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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不谦:我的文革(20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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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2-26 04:45:1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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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帝国主义
作者:谢不谦 提交日期:2007-9-2 10:35:00 正常 | 分类: | 访问量:2802

  小时候,我最痛恨的敌人,就是美帝国主义。记得小学一年级,老师念报纸,好像是毛主席支持美国黑人抗暴斗争的声明:“最近,美国著名黑人牧师马丁·路德·金,突然被美帝国主义者暗杀……”牧师是什么?马丁·路德·金是谁?我不知道,只觉得美帝国主义是杀人狂。小学三年级,毛主席“炮打司令部”,号召红卫兵“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把国家主席刘少奇丟翻在地。民间传说,他的臭老婆王光美竟然还是个“美国间谍”!美帝国主义怎样把间谍安插到北京中南海,我不知道,只觉得美帝国主义是险恶分子。小学六年级,毛主席又发表庄严声明:全世界人民团结起来,打败美国侵略者及其一切走狗!林彪副统帅登上天安门城楼,向全中国全世界宣读了这篇气吞山河的讨美檄文。我们在学校操场现场收听,现在还依稀记得林副统帅拖声哑气的声音:“最近,美国~~政府~~悍然~~出兵~~柬埔~~寨,恢复~~轰炸~~越南~~北方……”柬埔寨是个什么国家,在哪里,我不知道,只觉得美帝国主义是战争贩子。那天是1970年5 月20日,全国各地都举行了盛大游行,热烈欢呼毛主席“5·20声明”隆重发表,坚决支持印度支那三国人民的抗美斗争。我们高年级走在学校游行队伍最前列,一路高呼:“打倒美帝国主义!打倒……”很快,一首反美战歌风行全国:“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
  我们刚唱着这首红色摇滚进入初中,美帝国主义却在一夜之间,突然变成了“美利坚合众国”。记得那是林副统帅在蒙古沙漠“自我爆炸”消息传出后不久,学校紧急传达中央文件:美利坚合众国总统尼克松将访问我国!文件具体内容,忘了,总之是提前给全国人民打招呼,疏通思想。中国人民除了毛泽东思想,哪里有什么思想啊?一疏就通。至少,在我们那个远离北京的山区县城,从此就再没喊过“打倒美帝国主义”。我也从此知道美国全名叫“美利坚合众国”,但觉得很拗口,还是“美帝国主义”或“美帝”叫起来顺口。记得上大学后,中美正式建交,河北同学小袁居然问我:“美国咋又叫‘美利坚合众国’哟?” 我很奇怪,问他:“你以为叫什么?”小袁很认真地说:“我一直以为美国就叫美帝国主义啊。”我说:“那你是不是以为苏联就叫苏修社会帝国主义?”小袁憨憨点头:“是啊。”我当即笑闭气:“你娃中学政治是咋个学的哟?”
  且说当年,美利坚合众国总统尼克松,终于从太平洋彼岸飞过来,一下飞机,就主动向周总理伸出了热情之手。我年幼无知,弄不懂中美握手言和的伟大战略意义,只觉得连头号帝国主义者都亲自上门,主动向毛主席周总理下矮桩,很令咱中国人民扬眉吐气。记得当时与后来的很多回忆文章,或隐或显,就是这样解释尼克松访华意义的。也就是说,中美互相叫板这么多年,最后以美帝国主义认错服输而划上句号。
  中国人民的自我感觉,空前良好。有两则民间流传的笑话,很能反映这种心态。
  其一,说周总理请尼克松一行吃汤圆,汤圆心子是白糖,一煮就化为水。美国防部长黑格将军咬开汤圆,不知里面的甜水是如何包进去的,竟瓜兮兮问周总理:“是不是用注射器注射进去的?”周总理哈哈大笑,立即请来厨师,当场表演包汤圆。美国人个个目瞪口呆,翘起大拇指赞道:“中国人,太聪明了!”
  其二,说周总理陪同尼克松一行参观故宫,至珍宝馆,还是这个黑格,见有一对“九龙杯”是希世之宝,就趁人不备,顺手牵羊偷走一只,藏在随身携带的手提包里。很快被故宫工作人员发现,但又不好让黑格当众打开手提包,怕让他下不来台。情况迅速汇报给周总理,总理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当晚即请尼克松一行至人民大会堂,观看魔术表演。魔术师走上台,手里拿着另一只“九龙杯”,念念有词,说声“去”,“九龙杯”就不见了踪影。他让大家猜:“九龙杯”飞到哪里去了?台下群情振奋,或说:袖子里!或说:裤裆里!或说:衣兜里!魔术师哈哈一笑,直指台下:“就在黑格将军的手提包里!”说完跳下台,走到黑格座位旁边,很礼貌地说:“黑格将军,能否打开您的手提包?”众目睽睽之下,黑格很不情愿地打开了手提包。魔术师说声“谢谢”,高高举起“九龙杯”,全场掌声雷动,都为魔术师的绝技喝彩。就这样,既未让黑格当众难堪,更未伤两国和气,“九龙杯”就完好无损地重新回到故宫。
  我从大人那里听到这些笑话,又转述给同学。大家都觉得美国人很笨,咋让黑格这样的瓜娃子当国防部长?难怪美国的无人驾驶侦察机,一进入我国领空,就被一一击落。同时觉得周总理太聪明太机智,我们能有这样英明的总理,真是我们中国人民的幸福啊。
  后来长大了,懂事了,才发现这两则笑话破绽百出:第一,黑格将军不是国防部长;第二,白糖当年虽然很珍贵,我老家宣汉过春节,都不一定能吃上白糖汤圆,但周总理咋会请美国贵宾吃这种山区甜食?第三,黑格将军为尼克松访华打前站,所到之处,前呼后拥,咋可能顺手牵羊偷走“九龙杯”?我至今不知这些笑话原创者是什么人,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绝对不是见多识广的北京人民,而是难得吃上“白糖汤圆”更没去过故宫的“三家村秀才”。前日晚上,我把这两则笑话讲给儿子听,儿子说:“是不是真的哦?”我笑道:“能是真的吗?这都是当年中国人自己编造出来愚弄自己的,不知是我们笑话人家,还是人家笑话我们?”

我的“文革”:苏修社会帝国主义
作者:谢不谦 提交日期:2007-9-3 16:23:00 正常 | 分类: | 访问量:3090

  1964年10月16日,我刚升入小学不久,我国就爆炸了第一颗原子弹。这可不是随意选定的日子,据说,毛主席得知赫鲁晓夫被撵下台,才下令立刻引爆原子弹:送瘟神!这些秘闻,我当然是后来才知道的。记得那天早晨,老师激动地念完红色“号外”后,说还一个大快人心的消息:苏修的赫光头下台了!“苏修” 是谁?“赫光头”何许人也?我们当时也不知道,只晓得有个坏蛋叫蒋光头蒋介石,上幼儿园就会唱:“一二三,三二一!毛主席,坐飞机;蒋介石,坐撮箕!”但看老师喜形于色,我们也能猜到:这个下台的“赫光头”跟霸占台湾的那个“蒋光头”一路货色,都是世界上最大的坏蛋。我后来很长一段时间,竟形成一种先入之见:光头都不是好人。
  后来,老师天天念报纸讲时事,我才慢慢弄清楚,这个“赫光头”叫赫鲁晓夫,苏修总头目。苏指苏联,修指修正主义。但我还未弄醒豁“修正主义”是咋回事,“文革”就来了。红卫兵小将破“四旧”,要扫荡封资修;党报连篇累牍,要“反修防修”。老师说,这个修,就是修正主义,把无产阶级的马列主义修改成资产阶级的唯心主义,把幸福美好的社会主义修改成腐朽没落的资本主义,就是修正主义。这样主义那样主义,把我们弄得晕头转向,只觉得这个“修正”是最恐怖的一种主义。老师举例说,苏联是列宁斯大林创建的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但赫鲁晓夫一上台,就背叛了列宁斯大林,把苏联共产党变成了修正主义党,把社会主义苏联变成了修正主义国家。又结合现实说,毛主席亲手发动的这次“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要把中国的赫鲁晓夫揪出来!
  我觉得,毛主席生前挥之不去的魔影,就是赫鲁晓夫这个死冤家。苏修的赫鲁晓夫都回家养老抱孙子去了,中国的赫鲁晓夫刘少奇及其同党也纷纷被打倒了,老人家还天天念叨着要警惕“睡在我们身旁的赫鲁晓夫”,好像赫鲁晓夫是个孙悟空,拔一把猴毛,轻轻一吹,顿时就变出无数小赫鲁晓夫,钻进了我们的中央与地方。老人家“文革”后还要“继续革命”,就是要把大大小小的赫鲁晓夫通通挖出来,赶尽杀绝!
  记得“文革”中,复课闹革命后,上五年级,我居然思考过这样一个问题:斯大林为何没杀赫鲁晓夫?我哥却说:斯大林生前,本想杀赫鲁晓夫,但赫鲁晓夫跪地求饶,哭着把斯大林叫“爸爸”,斯大林就心软了。不知他是从哪里道听途说的,但却难以说服我:革命导师斯大林,咋像咱宣汉人啊?宣汉人以长辈为尊,人家喊他“爸爸”,他就心里就高兴,好像是占了人家便宜,名曰 “占欺头”。大小娃娃,甚至大人,若向别人保证某事不诬,口头禅就是:“我若说假话,我就是你儿!”难道斯大林因为占了赫鲁晓夫这个“欺头”,竟生出怜悯之心,对这个祸国殃民的坏蛋网开一面?这说不过去,显然是以咱宣汉小人之心,去度斯大林君子之腹。但无论如何解释,斯大林生前没揪出赫鲁晓夫,他就比不过我们的毛主席。老师说:斯大林晚年犯了不少错误,而最大的错误:没杀赫鲁晓夫!结果江山变色,苏联变成了苏修。我们就为我们有个英明领袖毛主席而自豪。马恩列斯毛,毛最伟大。
  那时我们的敌人遍天下,曰“帝修反”。而在我记忆中,头号敌人不是美帝,而是苏修。勃列日涅夫上台后,苏修越来越猖狂,不仅污蔑我“文化大革命“,而且屯兵边境,最后竟在我黑龙江珍宝岛挑起战端。国境线上,两军对垒,战云密布。把毛主席惹毛了,发出号召:“提高警惕,保卫祖国,要准备打战!”广播里天天播放革命战争年代的老歌,空气中充满火药味。大人组成民兵,连我们小学生也搞成军事编制,年级曰“连”,班曰“排”,小组曰“班”,现在还记得我当年在“二连一排”。课余就去山坡上挖防空洞,搞防空演习。周末,“二连一排”全体男女“战士”,头戴树枝编的伪装帽,腰系军用皮带,身挎军用水壶,雄纠纠气昂昂,去城外行军拉练,或去野猪山“捉特务”。好像毛主席一声号令,我们就要开赴前线似的。
  记得“珍宝岛保卫战” 后,报上出现了一个新名词:苏修社会帝国主义。依稀记得报上这样解释的:不仅是修正主义,而且是帝国主义,却披着社会主义外衣,比老牌帝国主义还凶恶还危险。随后,全国各地上映了一部纪录片,片名忘了,把沙皇俄国侵吞我大片国土的历史与苏修社会帝国主义武装犯我的现实,老账新账一起算。看得全国人民义愤填膺,同仇敌忾。一首反苏战歌风行全国:“打倒美帝,打倒苏修!打倒他们的走狗!打倒苏修社会帝国主义!打倒新沙皇,打倒新沙皇!”我至今能唱。
  后来,我才知道,我们的父辈曾尊苏联为“老大哥”。在那段称兄道弟的蜜月期,谁敢对“老大哥”说三道四,他就吃不了兜着走。我上大学时,教流体力学的老师,清华高材生,当年就因批评苏联专家,被定性为“反苏”,“反苏”即反党,划为右派,革职回乡,监督劳动。“老大哥”变为苏修变为苏修社会帝国主义后,他找到有关部门,人家却坚持原判,回答:此一时,彼一时也;那时“反苏”就是反党!二十年后,“拨乱反正”,他才恢复名誉恢复教职,重新走上讲台。但满脸沧桑,反应迟钝,说话颠三倒四,下课铃响,他居然对我们说:“大家放工了!”我就不禁感慨:这个苏联“老大哥”,把我们老师害得好惨啊。
  最后,背诵两句初一学的“文革”英语,结束此文:
  Down with Soviet Revisionism!
  Down with Soviet Social Imperialism!

插队轶事:最难忘的中秋
作者:谢不谦 提交日期:2007-9-25 22:27:00 正常 | 分类: | 访问量:3314

  今日中秋,成都阴天,无月可赏。因非法定节日,媳妇照常在狮山上课,不愿回家,还振振有词,引某个心理学家说,夫妻之间,要保持适当的空间距离与时间距离,才能感觉常新。月既难圆花也不好,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百无聊奈,回忆往事以自遣。

  32年前夏天,下乡插队,某日去公社赶场,路遇土匪。一个知青模样瘦猴子,一把拦住我,操重庆口音:“嘿!崽儿,刚下来的知青?”我点点头。重庆知青就伸手来掏我的口袋,我以为是抢钱,本能地退后一步,做英勇自卫状。重庆知青却笑道:“别误会!我是摸你口袋里有烟没有?”我也报以微笑:“我不抽烟。”他就用命令式的口吻说:“嘿!崽儿,记住:以后带上!”然后拱拱手,扬长而去。
  且说我下乡插队的时候,正值青黄不接。老乡生活之苦,亲眼看见隔壁娃娃啃糠粑粑,大人喝野菜糊糊,好像回到“万恶的旧社会”。田里谷子渐渐成熟,由绿变黄,男女老少个个面带喜色,至今记得临院杰巴同志的名言:“白米干饭好香啊!不要菜,也能连咍他三大碗!” “咍”是方言,猛吞饕餮的意思。收获前几天,连续几个晚上,却有人偷割田里的谷穗。不是成亩成片地割,而是东一镰西一镰,鬼剃头似的,晃眼看,还看不出来。生产队长说是阶级敌人搞破坏,紧急集合“基干”民兵,连夜巡逻。我刚高中毕业,满脑子阶级斗争观念,一听说有阶级敌人,就热血沸腾摩拳擦掌,主动请缨。但其他民兵却百般推托,都把婆娘娃娃拖出来做挡箭牌。队长就说:“嘿!杰巴,你没结婚,没婆娘娃娃拖累。你去跟谢知青当搭档!”杰巴小我半岁,高小毕业,文化不高,人却很机灵,队长点他的将,他没理由拒绝,只是嘟囔道:“那得给我们记全劳的工分?”队长挥手连连说:“好好好。”全劳工分,一天十分,当年年底结算,折合人民币:3角8分。
  却说“基干”民兵,基础骨干之意,配有若干枝老套筒步枪,但平时都锁在大队民兵部,开“批斗大会”时,才发给执行任务的民兵,去押解被管制的地富分子。枪膛里没子弹,纯粹是道具,不过借以制造会场的战斗气氛而已。但即使这样的“银样蜡枪头”,生产队也无权支配。我就找根青杠木当武器,去与杰巴会合,却见他手里摇着把大蒲扇,活神仙似的。我问:“你就这样去抓阶级敌人?”杰巴却说:“我是来挣耍耍工分的!现在有啥子阶级敌人哦?我敢说就是咱队里某些贫下中农!”我吓一跳:“贫下中农?不可能吧?”杰巴说:“不仅贫下中农,还是雇农。他家揭不开锅,不去偷才怪!”然后补充道:“常言说得好:饥寒起盗心嘛。”我就觉得现实跟课堂上学的阶级斗争理论根本就对不上号。
  那天晚上,月亮很大很圆。我们高一脚浅一脚,绕生产队巡逻一周,然后登上山顶,没发现任何敌情。正坐在田埂上闲聊,却随风飘过来一股烟熏味。猫着腰摸过去,却见山顶晒坝边,垒着个石灶,燃着柴火,火上架着个大铁罐子。不远处,围坐着四个人影,好像在争吵什么。朦胧之中,又听见鸭子嘎嘎叫,杰巴挺直身说:“放鸭子的。”走过去,跟放鸭人打招呼。有个瘦子忽地站起来,冲到我们面前,却惊喜地叫一声:“呀!是你崽儿?”竟是前几天在路上遭遇的重庆知青!杰巴问:“你们认识?”重庆知青却问他: “你也是知青?”杰巴说:“我啥子知青哦!土农花。”重庆知青就不搭理他,递给我一支烟,我说:“我不会抽。”重庆知青讪笑道:“不会抽烟?你娃是不是假知青哦?”我说:“我是本县的土知青。”那边坐着的胖子招呼道:“嘿!管他土还是洋,天下知青是一家!过来一起耍哈哈儿。”我就拉着杰巴过去坐下来。原来,两个重庆知青正在软硬兼施,连哄带吓,要放鸭人杀只鸭来吃。两个放鸭人,一老一少,一看就是老实本分人,哀求道:“知青兄弟,可怜可怜我们——”胖知青嘻嘻笑道:“那谁可怜我们?两个月没尝到肉味,涝肠寡肚啊!”瘦知青口气却很强硬:“你们要再不干,我就去把鸭群一轰而散!黑灯瞎火,看你两爷子到哪里去找?”杰巴忍不住插话:“知青兄弟,做人厚道点点。”瘦知青跳将起来,吼道:“关你娃屁事!”摆开架势,就要出拳。杰巴一把夺过我手中的青杠木,站将起来,喝道:“你来?你娃弄清楚,这是谁的地面!”胖知青也站起来,挽起袖子:“吔,要打架嗦?”我赶紧把胖知青拉住,好言相劝:“你我都是知青,好汉不吃眼前亏!周围民兵多得很,都是出来巡夜的。”两个重庆知青怏怏坐下,咕噜道:“你凶你凶,老子今天不跟你娃计较。”却问放鸭人:“嘿,火上罐子里煮的啥子东西?”放鸭人说:“南瓜。”重庆知青就喝令:“南瓜也整三碗来!”我赶紧声明:“我不吃。”放鸭人就去火边,盛来两碗南瓜。两个重庆知青狼吞虎咽,哈哈笑道:“管他共产党的天下,还是国民党的天下,总不能让我们饿肚皮吧?你说是不是?”我很正统很革命,不知如何回答,就说声“我们还要去巡逻”,拉着杰巴走开了。天亮下岗前,杰巴对我说:“谢知青,你不象是坏人。千万莫跟他们裹在一起哦!”
  没过几天,两个重庆知青却裹上门来。我远远看见,惹不起躲得起,赶紧藏到隔壁高爷爷家。两人就坐在门外守候,我请高爷爷出去哄他们:“我们这旮旯的知青,去年就调回城里去了。”重庆知青“哼哼”两声,这才撤离。警报解除,我回家开门,钥匙却插不进去,一看,锁孔塞满了纸团。无奈,只好砸锁开门。后来,他们再没来找过我,听说招工回重庆去了。十六年之后到川大中文系,初识重庆崽儿黎风毛迅,言谈举止之间,似曾相识。我还未指认,他们就矢口否认:哪个狗日的,在你们宣汉插过队!
  不久就是收获季节。收割、脱粒、晒干,也就七八天功夫,然后各家按人头分粮。全队社员背着背兜麻袋,齐聚山顶晒坝,个个喜气洋洋。队长叫我监秤,说我是局外人,公平。按照政策规定,知青插队第一年,口粮由国家定量供应,不参加生产队分配。杰巴向队长建议说:“还是跟谢知青分点谷子,让人家也尝尝新嘛。”大家都说:“人家晚上巡逻,白天收割,还是出了力流了汗的嘛。”队长当场拍板,分我三十斤饭谷,三十斤酒谷(糯米谷子)。都说中国农民最自私,现在回想,最自私的人哪里是农民兄弟啊?
  翌日一早,杰巴即带我去山上邻队米坊,打出新米来。米糠,本来可以卖钱,但我全送给了杰巴。杰巴当即许愿:“中秋送你糍粑?”我打米回来,迫不急待,煮了一罐新米饭。柴火烹熟的新米罐子饭,颗是颗粒是粒,油亮,清香,连米汤都是淡绿色的。一斤半左右,本来是想分两顿吃,我却在不知不觉之间,以豆瓣下饭,以米汤当饮料,一扫而光,创造了我谢不谦吃饭史上空前绝后的纪录,至今未被刷新。杰巴所言:“白米干饭好香啊!不要菜,也能连咍他三大碗!”果然不假。
  接下来,就到中秋节了。中秋吃月饼,即使在县城,也是个很遥远的概念了。中秋美食是农家做的糍粑。很大的一张圆饼,切成块状,或蒸或煎,蘸上黄糖或白糖吃。但无论什么糖,当年都是紧缺之物,城镇人口凭票供应,而农村人口莫望。所以多是糍粑上洒点盐。即使是盐巴,当年也是凭票供应。四川有个自贡,号称“盐都”,但曾几何时,四川人却吃不上自贡井盐,国家配给的是海盐,冰糖似的一砣一砣,须碾碎,煮沸熬化,冷却后用纱布过滤,才能食用。颜色不是雪白,而是淡黑。媳妇生在沈阳,长在成都郊县,小时候也吃过这种海盐,落下“文革”后遗症。记得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席卷成都的抢购潮中,她竟抢购了一二十袋食盐!你说她有病莫病?
  还是说那年中秋。前好几天,家家都忙着做糍粑,先把酒米蒸熟,然后放在石头碓窝里,用大头木使劲舂,舂成泥状,然后摊成一张张很大的圆饼。这就是在家里,我妈从菜场上买回来的糍粑了。我一个人,不会也不可能自己去做糍粑,但各家各户社员送我的,让我足足吃了三天。吃得我肚皮发胀,至今不愿再吃。
  记得32年前乡下那个中秋之夜,月亮特别大特别圆,月光底下,能依稀看清书上的字。大家吃完糍粑,出来坐在院坝里,看月亮,闲聊天,洋溢着丰收后的喜悦。春天种下秧苗,然后拔草、灌水、施肥、杀虫,而后结出谷穗,而后收割脱粒,最后变为盘中餐,辛苦做来快乐吃,那种直接享受劳动果实的喜悦,让我怀念至今。
  今日午后,骑车去文星场,备办我的“中秋美餐”。居然看见有兜售糍粑者,但不是很大的圆饼,而是月饼似的小块。问:“是新米做的吗?”问得很愚蠢,答案也不言而喻。买回两块,油煎,蘸白糖,很香,细嚼,比月饼有味道,但却吃不出32年前的感觉来。


我的“文革”:阶级敌人
作者:谢不谦 提交日期:2007-10-6 22:02:00 正常 | 分类: | 访问量:2951


  “文革”不是突如其来的。“文革”前,大街小巷就刷满红漆标语:“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严防国内外阶级敌人搞破坏!”老师告诉我们:国内阶级敌人,就是地富反坏右;国外阶级敌人,就是“美蒋特务”。记得1965年秋,上小学二年级,却揪出三个隐藏在共产党内的“阶级敌人”:邓拓、吴晗、廖沫沙,号什么“三家村”。三人舞文弄墨,指桑骂槐,污蔑“三面红旗”,攻击毛泽东思想。老师天天念报上的批判文章,说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但大家都听不懂。老师说大家只要记住:“毛主席是我们最大的恩人,‘三家村’胆敢攻击毛泽东思想,就是我们最大的敌人!”同学刘文忠就编个顺口溜:

   邓拓吴晗廖沫沙,
   三个龟儿是一家。
   听我来说一说讲一讲,
   邓拓还在搞婆娘!

  “搞婆娘”何意,也弄不懂,反正是句牛都踩不烂的粗话,很能表达我们对“三家村”的痛恨,通俗易懂朗朗上口,大家就争相传诵这首顺口溜。却被老师紧急叫停,说是把严肃的阶级斗争当儿戏。刘文忠又把宣汉儿歌《某某是个大坏蛋》篡改:

   邓拓是个大坏蛋,
   坐起飞机丢炸弹。
   炸死人民千千万,
   人民找他赔血汗。
   赔不起,敲沙罐,
   第二天,我来看:
   沙罐敲得稀巴烂!

