诉我不要去读它,而是觉得它们太拘束、太
沉闷。

  1966年秋天,我突然发现汉字当中有个“忠”,发现这个几乎充斥在中国文化,
包括古代、近代、现代和当代每个角角落落里的精魂。我激动得彻夜难眠——怎么糊涂了
这么久而竟不自知?忠!忠于毛主席,忠于他的思想与路线,忠于他的一言一语、一笑一
颦,没有了他就没有了中国,没有了革命,没有了一切……这是一个代表了我们全部信念
、全部热情、全部生命的一个字呀!后来我才知道,不知多少人,与我同时“悟”出这个
字所蕴含的一切——我们沉浸在忠的红海洋中。清帝逊位已逾半个世纪,这种典型的君主
与臣民间的情感,突然在“社会主义”中国复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七)

  没有一个家庭不被卷入这场狂潮。我的继祖母作为“地主婆”被遣回乡下,只因为在
她的箱子搜出几枚银元;继父在1942年延安整风中得的精神分裂症复发,弟弟到黑龙
江接他,见他正跪在零下30度的黑夜里,向毛主席请罪;母亲是“修正主义分子”和“
叛徒”,被她原先的部下监禁;保姆因为是“被剥削者”,得到“解放”之后赶走了;四
个年幼的弟妹,从9岁到13岁,开始学蒸窝窝头——他们所得到的生活费,只够吃这样
的饭食。那一年冬天特别冷,四周充满了敌意。几乎每个人都面临着一种局面:被自己的
亲人从政治上抛弃。在那段时间,成千上万人自杀,有人是因为不愿受辱,更多的是因为
他们的亲人选择了“站在革命一边”。

  (八)

  渐渐地,我们发现自己的“斗争”既无意义,也无结果。无论我们多么诚恳、多么言
之有据地拥戴或者反对什么,一切仍然只取决于上层的权力分割。到了1967年,我和
我的朋友们突然有了一种被欺骗的感觉,我们开始当“逍遥派”,一个个恋爱、结婚、生
子。但这种轻松是表面的,我们的心思仍离不开革命,离不开运动,我们忧虑地注视着城
市青年被放逐到乡下,武斗遍及全国,各单位各地区的夺权与军管,还有政坛人物走马灯
般地出现又消失。我们不再以天然革命者自居,开始比较客观地评估我们所经历的一切。
但那时还没有人敢质疑“主义”——马克思和列宁那时对我们说来,虽然弄不大懂,却是
十分神圣的。

  (九)

  直到今天,这仍然是一个难解的谜:身为国防部长的林彪究竟为什么要在1969年
突然发布一个准备迎接世界大战的紧急命令《一号通令》。连元帅们都被分遣各地。作为
“国家财富”的导弹工程师们,除少数留守人员,全部被送到乡间。我随队来到军垦农场
,先在广东围海造田,继而转场到湖南围湖造田——当我们满身泥水,累得连身都翻不动
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两项成果,都是典型的对自然环境的破坏。我们夫妻下乡的时候,
女儿刚满一岁,不幸的是,我的不下几十名居住在北京的远近亲戚,全都是遣散对象,竟
找不到一位留京的人可托付。一名素不相识的工人收留了她——再见到她的时候,孩子已
经三岁半,这是后话。

  (十)

  我有很好的体格,并不在乎干重活;而且,我们从小受的就是劳动光荣、劳工神圣的
教育。在准备下乡的一刻,我甚至真的相信,“劳动的汗水会涤尽心灵的污浊”这一说。
但是,当你真的作为一个被管制的劳力,在一眼望不到头的田里,一步一步向前挪;当你
真的与扁担镰刀终日厮守,你终会明白,体力劳动不过是劳动的一种,它创造的价值无疑
是有限的,而人的优秀品格也绝不仅仅来自插秧或挑泥。但这一切究竟为什么,为什么毛
泽东要一再贬抑有知识的人的创造性劳动?