  “沙罐”就是脑袋。大家也跟着传唱。邓拓后来果真“畏罪自杀”,当然不是被我们咒死的,而是他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后来,报上被点名批判的人越来越多,都不认识,只知道他们都是“阶级敌人”。大概是在1966年春夏之交,大人之间传说着各种新闻,当然是民间消息:《中国青年报》某张配画中隐藏着一行小字:“蒋介石万岁”;《红领巾》某期封面的葵花,画成十二朵花瓣,明显是国民党徽;某报画报扉页左下角,倒印着“席主毛倒打”……都说是“阶级敌人”干的。一时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大家都疑神疑鬼。每天上学,我们就神经兮兮去翻报纸杂志,去看字里行间能不能找到“阶级敌人”的新罪证,但一无所获。
   某日,刘文忠突然发现敌情:“川交五处”的汽车上有国民党徽!大家闻风而动,跟他去看个究竟。却原来,车上螺钉的圆形垫片,圆周齿轮状,一数,果真不多不少,十二个角!不是党徽是什么?大家说,“川交五处”肯定隐藏着“阶级敌人”!
  且说“川交五处”,全名“四川省交通工程第五处”,是特来修建县城至清溪之间的公路的。清溪是王维舟将军老家,也是他点燃川东革命烈火的地方,沾王老的光,清溪也就成了全县第一个通公路的公社。“川交五处”的到来,让宣汉父老乡亲第一次大开眼界,看着他们驾着翻斗车,轰隆隆自动卸车,人人惊叹。真实故事:某老乡赶场,拦住一辆运沙的翻斗车:“司机叔叔,搭个车?”司机让他坐在车斗里。到达公路施工现场,司机忘记车上有人,一按开关,车斗轰隆隆翘起来,连沙带人倾倒在路旁。老乡从沙堆里钻出来,连连向司机赔不是:“司机叔叔,对不起!不晓得咋搞起的,竟把你的汽车压翻了!”宣汉姑娘就爱上了“川交五处”的司机。但这些外乡人,不仅“善于攻心”,而且“敢于动手”,草丛里菜地里芦苇中,常被逮住现行。那可是很伤风化的丑事啊。老辈子人很气愤,都说:宣汉风气,都是叫“川交五处”搞坏的!我们小娃娃就对“川交五处”有一种莫名的仇恨。在他们车上发现国民党徽,大家兴奋异常,到处去搜寻“川交五处”的汽车,然后用小钢锯或铁凿子,截掉垫片圆周的一角。一辆汽车,常常是七八个人跳上跳下。司机闻声赶来,吼道:“你们这些小崽儿,竟敢破坏国家财产?”大家都不怕,义正词严:“你们汽车上到处都是国民党徽!”司机也吓一跳,过来细瞧:“这咋可能是什么党徽哦?”大家都说是,怀疑他是不是“阶级敌人”。司机且说且退:“这汽车又不是我制造的,咋可能是‘阶级敌人’哦?”怏怏而去。
  入夏,县委派出工作组入驻学校,发动全校师生大检举大揭发,揪出隐藏在群众队伍中的“阶级敌人”。大字报贴满办公室外的墙壁。某老师揭发某老师是“漏划地主”,某学生揭发某老师鼓吹“智育第一”。记忆最深的,是一张漫画:某男老师与某女老师穿一条裤子。看不懂,听高年级同学笑嘻嘻说,他们搞腐化,有“男女关系”,云云。女老师能歌善舞,口里常哼着小曲:“为什么没有裤儿穿?”我就觉得她有神经病。我哥却纠正我,说那是一首新疆歌曲:“为什么没有库尔班?”
  最后,大概是在暑假前,高年级同学果真揪出一个“阶级敌人”——他们的班主任刘老师。罪证:他批改学生作文,竟在“毛主席”三个字上面画红叉叉!大家都很震惊:只有死刑犯的名字上才画红叉叉啊。大家高呼着“毛主席万岁”“谁反对毛主席,就砸烂他的狗头”等口号,把他推上操场前方的主席台批斗。刘老师不断辩解:“我不是故意的啊,不是故意的啊——那篇作文把‘毛主席’写重复了,语句不通,我只是为他删去——”谁也不听他,记得一位女生跳上台,喝道:“毛主席是我们的大救星,我们要把他老人家的名字写一千遍一万遍——你敢说是重复,语句不通?”全场高呼:“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大家齐唱:

   毛泽东思想是革命的宝,
   谁要是反对他,谁就是我们的敌人……

  后来,也就是暑假中,报上全文刊发中央“十六条”,即《中共中央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刘老师反戈一击,率先造工作组的反,说他们是挑起群众斗群众,转移革命斗争大方向,打击一大片,保护一小撮。然后,组建“教工兵团”,率领我等学生千余人,围攻县委大楼,强烈要求“停课闹革命”。四年后,清理阶级队伍,刘老师被戴上“阶级异己分子”帽子,开除教职,遣返农村劳动改造。我后来才弄明白,所谓“阶级异己分子”,就是出身贫下中农革命阶级,却蜕化为 “阶级敌人”。记得高一作文《毛泽东思想哺育我成长》,我洋洋洒洒五千余言,从“我‘哇’地一声来到人间”,直至“文革”前批“三家村”黑店,揪出中国赫鲁晓夫刘少奇,然后林彪自我爆炸,最后联系“批林批孔”现实,所有“阶级敌人”都让我上当受骗,全靠伟大领袖毛主席,谆谆教诲,耳提面命,我才茁壮成为 “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写到“文革”,我说:我的语文老师,平时笑嘻嘻,我很喜欢他,但他却是暗藏的“阶级敌人”,扇阴风刮鬼火,一头笑面虎!
  其实,刘老师只是在“复课闹革命”后,代过我三四周课。说话很文气,不是那种张扬的人,但出的作文题,却很搞笑:记一件红事。好像是什么“红白喜事”。刘老师解释说,“好事”,或“有意义的事”,都不能凸显阶级斗争的精神,我现在就强调这个“红”字。那时红彤彤红烂漫,红遍中国红遍全球。我就编了一个 “捡镰刀”的故事,说我在路边捡到一把镰刀,本想窃为己有,但耳边想起毛主席的教导,眼前浮现出雷锋的身影,最后还是把镰刀交到派出所。这是我小学三年级满分作文,照背下来,刘老师却给2分,不及格。我就很恨他,以至高中作文,说到我认识的“阶级敌人”,第一就想到他这个“笑面虎”。
  前些年,一个陌生电话打到我家里:“你是小毛吗?”小毛是我乳名,能这样叫我的都是老前辈。我很礼貌地问:“您是——”电话里很苍凉的声音:“我是刘大周啊。还记得吗?”我怎能记不得这个“阶级敌人”?刘老师说,他现在成都温江,跟女儿住,外孙女高中,选文科还是理科,犹豫不定,从我妈那里找到我的电话,征求我这个大教授的意见:“她语文外语都好,就是理化不行。”我说:“那不是学文科的料?”刘老师却感慨道:“学文科好危险哦!邓拓吴晗廖沫沙,都是搞文科的啊!”他还不忘引“三家村”为鉴。他可能还在想:他若非语文老师,批改作文,在“毛主席”名字上画红叉叉,以他“贫下中农”出身,可能被学生推上台去批斗?而后可能孤注一掷,去造工作组与校长的反?然后可能感恩戴德,组建什么“教工兵团”?最后却被戴上“阶级异己分子”帽子,开除教职?
  我笑着回答:“刘老师,毛时代一去不复返了,您老还心有余悸?”这个“阶级敌人”却叹口气说:“谁知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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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文革”:破“四旧”
作者:谢不谦 提交日期:2007-10-7 23:17:00 正常 | 分类: | 访问量:3732

  1966年暑假,宣中学生是否已成立“红卫兵革命造反司令部”,记不清了,但赴京师生代表,接受毛主席检阅回来,就率领广大学生,杀向大街小巷,要破 “四旧”立“四新”。四旧者,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也。相反,则是“四新”。记得学生每到一处,行动之前,都要背诵最高指示:“不破不立,破就是立。破字当头,立也在其中了。”我们小学生,什么也不懂,跟在后边瞎起哄。
  第一个被破的目标,是我曾经就读的幼儿园。幼儿园原是天主教堂,据说是前清所建。传教士不远万里,为何选中交通闭塞的宣汉古镇传播福音,至今不得而知。仿佛依稀记得,礼堂前方台阶上,有若干塑像,奇形怪状,阴森恐怖,令人毛骨耸然。楼顶有一口巨钟,我曾偷偷爬上去看过,悬挂在很粗的横梁上,一根绳索悬垂至楼底。拽住绳索,一上一下,巨钟就“当——当——当——”,浑厚而低沉。若是快节奏一二一,巨钟就“当当当”,高亢而激越。阿姨不许我们去拽那根绳索,说钟声一响,必有血光之灾。我就以为那是魔钟。有个易胆大程咬金,不信邪,趁阿姨不在,竟双手紧攥绳索荡秋千,魔钟“当当当”响,急促而又高亢,惊动全镇。派出所孟矮子,提着驳壳枪,闯入幼儿园,连声喝问:“是哪个阶级敌人搞破坏?”我这才恍然大悟:不是魔钟,是警钟。那时,大街小巷皆瓦盖木板房,稍一不慎,就火烧连营。老家没有消防队,若遇火情,就拉响警钟。钟声一响,全镇居民,无论男女老幼,第一反应,必是登高远望。然后抓起水桶脸盆等,冲向现场。年轻小伙子,攀上屋顶,其他人就排成长龙,一桶水一盆水向上传递。火灭之后,各自找好自己的水桶脸盆,回家。在我记忆中,教堂钟声,是宣汉人民互相救助的默契。
  却说宣中学生高呼革命口号,冲上钟楼,大锤猛砸,砸不烂,反倒把巨钟弄得震天响。钟声一会儿高亢,一会儿低昂,街上男女老幼驻足观望,纷纷扰扰,不知何从,全乱了套。宣汉人民的默契从此被打破了。后来,两派武斗期间,宣汉县城的标志性建筑“人民会场”兼电影院突然失火,沉默很久的教堂钟声又响起来,传遍全城,大家却无动于衷,眼睁睁看着一缕浓烟变为熊熊烈火,最后化为一片灰烬。老辈子悄悄说:天怒人怨啊!当年学生天不怕地不怕,砸钟不烂,就去砸礼堂的塑像。只见一大哥哥,奋臂挥舞,几锤下去,就砸他个稀巴烂。大家一阵喝彩,我也跟着叫好,欢呼“毛泽东思想又一伟大胜利”。“文革”后,教堂拆除前,我去凭吊,发思古之幽情,但幼儿园记忆,早已七零八落不成片段。
  第二被破目标,是我家所在小学。学校原是座古刹,雕檐画壁,古木参天,草绿花红。校门两尊石狮子,阅尽人间沧桑,改朝换代,也自岿然不动,却在那年秋天,遭遇灭顶之灾。首先被凿得千疮百孔,掀翻在荒草丛中,最后竟不知去向。学校办公室很大,是老师集体备课开会之地,室内两排石柱,都刻有装饰图案,记得好像是莲花,一朵一朵,也被敲掉,变成“光棍”一条。花草繁盛蝴蝶翩跹的花园,那可是我儿时的乐园啊,被肆意践踏,从此沦为废园,最后夷为平地。学校种满果树,原来每个学生都能分吃到两三个杏子,五六个李子,每个老师能分吃三四个梨子或橘子,也被跟着瞎起哄的高年级同学打得落花流水。前些年,我与同学重游母校,追忆当年美丽的校园,竟找不到一点感觉。全校老师目睹浩劫,却无一人出来制止。谁敢反对破“四旧”啊?记得学生要去砍我家门前庭园中的芭蕉,我妈笑着说:“芭蕉不能算‘四旧’吧?”那几棵芭蕉才得以幸存,在炎夏给我家送来一丝清爽。
  印象最深的还是“抄家”,抄地富反坏右“黑五类”的家。记得那年国庆前后,全城大街小巷,象是开博览会。金首饰、金条、银元、旗袍、西装、高跟鞋,这些电影里才见到的资产阶级腐朽,以及腊肉、蜂蜜、猪油、糖果、花生等令人馋涎欲滴的生活奢侈品,全被抄出来,陈列在街上,供大家参观。地富反坏右分子则兀立一旁,或站在三角凳上,或站在小圆桌上,垂首示众。最有创意的是,南门街口见一老太太,白发苍苍,颤颤巍巍站在倒立的三角凳上,象在表演金鸡独立似的。宣中学生喝问:“你狗日的老实交代,你儿子是咋个逃去台湾的?他现在跟你怎样联系?”原来还是个“台属”!比地主富农还坏。过往的小学生就朝她吐口水,喊:“打倒蒋光头!”“打倒国民党!”老太太身子一晃,倒下来,躺在地上,双目紧闭,不停喘气。所有在场的人,包括我,竟无一丝恻隐之心,继续喊:“打倒蒋光头!”“打倒……”人性善还是恶,我说不清,但有一点,我敢说,人性之恶,在毛时代,以革命的名义,不仅被无限放大,而且被大家视为理所当然,以至我们这代喝狼奶长大的人,即使今日成了所谓学者,或多或少,身上都带有匪气。
  某日上学,见某女生两眼红肿。听同学说,她外婆是地主分子,大舅还在台湾,家被抄,外婆被斗,腿摔伤了。难道在南门口见到的那个老太太就是她外婆?突然记起,我大舅是历史反革命,也住南门口。他家会不会被抄?他会不会也象老太太一样,站在倒立的三角凳上被批斗?不敢深想,也没了上街看热闹的兴致。不久,斗争矛头指向党内“走资派”,所谓的“文化大革命”,这才进入正题。半年后,终于公开摊牌:“文化大革命” 要革的是国家刘主席及其同党的命。多年后,我一位同学,家庭资本家,当年也曾被抄家,感叹说:“破什么‘四旧’哦?纯粹是‘神仙打仗,凡人遭殃’!”我一笑,说:是啊。如果老毛是条好汉,与老刘单挑,哪里会殃及天下无辜哦?



我的“文革”:北京来了个红卫兵
作者:谢不谦 提交日期:2007-10-11 23:20:00 正常 | 分类: | 访问量:3384

  1966年深秋,宣中革命师生早已成立“红卫兵革命造反司令部”,标语满天飞:“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打倒中国的赫鲁晓夫!”我们小学生也以班级为单位,自发成立“红小兵战斗队”,我所在三年级一班,名“毛泽东思想挺进红小兵”,大家撕下作业本,一页一个字,书写战斗口号,张贴在教室外墙壁上:

   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誓死保卫毛主席!誓死保卫党中央!
   坚决炮轰宣汉县委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

  我是班上的书法家,所有标语,皆我所书。我也不知道何谓,都是照抄宣中红卫兵。宣中红卫兵雷声大雨点小,天天晚上在灯光球场发表演说,互相辩论,却不见实际行动。后来,听过来人讲,解放后一个运动接一个运动,枪打出头鸟,把大家整怕了。57年反右,中央不也是号召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吗?秋后算账,却是“引蛇出洞”!这次“文化大革命”,最高统帅虽然以身作则,率先“炮打司令部”,但宣中红卫兵的爸爸妈妈都是“老运动员”,心有余悸,苦口婆心告诫自己的子女不能轻举妄动贸然行事。全国各地大概都如此,“文化大革命”烈火熊熊不起来。“中央文革”随即向全国红卫兵发出号召:革命大串联,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火种撒向全国!
  还是毛主席最了解中国人:本地革命,大家顾虑重重;异地造反,天王老子都不怕。全国大串联开始了!我哥初一学生,与同学若干人长征到万县,竟然敢在人家县委门外贴出布告:勒令县委书记出来接受宣汉红卫兵批斗。外地红卫兵也蜂涌而来宣汉,揪斗县委县府“走资派”。记得第一次批斗大会前,主持人朗声宣布: “首先,请首都红卫兵代表讲话——”一个眼镜书生,被宣中红卫兵簇拥上台,全场口号声起:“向首都红卫兵学习!向首都红卫兵致敬!”书生扶扶眼镜,领袖式地一挥手,全场立即清风雅静。随后,大喇叭传出一口正字腔圆却带宣汉口音的普通话:“亲爱的红卫兵战友们,革命的同志们——”全场群情激奋,口号震天动地。我虽不知道这位北京红卫兵姓甚名谁,但在心里,一直把他当成个叱吒风云的大英雄:他一挥拳头,就宣告了宣汉大小“走资派”的末日!
  很多年后,我小学初中混毕业后,上高中。开学后,语文老师却未到位,说是北京调来的,正在办理迁移手续,语文课由李化民老师暂代。却说李老师,原是某军区文工团小提琴手,上大学后与同班女生相恋,而女友家庭出身有点高,毕业前夕,上级让他选择:或与女友分手,或退伍另行分配。李老师毫不犹豫选择了后者,与女友一道被发配到宣汉山旮旯。女友名王慧才,记忆之中,风姿是相当的绰约,举手投足,都别有一番韵味。李老师才华横溢却不事张扬,温文尔雅,常常一个人在寝室拉小提琴。我是乐盲,但听见李老师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琴声,心里就若有所动,在窗外低回留之不能去云。夫妇相濡以沫相敬如宾,熬过最艰难的岁月,“文革”一结束,就被新筹建的达师专网罗而去。好多年前,大概是我博士毕业到川大后,听说王老师出任四川音乐学院党委书记,李老师也调来成都,虽再未谋面,我却在心底把中学时代的崇仰珍藏至今。
  且说李老师代课两周后,说新老师明日就到,他要跟大家说再见了。大家都很有抵触情绪。新老师上课第一天,我就故意在课桌上放了一本《数学》,以发泄不满。新老师怀夹讲义,垂着头,匆匆走上讲台,坐在我前排的班长阿贵轻轻鼓掌,低声说:“首先,请首都红卫兵代表讲话 ——”新老师一开口,字正腔圆却带宣汉口音的普通话:“同学们,我叫桂贞国——”我心里就“格登”一下:是他——当年点燃宣汉“文化大革命”熊熊烈火的英雄!不知他为何从北京调回宣汉山旮旯,但崇拜之情油然而生。但桂老师眉宇之间,已无复当年眼镜书生的英气,讲课平铺直叙,寡然索味,与当年那个众星拱月叱咤风云的红卫兵领袖判若两人,很令我失望。他讲课,我基本不听,不是看小说,就是背英语单词。
  高二,学“朝农”经验,我们编为“政治文艺专业”班,桂老师语文兼班主任。作文题:毛泽东思想哺育我成长。我洋洋洒洒写了五千余言长文,从“我‘哇’地一声来到人间”,中经“文革”造反,揪出以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为代表的宣汉县大大小小“走资派”,到林彪叛国投敌自我爆炸,最后联系当前“批林批孔”运动,痛贬自己愚昧无知,不断受骗上当,全靠伟大领袖谆谆教诲耳提面命,才不断提高思想觉悟,云云。桂老师把我叫去,很严肃地问:“宣汉现在谁是‘走资派’啊?”我竟无言以对。记得1969年中共“九大” 前,宣汉县成立“革命委员会”,按照毛主席指示,革命军人、革命干部、革命群众三结合,宣汉“走资派”,除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畏罪自杀者,如宣中庞校长,都陆续被解放出来,官复原职。后来,连“刘邓司令部”第二号人物邓小平,毛主席也亲自点将,东山再起,出任副总理兼总参谋长,连声夸曰“人才难得”。桂老师说,哪里来什么“走资派”啊?
  这位点燃宣汉“文化大革命”烈火的北京红卫兵在当年就否定了自己。我不知道他怎样想,但老师们却把他当作“天字第一号”大傻瓜。同年级语文曹老师,很有诗才,初中就在《四川文学》发表诗歌,把老家南门河对岸云遮雾罩的笔架山比喻为“睡美人”,曾跟我说:“名牌大学毕业,好像也不咋地?李化民老师狮山毕业,论才气论水平,绝不亚于首都红卫兵!”我知道有所指,笑笑而已。曹老师云南大学中文系毕业,虽未直接教过我,但至今视他为恩师,我在高中读的中外名诗,几乎全是从他那里借阅的,抄录了厚厚一笔记本。前些日家庭卡拉OK大赛,出示诸生,大家惊叹:原来你是这样把师母骗到手的啊?
  还是说桂老师,宣中57级学生,考入南开大学中文系,“文革”前一年毕业,分配北京某中学任教。他响应毛主席号召,怀着一腔热血,回老家造“走资派”的反,却在翌年“三月镇反”中,被县公安局内定为第一个逮捕的“反革命”。桂老师获知消息,化装为农民,连夜走山路赶至达县,然后乘车由重庆逃回北京,退出运动,当了“逍遥派”。后因夫妻两地分居,不得已才调回老家。他不知道,也许是无奈,他这一回,等于自投罗网。我记忆中,桂老师是个很书生气的人,不懂世故,不善交际,但遇见当年被他打倒而今又大权在握的“走资派”,他却满脸堆笑,不是巴结,而是想一笑泯恩仇,化干戈为玉帛。人家却不领情,高视阔步,扬长而去。桂老师很尴尬。我高中毕业后下乡插队,然后回母校代课,桂老师常来约我河边散步,诉说他的郁闷。当时正值各地“文革”派上下呼应,蠢蠢欲动之际。他弟弟,某厂工人,很跳颤,来请他东山再起,被他坚拒。我问:“为何?”桂老师苦笑道:“革命革命,我们平头百姓得到什么啊?”
  国庆后不久,“四人帮”被逮,宣汉也逮捕了很多“脚脚爪爪”。桂老师弟弟就在其中。记得某晚,桂老师敲我门:“不谦,陪我河边走走?”来到河边,那时河水尚未彻底污染,星星都掉在河里,一闪一闪。桂老师沉吟半晌,才很沉重地说:“我弟弟被抓了。我都劝过他,他不听。我想通了,各自分道扬镳。我当年听毛主席的话,现在听华主席的话,走革命的路,问心无愧。”月光下面对身影模糊的桂老师,我真无限感慨:连学生我都看穿了中国政治,他还在说革命“印刷体”!
  上大学后回家,去看望桂老师,他很郁闷:“文革”后第一次长工资,他被刷脱了,还要追究他是不是“三种人”。桂老师苦笑着说:我无非是听毛主席的话,回乡闹革命,造“走资派”的反,保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我也没搞“打砸抢”啊!毛主席他们都能原谅,为何揪住我不放?面对这位北京红卫兵的诘问,我无语。翌年回家,此前正参加北京海淀区人民代表竞选,老家传得沸沸扬扬,说我已被通缉,桂老师见我,说:“不谦,你要吸取我的教训啊!”我说:桂老师啊,我们是争民主,与你当年“革命”保卫最高统帅,根本不同!桂老师说:不谦,你太天真了!你难道不是被人利用的吗?
  若干年后,我博士毕业后,家在狮山。桂老师送儿子来狮山上学,我请他父子来我家作客。正是我最艰难时期,媳妇掏出钱包,只有50元。我跟媳妇说,桂老师是我恩师,无论如何,也必须请他吃一顿饭。我使出浑身解数,备办了一桌还勉强过得去的盛筵,桂老师很激动,连声道谢。送走桂老师父子,媳妇说:他就是你一直崇拜的那个北京来的红卫兵?


我的“文革”:小闯将
作者:谢不谦 提交日期:2007-10-26 0:52:00 正常 | 分类: | 访问量:3686


  1966年暑假后,我升入小学三年级。我老家宣汉中学“红造司”(红卫兵革命造反司令部)宣布停课闹革命,先是大破“四旧”,后是揪斗 “牛鬼蛇神”,还未进入“文革”主题,就已闹得“天翻地覆慨而慷”。我们小学尚未停课,天天学毛语录,唱语录歌,只有晚上才能出去看热闹。某日晚上,“红造司”在灯光球场举行“誓师大会”,战旗飘飘,歌声入云:“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大风浪里炼红心。毛泽东思想来武装,横扫一切害人虫……”记得主席台上,一男一女俩红卫兵,绿军装绿军帽,腰扎军用皮带,手握“红宝书”,胸佩毛像章,慷慨激昂:“天下者,我们的天下!社会者,我们的社会!国家者,我们的国家!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
  这段“最高指示”,老师给我们念过,但我似懂非懂。但听男女红卫兵激情朗诵,字字句句,掷地皆有金石声。我浑身为之一震。男女红卫兵激情继续澎湃:“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毛主席是我们的红司令!谁胆敢反对毛主席,我们就彻底砸烂他的狗头!”全场群情激奋,振臂高呼:“誓死保卫毛主席!誓死保卫党中央!”俨然电影里看见的我军战前誓师大会,只是手中挥舞的不是刀枪,而是“红宝书”。当年党报说“文化大革命”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绝非夸大其词。
  却说那天,大会进行到最后,男女红卫兵在台上领呼:“坚决打倒党内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全场呼应:“坚决打倒……”我不知道这个“最大的走资派”是谁,隐约觉得是个大脑壳。回家问我妈,我妈沉吟半晌,才说,可能是国家主席刘少奇。我知道中央有个刘少奇,但却弄不明白他为何要走资本主义道路,还要反对毛主席。连我们小学生都会唱:“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主义好……”他一个大人,一个国家主席,难道不懂?仅凭我所学到的革命道理,我就断定刘少奇是个大坏蛋。后来听高年级同学私下传说,毛主席要发动“文化大革命”,刘少奇、邓小平等人坚决反对。朱总司令不表态。两个“司令部”相持不下,最后,毛主席说服了朱总司令,中央以一票优势通过了“文化大革命”的决定。这种消息从何而来,是否属实,至今无从确证。但当年,我心里却很为党中央毛主席捏把汗:好险啊!
  却说宣中“红造司”誓师大会翌日,全镇小学老师宣告成立“教工兵团”,也在灯光球场举行誓师大会,学校停课。我们无所事事,正在教室外嬉戏,却见高年级大哥哥大姐姐敲锣打鼓,红旗引路,在校园内游行,一路狂呼:“誓死保卫毛主席!誓死保卫党中央!”同学哥哥或姐姐都在游行队伍中,真如“样板戏”所唱:“早也盼,晚也盼,自己的队伍来到面前……”大家热血沸腾,喊着“冲啊”,蜂拥而上,跟在游行队伍后面,挥舞小拳头,鹦鹉学舌地高呼:“誓死保卫……”游行队伍浩浩荡荡,冲出校门。街上的大人,都以很惊诧的眼光看我们。现在回想,咋能不惊诧?一群屁颠屁颠的大巴山区小毛孩,居然要“誓死保卫”北京城里的一个大人!你说邪门不邪门?但老师念报纸,大人却高兴得很:“现在是形势大好,不是小好。形势大好的重要标志,是人民群众都充分发动起来了。”这绝不是提劲打靶。连远离北京的大巴山区都沸腾了,你就不难想象当年全国的“护神”运动是何等“波澜壮阔”。突然记起毛检阅红卫兵,刘为何也在天安门城楼上?始终不解。因老人家一身戎装臂戴红袖章,满面红光,神采奕奕,向广场上百万红卫兵小将频频挥手致意那一刻,刘就死定了。难道党主席是想让这位国家主席死个口服心服:你娃看看天下左右袒?
  就在游行那天,高年级纷纷成立“红小兵战斗队”。消息传开,我们低年级,也不甘示弱,第二天,“红小兵战斗队”就遍地开花。当年成立战斗队,比今日杂货铺开张还简单,既不用申请,也不用审批,四五个或七八个人湊在一堆,就可以打出旗号,去革命去造反,真是好耍得很。我所加入的战斗队号“毛泽东思想挺进红小兵”,“挺进”二字,还是我想出来的。第一项任务,各自回家把红领巾改制为红袖章。我刚加入少先队不久,红领巾还是新的,有点恋恋不舍,但还是到街上裁缝铺,将红领巾改成红袖章,再到隔壁印染店红漆印上我们的徽号。然后三五成群,杀向大街小巷,去宣传毛泽东思想,随便拦住路人,无论男女老幼,命令人家背诵一条毛语录,才放行。见我三月博文《童年印象:语录歌》。
  却说班上有个男生,刘正路,却很另类,他不屑加入红小兵,说是要加入隶属宣中“红造司”的“小闯将”,高我们一篾片。刘正路他爸是某单位当权派,退伍军官。记得红卫兵破“四旧”那阵,流行“血统论”:“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滚蛋!”刘正路就把老爸的肩章,拿来炫耀,程咬金一数肩章上的星,笑道:“才他妈个营长!”我们那时下“军棋”,动辄就指挥“师长”“军长”,“营长”以下,都是试探对方“地雷”或“炸弹”,经常去送死的,压根就瞧不起。刘正路就收起肩章,意常怏怏。却说“小闯将”,是宣中“红造司”所组建的“别动队”,仿红军“少共国际师”例,专门吸收小学高年级学生,条件是“根正苗红”,家庭出身须为革命军人、工人、贫雇农,连下中农都不符合资格。刘正路仗恃他革命军人出身,想冒皮皮,出人头地,却因年龄太小,不符合条件,被“小闯将”拒之门外。看他郁郁不得志的样子,我们就幸灾乐祸,冷嘲热讽:“嘿,你娃咋不去直接加入宣中红卫兵啊?”后来,大概是入冬之后,大街小巷已铺天盖地大幅标语,直奔“文革”主题:“打倒党内最大的走资派刘少奇!”“彻底摧毁以刘少奇为首的资产阶级司令部!”革命已取得决定性胜利,刘正路却臂戴“小闯将”袖章,神气活现站在我们面前,耀武扬威说,“小闯将”直属宣中“红造司”,是保卫毛主席的正规军,红小兵不过是儿童团,敲边鼓的土八路。我们就有些自惭形秽,对刘正路刮目相看。
  当天晚上,我们去街上宣传毛泽东思想,却见宣中红卫兵押着一个戴高帽挂黑牌的家伙在游街,一路拳打脚踢,一路高呼口号:“打倒刘少奇!”“打倒刘少奇的孝子贤孙!”我们就凑过去看热闹。突然,程咬金说: “好像是刘正路他爸?”我不相信:“怎么可能啊?刘正路不是刚加入‘小闯将’吗?”游街队伍来到灯光球场,把高帽黑牌推上台,强按下头,跪下。一位女红卫兵喝令:“你向广大革命群众老实交代,为什么要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另一男红卫兵吼道:“你为什么为刘少奇大唱赞歌?”高帽黑牌嘟囔什么,听不清,好像是在否认,男女红卫兵怒不可遏,取下军用皮带狠狠抽打,高帽黑牌猛抬起头,声嘶力竭大吼:“毛主席啊毛主席,我哪里敢反对您老人家啊!”那一刻,我看清了他,正是刘正路他爸!红卫兵不停打,不停呼口号,他就是不认罪。红卫兵厉声喝道:“革命小闯将已经揭发了你老底,你还想负隅顽抗?”然后宣布:“请革命小闯将上台!”大家眼睛齐刷刷看过去。我的天啊,上台的竟是臂戴“小闯将”袖章的刘正路!仿佛依稀记得他说,他爸昨天晚上喝酒时,劝他不要跟社会上的人瞎起哄,说刘主席是个好主席,让中国人民吃饱了饭……云云。高帽黑牌顿时瘫倒在地,死去一般。台下红卫兵愤怒了,冲上台去,又是踢又是踩。口号又喊起来:“打倒刘……”我都懵了,听不清是打倒北京的那个刘还是宣汉的这个刘。回家路上,我有一种恐惧:万一我爸我妈也说这出这种反动话,我咋面对?这当然是“杞人忧天”。有刘正路大义灭亲在前,哪个爸爸妈妈敢在不更事的娃娃面前吐露真言?据我所知,“文革”中,在我老家宣汉,夫妻反目,兄弟失和,司空见惯,但儿子出卖亲爹,仅此一例。
  后来听说,就在那天半夜,刘正路他爸自杀了,成为宣汉第一个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的“走资派”。我也不知道他老人家后来被追认为“革命烈士”没有。再后来,复课闹革命,重新分班,我与刘正路不再同班。他上初中没有,在哪个班,我竟一点印象也没有。上前年同学会,问这位当年大义灭亲的“小闯将”下落,大家都说不知道,就好像“文革”真相,莫名其妙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似的。


我的“文革”:关于一个死刑犯的回忆 作者:llm918
作者:谢不谦 提交日期:2007-10-27 10:24:00 正常 | 分类: | 访问量:6798

  阿明的说明:看了谢不谦“我的文革”系列,百感交集,按捺不住反革命本性,借其宝地,也来写篇“同题博客”。

  1966 年,那个“伟大”的阿毛,为了坐稳第一把交椅,将中国人民拖入了一场空前的浩劫!
  当权派被打倒了,刘少奇被打倒了,可运动还在“深入”!
  1969年.在“清理阶级队伍”的过程中,我母亲被投入非正式的“监狱”,而在此之前,我父亲早已“住”进了正式的革命监狱。可笑的是,他可是少年时就背叛了自己的家庭而投身革命的呀!!
  我与我弟弟(都是小学生)不仅仅成为彻彻底底的“反革命狗崽子”,而且成为没有任何生活保障的孤儿。外部世界很精彩,我们的心中很凄苦,夜间的一场雷阵雨也会让我们久久战栗。
  这时,一个地地道道的“流氓”闯入了我的生活。
  这个“流氓”原本是我母亲先前的学生——一个不堪造就的令人头痛的学生,文革开始后流入社会,凭借骁勇的街头斗殴而驰名,后来竟至成为一方霸主,“统治”着我家周围的许多条街道。
  在我母亲被关押后的第三天,这个“流氓”带着七八个兄弟伙来到我家,摆开随身带来的酒肉,大吃大喝,之后就是打麻将——当然也就是赌博,喧哗吵闹,惟恐左邻右舍不知。人走之后,我在桌子上发现了几样丝毫没有动过的饭菜,甚至还有一些散放着的人民币(最大的面值是两元)。由此,我们兄弟俩吃了一顿难得的饱饭。
  此后,我家几乎成了“流氓窝”。因为每隔一个星期左右,这些“流氓”就来一次,活动内容几乎不变:喝酒,赌博。这样,我们兄弟俩不仅在生活上得到某种接济,更为重要的是,那些“根红苗正”的革命青少年们几乎不敢对我们兄弟俩动手动脚。有一次,那“流氓”醉醺醺地对我家的邻居们说:“我的老师虽然落难了,但她绝对是个好人哪!”并拍着胸脯说:绝不允许“我的老师”的孩子受到欺负!
  后来,一身重病的母亲被放了出来,而这个“流氓”学生却再也没来过……
  后来,听说他因为“打群架”而被判短期徒刑……
  后来,听说他出狱后继续胡作非为,斗殴中伤人至死而被判处死刑……
  当我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心中徒然作痛,仿佛被击中的是我自己!
  再后来,大陆中国发生了一系列巨大的变化,我也不再是“反革命狗崽子”或没有任何生活保障的孤儿,但是,我始终忘不了在我的家乡长春曾经有过那样一个死刑犯人,在巨大的红色恐怖中,他以极其特殊的方式给我以关爱,并认定那个被关在监狱中的女教师“绝对是一个好人”,而这位女教师曾给予他的,只有无数次的严厉批评!这位“流氓”的所作所为,不要求任何的回报,这足以使许多人的良心受到拷问,并昭示着那种挑动亲人反目为仇的政治鼓噪的无比罪恶!盗亦有道,信然!
  这么多年过去了,每当我想到他的时候,耳边似乎依然隐约地响起一声枪响,心中依然隐隐作痛。我称他为“流氓”,是因为他姓刘;古人以为失去土地者为氓,在那样一个荒唐的年代,他当然失去了他生活的“土地”。
  其实,他是一个很英俊的人,并有着一个漂亮的女朋友!


我的“文革”:追查“反标” 作者:llm918
作者:谢不谦 提交日期:2007-11-3 10:21:00 正常 | 分类: | 访问量:6071

  阿明的说明:《我的“文革”:关于一个死刑犯的回忆》出笼后,许多读者要我继续写。舐舔自己的伤口固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但那段无比沉痛的历史确实也不能因此就任其蒸发。不忘“文革”,坚定地推进中国的民主政治建设!

  1966年,春寒料峭,“文革”从批判吴晗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拉开序幕。
  随后,这场凶恶的“文字狱”迅速蔓延开来,几乎威胁到每一个人的生存。就我所识者而言,一位民间画家在宣传栏中恭敬地画上天安门,为了对称,他使城楼上两侧的红旗分别飘向两端。“这分明是要分裂党中央嘛!”这位民间画家因此遭到无情的“批斗”。一位工人,在别人呼喊“毛主席万岁”时,心情激动,高呼:“毛主席亿岁!”结果,被认定是狂呼反革命口号“毛主席一岁”,被监督劳动多年,妻离子散。
  政治压力太大了!基于求生存的本能,人们敏锐地捕捉着别人的“过失”,检举揭发,无限上纲,以证明自己的觉悟。昔日的同伴,顷刻间被置于死地!
  最令人恐怖的是 “反标”(反革命标语)!谁会知道那随手的涂抹会形成怎样的巧合,而这种巧合经过富于想象力的分析之后,竟然关系到红色政权的生死存亡!而我这个“反革命狗崽子”,恰恰与“反标”发生了关联。
  1968年秋,我们居民大院的公共厕所里出现“反标”!因为出现在男厕所,又被认定为儿童所书写,大院里的男孩子都要接受审查,我与弟弟则受到“隔离审查”的特殊照顾。临时“监狱”是居民委员会主任家的自建偏房。除了不时地按照要求完成不同的“书写”任务以供核查笔迹外,我们还要不断地接受各色人物的审问,交代前天的行踪。我们虽早已学会了忍受,但哪里敢屈认这滔天大罪呀!咆哮淹没了申辩,“办案人员”凶神恶煞,以最堂皇的名义对两个小孩子实施着暴虐!我用皮肤切身体会到了“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真实意义。
  傍晚,审讯者锁门而去。我们一天没吃东西,又没有被褥,只能蜷缩在墙角。晚上,弟弟哭着说:“哥哥,我饿呀!哥哥,我冷呀!”我也饿,我也冷。我们只好紧紧地拥在一起。屋里没有电灯,窗外没有星星,秋风秋雨愁煞人!
  第二天,关押者竟然给我们送来了饭菜,接下来的“审问”虽然没有“用刑”,但却是那样的丧心病狂、毫无人性 ——
  “你说,到底是谁养活了你们?”
  “你爸爸该不该被关进监狱?”
  “你爸爸好还是毛主席好?”
  “毛主席好还是蒋介石好?”
    …………
  我们流着泪,小心地作出对自己最安全的回答。苍天啊,与其被迫回答这样的问题,还不如让我们饿着吧!
  在被关押期间,“监狱”主人家经常打开的收音机成了我们的伙伴。收音机里播放的多是“文革”取得新胜利的报道,也夹杂着“越南人民又取得某某大捷”之类的消息。它的声音很刺耳,但它毕竟是一种声音。用心地听这种声音,可以使我们安静下来,可以帮助我们忍受饥饿与寒冷,打发掉那留给我们的漫长的“反省”时间,并意识到自己还活着。记忆最深的是,那几天中午,收音机里正在教唱革命样板戏《红灯记》 中李铁梅的唱段《仇恨入心要发芽》——

    不低头,不后退,
    不许泪水腮边挂,
    流入心田开火花。
    万丈怒火燃烧起,
    要把这黑天昏地来烧塌!

  虽然我们始终没有学到李铁梅那一身革命豪气,但不知为什么,这样的唱词听一遍就记得住,而且终身难忘!
  第三天下午,我们兄弟俩被莫名其妙地释放。
  后来才听说,那“反标”出自一个工人家庭的孩子,他那样做仅仅是因为要挑战 “群众专政”的破案能力。过了几年,又听一位知情人说,“案件”其实很快就被“侦破”了,但那“作案分子”的父亲当时正是造反派红人,处理起来比较棘手,所以就有人试图将“犯罪分子”落实在我们兄弟头上……
  我竟然至今都不知道那条“反标”究竟写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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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文革”:揪斗“走资派”
作者:谢不谦 提交日期:2007-11-4 22:57:00 正常 | 分类: | 访问量:6327



  “文革”之初,老人家就说:“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各地当权派可不是吃素的,历次运动中,衣襟角角飞起来都打得死人,哪个平头百姓吃了豹子胆,敢轻举犯上啊?老人家就率先发飙,炮打“司令部”,“司令部”负隅顽抗垂死挣扎,他就放手发动群众,号召红卫兵全国大串联,异地闹革命,造“走资派”的反。“司令部”指挥失灵,天下大乱。老人家高兴昏了,对林副主席说:“乱了敌人,锻炼了群众。”这句话,上了《人民日报》。
  却说我老家,宣中“红造司”大闹天宫,扬言要揪出宣汉最大的“走资派”,矛头直指县委书记张佩云。张书记八路军出身,南下干部,生活朴素,工作勤恳,常年在乡下蹲点,与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文革”前就有“焦裕禄式的好干部”之誉。另一群众组织“宣联总部”(宣汉县革命造反派联合总部),主要由工人、职工以及附近公社的农民组成,旗帜鲜明站出来保卫张书记,被“红造司” 斥为“保皇派”或“麻老保”,就在灯光球场展开大辩论。双方都手捧“红宝书”,宣称自己是忠于毛主席的“无产阶级左派”,斥对方为“资产阶级保皇派”。记得有个“红造司”小将,伶牙俐齿:“张佩云是县委书记,若没有他包庇纵容,宣汉这些大大小小的当权派,敢疯狂走资本主义道路?”手指对方,咄咄逼人:“你回答——回答!”对方却突然翻开“红宝书”扉页毛主席像,挡在胸前,吼道:“好哇!你狗胆包天,竟敢指斥伟大领袖毛主席!是可忍孰不可忍!”振臂高呼: “谁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我们就砸烂他的狗头!”正当小将张口结舌万分狼狈之际,另外两小将冲上前来:“好哇!你竟敢拿伟大领袖毛主席做挡箭牌!是可忍孰不可忍!”也振臂高呼:“谁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我们就砸烂他的狗头!”在一片“砸烂狗头”声中,双方互相推攘大打出手。我挤在人群中,差点绊倒,被人踩在脚下。仓惶而逃,半夜还噩梦联翩。
  翌日到学校,同学程咬金见我就说:“我×你妈!”我一急,指着他脱口而出:“我×——”却目瞪口呆:他翻开“红宝书”,毛主席正好与我面对面!我叫道:“你拿毛主席做挡箭牌,好反动哦!”程咬金却得意洋洋:“什么挡箭牌?毛主席是我的大救星!你指啊!骂啊!”我急中生智,手指头一弯,指向不远处黄桷树下踢毽子的他姐姐:“我×她的妈!”程咬金笑嘻嘻道:“算你娃反应快。”我们就手持“红宝书”,到处挑衅,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同学群起效仿,直至后来被老师叫停。
  却说两派为张书记是不是“走资派”闹得不可开交之际,“支左”部队入驻宣汉。番号 7837,首长姓肖,团政委,乘吉普车,很威严。他们是奉最高统帅之命,来宣汉支持真正的“无产阶级左派”。老师教我们唱:“英雄的解放军哩,支左就是好呃!毛泽东思想第一条,第一条吖嚯嘿!坚决支持无产阶级革命派呃,立场坚定斗志高……”后来回忆,“文革”虽乱,却乱得井井有条,关键时刻,如揪斗“走资派”,如迅速结束派战,平息武斗,建立“革命委员会”,都有军队介入,曰“三支(支工支农支左)两军(军管军训)”。老人家通过枪杆子掌控局势,张弛有致,却潇洒地说是什么自下而上的“文化大革命”,至今还蒙了很多人,真是好喜剧哦。却说不久,1967年初,“支左”部队贴出声明,宣布“宣联总部”为 “无产阶级左派”。我妈参加的“宣联总部”,摸着我的头,无比庆幸:“幸好这次运动没站错队啊!”但“红造司”革命小将并不服气,一边派出代表到北京上访,一边继续批斗宣中庞校长。庞校长可能实在想不通:“我一贯执行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咋就莫名其妙成了‘走资派’?”受不了凌辱,自杀身亡。同年三月,风云突变,宣汉县公安局得上级指令,以“现行反革命罪”逮捕“红造司”首领与及其干将。这个行动是全国性的,成都叫“二月逆流”,我老家慢半拍,叫“三月镇反”,据说是刘邓“资产阶级司令部”对革命造反派的疯狂反扑。我初中班主任王老师也被投入狱中。后来,王老师说,她一入狱,就觉得天塌下来似的:“我们都是真心响应毛主席号召啊!咋也没想到,竟成了‘现行反革命’!”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从此落下神经失眠症。
  三四个月后,“二月逆流”“三月镇反”被“中央文革”彻底否定,中共打江山的老帅老将又倒了一批。“红造司”首领及其干将,个个成了“造反英雄”,凯旋出狱,砸烂“公检法”,掀起揪斗“走资派”的高潮。同年十月,“支左”部队撤消支持“宣联总部”的声明,宣布“红造司”才是真正的“无产阶级左派”。一夜之间,“宣联总部”便树倒猢狲散。我妈实在弄不懂:“支左部队咋变得这样快哦?”王老师后来说,她早就看透了,大家都是给人当枪使,一出狱,她就退出革命,当起了逍遥派。
  此后, “红造司”大行其道,在保卫毛主席的金字招牌下,为所欲为,宣汉大大小小的当权派倒了血霉。我们“停课闹革命”,天天东游西串看热闹。但看见的最大“走资派”,也就是个地区农业局长。记得是1967下半年某晚,天很冷,“红造司”把原县委副书记现任地区农业局长的苗致民,揪回宣汉批斗。第一个上台揭发者,竟很恭敬地称他“苗书记”,苗书记也回头报以微笑。红卫兵就高呼口号:“打倒……”苗书记却大义凛然地说:“我执行的是毛主席革命路线,走的是社会主义道路!我是革命干部,不是‘走资派’!”好像革命先烈面对国民党反动派似的。一条黑大汉跳上台,吼道:“老子来揭发!59、60年,你不顾宣汉人民死活,打肿脸充胖子,说宣汉农业大丰收,不仅不需要国家救济,还能支援国家建设,把宣汉粮食大批外调。饿死了多少宣汉人?就说60年李井泉来宣汉视察那一天,你下令把城周边公社所有的老弱病残,赶到山旮旯藏起来,年轻的,则挑着空粪桶,在田间地头来回穿梭,远远看去,一片生产自救繁忙景象。李井泉连声说‘好’,你苗致民就升官了!你知道不,就在那一天,山旮旯老弱病残,饿死了几十个!好惨啊……”我也饿过肚皮,泪花直转。老太娘嚎啕大哭:“我的孙子啊,就是60年饿死的……”老大嫂泣不成声:“我的男人啊,也是60年饿死的……”冲上台去,要跟他拚命。几条大汉跳上台,左右开弓,打得他吐血。我挤在主席台前,听苗书记吐着血说:“我,我,我也是执行党中央……”广场却一片声喊:“打死他打死他!”这是我印象中,最血腥场面。但却无人同情,连我妈都说“该打”。
  在造反派的铁拳之下,“走资派”也学乖了,自备高帽黑牌,只要一看见海报,造反派不用一兵一卒前往,他们就自己披挂上阵,准时到达批斗地点。批斗揭发,也不再狡辩,而是诚惶诚恐认罪:“我毛泽东思想没学好,上了刘少奇的当,执行了刘少奇的资产阶级路线……”某日,我班几个捣蛋鬼恶作剧,偷偷在官校长寝室门上贴出海报:勒令我校“走资派”官建华,某月某月前往学校操场,接受广大革命师生批斗,否则格打勿论!官校长不敢怠慢,准时赶到操场,高帽黑牌,低头站在主席台上。吸引来我们一群低年级小娃娃看稀奇,连声喊:“官建华,瓜娃子!”官校长点头哈腰:“是是是,我是瓜娃子!”大家就拍着手唱道:

   有钱的人,大不同:
   身上穿的是灯草绒。
   帽儿一戴,当权派;
   手杆一捞,金手表;
   脚杆一抬,牛皮鞋;
   腿腿一踢,华达呢……

  官校长始终低头站在主席台上,任我们笑骂,不敢撤漂。他是被打怕了。记得三月前,教师造反派批斗他时,不竟不认罪,反而声称他三代贫农,无限忠于毛主席,永远紧跟毛主席,如反右,大跃进,以及后来学毛著,学雷锋,我们学校都是先进典型!造反派说他是“打着红旗反红旗”,他冷笑一声:“我还怀疑你是搞阶级报复哩!”激怒了造反派,结果可想而知,被打得在床上躺了半月。
  某日中午,我独自在他寝室外看蚂蚁搬家,听他低声叫我道:“小毛,你过来一下?”我很不情愿走过去,他居然拿出个瓷杯,可怜兮兮央求道:“能不能屙点尿让我喝?”吓得我扭头就跑。晚上回家,我妈先抓出一把奶糖让我吃,然后说,童尿能治跌打损伤,拿出个瓷杯:“官校长被打成重伤,你把尿屙到杯子里,他拿去当药喝?”我嘟囔道:“他是个走资派!”我妈却开导我:“他是走资派,但毛主席还说,要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嘛。”我不懂什么叫“革命的人道主义”,我妈说:“再说,你已经吃了人家官校长的糖。”原来他求我不成,就拿一包奶糖来求我妈。我无话可说,只好去对着瓷杯尿尿,尿半天也尿不出来。我妈就在一旁用杯子往脸盆里滴水,滴滴嗒嗒,好不容易才尿将出来。后来,官校长见我面就说:“小毛,谢谢你的——”谢谢我的尿?顿时把我羞成个红脸关公。官校长却认真地说:“——你的药。”再后来,我在宣中代课,有个男生,也姓官,上课很捣蛋,批评他,还很傲气。下课后,问他老爸姓名,竟是官校长!我就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敲打他:“你娃上课老实点哈!你老爸可是喝过我尿的哟!”官生也成红脸关公,从此后上课就坐得笔直。
  却说1968年,“走资派”已被打到,造反派内部又分裂为两大派别,势不两立,开始是“文攻”,然后是“武卫”,打得不可开交。官校长被罚去清扫厕所,另外两位副校长,陈校长打扫校园,谭校长到厨房充当“伙头军”。有一天,我们一群耍得无聊的娃娃,去厨房搞破坏,谭校长刚把滗干米汤的饭蒸在甑子里,程咬金就悄悄打开悬在锅灶上的水龙头,水哗哗往甑子里灌。谭校长脸都吓白了,赶紧捞出米饭重新沥水,结果蒸出来一甑子没有牙齿也吃得动的“粑粑饭”。谭校长带着哭腔说:“糟了糟了,又要挨批斗了!”没想到,造反派却说那一顿饭最香最好吃,表扬谭校长改造得好进步快,要提前解放他。但此后,谭校长无论如何计算米饭起锅沥水的时间,也蒸不出来香喷喷的“粑粑饭”。造反派很有意见,罚他继续劳动改造,直至后来毛主席把他解放出来。
  揪斗“走资派”,校长们吃了皮肉之苦,威风扫地。但祸兮福所倚,有失必有得。官校长原来神经失眠睡不好觉,谭校长有哮喘,陈校长也是多愁多病身。被罚去扫厕所扫地煮饭后,天天一身臭汗,吃饭也香了,睡觉也甜了,药罐罐也甩掉了,人也长胖了。“九大”之后,三位校长皆被解放,没有一个“走资派”。陈校长与谭校长官复原职,官校长平调另一所小学任校长。上小学“戴帽初中”,陈校长教我地理。每次上课,他一登上讲台,都要伸出一根指头:“请大家背诵一条最高指示——”这样左得可爱的校长,除了毛主席指引的社会主义道路,知道什么叫资本主义道路哦?宣汉大大小小当权派,除自杀者外,按照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战略部署,全以“革命干部”身份,回到领导岗位,颐指气使,“还乡团”似的。他们全都弄懂了,只要效忠毛主席,唯毛首是瞻,他们就不是“走资派”。造反派也弄懂了,共产党抛头颅洒热血夺下的江山,不是瞎咋呼就能坐上去的,夹起尾巴做人。但“文革”后,秋后算账,多被定为“三种人”。
  揪斗“走资派”,是“文革”最精彩华章。历来运动,老人家都是让共产党干部整群众,积怨甚深;这一次,老人家却利用这一积怨,让群众整共产党干部,打骂随意,却金吾不禁。至今有人怀念那一段革命岁月,感念老人家大恩大德。我有个中学同学,被“文革”毁灭的一代,早已下岗,咬牙切齿地说:“‘文革’千错万错,斗走资派没错!若再来次‘文革’,老子非把他们往死里整!”我笑道:“哪里来什么走资派哦?这不过是老人家发明的‘紧箍咒’,若发现谁有反骨,或看谁不顺眼,就假无产阶级名义戴在谁头上,念念有词,他娃就死定了!你以为你这个人民群众多有能耐?”同学还是不服气:“当年他们不整群众,不搞浮夸饿死人,毛主席会号召群众起来整他们吗?”我笑道: “你也太瓜了!当年整群众饿死人,难道不是老人家下达的指令吗?他们芝麻官,懂什么社会主义资本主义啊?执行人而已。老人家翻云覆雨,天一句地一句,把大家当猴耍!”说得同学绿眉绿眼:“这个政治,太他妈的复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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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文革”:造反英雄的末路
作者:谢不谦 提交日期:2007-11-6 23:12:00 正常 | 分类: | 访问量:7388

  我上小学二年级时,新分来一位老师,据说是达师校的高材生,很受学校器重,树立为“又红又专”标兵。我妈都很忌妒:“才来几天啊?就成了校长的红人!”红人姓符,原名早忘了,因他分来不久,就赶上“文革”,轰轰烈烈改名“卫东”,同时改名“卫东”的还有一位罗老师。我后来上“戴帽初中”,罗老师教我数学,就已改回原名“焕成”。唯有这位符老师,直至我上大学离开老家,还名“卫东”。
  符老师年纪轻轻,有真才实学,出身又好,根正苗红,据说是清溪人,与王维舟将军有亲戚关系。但他给我的印象:傲气。走路风风火火,眼睛朝上,不把任何人放眼里似的。连我妈都说:“瞧他那副架势,比官校长还港似的!”“文革”伊始,符老师就率先造官校长的反,创建“教工兵团”。却说官校长家在外地,单身一人住校,没任何业余爱好,平时说话都一本正经,师生都惧他三分。第一次批斗他时,他不仅不低头认罪,还大义凛然反驳批斗者,斥他是借“文革”搞“阶级报复”,弄得批斗者下不来台。符老师就抢上台,大打出手,打掉了官校长的威风。副校长谭校长与官校长不同,是个见人就开口笑的“阿弥陀佛”,批斗他时,他也哼哼哈哈唯唯诺诺,把批斗大会化为和风细雨。符老师冲上台,指斥他企图蒙混过关,猛挥拳头,就要狠揍。拳头还在空中挥舞,谭校长就乌龟似的缩成一团,小娃娃似的呼唤:“哎哟,好痛哦!哎哟哟——”把全场逗得哈哈大笑。符老师却厉声吼道:“老子拳头都没落下来,你就喊痛!这不是故意污蔑造反派吗?”猛一拳,打得谭校长鼻血直流。那场面,很多老师都看不过去,私下议论:“这个符卫东,刚来学校几天啊?校长没得罪过他,还把他树立为标兵。出手竟这么狠!”我对这位造反英雄,就有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
  后来,宣汉两派真枪实弹干起来,符老师所属“三代会”被对立派赶出宣汉。半年后,“三代会”在达州同派的支持下,又打回宣汉。我再见符老师时,却发现他右腿没了。听我妈说,他流亡达州时,半夜在屋外乘凉,被一颗流弹击中,因未得到及时救治,伤势恶化,锯断右腿,才保住小命。我心里就有点幸灾乐祸:活该!不久,他去上海安装了假肢,走路一瘸一瘸,但意气照样风发,说起上海革命形势,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我湊过去旁听,他摸出一颗上海奶糖:“来,小毛,给你吃!”当年上海奶糖,就是现在的美国肯德鸡!记忆中,这是符老师第一次和颜悦色跟我这个小毛孩说话,心里若有所动。
  中共“九大”召开之后,成都军区司令员梁兴初将军,亲自坐镇达州,指挥军队,逮捕两派造反领袖,一夜之间,迅速平息了武斗。老人家所说的“文化大革命”,历时三年,以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被永远开除出党为标志,宣告胜利结束。所谓“十年文革”是粉碎江青“四人帮”后的说法。宣汉成立了“革命委员会”,革命军人、革命干部、革命群众 “三结合”的权力机构。革命群众,就是“文革”造反派。据我记忆,结合入“县革委”的只有一个工人师傅(后任宣中“工宣队”代表),一个贫下中农,真正的造反英雄都没戏。学校在军代表的主持下,也成立了“校革委”。校长被解放出来,官复原职。符老师这位造反英雄,却坐了冷板凳,依旧普通教师一个。而且, “校革委”说他是参加武斗被打残的,去上海安装假肢的所有费用,不能报销,要从他工资中逐月扣除。他很愤愤不平,大吵大闹,但工资还是照扣。他就到处找人诉苦,争取舆论同情。记得某日,他找我妈说:“邓老师,你评评理:我若不参加‘文革’,能掉一条腿吗?武斗武斗,不也是江青同志号召‘文攻武卫’吗?何况我连枪也没摸过!”但却没人同情他。连我妈都说:“他得志时那猖狂劲,衣襟角角飞起来都打得死人!出手打人之狠,人家校长咋能不记仇?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
  符老师二十七八,还光棍一条。城里姑娘,谁愿意嫁给一个既穷且残的教书匠?后来,有好心人介绍河对岸龚家麦坝的乡下婆娘,他才把个人问题解决。那个乡下婆娘,我见过,又矮又瘦,一脸凶相。据说,每回进城,都要向他要钱。符老师哪里有什么钱?他就到处举债,东家五角,西家一元,几乎把全校老师都借遍了。借了又不能还,不是不还,是无钱可还。最后再也借不到一分钱。乡下婆娘就把嗷嗷待哺的奶娃塞给他,一走了之。学校女老师为他抱不平:“这种婆娘,离了算了!”纷纷回家找婴儿用品,去送给他。我妈找出几件我妹妹小时候的衣服,带我去符老师寝室,堂堂汉子,竟呜呜哭了起来:“我是个男人么……”
  我高中毕业插队,正值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大小电台都在播放红色摇滚:“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毛主席又发话了:“搞社会主义革命,不知道敌人在哪里,就在共产党内!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走资派还在走!”当年人民过的什么日子啊?今日后生难以想象。连养鸡养鸭,都被说成“资本主义尾巴”!我插队的贫下中农说:“什么‘资本主义’哦?批起来臭,吃起来香!”但县城里老造反派,上下串联,蠢蠢欲动,又是贴大字报,又是刷大标语,与中央“文革派”遥相呼应。不久,毛驾崩,夫人江青被逮,宣汉也逮捕了很多“四人帮”的脚脚爪爪。我那时正在宣中代课,路遇符老师,三十二三的人,一瘸一瘸,干巴着脸,竟象个小老头。我妈说:“幸好他是残废,否则早被抓了!”原来,他雄心未死,也参加了宣汉“文革派”的活动。据说,他还提议,如果中央“保守派”占上风,就撤退到清溪他老家,也就是他前辈亲戚王维周将军创建“川东游击军”的故乡,重举义旗,上山打游击。就凭这一条,在山高皇帝远的我老家,不关他十年二十年才怪!塞翁失马,符老师失腿,焉知非福?
  我考上大学,离开老家前夕,符老师一瘸一瘸来看我。他弟弟是我的学生,与哥哥性格截然相反,小大人似的成熟,沉稳、谦让,说到哥哥,佩服中有怨气:“我哥从小就是优秀学生,听毛主席的话,学雷锋标兵,学毛著积极分子,结果弄得这样惨!连我都抬不起头来!”我就安慰他鼓励他:“别灰心!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送他一本书,好像是《青春之歌》,作为临别留念。符老师很抱歉地说:“小毛,你送我弟弟书,我却拿不出什么礼物送你。”我笑着说:“何必这样客气?我是真喜欢你弟弟。”没想到,符老师沉吟半晌,却意味深长地说:“老人家虽然去世了,中国的事情不会就这么结束。”我心中一震:符老师啊符老师,你都缺了一条腿,老婆都跑了,还要身残志坚继续革命嗦?
  两年后寒假,我回老家,听我妈说,半年后,清除“三种人”,符老师就被踢出县城小学,回他老家清溪小学任教去了。“文革”前的达师校,虽说是中专,在我老家却是金字招牌,绝不亚于今日狮山大学毕业生,却被发配到一所公社小学。此后至今,再也没见过符老师,也不知他一瘸一瘸走在山路上时,回首“文革”往事,作何感想?


我的“文革”:语录歌
作者:谢不谦 提交日期:2007-11-26 13:41:00 正常 | 分类: | 访问量:3597

说明:粘贴半年前旧文并跟帖。因这篇怀旧文,引来的若干跟帖,竟比我的博文还精彩,能让网友重赌“文革”超女风采。我们当年比这还疯还狂,要跟着伟大领袖毛主席把红旗插遍全球哩!


  入小学三年级,开学后一周,课本也没发下来,说是有“封资修”,暂被封存,等待上级指示。但课还得继续上,算术读《人民日报》,语文学《毛主席语录》。语文蓝老师原来是“文工团”演员,三年困难时期,饭都没得吃,谁还有心思看唱歌跳舞?就改行当老师。老师当得比演员还到位,连年被评为优秀教师。至今还记得她朗诵《小猫钓鱼》《小马过河》《狐狸和乌鸦》等课文,变换着声音和腔调,象是舞台上演戏一样,活灵活现,栩栩如生。把我们听得如痴如醉,就连多动症程咬金与弱智金狗儿,也听呆了,木头人似的坐着,一动不动。下课铃响,大家还沉浸在蓝老师营造的童话世界中,舍不得离开教室。
  讲毛语录,蓝老师风采依然。第一课:“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唱歌似的,声情并茂,从井冈山、娄山关、宝塔山一路唱下来,直唱到当前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主旋律却是毛主席如何挽救革命挽救党。进入高潮,蓝老师咏叹:“没有毛主席就没有共产党,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没有新中国就没有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啊!” 最后尾声,联系实际:“同学们啊,爸爸妈妈的话,可以不听;老师的话,可以不听;校长的话,也可以不听。但毛主席的话,不能不听,一定要听!”语重心长,情深意切,我们无不为之动容。蓝老师挥动着纤细的手臂,颤音发出动员令:“我们~~还要~~积极宣传~~毛泽东~~思想,让~~毛泽东~思想~~传遍~~千家~~万户~~占领~~一切~~阵地!”把我们满腔热血都弄得沸腾起来了。
  全校同学,可能同时都得到了这个战斗动员令。因为,就在当天,全校各年级突然兴起一股风,放学后,学生三五结伴七八成群,人人怀揣“红宝书”,杀向街头,随便拦住一个人,请他背诵毛主席语录。说是请,其实是逼,几个人围住人家,死缠烂打,不背不放行。记得我班几个女生,在灯光球场外老皂角树下,居然围住个白发苍苍老婆婆,她可能以为遭遇棒老二抢匪,挣脱着想呼救,左右一看,遍街大人都被小学生重重围困,只得磕头作揖,连连求饶,但门牙全掉了,说话不关风,听不懂咕哝些什么。有个心软的女生,记得好像是算术成绩最好的黄廉华,立刻教她一句毛语录:“不打人骂人。”老婆婆赶紧鹦鹉学舌,才得以脱身。一路上,遇到学生,就念念有词:“最高指示:不打人骂人~~”竟过关斩将畅行无阻。
  翌日上学,见金狗儿脸红筋胀,一改平日憨厚状,睡狮醒过来似地怒吼道:“昨天是哪几个臭婆娘,老子×你妈!把我奶奶吓病了!”。最喜剧的是,毛根同学刘娃老爸,棉麻公司会计,突然被四五个二年级学生围住,慌乱之中,竟神经短路颠三倒四:“最高指示:贪污和犯罪,是极大的浪费!”众学生群情激愤:“你胆敢篡改最高指示!是可忍孰不可忍?”迅即召集人马,要现场批斗。刘娃闻讯,纠集我等七八条好汉,前往救驾,才把老爸捞出来。他老爸曾当过兵,却连连感慨:“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噢!”我爸也曾遇险,邮电局门口,半路上杀出个光头学生,单枪匹马拦住他,猛吼一声:“请你背诵一句毛主席语录!”我爸觉得很好玩,想逗他,故意采取拖延战术,光头学生急得嚷嚷:“看你又不象文盲,咋不能背?”我爸就拍拍学生的光头,笑嘻嘻背诵一句毛语录: “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光头学生没回过神,横眉怒目,大呼小叫,不依不饶,附近学生渐渐围了上来。我爸只好收起笑容,绷着脸,一本正经背诵道:“最高指示: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才得以逃之夭夭。
  儿子上初中时,我回忆这段“文革”往事,儿子兴奋得眼睛都亮了:“哇塞!你们好好耍哦!”今日回首,已有三四十年距离,距离产生美感,岂一个“好耍”了得?且说蓝老师讲毛语录,一周之后,就到强弩之末,毛传奇全讲完了。她就讲林副统帅,平型关大捷、辽沈战役等,也讲完了。但“文革”方兴未艾,如火如荼,没完没了。但是,毛语录还得继续讲下去,天天讲月月讲。讲得蓝老师愁眉苦脸,讲得我们无精打采。我们难受,蓝老师更难受。又不敢不难受。最要命的是,毛语录很多是对党内高干训话,什么“政策和策略”,什么“三大法宝”,山区小学普通老师,哪里搞得醒豁哟?即使她搞得醒豁,又咋个能让我们搞醒豁哟?不知道纳粹时代,小学老师讲不讲“希特勒语录”?苏俄时代,小学生学不学“斯大林语录”?记得当年“两报一刊”盛赞曰:史无前例。真难为蓝老师啊!实在讲不下去了,就叫我们分部朗诵:先是男声部,然后女声部。或先是左声部,然后右声部。或先是后声部,然后前声部。轮回三番五次,也就混完一节课。我们面无表情,没有起伏,没有悬念,平铺直叙,一片嗡嗡嗡。蓝老师笑道:“这叫什么朗诵?是和尚念经,是蚊子哭丧!朗诵,要有感情,要有节奏!想想毛主席他老人家怎样讲话!”天哪!毛主席操湖南乡音训话,或高亢豪迈,或沉郁顿挫,嘻笑怒骂,皆成文章。岂是我们大巴山三年级小学生学得来的?蓝老师就示范表演,抑扬起伏,张弛有间,但听起来,却象江青同志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很矫情很夸张的颤音:“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
  这样拖到国庆后。毛主席已若干次登上天安门城楼,红光满面,神采奕奕,一边跟林副统帅故作亲切交谈状,一边气功大师似的,漫不经心挥着手,向来自全国各地的红卫兵小将频频发功,下面广场就欢声雷动,哭啊笑啊。气场竟延伸到万里之外“山高皇帝远”的宣汉古镇。宣汉也就一片疯狂,满街男女老少跳啊唱啊:“千万颗红心向着北京,千万张笑脸迎着红太阳~~”但左声左调张牙舞爪,百兽率舞似的,就请科班出身的蓝老师去教正版“忠字舞”。蓝老师回来,竟突发奇想,扬长避短,将语文课改为音乐课,教我们唱语录歌,课堂顿时活跃起来。蓝老师不仅舞姿优美歌喉婉转,而且能唱歌谱。流行的教完了,就教不流行的,甚至是无人能唱的。一课一歌,唱得临班同学羡慕不已:“你们好安登逸哦!” 我们是很安登逸哦,连最长的语录歌,《为人民服务》(主要片段连缀,类似组歌),全班也人人会唱。记得学校抽查,抽到最笨的金狗儿,他娃竟敢冒皮皮,要全文背诵《为人民服务》。蓝老师捏着把汗,生怕他砸锅出洋相。不料,金狗儿虽结结巴巴磕磕跘跘,除没有谱曲的若干句如“今后村上的人死了,要开个追悼会” 外,几乎全文背下来了。蓝老师很是激动,连连赞道:“金狗儿金狗儿~~”金狗儿傻笑着说:“我一忘了词儿,心里就唱歌,就想起来了。”我班也就被评为“学习毛泽东思想先进集体”。
  大概是十一月左右吧,记得早晨上学,树叶飘飞,满地是霜。也不知谁发起谁组织的,全校师生紧急集合,浩浩荡荡,前往县委大院请愿,口号此起彼伏:“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我们要停课闹革命!”老师队伍走在前面,喊得最响亮。游行到县委大门前,突然一女高音响彻云霄: “停~~课~~闹~~革~~命~~”同学相视一笑:是我们的蓝老师!随即挥动小拳头,扯开喉咙喊:“停~~课~~闹~~革~~命~~”那天很阴很冷,喊到快天黑,我们嗓子也喊哑了,天上飘下来雾气,县委李国森书记终于亮相。记得他站在台阶上,沉着脸,嘶声哑气宣布:县委讨论决定,同意宣汉城关完小革命师生停课闹革命。大家跳啊喊啊笑啊唱啊,斗争终于迎来了胜利!翌日,全校停课,没想到,这一停就停到“九大”召开前夕,我们也快小学毕业了。三十多年后同学会,程咬金感慨:“我们当年都是些瓜娃子啊!”同学李丽华,李书记么女,回忆说,那天晚上,她爸一个人,闷坐抽烟,一支接一支,丽华去陪他,他摸着丽华的头,唉声叹气:“不读书,宣汉娃娃咋个办哦?”咋个办?我小学上下几个年级的宣汉娃娃,“文革”之后,几乎全被“凉拌”。
  我是未被“凉拌”的幸运儿。三四十年之后,朋友聚会,师生聚会,不管是歌厅卡拉OK,还是酒桌上即兴表演,我脱口而出就是语录歌。最拿脸的绝活,是全文演唱《炮打司令部—— 我的一张大字报》。从宣汉唱到北京,从北京唱到狮山,再唱到川大,竟未遇上一个知音,都说这是什么歌哦,闻所未闻。甚至有人怀疑:“是不是你娃自编自唱哦?”我笑道:“能把既不押韵也无节奏的散文长短句谱写为歌曲,那绝对是个旷世音乐奇才!我这个五音不全的歌盲,能有这等绝技?”现在还清楚记得,某日语文课,蓝老师手里拿张油印歌单,发现新大陆似的兴奋,一边哼一边走上讲台,花了整整一天,才教会我们炮打司令部。毛这篇写给中央高层看的大字报,阴阳怪气指桑骂槐,我当年是一句不懂。蓝老师最多也就二懂二懂,因在我的记忆中,蓝老师把这篇讨伐刘邓资产阶级司令部的战斗檄文,处理成了深沉而抒情的咏叹调,说是炮打,却没有一丝火药硝烟味,与所有语录歌风格迥异。我最喜欢,学得最认真,唱得最投入。唱了三四十年,也是原汁原味,从未跑调,唯一差别,当年是清亮幼稚的童声,而今是沙哑沧桑的老年男低音。


  附记:现在一边哼着曲子,一边默写歌词:(高亢、热情地)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的大字报和《人民日报》评论员的评论,写得何等好啊!(重复:写得何等好啊~~)(缓慢而抒情)请同志们重读一遍这张大字报和这个评论。可是(稍停,深沉地)在五十多天里,从中央到地方的某些领导同志,却反其道而行之。站在反动的资产阶级立场上,实行资产阶级专政,将无产产级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打下去。(节奏急促地)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围剿革命派,压制不同意见,实行白色恐怖,自以为得意。长资产阶级的威风,灭无产阶级的志气,又何其毒也!(重复:又何其毒也~~)联系到一九六二年的右倾和一九六四年形左实右的错误倾向,岂不是可以发人深省的吗?(余音袅袅地,重复末句)


# 日志日期:2007-3-25 星期日(Sunday) 晴 推荐指数:0 举报

评论人:微云河汉 评论日期:2007-3-25 8:50
  可怜了那些个小学生了.....宣汉娃娃咋个办,中国娃娃咋个办....
  不知"凉拌"是啥子意思哦....