  (十一)

  正是在那里,我第一次从内部、从底层看到人民军队的已成套路的无知、虚伪、矫情
与黑暗。自1950年以来即被灌输的军队光明纯洁,军队与民众血肉相连的神话即告破
灭。军队不过是一个武装的政治集团,军队的使用不过是政治活动的延伸,如此而已。中
国共产党的建军理论,将军队如此神化并人情化,为了什么?

  就在这偏僻的一隅,就在我已经逍遥了三年又下放了两年之后,突然被告知已被定为
反动组织“五一六”的要犯。我和我的丈夫不愿就地束手就擒。我们决定从湖区逃走。就
在我们辗转逃回北京,流着眼泪抱起两年未见的小女儿时,军管会的人追来,厉声宣布:
“想尝尝无产阶级专政铁拳的滋味么?”

  (十二)

  我知道他说的是监狱,也许还要糟一点,一种叫做“学习班”的各单位自办拘留所。
我等着,却不见有人来捉。时间一天天过去。终于,1971年国庆观礼的要人里,少了
一位;终于,消息传来,林彪的座机坠毁在温都尔汗。“无产阶级专政”不再找我的麻烦
。我这才知道,我们的“五一六”罪名,原来是林彪和他的追随者们随便定的——而几乎
全国大小权势人物,都在玩这顺手拈来的利器。这使我不由想到,非民主社会上层的权力
之争,总是要拿一批无辜的民众或作祭奠,或作点缀,恰如攻城略地的将领,他肩上那一
颗又一颗星,不正是被哄骗到战场上的士兵的鲜活性命么?

  (十三)

  我对政治本已心灰意冷,不意在丙辰清明的蒙蒙细雨中,又见郁愤难平的百姓,又见
一望无际的人群,又见以悼念同为统治者周恩来的这一方式,隐晦然而固执地表达了对毛
的专制的抗议——他当时还活着,这位把中国革命与中国共产党玩了半个世纪的老人。镇
压的命令就是他在垂危中下的。如果不考虑他后来在临终的颤颤巍巍中还写过“照过去方
针办”这样的遗言,这项命令恐怕是他对中国人民所作的最后一件事了。在如海的白花中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知道,文化革命这种事既然只有他老人家才发动得了,也只有他的死
才能是这场浩劫的结束。

  (十四)

  他死了。他的妻子和他用来发动文革的亲随立刻被抓获。人们欣喜若狂,把这称作是
“十月的胜利”。新的领导人开始执政,他们不照过去方针办,“解放”了毛在他数十年
的统治中不曾中断过的政治斗争中遭整肃的人:托派,胡风分子,右派,右倾机会主义者
,走资派……以及,不过以自己的辛勤与聪慧,积累了些许财富的地主、富农、资本家:
阶级成分划分一风吹!他们提出新的治国方针∶经济建设、改革开放。

  正如27年前毛泽东靠军队夺取政权一样,这批人也不是经民主程序公推的。他们地
位的取得,同样来自军队——虽然主持人叶剑英元帅坚持将最高权位交给文官。这不能不
给人们的欢乐与期望留下一点忐忑。阶级斗争不再讲,代之以“四个坚持”。没有人忘得
了那具依旧挺在天安门前的僵尸符咒般的预言:“文化大革命,七、八年一次”……。

  (十五)

  恶梦般的动乱结束了。在这十年里,继父与继祖母去世了;母亲从干校回来,她已不
再“革命”,努力做一名慈祥的老妈妈;弟弟妹妹们从乡下直接考进大学,接着又考上留
学,正在美国读书。其中以工农兵之资格在北大念哲学的妹妹,生得最美丽的一个成了德
国人的妻子。我的女儿眼下正在北京大学读书。像她的父亲、母亲、舅舅、和姨妈一样,
文革结束13年之后,也走上了天安门广场。

  中国百姓求民主的路还很长呢。

  1989年5—6月 北京

http://www.cnd.org/CR/ZK16/cr886.gb.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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