评论人:谢不谦 评论日期:2007-3-25 12:28
  凉拌,本意是凉拌菜,就是北方所谓冷菜冷碟。引申意:冷遇。我们“文革”小学生中学生,是耍过来的,所谓“被耽误的一代”。“文革”后改革开放,竞争日烈,我的小学中学同学,纷纷出局,落魄潦倒。

评论人:李伯伯儿 评论日期:2007-3-25 12:52
  绝了!!!
  那天我给你表演毛泽东在天安门楼上接见红卫兵的新疆版,你娃绝对没有看过.

评论人:8道子 评论日期:2007-3-25 12:58
  哈哈,谢老师的语录歌的确巴适哈,有幸听你唱过几次……

评论人:cureflower 评论日期:2007-3-25 13:46
  哈哈,谢老师的语录歌的确巴适哈,有幸听你唱过几次……
  --小娃娃就是好啊!


评论人:谢不谦 评论日期:2007-3-25 22:44
  刚才电话铃响,我幼儿园毛根同学黄廉华严正声明:第一,她们拦住的不是白发苍苍老太婆,而是一个女病人;第二,不用真名实姓,因为同学们都是当爷爷婆婆的人了,不能随便搞笑。又说,你记错了,学毛语录,是四年级,而不是三年级,我立刻用事实把她驳倒。四年级,1967年,武斗啊打仗啊,全停课了。我问她:蓝老师教我们唱炮打司令部,在哪一年?她才觉得她记忆有误。她说:好多同学在看我的博客。我倍感荣幸,说:下一篇,就是我们演《红灯记》。四十年了,可能记忆有误,请不吝赐教。廉华很兴奋:“是不是哦?”我说,还有“捉特务”等等。
  廉华,全年级数学之冠。记得初三数某次数学考试,一道难题,难到全年级,唯有廉华和我解出来,但她比我早半个小时以上。
  廉华,我现在还记得幼儿园那个钟,法国教堂的钟,记得我们寝室外的地下室,程进他们鉆进去,找出些玻璃药瓶,在你们面前炫耀。幼儿园阿姨,我还记得是周阿姨龚阿姨,你记得吗?也可能我记错了。

评论人:十五年来锦城游 评论日期:2007-3-26 0:09
  安登逸

评论人:锦里杨 评论日期:2007-3-26 8:57
  那年月我也领到过传播语录的任务,对象是一刚刚做了流产手术的妇女。产妇告诉我她身体虚弱不能多说话,能否免去这项学习? 但我的任务怎么办?想来想去,最后我决定待在她的床边, 每隔五六分钟便对着她读一段语录,记不记是她的事,是否宣讲可是我的任务。
  就那样我在她的床边待了整整一个上午, 她见我累了,便让我坐在她的床边,总之还算合作愉快。不过自始至终她都没有重复过一句我宣讲的内容。

评论人:谢不谦 评论日期:2007-3-26 23:33
  楼上,你宣传毛泽东思想,是很温柔很抒情的。不像我们,土匪棒老二似的,满街乱窜。

评论人:戴莹莹 评论日期:2007-3-27 20:07
  我有一个好朋友
  口头禅就是
  我是流氓中的败类
  而且不许我们说他的好话
  他说做流氓自由
  谢老师想做土匪啦
  那以后我要是成你研究生了
  岂不跟着你打家劫舍了

评论人:戴莹莹 评论日期:2007-3-27 20:07
  呵呵


评论人:谢不谦 评论日期:2007-4-6 23:29
  语录歌,尤其是《炮打司令部》,几乎快成绝唱了。再过几十年,“文革”过来人见上帝见马克思见词作者去了,后悔也来不及了。建议:立刻申报联合国文化遗产。

评论人:谢不谦 评论日期:2007-4-23 0:29
  上周,李伯伯儿带一帮哥儿们来,请我喝酒,就是为了让我唱《炮打司令部》。唱完之后,大家拍巴巴掌,都说没听过,是绝唱。

评论人:雨葭如斯 评论日期:2007-4-23 21:26
  强烈要求出碟子!!!

评论人:谢不谦家的钱老师 评论日期:2007-7-22 11:18


  评论人:戴莹莹 评论日期:2007-3-27 20:07

    我有一个好朋友
    口头禅就是
    我是流氓中的败类
    而且不许我们说他的好话
    他说做流氓自由
    谢老师想做土匪啦
    那以后我要是成你研究生了
    岂不跟着你打家劫舍了
   _______________
  那你肯定抢劫我们家了.


评论人:南窗白日梦 评论日期:2007-11-5 17:19
  评论人:谢不谦 评论日期:2007-4-6 23:29

    语录歌,尤其是《炮打司令部》,几乎快成绝唱了。再过几十年,“文革”过来人见上帝见马克思见词作者去了,后悔也来不及了。建议:立刻申报联合国文化遗产。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严重支持不谦老师的这个提议。据说中国古代的雅乐好几年前就已经被韩国人申报成非物质文化遗产了,咱们现在再不赶快申报毛乐,那咱中国人以后只有看毛片的命了~

评论人:yutan11 评论日期:2007-11-5 20:58
  谢老师,你的博客可以考虑再开个分站,你把你的语录歌录下来,然后放到www.y o u t u b e .com上去。
  这样你就不仅仅是一名博导,你还成为了一名播导(播客)。
  绝对霸道!

评论人:谢不谦 评论日期:2007-11-6 1:25
  我多次在学生面前演唱《炮打司令部》,都说闻所未闻,叹为观止。但我不能录音,因我有“录音”恐惧症,播客是永远干不了的!(*^__^*)

评论人:老六60 评论日期:2007-11-25 23:03
  我最记得的语录歌就是:...你们年青人...正在心慌时期...

评论人:forourlife 评论日期:2007-11-26 7:59
  谁能真正理解毛主席一句话,也就能出世了。

  毛主席说:“我们这个国家,要好好掌握,好好认识,研究这个问题,要承认阶级长期存在,承认阶级与阶级斗争,反动阶级可能复辟。要提高警惕,要好好教育青年人、教育干部、教育群众、教育中层和基层干部,老干部也要研究、教育。不然,我们这样的国家,还会走向反面。走向反面也没有什么要紧,还要来一个否定之否定,之后又会走向反面,如果我们的儿子一代搞修正主义走向反面,虽然名为社会主义,实际是为资本主义,我们的孙子肯定会起来反对的,推翻他们的老子,因为群众不满意,所以,我们从现在起,就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开大会讲,开党代会讲,开全会讲,开一次会就讲一次,使我们对这个问题,有一条比较清醒的马克思列宁主义的路线。”

  评论: 当我们面对今天社会现实中的贪污腐败、假冒伪劣、坑蒙拐骗、卖淫嫖娼、蜕化变质、吸毒贩毒、豆腐渣工程等等不良现象的泛滥,再看看人类唯一的救星、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当初写下的这份具足远见卓识的法宝,把人心的作用剖析的是多么的淋漓尽致,希望大家读上十遍百遍用心去看,咱们再去体悟“救星”二字的真谛!



评论人:刘不明 评论日期:2007-11-26 9:27
  看来,楼上朋友能出世了?想想“人类唯一的救星”怎样钳制人民的思想,怎样让人民饿肚皮,怎样制造出那么多“强奸罪”(“文革”中两种罪犯最多:反革命与强奸罪),我们真能体悟 “救星”二字的真谛!朋友,你岂止出世,已经成仙了!

评论人:szxuefeng 评论日期:2007-11-26 10:43
  楼主写的这些,不仅让我想起我妈妈,在我小时候经常给我们讲她上学时候的故事,早晨起来就要背毛主席语录,如果下地干活也要背毛主席语录,她一边说着还给我们背上几句,我当时就觉得很好玩的,现在想起妈妈唱语录的场面,都很兴奋的,那时虽然没有现在这么富裕,但人民的精神个个都充满着朝气,很振奋人心的。

评论人:妄心奴 评论日期:2007-11-26 11:13
  小人楼主:送你个绰号,太贴切了,喜欢背后说人坏话, 不敢当面说.您别狡辩,如果您真是君子坦荡荡,看到我中华大地到处环境污染\坑蒙拐骗,为何不敢指出如今领导人的错误!现在可是言论自由啊.

  您这样的人不仅仅污染了中国的环境,更污染了人类的心灵.您不下地狱,谁入地狱.

评论人:妄心奴 评论日期:2007-11-26 11:17
  小人楼主:送你个绰号,太贴切了,喜欢背后说人坏话(把当年自己(同类)做的坏事按到主席头上,不敢当面说.您别狡辩,如果您真是君子坦荡荡,看到我中华大地到处环境污染\坑蒙拐骗,为何不敢指出如今领导人的错误!现在可是言论自由啊.

  您这样的人不仅仅污染了中国的环境,更污染了人类的心灵.您不下地狱,谁入地狱.

评论人:老六60 评论日期:2007-11-26 11:44
  妄心奴先生表太激动,俗话说:“怄气伤肝。”我们都是被教授整病了的人,只是不同病种,药下重了是要出人命的。

评论人:老六60 评论日期:2007-11-26 11:57
  forourlife先生:正在虚心接受您的再教育,你们皇城的人就是站得高看得远。

评论人:老六60 评论日期:2007-11-26 12:14
  szxuefeng女士:的确如此,我们这里那时下地还多一个节目,就是“瞪红甘蔗”。

评论人:lql0312 评论日期:2007-11-26 12:21
  骂毛主席的人,其心必是自私、卑鄙、肮脏!为什么老百姓们经过改革开放几十年一直对毛主席念念不忘,因为老百姓们的心是雪亮的,他们知道毛主席是真正为老百姓们着想的,只有他老人家心里时时刻刻装着天下老百姓,对于救人民于水火的大恩人,人民能忘记吗?一些被当年老百姓们打到的地主官僚资本家们,他们的心是不死的,对毛主席他们是恨的,他们及他们的孝子贤孙们时刻想着夺回他们搜刮的民脂民膏,时刻想着夺回他们的权利,继续奴役广大人民,骑在老百姓头上做威做福。希望大家永远记住毛主席的话,时刻注意一些跳梁小丑们对毛主席的反动攻击啊!

评论人:老六60 评论日期:2007-11-26 12:21
  请注意:这里是怀旧版,怀旧,怀旧我稀饭怀旧!

评论人:老六60 评论日期:2007-11-26 12:29
  我喜欢“川大藏獒” “撵山狗”..等,害怕楼上的。

评论人:老六60 评论日期:2007-11-26 12:40
  不错,老百姓是在骂,骂毛主席的有,骂当朝的有,是笑着在骂,笑比哭好!

评论人:谢不谦 评论日期:2007-11-26 12:51
  骂毛主席的人,其心必是自私、卑鄙、肮脏!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说得好!若毛主席而在,判他“恶毒攻击”罪,关他十年八年!
  但我骂了吗?我不过在怀念我的童年我的“文革”,天天背毛语录唱语录歌,好耍得很哦!如老六哥所说:这是怀旧版!

评论人:谢不谦 评论日期:2007-11-26 12:57
  你们那个伟大的“毛主席”,值得我骂吗?

评论人:妄心奴 评论日期:2007-11-26 13:07
  只有主席才深刻理解老百姓,爱护老百姓,所以,中国的老百姓发自内心,怀念人民的主席-伟大领袖毛主席;

  只有臭老九,才会站在人民对立面的人,靠坑百姓钱的人,靠愚弄老百姓的人.不想想主席让你们为人民服务,你们做到一点了吗,你们为了自己的面子,为了金钱,粉饰自己.
  记住,没有农民盖的房子,冻死你们;没有农民种的粮食,饿死你们.让你们下乡,你们就怨恨,你们就委屈的跟死了娘似的。

  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就是自私自利的知识分子的写照,这样的人培养的都是祸国殃民的败类。


评论人:雨于鱼语119 评论日期:2007-11-26 13:23
  楼上,请注意你的措辞,你这样很难取得什么正面效果的.像妄心奴的评价在,同样作为一个敬重毛主席的我看来是为耻的.如果什么东西都要那么偏激的来评价,并且还做一些恶劣的人身攻击...跟那些小人也没多少区别!
  首先应该分清,就是根据我的理解,刘老师所说的对文革已经毛老的抨击,并非是站在改革开放的得利的角度来说(虽然有一定影响),最重要的是他们是从那一代过来的人,经历过那个时代.像谢老师,他也只是单纯的记录一些关于文革我们这代人不知道的事,而且文革所造成的不好的影响是众所周知的,文辞中当然会有一点讽刺和怨言.只有分清这个后才能更好的开展的讨论.
  刘老师,我想说一句的是,我并不认为文革就是绝对意义上的钳制人民的思想.相反,我认为文革有一定解放思想的作用.比如文革所提倡的敢于怀疑(可以怀疑一切包括一些权威长官甚至马恩列宁主义)的精神,在当时那个把什么都按照社会意识形态来划分的中国还是有很大的积极作用.另外依个人愚见,站在从七大后权利就逐渐下降的毛的角度而言,个人崇拜作为一种政治斗争的工具是很必要的,这不仅是为了中央的集权角度,更重要的是为了调动全国人民积极性.
  也许我的思考非常不成熟,但我认为毛所做的这些并不是因为晚年利益倾心,更不是为了身前身后名.而是,除了他并没有人真正是为了共产主义而奋斗.恩,就像现在的领导人,他们所做的也仅仅是为了现在所谓的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而奋斗,而真正的社会主义,他们一般是没思考.其实这个就是毛语录中的修正主义.当年毛所说的一些听起来似乎很不现实的一些话,已经渐渐的变成现实了.我之所以很敬重毛,正是因为他的这些理想信念,我敬重那个真正站在人民立场上思考的毛.但是文革失败的原因,也是错误的原因,也正是因为他无限制的相信群众,过于站在群众的那一面,放纵了人性.

评论人:雨于鱼语119 评论日期:2007-11-26 13:36
  你们可不可以不要吵架 大家可以好好的谈一下
  我这么说并不是对文革做出的肯定,一件历史事要我做出肯定的评价不是当事人怀着多么美好的愿望,而是这个事情最后所取得的效果.
  文革所造成的损失,对中国而言是不可估量的,让中国真正成为大国的时间又延后了很多,其实这个书上说了很多了,我觉的我没必要在那里重复,这些我都是完全赞同的
  尤其是站在今天


评论人:lql0312 评论日期:2007-11-26 13:37
  对于某些人所谓的“大知识分子”来说,他所谓拥有的“丰富”的知识,只会成为他为自己涂脂抹粉、追名逐利的工具,在他心里只有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心里装的的都是功名利禄,金钱、美女、别墅、轿车。。。。哪里来的一点人民的位置!人民生活的困苦他是不在乎的,老百姓的死活他是不管的,只会把人民放到对立面去算计!俗话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让他真正为老百姓们说一点点话,说的出来吗?

评论人:雨于鱼语119 评论日期:2007-11-26 13:46
  妄心奴,我觉的你说的话都很奇怪,看起来不像是真正想讨论的人,感觉是来胡说八道,讨厌毛然后故意装成很愤的样子
  不管你说什么,我觉的如果你要反驳的话,至少也应该举出例子,来证明你的观点,而不是一味的说你自己的感情.还有,知识是很重要的,这是文革应该吸取的教训,而且无论在哪个时代知识都很重要无疑(虽然我们国家历史上有很多先进的民族被落后的民族打败然后亡国,但没过多久就因为那个被打败民族的先进的文化让落后的民族被同化了),尤其是今天这个时代
  另外什么是为人民服务你的理解是什么,根据我的理解,任何岗位只要对人类作出贡献就是为人类服务,那么老师传道授业解惑,这个不是贡献么,没有他们我们民族的精神考什么往下一带传递,没有他们我们的下一代怎么继续去为人民服务,他们连服务的技能都没有.
  你这样说完全就是对某一个行业的歧视,跟看不起劳动人民下层生活的人有什么区别

作者:谢不谦 提交日期:2007-3-25 0:07:00 | 分类: | 访问量:1106


#日志日期:2007-11-26 星期一(Monday) 晴 复制链接 举报

博客头条【提拔80后副局,别拿农民说事】

评论人:雨于鱼语119 评论日期:2007-11-26 14:09
  评论人:老六60 评论日期:2007-11-26 13:58
    看了lql0312先生的回帖,又使我怀旧,又想起了文革“大揭发,大批判”。要有创新哪,要和世界接鬼呀!现在地方戏就是创新少了,几乎面临绝种。

  评论人:雨于鱼语119 评论日期:2007-11-26 14:02
    其实我是这么想..(对了,我还没到十八岁...还在上大一不算什么高级知识份子)
    我不否认lql0312所说的那些(虽然你说的有点夸张哈),这些尤其是某些说可以给予一些权贵之人特权的自由经济学家在我看来表现的尤为突出.
    但是我认为,至少在我看来,绝大部分的知识分子都是关心老百姓的利益的,应该都有那个心的.你所说的"功名利禄,金钱、美女、别墅、轿车。。。。',难道你没有追求么,大家都不是圣贤之人,如果你正的有贡献我认为追求这个我完全支持.我非常希望邓稼先先生能过的很好,看你的话你肯定会很厌恶杨振宁吧,其实没必要,杨那是个人努力通过学术上做贡献,个人成材的榜样,而邓,是我们民族的脊梁,他们没有可比性
    我最喜欢的一句话,也是我在寝室看书时想的最多的一句话.....今虽不能视富贵若浮云,然立心之本,岂能尽忘?我身入梏炬,我心受梏方,天地大无耻,吾对之以二字曰:"正道."

  +++++++++++++++
  我把这个转过来 其实我的话错误观点很多的 说出来就是为了让别人指出错误
  = =

评论人:荆山之玉13 评论日期:2007-11-26 16:37
   但是我认为,至少在我看来,绝大部分的知识分子都是关心老百姓的利益的,应该都有那个心的.你所说的"功名利禄,金钱、美女、别墅、轿车。。。。',难道你没有追求么,大家都不是圣贤之人,如果你正的有贡献我认为追求这个我完全支持.我非常希望邓稼先先生能过的很好,看你的话你肯定会很厌恶杨振宁吧,其实没必要,杨那是个人努力通过学术上做贡献,个人成材的榜样,而邓,是我们民族的脊梁,他们没有可比性
      我最喜欢的一句话,也是我在寝室看书时想的最多的一句话.....今虽不能视富贵若浮云,然立心之本,岂能尽忘?我身入梏炬,我心受梏方,天地大无耻,吾对之以二字曰:"正道."


评论人:雨于鱼语119 评论日期:2007-11-26 16:40
  评论人:雨于鱼语119 评论日期:2007-11-26 16:18
     我所说的老师不是指广义的老师,而是说你所谓的"臭老九",我觉的大可没必要这么说,在我眼中这种职业跟其他职业没有什么不同,但是我很感激那些有教导过我的老师,那些能够在我人生路上指出我的不足的老师,那些用自己的人格或者自己过往的经历指导我的老师...特别是我的小学严老师.
     虽然从一种职业来说,我个人认为老师没有其他别的不同.但是我个人同样认为把老师提到一个相对其他职业较高的高度是有很大的意义的,如果我是一个领导者也我会这么做,第一是改变以前对老师的看法,矫枉很大程度上只有过正才能起到比较好的效果,第二最重要的是,激发社会上的对科学技术的追求,引发一种风气, 并且一个国家老师的优良对一个国家的国民素质是有巨大影响的.而我这种考虑恰好是建立在能够富国强民的道路上的.
     你所谓的那种偷道摸道只是一个很小的一个方面,不能以篇盖全.
     ++++++++++++++++++++++++++++++++++++++
     另外,你在说什么痴话,你到底有没有看清如今这个局势?你到底知不知道现在的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意味着什么?文化大革命最终彻底失败说明着什么?




  评论人:雨于鱼语119 评论日期:2007-11-26 16:25
    还有,不能够幼稚的把所谓政策的失败推给专家学者
    国内有很多不同的专家学者,你要看到的是为什么领导人会选择那些专家学者?
    这个问题你想过没有,还有别人那么说没错
    不参与不参加,潇洒
    我很羡慕啊,可惜我做不到
     ++++++++++++++++++++++++++++++++
    都说了你这样闹是没有意义的 如果你想真正的讨论的话就应该先把文革的一些错误说清楚后再说自己觉的对的那些地方
    还有就是不要人身攻击 也不要说那些偏激的话
    我觉的你根本就没有建立在讨论的基础上来说
    这样别人只会看浅你 虽然我觉很想讨论(不过大概也会被看的很浅吧)

    你看谢老师 "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万岁!"
    有偷换概念的嫌疑哦 没有人说那个万岁 也没有人说那个正确
    他们想说的 我想只是喜欢毛那种真正的站在人民那一边的精神




   +++++++++++++++++++++++++++++++++++++++++++++++++++++++++++++++++

  这个是在那篇帖子后面所讨论的话
  被老师所不屑了么
  那好吧 如果一定要痛数他的错误才算理智的话
  我也可以说很多出来 并且都是我心甘情愿承认的

  我并不觉的我像红小兵在誓死保卫毛主席 在我的用词里面我连崇拜都没有说过
  提到他的只用了"敬重"两个字





评论人:荆山之玉13 评论日期:2007-11-26 16:40
  为了抢沙发,先复制了一下别人的观点.
  呵呵.
  原来我还在那想过和谢老师打家劫舍
  呵呵
  不过现在要换成王老师了

评论人:雨于鱼语119 评论日期:2007-11-26 16:46
  哈,你复制的是我的话
  不过我已经抢了 ^-^

评论人:婆家妹妹 评论日期:2007-11-26 20:09
   哈哈。。很想看谢伯伯儿演唱《炮打司令部》,李伯伯儿表演毛泽东在天安门楼上接见红卫兵的新疆版. 好久搞个伯伯儿歌舞晚会三。满足粉丝些嘛。期待!


评论人:谢不谦 评论日期:2007-11-26 20:24
  婆家妹妹:我的咏叹调,可没有李伯伯的“大阿訇”好耍哦!

评论人:川大藏獒 评论日期:2007-11-26 21:12
  汪~~汪~~汪!我要是毛爷爷,非气死不行,我今天的粉丝咋“妄心奴”这种水平哦?比当年春桥、洪文、文元差远了!难怪大家不崇拜我了,都是被这帮娃娃害的啊~~

评论人:锦里杨 评论日期:2007-11-26 22:20
  难怪每次唱歌不谦兄一张口就是语录歌,而且全都是些高难度地、大家伙闻所未闻的语录歌,还以为是你本人很有创意,心里的那个佩服啊,就不摆了。不过从今天开始,这份钦佩转移了哈,只是不知道现在而今眼目下这位蓝老师可有什么新创作?

  不过实话实说,每次听唱什么大字报,唱什么吐故纳新,我们都会晕糊好一阵子,硬是不晓得音乐是啥子玩意了。

评论人:锦里杨 评论日期:2007-11-26 22:23
  尽管是第二次阅读这篇博文,依然笑了个呼儿海哟。

评论人:yutan11 评论日期:2007-11-26 22:36
  第二次留言~~

评论人:沙子101 评论日期:2007-11-27 17:06
  谢先生,我没听过人唱炮打司令部,可我会唱《毛主席语录》的再版前言,我觉得再版前言比较我所听过的其他语录歌要好听多了。

评论人:谢不谦 评论日期:2007-11-27 17:54
  沙子先生,我也会唱《再版前言》:毛泽东同志是当代最伟大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者。毛泽东同志天才地、创造性地、全面地继承、捍卫和发展了马克思列宁主义,把马克思列宁主义提高到一个崭新的阶段~~~

评论人:婆家妹妹 评论日期:2007-11-29 21:32
   哈哈哈。。干脆搞个《毛主席语录》歌咏大赛~~~~~~~~~好耍!

评论人:愚三昧 评论日期:2007-12-7 13:23
  “又亏了”貌似也是主席说的话哈。

评论人:陈小花 评论日期:2007-12-8 2:56
  我说那个十六条,会上定得好哦哦~~~~~(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评论人:tiantl 评论日期:2007-12-10 10:30
  看你老哥的文字,想上面那些熟悉的长辈很亲切哦,那是一个充满激情的年代,虽然贫困(生活+精神)但是你老哥好象没有后悔的感觉(至少我从你文字中理解出来的,不要打我,我是学理科的,嘿嘿),现在虽然物质丰富很多但是那种激情的感觉好象我们从没体验过,老哥你认为是我们这一代的不幸还是大幸?

插队轶事:杀猪记
作者:谢不谦 提交日期:2007-11-28 21:15:00 正常 | 分类: | 访问量:4484

  三十多年前,也就是现在某些人怀念讴歌的毛时代,猪肉奇缺,城镇人口凭票供应,每人每月一市斤。大家最喜吃肥肉,说是吃肥肉才“过瘾”。好肉的标准就是膘要厚。国营肉店挂出的猪肉,四五指膘,门庭若市;一两指膘,门前冷落。直至今日,我还是喜食肥肉,粉蒸、红烧、回锅,皆我所爱。媳妇就威胁我:“再吃,你的血都要变成猪油!”我就笑道:“你麻我狗撵摩托不懂科学?那你尽吃瘦肉,就不怕长一身瘦猪肉?”
  却说插队后,生活更苦。此前,福建山区教师李庆霖,传说他有个学生在8341服役,他就通过这位“御林军”学生,上书毛主席,把自己插队孩子的生活艰难,一一笔之于书。记得信末说:“在这叫天天不应,哭地地不灵的绝境中……”我当时还在上高中,学校传达中央文件,听到这句话,吓了一跳:这可是污蔑社会主义的反动话啊!若是落在地方行政长官手中,就凭这句话,他就得蹲监!但毛主席回信:“寄上三百元,聊补无米之炊。全国此类事甚多,容当统筹解决。”托李庆霖之福,我插队的时候,国家统筹,第一年,粮油肉,仍按城镇人口标准定量供应。但我领到肉票,公社肉店却常常无肉可卖。
  当年政策规定,农民杀猪,必须卖一半给国家,保证城镇供应。但那时没有催猪又催人的饲料,养猪得喂粮食,人都吃不饱,哪来粮食喂猪?毛主席就号召:“以粮为纲,全面发展。”又制定“三项指示”:“阶级斗争,安定团结,把国民经济搞上去。”但莫说国民经济,就是粮食生产,也上不去。邓小平东山再起之后,就提出以毛主席“三项指示”为纲,还说,今后农民杀猪,不用再上交国家,猪肉敞开供应。农民不上交国家猪肉,猪肉却要敞开供应,岂非痴人说梦?后来,邓小平主政,改革开放搞活,果真猪肉敞开供应。所以,今日一听反邓拥毛言论,我就要问:“你娃饿过肚皮没有?现在是不是天天吃肉?”有道是:吃肉不忘养猪人,幸福岂靠毛主席!却说当年,不食人间烟火的毛主席,也不知道中国人民心里涝得慌,说到吃肉就要流口水,发话:“什么‘三项指示’为纲?阶级斗争是纲,其余都是目!”邓小平再度落马。报纸电台天天批邓,说,若邓小平上台,资本主义就要在中国复辟,卫星上天,但千百万人头却要落地。农民兄弟却说:“邓小平上台,千百万猪头才要落地!”又说:“什么资本主义哦?批起臭,吃起来香!”
  城镇人口,肉再少,毕竟有吃。农民自家不养猪,就无肉可吃。所以,再穷的人家,也得养一头,大都是养“架子猪”。所谓“架子猪”,就是半大猪,买回来,喂红苕包谷,三四个月就催肥。记得我插队第一个夏天,同院子会计高中生,其实是初小生,说百里外的清溪公社,“架子猪”最便宜,就找临近的道班(养路队)借来一架平板车,邀约几家人,前往清溪公社买猪。赶到目的地后,将平板车寄放在农家院子,然后去猪市。院子一帮大娃娃,把平板车当战车,炮轰“美帝国主义”,推来推去,“哐当”一声,竟把一家的门给撞垮了,倒扣下去,差点没把屋里竹床上的婴儿砸死。那家男人勃然大怒,发疯般猛挥斧头,运斤成风,把车架劈成八大块。高中生一行人,见状,无可如何,只得自认倒霉,扛着车轱辘,背着“架子猪”,连夜赶回来。
  却说他们在回家路上,过明月公社,发现路边院子,正好也有架平板车,与道班的那架差不多。第二天,高中生就约隔壁的高书生,趁月黑雁飞高之夜,摸回那家院子,偷偷把人家的车架取下来。两人猫着腰,刚把车架抬到路边,那家院子出来个男人,问:“嘿,你们车上拉的啥子?”高中生答:“架子猪!”那男人走近一瞧,没看见猪 ,却发现车没轱辘:“你们这是——”高书生年轻,沉不住气,拔腿就跑。男人抢上前,扭住高中生就喊:“有人偷车啰!”高书生藏在草丛里,看见一群大汉冲出院子,揪住高中生就拳打脚踢。高中生大声吼道:“我也是贫下中农啊!贫下中农不打贫下中农嘛。不信,你们明天去我们公社调查……”大汉们就嚷道,先把他捆起来,明天送县公安局。高书生赶紧跑回来通风报信。
  中午放工后,高中生媳妇来找我:“谢知青,你县里有人,能不能去说个情啊?”我笑道:“就偷个车架子,还没偷成,至于这样严重吗?”她竟抽抽嗒嗒哭起来:“万一判刑,我这拖儿带女的,咋活哦?”我急忙说,我有个同学阿丑,老爸是检察院长,答应她立马回城一趟。正要动身,高中生却气喘吁吁回来了,一屁股坐在门前石头上,瘫了似的。原来一大早,三条壮汉,就让他肩扛车架,押他上路。他没吃饭,有气无力,扛起车架就打偏偏。哀求一番,才让他把车架装在轱辘上,拖着上路。上一斜坡,三条壮汉跟在后面嘀咕:送县公安局还是公社革委会?高中生朝前猛冲一段,突然松手,车顺着坡势下滑,三条壮汉乱作一团,赶紧去挡车。他就跳下路坎,钻进树林,这才脱身而回。后来几家人凑钱,请临队王木匠做了副新车架,送还道班,这才了结一段公案。
  年底,家家猪儿都长肥了,院坝里摆开杀场。我是第一次看杀猪,那场面之血腥之恐怖,现在回想起来,还惊心动魄。但农家大人娃娃,嘴角眉梢,都挂着喜庆,好像过盛大节日。一条长凳,就是行刑台,两三条壮汉,把猪丢翻,死死压住,猪没命地挣扎哀号。我老家有句俗话:杀猪也似的嚎。亲耳听到猪儿临刑前的绝嚎,才体会到这句俗话栩栩如生。却说刽子手,一尖刀直捅进猪喉,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刹那间,一股热血喷涌而出,猪就呜呼哀哉伏维尚飨了。然后一大锅滚烫的水倒入大黄桶,反正死猪不怕开水烫,刮毛,剖腹,一分为二,一半交国家,一半留自家。杀完猪,自然要美餐一顿。农民吃鲜猪肉,一年就这一顿。余下的,分割成块,盐腌烟熏,制成“老腊肉”,就是全年的肉食。
  刚杀的鲜猪肉,农民叫“刨掏肉”,也不知为何这样叫。那年,高中生请我去吃“刨掏肉”,桌子就摆在院坝,一土碗苕酒,大家喝“转转酒”,你一口,我一口,其乐也融融。却说那“刨掏肉”,切成巴掌大的片,爆炒,唯一调料,盐巴,但那鲜嫩肥美,至今怀念。第一口咬下去,幸福得人都要晕过去。第二片,就被打闷。第三片,肚子里就往外冒油。吃得我铭心刻骨终生难忘。
  高书生家杀猪,他把屠刀递我:“谢知青,你来?”我笑道:“我不杀生,免得来世投胎变猪!”高书生也笑:“那你想不想吃‘刨掏肉’?”那年头,肥猪肉的诱惑,比裸体美色还难以抵挡。两千年前,孔子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两千年后,正值老夫子被批得体无完肤,他的铁杆粉丝我,却未见好色如好肉者。我挽起衣袖,说:“我打下手?”帮忙去按住猪腿。这就是我此生杀猪的唯一经历。若以后下地狱,阎王爷追问,我最多也就是胁从,不至于让我来世变头大肥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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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文革”:被毁灭的一代
作者:谢不谦 提交日期:2007-12-3 23:16:00 正常 | 分类: | 访问量:11248

  小学三年级,“文革”风云乍起,停课闹革命。除马恩列斯毛鲁,所有图书皆被封存,说是“封资修”,严禁传阅。我无学可上,也无书可读。
  南街有个打草鞋的王拜拜(拜读掰,四川方言“瘸子”),走路时屁股一蹶一蹶,很好笑。我们就唱民间填词的《十送红军》:“拜拜参加红军,红军不要拜拜。拜拜屁股翘翘,最容易暴露目标……”也不知王拜拜从哪里搞来一大堆旧连环画(小人书),开了家租书店。他很得意地问:“还唱不唱‘拜拜屁股翘翘’?”大家都说不。他就打折优惠,厚书两分,薄书一分。就坐在租书店的条凳上看。那时娃娃没零花钱,就想方设法自己去挣,捡杏骨米(杏仁)、牙膏皮、子弹壳、废铁去卖。记得理发,县城理发店一毛五,城外三四里外,十八湾,有家农民剃头店,一毛,我哥和我,就头顶炎炎烈日,去那里剃平头,省下五分钱,去看王拜拜的连环画。挤坐在条凳上,或蹲在门口街沿边,看连环画,是我儿时最美好的回忆之一。我这个年龄上下的宣汉娃娃,还都记得打草鞋王拜拜的那个书店吧?但半年后,好像刚入冬,我正在选书,突然闯进四五个戴红袖章的大人,说王拜拜散布“封资修”,毒害少年儿童,要查封他的连环画。现在还记得王拜拜孤苦无助的呼号:“同志哥啊,我总得活命吧?”红袖章却吼道:“你若不是贫民出身,又瘸腿,就把你抓去批斗!”一大群宣汉娃娃,眼睁睁看着唯一的精神食粮,被红袖章席卷而去。
  连环画没了,耍得无聊,我妈就教我们干家务活,洗衣煮饭。我哥比我大三岁,不屑于也不甘心这种没创造性的劳动,就跑到外面偷师学艺砌煤灶。三天两头,回家就把煤灶变个花样,又省煤火力又大。隔壁邻舍都夸我哥心灵手巧,请他去当灰工,帮忙改造煤灶。我哥下乡插队后,我除了洗衣煮饭外,也爱上这一行,乐此不疲。去同学家玩,看哪家煤灶结构独特,仔细研究之后,回家就把家里的煤灶推到重来。从土坡上挖来黏土:和上谷草,砌灶墙;和上头发,砌灶膛。那一年,宣中尚未复校,我上小学七年级,浑浑噩噩,却有一种莫名的创造冲动,创造的却是煤灶!
  七年级上了一半,小学增设“戴帽”初中。记得开学后,语文老师未到,由小学部向贵珍老师代课。向老师说,她最喜欢教我们这个班,大家聪明活泼,如某生作文好,某生数学好,某生歌唱得好,某生舞跳得好,某生球打得好,把全班表扬了一大半,却只字不提我。我知道向老师与我妈有过结,就故意冷落我。我倒无所谓,李尾巴这个颤花,却为我抱不平:“还有谢不谦呢?”向老师笑道:“哦,我竟忘了大名鼎鼎的谢不谦!他家务活干得好,洗衣服煮稀饭,还会当灰工砌煤灶——”全班哄堂大笑。我自尊心严重受损,发誓做堂堂男子汉,不管我妈多忙多累,我回家决不干家务活,而是在旧报纸上练书法。我妈很诧异:“小毛,你一上初中,咋就变懒了啊?”
  我练书法,不是想当书法家,而是办“革命大批判”专栏,类似今日墙报。我一个人,连写带画,就能出一期大批判专栏。书法是隶书,画是水粉画:红太阳、天安门、延安宝塔、长江大桥……某日突发奇想,刊头画个工人阶级挥铁拳。班主任陈老师说:“拳头大了点?”我就把工人阶级的脑袋放大。语文向老师,却在办公室当我妈面,说我丑化工人阶级: “咋把工人阶级画成猪脑袋丑八怪?”我妈斥责我:“你画不来,就莫乱画嘛!丑化工人阶级,这可是政治问题!”我就一把将刊头画撕下来,踏在地上。陈老师问:“这是为何?”我哭着吼道:“我不想丑化工人阶级!”当天晚上,我去找初二同学徐承,全校公认的大画家,恳请他收我为徒,教我学画。徐承,披着件黑大衣,冷峻地说:“先得写生。”
  写生需要画板。同学刘娃,现任宣汉城关镇派出所所长,说他家床底藏有一片厚木板,趁大人不在,叫我去偷锯了一截。现任达州旅游局长的蛤蟆,老爸木匠,趁大人不在,帮我用刨子把厚木板刨薄。然后我用玻璃片把表面刮光滑,拿去给徐承看,他却皱皱眉头说:“将就。”我就带着这张画板,去河边郊野写生。某日在课堂上,瞥一眼前排阿云用铅笔临摹的连环画《我的大学》,惟妙惟肖,我就觉得我不是学画的料,从此搁下画笔。阿云未能上高中,也未能当画家,但聪明绝顶,又能吃苦,现在是老同学中,唯一开宝马者。画家徐承,初中毕业后参军,至今杳无音讯,也不知他画出来没有。
  不久,新语文老师驾到,新分配来的大学生,气象就与向老师不同。新老师叫邓祥茂,宣汉方言儿化音重,听起来象“邓三妹”。邓老师虎背熊腰,性格却象大姑娘。不抽烟不喝酒,却能识简谱。我现在有支绝唱,越南歌曲:“美帝侵犯了我们的祖国,新仇旧恨比山高,四海掀起反美怒潮……”就是他教的。毛根同学黄亷华,记忆超群,天天看我博客,随时纠正我记忆失实之处。我相信她会接着唱:“同胞们,同胞们!愤怒的火焰在燃烧,要把那敌人消灭掉……”我就迷上唱歌,买了本《怎样识简谱》,去向邓老师请教。邓老师先教唱多来米发索拉西,说必须天天去吊嗓子。一大早,我就跑到学校背后的河边,使出吃奶的力气,向河对面龚家麦坝,猛吼:啊~~啊~~啊~~还课,邓老师笑得眼泪花花都流出来了:“算了算了,你这怪声怪调,别人还以为我在杀猪哩!”
  学画不成,学唱不成,又迷上了诗歌。那时宣中已复校,我上初二。如饥似渴,却无诗可读。下午放学,跑到县文化馆阅报室,从《人民日报》《解放军报》《文汇报》《大众日报》看到《四川日报》,若见诗歌,就抄在笔记本上。抄不完,就悄悄撕下报纸,回家,剪得方方正正,贴在笔记本上。我发现这是个“多快好省”的办法,就找来一叠废纸,装订成一册,封面毛笔隶书:革命诗抄——宣中初73级2班谢不谦敬抄。这样剪刀加浆糊,贴了厚厚一本。某日,同学阿丑来找我玩,我拿出来炫耀:“这是诗歌,文学艺术的桂冠,你娃懂吗?”阿丑瞪我一眼:“就你懂!”甩手而去。
  翌日下午,我再去文化馆,却见阿丑鬼鬼祟祟摸出来,一见我,脸一红,招呼也不打,就开溜了。我进去一看,报纸都被撕了。我追上阿丑,一把揪住他衣领:“是不是你娃撕的?”阿丑胀红脸:“又不是你家的报纸!你撕得,我撕不得?”我气不打一处来:“你又不爱好诗歌!”阿丑却很牛筋:“我现在就爱好了,你管得着吗?”这个阿丑,我幼儿园毛根同学,老爸南下干部,检察院长,我的第一个粉丝:我学画画,他也画画;我毛笔隶书,他也隶书;我学唱歌,他也唱歌。同学之间搞笑,拉郎配,把他配成我的“老婆”。我就吼道:“你娃再敢撕报纸,老子从此不理你!”阿丑就讲条件:“那你得把你的‘革命诗抄’借我看?”七七年高考,阿丑上泸州警校。现在是痕迹鉴定专家,老家公安局的“福尔摩斯”。说起当年撕报纸的事,他竟忘得一干二净。却笑嘻嘻说:“报纸上留有指印,我能破这个案。”那本剪贴的“革命诗抄”,我上大学后,我妈就当废纸卖了,无迹可求,破什么案啊?
  前年国庆,初中毕业三十二年之后,老同学第一次大聚会。回首当年,想读书却无书可读,小学中学都是混毕业的。大家无限感慨:“我们都不笨啊!”都说,若晚生十年,不遇毛泽东时代,以现今宣中高考升学率,年年有清华北大,上个一本二本,岂足道哉!何至于现在这么落魄?北京作家谌容写过一篇小说《减去十年》,全国争相传诵,说的就是被“文革”耽误的十年。但时光怎能减去?我们这个年级,不是被耽误,而是被毁灭的一代,大多数早被淘汰出局。30年前今月,恢复高考,初中老同学,全年级三百多人,考上本科大学者,就我一人!



我的“文革”:耍耍高中
作者:谢不谦 提交日期:2007-12-5 15:24:00 正常 | 分类: | 访问量:13434

  我上高一那年,教育界发生了两起轰动全国的大事件。
  第一,辽宁出了个“白卷”英雄张铁生。此前大学招生,入学不用考试,而是从有实践经验的工人、农民、解放军战士中选拔,名“工农兵学员”。也许因往届“工农兵学员”基础太差,入学后还须补习初中数理化,那年各省就增加了笔试。辽宁知青张铁生,数学题答不上,就在试卷上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把考试痛斥一气。没想到,歪打正着,这篇檄文荣登《人民日报》头版,作者一夜成名,跨入大学之门。大学有不同意见,“文革派”就搞突然袭击,传唤几十名理工科教授,闭卷考试:默写党的基本路线。就是阶级斗争要“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那一段圣旨,连小学生都能倒背如流,结果把大教授全考翻了!
  第二,河南马振扶公社中学,某女生因外语考试不及格而自杀。这个消息,不是某家电台报纸披露的独家新闻,而是我们听中央文件传达的。女生绝命书曰:“我是中国人,何必学外文。不懂ABC,照样做好接班人。接好革命班,埋葬帝修反!”遗憾的是:女生没能埋葬“帝修反”,却先把自己给埋葬了。中央文件将此事件定性为: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回潮。据说,校长与教师都被逮捕,判刑入狱,“文革”后才平反昭雪,重返教学岗位。
  这样的时代,学生不想学,老师岂敢教?大家都说“读书无用”,有道是:“学不学,上大学。”当年上大学,说是群众推荐,领导批准,其实是“九品中正制”。家里没有“背膀子”(官员),或不上下通关节,“醡”(行贿)干部,想上大学?没门。我在同学中,算是好学的了,同班罗生,轻狂之徒,曾当我面,不无得意地说:“谢不谦,别看你学习好,今后上大学的是我,而不是你!”这不是提劲打靶。他老爸是我插队的君塘区党委书记,若非邓小平东山再起,断然废除推荐制,恢复高考,上大学的肯定是他,而不是我。
  却说高一,阶级斗争是主课。每遇“公判大会”,我们学生都得去参加,还要坐在最前面,说是接受现实阶级斗争的活教育。当年罪犯,不是反革命,就是强奸犯。我们青春朦胧觉醒,对男女问题很好奇,记得台上一吼:“把强奸犯某某押上台来!”男生都睁大眼睛去看,女生却低下头。我高中男同学,后来犯各种罪的都有,就是没出过强奸犯。看来,当年以“公判大会”为阶级斗争主课,还是有震慑力的。
  课堂教学,政治,不是传达中央“批林批孔”文件,就是学习“两报一刊”社论或大批判文章;语文,不是毛爷爷就是鲁伯伯,或《人民日报》的通讯、评论,若不是分析段落大意,总结中心思想,与政治没什么两样。数理化生,简单得不能再简单。老师在上面讲,脑瓜聪明的同学就在下面做题,下课铃一响,就交卷。最没劲的是英语,同年级区乡同学占大多数,都没学过,所以又从ABC开始。我们几个原宣中学生,在课堂上磨皮擦痒,百无聊奈。班主任唐老师就把我们叫去,语重心长说:“既然功课简单,何不自学?总有一天,知识会有用的!上耍耍学,读耍耍书,现在好耍,以后就不好耍,到时后悔都来不及!”唐老师,“文革”前西南师大历史系毕业,温文儒雅,学识渊博,是我们最敬重的老师之一。他这番话,我听进去了,翌日即去书店买了本郑易里《袖珍英汉词典》与薄冰《常用英语语法手册》,自学英语。
  却说“马振扶事件”之后,同学贴大字报声讨外语,说插队或回乡,都派不上用场,弄得外语袁晓梅老师灰头土脸,不久就申请调往四川某化工厂当翻译。又贴大字报,嘲笑生物讲什么“遗传与变异”,与生产实践完全脱节,生物何熙秀老师躲在家里痛哭一场。学校两大改革措施:一是取消英语课,二是取消期末考试。上高二,改革更彻底,全年级按专业,重新编班:政治文艺、红色卫生、农业技术与农业机械。我被编入“政文”班,只修三门课,政治、语文与数学。原有高二教材全都废弃,政治学毛主席哲学著作,语文学“法家文选”,数学学珠算。却说“法家文选”,讲柳宗元《封建论》,把我们整惨了。语文桂老师,南开大学毕业,无论如何深入浅出,彼“封建”非此“封建”,他满头大汗,我们一头雾水。
  高二下期,干脆走出课堂,到普光公社参加运动,帮助农民社员割“资产阶级尾巴”。就这样,两年高中,轰轰烈烈稀里糊涂耍毕了业。唐老师说:“都说上高中好耍,今后可就不好耍哦!” 勉励我插队后,千万莫灰心,眼光放长远点,说:“我绝不相信你会被埋没!”
  我考上大学,唐老师引为自豪,说当年同学,若都听了他的劝告,考上大学就绝不止我一人:“你们那个班,人精多啊,可惜给毁了!”后来,唐老师调往达州师范任校长,教育学生,都要拿我做榜样。十年前退休,随女儿迁居成都。去年,我与专程从老家赶来的高中同学十二三人,去参加唐老师七十寿筵,见到当年很多老师,都已退休,随儿女迁居成都。回首蹉跎岁月,同学唏嘘不已:“我们都辜负了老师的苦心啊!”老师感慨万端,都说当年,欲教不能,欲罢不忍啊!
  却说唐老师寿筵,拒收我们礼物,说见到当年老学生,比什么礼物都珍贵。大家商议,献歌一首,表达对唐老师的敬重,也表达对在座宣中老师的感谢。大家说我是唐老师最得意的学生,推我激情朗诵:“我们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毛主席他老人家,对我们革命青年寄予了无限希望,他说——”
  年近半百的男女老学生,向着白发苍苍的老师们齐唱:

       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
       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
       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
       正在兴旺时期,
       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
       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这是当年,唐老师在课堂上,经常引用来激励大家的最高指示。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虽然落了空,但那一段特殊年月的师生情谊,却令大家缅怀不已。所有老师,个个神情凝重,好像重新回到当年的讲台。唐老师无比激动,眼中竟闪着泪光!屈指一算,他当年也才三十七八啊。


  二排左七:唐恩厚老师。二排左一:桂贞国老师。
  哪一个是我?


《简明英汉词典》,大概是1974年春天,我趁管理员不注意,从文化馆尘封的书架上偷来,自学英语,现已成残骸。遥想三十多年前,我还未满十八岁,犯下如此滔天罪行,上帝都要原谅我!我在O字下读到:O wind,If winter comes,can spring be far behind ? 风啊,如果冬天已经来到,春天还能遥远吗?生平读到的第一句英文原诗,雪莱《西风颂》末句。类似“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的意境。与《孟子》“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是我在黑暗时代的曙光!
因ll918揭发我偷书,故贴上原书照片。

我的“文革”:青春阅读
作者:谢不谦 提交日期:2007-12-13 23:15:00 正常 | 分类: | 访问量:5693

  本期在江安校区开设《中国诗歌艺术》,面向全校各专业的“文化素质课”。这本来是一门“豆芽课”,却被我的同事阿红讲成“国家精品课”,我校文科第一门获此殊誉的课程。我前些年加盟,希望能让更多非中文专业的学生,领略诗歌艺术之美与人文智慧之光,也把我当年青春阅读所获得的人生感悟与今日后生分享。

  我上初中,功课很简单,课外作业很少,就找小说来读。“文革”新书,本来就少,好看的更少,现在还有印象的,《沸腾的群山》《飞雪迎春》《金光大道》《较量》而已。“文革”前老书,除浩然《艳阳天》等极少数,几乎全被列为禁书。同学之间,偷偷传阅《青春之歌》《林海雪原》《红岩》《红日》《烈火金刚》等今日所谓“红色经典”,若被校长发现,书被没收,本人还要写检讨书。我就写过两三次检讨书。我最早读的两本“老书”,《钢铁巨人》与《前驱》,是我么叔借我的。我幺叔大我五六岁,高小毕业,因家庭出身,未能上初中,就参了工,农具厂打铁匠。却是个资深“文青”,多面手,吹拉弹唱,绘画书法,无一不会。他说我是谢家的读书种子,凡他能借到的书,必让我一读。《前驱》是我所读到的第一部最精彩的小说,写北伐战争,当主人公独立团连长万先挺在前线高歌猛进时,他的恋人却在湖南老家乡下,被土豪劣绅关押在黑牢里,作者随文感慨:“生活给人们带来的遭遇,有时是多么不平啊!”我觉得好深刻,就把它当格言抄在笔记本上。这类小说中的格言警句,我抄录了很多,最经典的,还转录在日记本扉页,如柳青《创业史》:“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往往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某日与教研室阿明回忆青春阅读,阿明哈哈笑道,他当年也有同好,也曾把小说中的格言警句,恭录在日记本扉页。
  初三时,我迷上了诗歌。报纸上,书上,一见到好诗,就抄在笔记本上。《林海雪原》中,少剑波写在日记本上,被白茹偷看的情诗:“万马军中一小丫,颜似露润月季花……”,《青春之歌》中,余永泽在海边向林道静背诵的海涅情诗:“夜色朦胧的走近,潮水变得更狂暴……”都被我抄在笔记本上,至今能诵。那一年,贺敬之《放歌集》再版发行,据说是周总理想解放一批诗人作家,借此投石问路。现在想起来都不可思议,贺敬之是“文革”前抒写革命豪情的第一高手,据我高中语文桂老师说,“文革”初期,贺敬之拒戴“黑帮”帽子,贴出大字报《我不是敌人》,说他执笔创作歌剧《白毛女》,说他第一个唱出“毛泽东时代”,说他抒情长诗《雷锋之歌》发表后读者来信雪片似飞来,云云。最后毅然宣布:“我不是敌人!从即日起退出‘黑帮’队伍!”解放这样忠诚革命事业的诗人,竟然还须国家总理巧妙设计!当年文网之严,不难想象。我上大学后,将中学时代所购文学书籍,除鲁迅,全当废纸卖了,唯有这本《放歌集》保存至今,因为,这是我平生拥有的第一本正式出版的诗集。今天偶尔从书架上取下来翻翻,就要唤起我当年闻到书页墨香的那种妙不可言的感觉。
  却说贺敬之《放歌集》解禁后,新华书店把封存多年的“文革”前老书,《边疆晓歌》《铜墙铁壁》《绿竹村风云》《雁飞塞北》《青春似火》《跃马扬鞭》以及很多科普小丛书,摆上了书架。外国革命文学,高尔基《母亲》《童年》,法捷耶夫《毁灭》,绥拉菲摩维奇《铁流》,小林多喜二《沼尾村》等,也陆续发行。逛书店,翻阅一本本或旧或新的图书,闻到书页散发的墨香,我油然而生占有欲,非常强烈,无法克制。回家恳请我妈,我不添置衣服,每月给我2元买书钱。我家经济并不宽裕,但我妈痛快答应了,当即给我当月买书钱。钱还是不够,我就哄我妈说,我中午想在学校看书,就在学校食堂吃饭,每顿一毛钱。中午同学吃饭,我就在教室里抄格言抄诗歌,熬到下午放学,见家里有剩饭,就一扫而光。我妈很奇怪,问我同学,才知道我中午根本没去食堂。某日放学回家,见桌上热饭热菜,我妈说:“小毛,快吃吧!我知道你为了省钱买书,中午就没吃饭!”记得我妈说,中午回家吃饭吧,每月给你5元买书钱。5元钱在当年什么概念?鲁迅《呐喊》《彷徨》《野草》《朝花夕拾》以及所有杂文集,每本均价也就两三毛,不用两月,几乎全买齐了。而我妹妹,上小学三年级,想换一双新凉鞋,我妈都舍不得买,她就说我妈偏心。我工作后,接我妹妹来成都治病,让媳妇陪她去逛商场,叮嘱她,妹妹想要什么,就买,以补偿当年。
  上高一,国庆作文,我写了一首长诗,作文本二十多页纸:“晨,太阳初升,大地从甜蜜的梦中苏醒。白云轻轻飘,天边抹上红晕;鸟儿婉转唱歌,空气里氤氲着浓郁的芳馨……”被同学传诵。语文桂老师,南开中文系毕业,专长文学理论,说我的诗歌清新可喜,但缺乏深度,就悄悄把他的藏书借我看,《文艺学引论》《西方文论选》《西方美学史》之类,很深奥,我看不懂。我至今觉得美学文艺学很恐怖,可能就是当年落下的后遗症?
  同年级语文曹福刚老师,云大毕业,刚从外地调来,瘦高个,一说话脑袋就颤抖,很象柬埔寨的宾奴亲王。某日放学后,我在教室抄《朗诵诗选》,“文革”前出版的老书。曹老师很好奇:这是谁啊?就走进来,看我正在抄郭小川的《向困难进军》,笑咪咪问:“你叫什么名字?”又问:“你喜欢诗歌?”我点点头。他就说:“你有空来我家一趟?”我去曹老师家,他打开一个大木箱,全是古今中外诗集!曹老师拣出两本,泰戈尔《飞鸟集》与冯至译《海涅诗选》,递给我,说:“借你,看完再来换?”那天晚上,我在潮湿而狭窄的家中,默诵着东方诗哲与夜莺诗人的诗篇,终于知道了什么叫诗,那是诗人对生命的感悟与咏叹。30多年前,在遥远的大巴山县城,在我精神最饥渴的年月,那些真正从心灵流淌出来的诗句,让我懂得了高贵、自由与光明,让我在黑暗的年代坚守着精神家园,而没有沦落。
  高中两年,我把曹老师的藏书读完了,也手抄了厚厚两本,珍藏至今。每次还书,我都要找来画报纸,把书包上封皮。曹老师笑道:“不谦,书是拿来读的,不是拿来供奉的!”然后跟我讲,诗人都是“儿童”,以单纯、诚挚、质朴的童心去感受人生,然后感动世界。说到江青树为全国样板的“小靳庄民歌”,曹老师冷笑道:“那也能叫诗?亵渎啊!”
  高中毕业,插队后第一个中秋前夕,生产队分我酒谷,打成米,国庆节回城,我装了一包去曹老师家。曹老师问:“这是为何?”我说:“曹老师,您对我的好,学生无以回报,略表心意而已。”曹老师就很感动。前年秋天,曹老师夫妇来成都,邀他们来江安花园我家做客。契阔谈燕之后,我从书架上取下高教版《中国诗歌艺术》,也就是阿红与我编写的教材,在扉页上恭恭敬敬题署:恩师曹老师惠存——学生谢不谦敬赠。曹老师说:“不谦,你说我是恩师,我岂敢当?”我很诚恳地说:“曹老师,虽然您从未在课堂上教过我,但我从您那里学到的,远远超过课堂!我永远是您的学生!”
  当年同学,有几个“文青”。高我一年级的贾诚,先我插队,我写信给他,抄录雪莱《西风颂》,勉励他,舍不得花钱买邮票,请他妈妈陈姨,托进城赶场的老乡转交他。陈姨拆开信封,看不懂,以为是什么“资产阶级”,来我家说服我:此信千万不能发出去!说 57年反右派,要吸取教训啊!我插队后,也收到沉甸甸一封信,是高中同学向贵东的,拆开一看:手抄艾青长诗《向太阳》!向贵东,天生公社农村同学,距我插队的王家公社,百里之遥。那天晚上,我借着摇曳的烛光,读完了这首抗战中最伟大的民族诗篇,不知作者艾青也被发配北大荒。我今日在课堂上,激情背诵《向太阳》片段:“在太平洋,在印度洋,在地中海,在红海,我都曾看着美丽的日出,但此刻,我所看见的日出,比所有的日出更美丽……”全场鼓掌,惊叹,学生们哪能想到:这是我在黑暗年代心中的一线曙光!
  我上高一时,流传手抄本《少女之心》,公安局严厉查禁的“黄色小说”。高我一年级的徐文兵,老爸是老红军,笑嘻嘻说,你娃喜欢看书,我让你看一本奇书。把他手抄的《少女之心》丢在我面前。我翻看几页,掷还给他。他很吃惊:“哟,你娃咋没一点反应?”我说:“这不是书!”不是我正统,非礼勿视,而是因我读了泰戈尔海涅雪莱拜伦后,向往高雅高贵的精神,不屑与他这种混混同流合污。前些年,某公司要将这部手抄书改编为电视剧,以唤醒一代人的青春记忆。我倒很想看看,结果被广电部枪毙。《成都商报》报导:少女之心停止跳动。我至今未看过《少女之心》,但心里说:活该。


初一,我,我幺叔与我妹妹。我手握的是正在抄写的诗歌,身上穿的是农村织的土布衣服。


郭小川与贺敬之,“文革”前“台阁体”,我少年时代最崇拜的诗人。高一,读泰戈尔海涅雪莱拜伦,把他们彻底否了。


普希金:“这里埋葬着普希金,他和年轻的缪斯,爱情与懒惰,消磨了愉快的一生……”我曾为他自学俄语。教我俄语字母的是数学老师李中芳,川大数学系毕业。


我用夜莺诗人的诗寻找到我的爱人。见我博文《情书的回忆》,被某时尚杂志转载,标题却很搞笑:我们耍朋友,干还是不干?


雪莱《西风颂》,是我在黑暗年代的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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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文革”:批林批孔
作者:谢不谦 提交日期:2008-1-8 22:26:00 正常 | 分类: | 访问量:10144

  初中政治课,大多是传达学习关于林彪反党集团的“中央文件”。当年“中央文件”,抬头大都是:全国各省、市、自治区,各大军区、省军区,解放军各野战军、各军兵种,云云。我就觉得很神秘,小大人似地,聚精会神听下文。但听懂的不多,二懂二懂。但这却成了今日我在学生面前炫耀的资本:听“中央文件”,好精彩哦!
  所有“中央文件”,现在回忆,最惊心动魄,莫过于《五七一工程纪要》。所谓“五七一”,谐音“武(装)起义”,是林立果及其死党“小联合舰队”秘密会议的记录。这位将门虎子,看出形势将不利于老爹的“枪杆子”,就密谋策划刺杀老毛。林家父子“自我爆炸”后,这份记录被查获,本属“绝密”,却作为红头文件的“附件”,传达到全国城乡。我刚上初二,听老师一字一句念,目瞪口呆心惊肉跳。
  《纪要》里说:B52(毛代号)走向了历史的反面,是当代秦始皇;把无产阶级专政变为铰肉机,今日座上宾,明日阶下囚;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变相失业;“五七干校”是变相劳改;现在是“国富民穷”,云云。我哥已插队三年,听他说,知青听传达后,聚在一起悄悄议论:“难道不是这样?”我说:“你们知青好反动哦!”我哥说:“等你插队了,就知道知青为何要反动?”四年后我下乡插队,回味斯言,果然起了共鸣。毛的神像,在我心中,轰然倒塌。丙辰(1976)清明,数十万群众聚集天安门广场,献花圈献诗词,悼念已故周恩来总理,被当局定性为“反革命政治事件”。党报引用了几句,以说明反革命嚣张气焰:“中国已不是过去的中国,人民也不是愚不可及。秦皇的封建时代一去不复返了!”我就想起《纪要》中那个恶毒的比喻。
  这样恶毒却能让知青共鸣的“绝密”,为何要让全党全军全国人民都知道?至今是个谜。记得当年传达文件前,老师说,这显示毛主席大无畏的革命精神,要把林彪父子的反动面目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种说法,鬼大哥才信。因为,《纪要》分析中国现实,不是党报式的信口开河,而是字字见血,击中要害。难道老人家真相信他指鹿为马,全党全军全国人民就一定认鹿为马?老人家没那么弱智。否则,毛现在哪来众多粉丝?所以我至今怀疑:这背后一定有惊天的秘密。也看出些珠丝马迹,但苦于没有证据。
  却说我上高一,又传达学习新的中央文件,“附件”是《林彪与孔孟之道》。毛主席批示:照发。原来,中央专案组从林彪夫妇生前卧室与办公室,查获若干条幅、日记、笔记,录有孔子语录,如“悠悠万事,唯此为大,克己复礼”“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小不忍,则乱大谋”等。记得那个“附件”,双栏排列,左边孔孟语录,右边林彪的条幅日记笔记摘抄,当然还有《五七一工程纪要》,如左栏孟子说:“当今之世,如欲治国平天下,舍我其谁?”右栏就是《纪要》:这一任务,就历史地落在我们“小联合舰队”身上。党报曾贬损林彪,说他是个不读书不看报什么学问也没有的大党阀大军阀。我课后悄悄问老师:林彪不读书,难道孔孟不是书?老师却笑而不答。
  插叙一段故事。我在北京师大攻博,副导师聂先生石樵说,他的导师刘盼遂老先生,被林彪请去讲授先秦诸子,秘书嘱咐:不得告诉任何人。老先生果真守口如瓶。“文革”初起,红卫兵破“四旧”,破到老先生家,见老先生长衫布鞋,满屋线装书,绝对“封建余孽”,现场批斗。红卫兵走后,老先生死了,头倒栽在鱼缸中。自杀他杀?不明不白。聂先生说,刘先生真是迂夫子啊,他要说一句:“我是林副统帅的老师!”红卫兵敢乱来?老先生所有藏书,善本珍本,全被抄没。“文革”后归还,老先生家属不想睹物思人,全捐献给中文系。若干线装书内页,竟盖有红色图章,曰:大公无私。聂先生说,那是康生的藏书章。
  还是说“批林批孔”。我最早听说孔子,还是小学三年级下期,语文课学《毛主席论教育革命》,有一段,老人家列举古今中外自学成材的名人,富兰克林、高尔基、爱迪生等,也提到孔夫子,说他出身贫贱,衣食无着,人家办丧事,他就去当吹鼓手,却成了大教育家。后来学毛诗词:“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老师说,子就是孔子。好像很赞赏孔子嘛。白纸黑字,为何翻脸就不认人,要把两千多年前的老夫子绑在林彪的战车上?难道就因为“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
  当年 “批林批孔”,声势之浩大,波澜之壮阔,绝不亚于“文革”初期“破四旧”。大报小报,电台广播,所有国家宣传机器所有党的喉舌,都在讨伐两个死人。工厂、田间、军营、学校、街道,大会小会,都在声讨林彪孔老二。我们上语文课政治课,就是学习党报上的“批林批孔”檄文,作文也就写批孔文章。我批“仁者爱人”,先引毛语录,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爱什么恨什么,都是有阶级性的,然后说,孔老二爱的是奴隶主剥削阶级,他能爱广大劳动人民吗?某同学批“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说我们无产阶级就是要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在阶级敌人身上,只许他们规规矩矩,不许他们乱说乱动,云云。就这样,孔子林彪骂不能还口打不能还手,被“今上”发动亿兆臣民,批得体无完肤。普天之下,莫不斥孔;率土之滨,莫不毁林。连小学生也唱:“叛徒林彪孔老二,都是坏东西!嘴上讲仁义,肚里藏诡计……”
  随后,“批林批孔”转入“评法批儒”,党报连篇累牍发表梁效(谐音北大清华“两校”)、罗思鼎(谐音雷锋 “螺丝钉”)长文,论述中国历史上的儒法斗争,我读不太懂,只知道吕后与武则天是法家,三国曹操、刘备与孙权也都是法家。而秦始皇是最伟大的法家,统一中国,统一文字,统一思想,功大于过。据党报载,老人家在会晤埃及总统时说:“我就是秦始皇!”原来,“批林批孔”,“评法批儒”,就是为报《五七一工程纪要》斥他是“秦始皇”的一箭之仇?换成当今王朔的话说:“我是流氓我怕谁?”
  老人家当然不是流氓,是大英雄。曾读一咏秦始皇“兵马俑”诗: “你如果是始,那谁是终?”我一博士生同学点评:中国历史好比一条龙,龙头是秦始皇,龙尾是毛泽东!且说当年,“批林批孔”的真实意图逐渐明朗:批当代周公。党报文章:孔老二急不可待想复辟,“端着胳膊”,如何如何。据说,这是北大某教授提供的,《论语》说孔子下台阶,“翼如也”,他还平端胳膊,演示了一番,很形象。端着胳膊“翼如也”的人能是谁?党报还怕读者看不懂,说“党内那个走资派”把“不肯改悔的走资派”扶上台,而后者是邓小平,老幼皆知。矛头所指,不就是周总理恩来?32年前今日,周总理溘然长逝。此前,周最后一次接见外宾,工作人员要与他合影,他意味深长地笑道:“你们今后可不要在我的脸上画叉叉啊?”
  同年9月,老人家驾崩,尸骨未寒,江青“文革派”被一网打尽。清算罪行,其中一项,就是矫诏,批林批孔,三箭齐发,还要批周公。无论是倒国家主席刘,还是批国务院总理周,至今都说是林彪四人帮之恶,好像中国人民都是瓜娃子:天王圣明,臣罪当诛!
  现在回想,“批林批孔”也罢,“评法批儒”也罢,都是老人家为搞垮政敌的声东击西,迂回战,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但却把中国人民人性中还残存的善根,彻底铲除。连秦始皇这样的暴君,如张艺谋《英雄》所感叹:统一天下的人,才是大英雄!张与我同代人,都是从“批林批孔”“评法批儒”获得中国历史的最早印像。张的电影《活着》,改变了小说原著若干细节,更符合历史真实;而这部歌颂秦始皇的《英雄》,纯粹就是“文革”思维“今上”思维。希特勒杀人如麻,血流成河,若美帝国主义不参战,让他娃统一欧洲天下,不也成了张导心目中的“英雄”?


Workers,farmers and soldiers are main forces in the movement to criticise Lin Piao and Confucius! 我的“文革”英语:工农兵是批林批孔运动主力军。


中国邮票,记载一段历史:孔子是他妈个龟孙子!


世界奇观:解放军批林批孔。尼克松总统会下令美军去批苏格拉底、柏拉图或亚里士多斯德?有道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没有喝过狼奶的孩子,可还有么?救救孩子……


我的“文革”:评《水浒》运动
作者:谢不谦 提交日期:2008-1-23 12:40:00 正常 | 分类: | 访问量:4949

  1975年夏,我高中毕业,下乡插队。深秋农闲,磨洋工回来,打开收音机,先收听敌台“美国之音”,然后拨到央电频道,播音员正在播告党报评论: “《水浒》这部书,好就好在投降。作反面教材,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心中一愣:天哪,这不是在批《水浒》吗?我以为听走了耳,把声频调大,细听下文,却真是毛主席最新指示:“《水浒》只反贪官,不反皇帝。屏晁盖于一百○八人之外。宋江投降,搞修正主义,把晁的聚义厅改为忠义堂,让人招安了。宋江同高俅的斗争,是地主阶级内部这一派反对那一派的斗争。宋江投降了,就去打方腊……”播音员慷慨激越,字字句句,雷鸣电闪,携杀伐之气。有词为证:正西风落叶下长安,飞鸣镝。
  当时“批林批孔”转而“评法批儒”,矛头所指,江湖上有若干传闻。老人家现在又批《水浒》,绝不是发思古之幽情,分明是新一波进攻的信号。但“投降派”何所指?“皇帝”何所指?党报评论员皮里阳秋,闪烁其辞。“屏晁盖于一百○八人之外”,难道老人家被架空了?参不透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不怪我们愚钝,怪就怪老人家说话天一句地一句,昨天还说《水浒》是“农民革命”,今天就打翻天印,斥为什么“反面教材”,好像考我们“脑筋急转弯”似的。但党报却号召全国人民积极行动起来,“评《水浒》”,批“投降派”。
  却说我上初中时,“封资修”皆被封杀。封指封建主义,中国古典文学;资指资产阶级,西方文学;修指修正主义,苏联文学。文禁如此之严,唐诗宋词都未能幸免,国家出版社却重新印行《三国演义》《水浒》《西游记》《红楼梦》,这就是今日所谓“四大名著”的由来。但限量发行,书店不出售,分配各党政机关,供“内部阅读”,还是繁体竖排本。我一同学,老爸是县委宣传部官员,能借出这些内部读物,我也沾了光。我后来弃工习文,阅读古典原著,繁体竖排,一点不吃力,就得益于当年偷读“四大名著”练出的童子功。
  “四大名著”,我最喜《水浒》。《红楼梦》满纸脂粉气,贾宝玉男不男女不女,林黛玉神经兮兮。毛说,书中有阶级斗争,曰:“传神文笔足千秋,影映封建贼王侯。自古忠臣出逆子,唯有宝黛入神州。”我只觉得“云霞满纸”,尤其是“宝玉初试云雨情”,让我想入非非,却读不出什么微言大义。《西游记》神神怪怪,孙悟空七十二变,一个筋斗云十万八千里。毛说,书中有反抗精神,曰:“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今日欢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但他却跳不出如来佛手掌心,敌不过唐僧“紧箍咒”。据说这叫“时代局限”。《三国演义》权谋之书,帝王将相,勾心斗角,杀机四伏。记得初二,传达“中央文件”,说陈伯达书赠林彪:“勉从虎穴暂栖身,说破英雄惊煞人。巧借闻雷来掩饰,随机应变信如神。”老师说,此诗出自《三国演义》。说刘备落难,暂且依附曹贼,整日装疯卖傻,种菜养鸡,不思进取。某日,曹贼邀刘备青梅煮酒,畅论天下英雄。刘备哼哼唧唧,曹贼哈哈大笑:“天下英雄,就是你娃与洒家!”刘备心中一震:“吔,我的行为艺术,穿帮了?”不觉筷子掉在地上。曹贼问:“这是为何?”突然惊雷乍起,刘备故作瓜兮兮状:“神经短路,让雷惊吓的。”掩饰过去。我一光明磊落之革命青少年,咋会喜欢这种小儿科权术?
  我却迷上《水浒》。不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秤分金银,而是快意恩仇,而是“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宋江宋押司,仗义疏财,济困扶危,江湖好汉,杀人不眨眼,但闻其名,就道“如雷贯耳”,纳头便拜。小学时,看《水浒》连环画,我就觉得宋江是个大英雄。我老家宣汉,自古及今,盛产李逵式的土匪刁民,近代风云际会,却打出了一批开国将领。小学教师王维舟组建“川东游击军”,威震大巴山,传说甚多,与《水浒》故事连成一片,心向往之。这就是我儿时的《水浒》情结。
  上中学后,语文课文,唐诗宋词,屈指可数。现在回忆,好像只有李白诗二首《早发白帝城》与《梦游天姥吟留别》?编者却不吝篇幅,选了《水浒》“景阳冈武松打虎”“鲁提辖拳打镇关西”“林教头风雪山神庙”等若干章回。老师围绕课文,给我们介绍历史背景,说1966年,党报登载毛主席五篇旧文,作为“文革”的“纲领性文件”,其一即《看了〈逼上梁山〉以后写给延安平剧院的信》。《逼上梁山》就改编自《水浒》林冲故事,敬爱的江青同志还在剧中扮演某角色。毛主席观看演出后,很激动,写下这封热情洋溢的表扬信,盛赞该剧“把颠倒了的历史再颠倒过来”,旧剧开了新生面。老师说,《水浒》表现的是农民起义农民战争,“逼上梁山”就是这部古典小说的主题。
  这不是老师的读书心得,而是“毛泽东思想”。当年在课堂上说古论今,谁能有谁敢有自己的思想啊?且说川大中文系老系友,已故“国学大师”王利器先生,1950年代发表《水浒与农民革命》一文,毛阅后,击节赞叹,被邀请登上天安门国庆观礼台。当年,以一篇古典文学论文而耸动帝听,扶摇直上国庆观礼台的文坛新秀,还有李希凡,他评的是《红楼梦》。王先生的学问比李希凡要大得多。记得我们那届硕士生,导师请王先生来主持答辩。他从北京飞来成都,大明兄与我负责接驾,见面就给老先生戴高帽子:“王先生,您老可是当今海内外著名国学大师啊!”大师却不以为然,翘起大拇指说:“海外的评价,比这还高!”高到哪里,我们不知道,只知道王先生当年狂成个“右派”,图书馆坐冷板凳,坐出了大学问。王先生年过七旬,乡音未改鬓毛衰,登台演讲,引为自豪的还是那篇《水浒与农民革命》。此文收入中国社科版《耐雪堂集》,考证文章,元明清三代盗贼群雄,所谓“农民起义”,多以梁山好汉绰号自名,云云。不就是古人所云“诲盗”之书吗?换个说法,曰“农民革命”,正中毛下怀。据说,毛当年上井冈山,随身携带的几本书,就有《水浒》与《三国演义》。
  还是说当年评《水浒》。不是学术讨论,而是政治运动。党报央电,城镇乡村,都在评《水浒》,批“投降派”。上坡出工,有个老社员,念过私塾,读过《水浒》《七侠五义》《封神演义》等,听我说毛主席批《水浒》,就 “嘿嘿”一笑:“宋江不反皇帝——你我敢反皇帝?不怕‘卡嚓’——”随手做个砍头的姿势,吓我一跳。元旦回县城,却见书店摆满《水浒》,而且改为简体横排,扉页毛指示,次页鲁迅语录:“一部《水浒》说得很分明,因为不反皇帝,所以大军一到,便受招安,替国家打别的强盗——不替天行道的强盗去了。终于是奴才。”因毛说“做反面教材,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水浒》就成了“文革”中唯一一部公开发行的古典名著。我终于拥有了一套属于自己的《水浒》。
  “文革”后,揭露“四人帮”篡党夺权阴谋,说这是姚文元假传圣旨,借题发挥,非毛本意。谁知道呢?毛晚年很孤独,可能想起早年怀揣《水浒》落草井冈山的岁月?有词为证:“山下旌旗在望,山头鼓角相闻。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如明太祖朱元璋晚年,想起“滹沱麦饭”,疾呼硕果仅存的老将汤和,回忆南征北战,老泪横流。但毛此时,打遍天下无敌手,卧病在床,耳不聪,目不明。中央办公厅物色到人大中文系女教师芦荻,为老人家朗读《水浒》。老人家,也许是怀旧,也许是感慨,口水滴答,对这位美女,发表了这通评论,却掀起五湖四海滚滚狂澜。记得党报有篇文章,说毛主席是用简化字的楷模,“一百○八”而不作“一百零八”。连这最高指示是芦荻女士笔录都不知道,可见当年的水有多深!
  评《水浒》运动的真实目的是什么?我至今搞不清楚。“文革”一切罪恶,现在都往“四人帮”身上推,好像毛是瓜娃子儿皇帝似的。我只觉得一部《水浒》,白纸黑字,说得很分明:不过绿林好汉黑社会故事。宋人流行语曰:“要做官,杀人放火受招安。”哪里是什么“农民起义”?你硬封人家山大王宋江为“农民革命”领袖,然后又批他是“投降派”!这不是活天冤枉吗?


“样板戏”情结
作者:谢不谦 提交日期:2008-2-27 22:54:00 正常 | 分类: | 访问量:4603

  我们这代“文革”长大的人,都有“样板戏”情结。
  “文革”前,老家川剧团,演的都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戏迷很多,但都是大人。后来红卫兵破“四旧”,砸烂川剧团,把花花绿绿戏装,堆放在剧院门口展览。川剧团演员也起来造反,成立“战斗兵团”,演“样板戏”。同班同学刘娃跃新,老爸戏迷,他也迷戏,非拖我去看“样板戏”。
  记得是《红灯记》选场,李奶奶“痛说革命家史”:“你爹不是你的亲爹!奶奶也不是你的亲奶奶!”铁梅莫名其妙:“奶奶,你是不是气糊涂了?”演员一口宣汉普通话,听来象是:“你死不死吃胡豆了?”把观众乐翻了,全场一片笑声:“死不死,吃胡豆!”后来唱腔又串调,把京剧唱成川剧,悲剧演成喜剧。据陈胖娃说,他们老家川剧团更绝。《智取威虎山》,杨子荣“深山问苦”,猎户女儿常宝咏叹:“八年前,风雪夜,大祸从天降……”唱到最后“飞向那山岗~~”始终唱不上去,台下哈哈大笑。演员很生气,突然冲到台前,娇滴滴骂一句:“笑你妈卖×!”观众还未回过神,她已退回原位,辫子一甩,进入角色,继续唱:“飞向那山岗~~”飞上山岗没有,陈胖娃没说,我也不知道。但却成了他娃挥之不去的回忆,朋友聚会的保留节目,把狐朋狗党阿哥阿妹要笑翻一大片。
  我上初中时,县上成立“宣传队”,全名:宣汉县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川剧团却被解散了,演员发配各工厂当学徒。我幺叔在农具厂,有个女徒弟,年龄比他还大,风姿却是相当绰约,据说曾是川剧团名角。我就怀疑,她好像就是那个“死不死吃胡豆”的李铁梅?高我一年级的毛根朋友贾诚,约我去他语文老师王华益家借书,女主人竟是她,我幺叔的徒弟!悄悄问贾诚:“如何称呼啊?”贾诚说:“王老师让我叫她‘康师傅’。”大美人 “康师傅”?实在叫不出口。而我们中学生,又不兴把老师妻子叫“师母”。女主人请我们坐,我只有“嘿嘿”傻笑。王老师,当年宣中名师之一,西南师大中文系毕业,“文革”后调往达州教育学院,出任院长。80年代初,川剧复兴,王师母重登舞台,唱红达州半边天,名气比王老师王院长还大。但谁知道她曾叫“康师傅”?现在每看到电视上“康师傅”方便面广告,我都忍俊不禁,想起王师母“康师傅”。
  却说县宣传队,全是帅哥美女:本地“土知青”与外地插队的“洋知青”。有个“洋知青”,成都音乐学院附中学生,在县城附近农场喂猪,被选拔到“宣传队”,出演李铁梅,终于找到人生第一块跳板。然后三级跳,跳成红遍海内外的大明星。但再不演李铁梅举红灯光芒四放,而是慈禧太后垂簾听政……。大明星早已徐娘半老,回首往事,可否还想到当年在农场喂猪在宣传队演“样板戏”的岁月?
  县宣传队排演全本《红灯记》后,就改排话剧或歌舞。因为,所有“样板戏”全拍成了电影,正所谓:日月出矣,爝火熄也。“样板戏”被吹得神乎其神,但我记忆中,没几个人真心喜欢看。都是学校组织看,说这是政治任务,是对毛主席革命文艺路线的态度问题,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记得看《海港》,可能是所有“样板戏”中最臭的,我现在除了“大吊车真厉害,成吨的钢铁,它轻轻一抓就起来”的唱段,什么情节都记不起来了。刘娃内急,想趁机逃之夭夭,却被老师在厕所门外逮住,押回座位,令班长阿民看管。刘娃在座位上磨皮擦痒,一个劲咕囔:“恶霸地主!”也不知骂谁。
  这个刘娃,很有表演天赋,模仿电影里的反面角色,惟妙惟肖。《地道战》汤司令:“高,实在是高!”《地雷战》渡边:“猴子嘎嘎的!”《平原游击队》松井:“我要杀他个回马枪,给李向阳一点颜色看看!”《南征北战》李军长:“张军长,请你看在党国的份上,赶快伸出手来,拉兄弟一把!”精彩段子,随手拈来。他很颤花,到处逗猫惹狗,把别人惹急了,要揍他,他就一脸可怜相:“我跟你学一段汤司令?松井?”都被他逗乐了。
  还是说“样板戏”。当年大唱“样板戏”,我班男生,就数刘娃唱得最好。绝活还是学剧中反面人物,鸠山唱:“只要你忠心为帝国卖力气,飞黄腾达有时机……”座山雕唱:“联络图,我为你朝思暮想……” 胡传魁唱:“老子的队伍才开张,总共才十几个人七八条枪……”几可乱真。全班男生就跟他鹦鹉学舌,连我这个歌盲,耳濡目染,也能唱得有板有眼。天天课前十分钟,唱“样板戏”,不知谁起的调,全班男生齐声吼唱:“老子的队伍才开张……”把女生笑得眼泪花花都流出来了。却见校长突然出现在讲台,连声喝令:“停下来停下来!”问:“是谁起的调?谁?这是严重的政治问题!”大家面面相觑:这不是“样板戏”吗?第二天,教室墙外,刷出两张“小评论”(不谦按:“文革”中学生,可还记得当年党报提倡的这一文体?),一曰:《看电影学反面人物,对吗?》再曰:《看“样板戏”学反面人物,对吗?》当然不对。但大家却觉得:学反面人物好好耍哦。直至如今,我年过半百,酒酣耳热,一吼,就是匪腔:“老子的队伍才开张……”
  高中毕业后,插队。广播电台,依然天天大唱“样板戏”,耳朵都听起了茧巴。同院贫农老乡,四十出头,喜看《三国》《水浒》《封神》等旧小说,会哼几句川剧,冒出一句:“‘样板戏’不是人看的!”吓我一跳。他笑嘻嘻说:男人都没有老婆,女人都没有男人,是人吗?人能看得下去吗?想想也是,“样板戏”里那些英雄人物,哪个是食人间烟火有七情六欲的啊?
  我插队那年冬闲,公社放映坝坝电影,据说是朝鲜反特故事片《看不见的战线》。我与同队七八个青年社员,饭都顾不得吃,冒着寒风,徒步十五六里,高一脚浅一脚,赶往公社。银幕挂起来后,放映员却说是放映《龙江颂》,“样板戏”中唯一农村题材者。群情激愤,全场起哄:“不看不看!”放映员就一阵宣传,总之是说“样板戏”如何好,最后问:“《龙江颂》还是《看不见的战线》?”全场齐喊:“《看不见的战线》!”放映员却说,上级只让他们放映《龙江颂》。电影一开始,人就走了大半。我与同队社员也坚持不下去,中途退场。摸黑回来,都说:“江水英不是个人!”龙江大队支书江水英为何不是人?你看了《龙江颂》就知道。
  “样板戏”却成了我们这代人的青春记忆。那是一段抹不掉的历史。同学同事聚会,酒后卡拉OK,少不了“样板戏”。但都是《沙家浜》中“智斗”,阿庆嫂、胡传魁与刁德一那一场“三人转”。《沙家浜》,原名《芦荡火种》,后由著名作家汪增琪执笔改编。根据所谓“三突出”原则:所有人物中突出正面人物,正面人物中突出英雄人物,英雄人物中突出主要英雄人物。该剧想突出的主要英雄人物,是新四军指导员郭建光,但却被阿庆嫂喧宾夺主抢了戏。这在“样板戏”中,算是别具一格。
  26年前初春,我初到狮山,“样板戏”早已销声匿迹,却听说有个系花叫“三突出”。“五四”青年节,学生文艺表演,一女生身着红纱,跃然而出,一团火似的,先独舞《斗牛士》,然后是《智取威虎山》林海雪原中的“打虎上山”。青春洋溢,光彩照人。台下鼓掌,一片喧声:“三突出,三突出!”仔细观察,胸部臀部很突出,但还有一突出呢?物理系同学万克宁说:“额头!”再仔细观察,却觉得太牵强。心想,狮山人都是为附会“样板戏”的“三突出”,却把人家系花拿来开涮!
  那时,我与媳妇初相恋。周末见面,我就说“三突出”独舞好有魅力,媳妇却漫不经心地说,她邋里邋遢,早上起床,被盖也不叠,脸也不洗,还经常旷课。我很奇怪,问:“你怎么知道的?”媳妇说:“她就是化学系的,与我同宿舍。”“三突出”的光辉形象,在我心中,从此黯然失色。



中国不可能再发生“文革”
作者:谢不谦 提交日期:2008-3-28 0:44:00 正常 | 分类: | 访问量:60060

  虽然,“文革”早被中共中央否定,而且是以“决议”的形式,通告全党全国人民,但由于“文革”真实内幕并未完全解密,“文革”元凶始作俑者未被彻底清算,遮遮掩掩,不是归罪于林彪江青“四人帮”,就是嫁祸于“红卫兵”造反派,所以在民间,至今有一股暗流涌动,为“文革”叫好,为“文革”罪人脸上贴金,否定改革开放,叫嚣之猖獗,语言之肉麻,全是“文革”语言。让我这个“文革”过来人,恍然之间,回到了那个“史无前例”的时代。
  毛当年有一句预言:“文革”这种形式很好,过七八年再来一次。现在距“文革”结束已三十多年,改革开放,中国人民没那么傻冒了,毛预言破产了。假若毛预言实现,七八年来一次,中国就彻底玩完了。
  但这个“文革”,还是很多“愤青”挥之不去的情结。他们以为“文革”就是人民革命群众造反,革“走资派”的命,造贪官污吏的反。人民大众开心之日,牛鬼蛇神难受之时。我是“文革”过来人,以亲身经历,在博客上写《我的“文革”》系列,竟遭遇近乎谩骂的反击。我是说事实,他们是讲道理,继续革命,尊毛为神。我就感慨:他们真把“文革”当成了人民革命群众造反的盛大节日!
  “文革”是人民造反群众造反,随便纠集七八个人就能组成“战斗兵团”,把校长县长市长推上“断头台”,金吾不禁。但这不是自下而上的造反,而是最高权力之争,自上而下乱天下,笑到最后的是最高统帅,而不是造反的人民群众。造反派,普通百姓,吃的都是苦果,而非奶糖。说句老话:“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据我所知,就是在毛时代,群众造反派都没好果子吃。我的朋友,当年老“红卫兵”,川大“826兵团”领袖之一,王恳,见我友情博客“一生都在挣扎”,回首“文革”往事,感慨万端:“红卫兵” 一腔热血,誓死保卫最高统帅,最高统帅却“过河拆桥”,如《红楼梦》甄士隐感叹:“到头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中国为何有“文革”这一劫?却原来,毛搞“大跃进”,饿死数千万人,留下一个烂摊子,让国家主席刘少奇来收拾。刘对内“三自一包”,对外“三和一少”,总书记邓小平说:“不管白猫黑猫,捉到老鼠就是好猫。”管他什么主义,能让人吃饱饭就是“好猫”。我记忆中,上小学时,也就是1964年,能吃饱饭,还有肉吃。刘威望日增,大有取毛而代之之势。学校办公室领袖画像,中共七大常委:毛刘周朱陈林邓,毛居中。但刘在党内高层的人气指数已高于毛,连毛都假惺惺地说:“三天不学习,赶不上刘少奇。”若中共正常“党代会”,党内民主选举,问鼎第一把交椅,刘指日可待。毛后来坚持不设国家主席,而林彪建议设国家主席,毛竟怀疑这位“最亲密的战友” 有篡党夺权野心,反目成仇。毛不耐烦当国家主席,那份苦,他吃不了,也不想吃。但又不放心别人,生怕被架空。毛总结教训说:“大权旁落,责任在我。”想的都是权力,纯粹古帝王心理。
  这座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锦绣江山,据说是毛打下来的,是他的“家业”。“文革”歌曲:“毛主席~~领导咱~~打啊~~江山!”凡说到国说到党,都须冠以毛记。所以不管他如何折腾,饿死数千万人,他也理应坐江山,而且必须是第一把交椅。除非你把这座江山抢过去。最近网上阅毛晚年机要秘书张玉凤回忆,毛患白内障,双目失明,疾病缠身,走路都颤颤威威,须人搀扶。这样的八十老翁,早应该离职退休养老去了,但却偏要在第一把交椅上鞠尽粹死而后已。很多网友跟贴,竟感动万分:老人家好伟大!我就纳闷,改革开放都三十年了,这些网友咋还这么傻冒:难道没了毛,中国人民就活不成了?地球就不转了?自己的日常生活都不能自理,还能治理好一个七亿人民的国家吗?
  不止毛,打江山的第一代,都有鞠躬尽粹死而后已这份心思。这是古今人情之常,设身处地,将心比心,我辈也高尚不到哪里去。但党内的权力之争,演化激化为生死大搏斗。文的不行,就来武的。毛的高明之处,明明是武斗,借助林彪军事集团之力,“三支两军”,支工支农支左,军管军训,连临时权力机构“革命委员会”,都是“军政府”,却说是什么“文化大革命”。文化被革命,不过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而已。
  这种悲剧闹剧,不可能重演了,所以中国不可能再发生“文革”。
  为何?原因很简单,邓小平时代,总结历史教训,就确立了党内退休制度。即使你坐了第一把交椅,任满后就必须体面地退下来,回家抱孙子去,享天伦之乐,而不可能耍赖耍横,非要在第一把交椅上鞠躬尽粹死而后已。
  这已形成共识,形成制度。全党全国人民,恐怕不会再认同谁万岁万万岁吧?这是中共的历史进步: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七八年。这也许算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民主吧?很多人说这是假民主,须知在“文革”前“文革”中,我们连这种假民主也没有嘛。
  用当年毛的话说:“现在的世界潮流,民主是主流,反民主的反动只是一股逆流。”(语出《愚公移山》,凭少年时代的记忆写出,未核对原文)大势所趋,谁也不可能,也没这个能量,改变这一既定的党内交接班制度,坐上第一把交椅后,就要永远独霸,然后假阶级斗争路线斗争之名,煽动群众造反人民革命,搞得你死我活,天下大乱,以求一逞。
  什么“文革”?说穿了,就是没有制度约束的最高权力之争,类似两军对垒,枪对枪刀对刀,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文革”语),广大群众青年学生,不过是被利用的工具而已。有人说,“文革”是“大民主”,人民言论自由,当家作主,真无异痴人说梦。不管怎么说,引发“文革”的恶性机制,因党内退休制的确立,已被彻底摧毁。
  怀念“文革”渴望“文革”的“愤青”们,你说,“文革”可能再发生吗?



丙辰清明,我心中的丰碑
作者:谢不谦 提交日期:2008-4-5 23:40:00 正常 | 分类: | 访问量:6223

  32年前,1976年,1月8日,国务院总理周恩来溘然长逝。我在老家宣汉高家岩生产队当知青,从收音机里听到这个消息,很震惊,连忙告诉同院子的老乡,大家却很漠然,只有一个曾读过几天私塾的老伯感叹了一句:“周总理是个好人,可惜了。”再无下文。
  接下来,是追悼会,副总理邓小平致悼词。悼词都是官样文章千篇一律,听不出什么名堂。但周总理临终遗言,要把骨灰洒遍祖国的江河大地!这可是前所未有啊。我无比震惊,觉得这里面大有文章。两年后,川人郭沫若去世前也遗言,要将一抔骨灰洒在山西昔阳大寨大队,很滑稽的感觉。与周总理一比,高下立见。
  却说那年,我回城过农历丙辰年春节。党报央电,都在反击“右倾翻案风”。虽未点名,大家也知道矛头所指,就是邓小平,民间呼曰“邓大人”。邓大人“把国民经济搞上去”的主张,深得民心。我插队的高家岩,一年忙到头,即使按照毛指示:忙时吃干,闲时半干半稀,杂以番薯土豆瓜菜和其它杂粮。也只落个半饥半饱。吃肉叫“打牙祭”,说起吃肉就要流口水。隔壁老贫农高大爷,说解放前给地主割谷子,地主都是酒肉伺候,吃饭管饱。他骂高队长:“你算什么贫雇农?你爹吃鸡肉都要吐皮皮!他是抽大烟抽穷的!”毛要我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改造小资产阶级思想。老人家可能万没想到,我们接受的却是这种“再教育”,思想是被改造了,但说出来,就要蹲监狱。
  我看不到前途,精神郁闷,百无聊奈,晚上独自出来闲逛,与高中同学阿蓁邂逅相遇。昏暗的街灯下,我觉得阿蓁眼神很迷人。她声音娇滴滴的,唱歌似的,有一种抚慰我心灵的魔力。她好像也不愿离开,无话找话说。我们就站在街边的老皂角树下,隔着一米距离,天南海北东拉西扯了很久。
  春节后,回高家岩,阿蓁唱歌似的声音,还萦绕耳畔。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就在摇曳的煤油灯下,给远在天生公社插队的阿蓁写了一封很缠绵很含蓄的信,最后引海涅诗《罗累莱》:“我知道最后波浪,吞没了船夫和小船,罗累莱用她的歌声,造下了这场灾难……”阿蓁很快回信,附照片一张,并约我五一 “劳动节”回城见面。
  我突然有一种很古怪的感觉:难道这就是恋爱?然后结婚生子,象父辈一样,老死宣汉?我不甘心。我都19岁了,但还从未出过远门,山外之山天外之天,一片渺茫。但青春阅读,让我对山那边的世界有一种神秘感,吸引着我感召着我,如一位英国诗人咏叹:“东方之东有日出,西方之西有海洋;日出,海洋,远游的渴望再也不能阻挡!它逼得我发疯,逼得我说再见,还有那声声啼鸟……”诗人的名字早忘了,但这些诗句回旋在我这个大巴山知青的心里,挥之不去。
  那年清明节,阳历4月5日,没留下任何印象,就过去了。两三天或三四天后,出工回来,天已麻麻黑,饥肠辘辘,赶紧生火煮饭。在烟熏火燎中,我打开收音机,先听见《北京颂歌》:“灿烂的朝霞,照耀在金色的北京,庄严的乐曲,报导着祖国的黎明……”紧接是《雄伟的天安门》:“雄伟的天安门,壮阔的广场,第一面五星红旗升起的地方……”觉得气氛不对,继续收听,听到的是震惊全中国全世界的消息:4月5日,丙辰清明,近百万人在北京天安门广场聚众闹事,被官方定性为“反革命政治事件”,说是少数别有用心的人,以悼念周总理为名,张贴反动诗词,发表反动演说,为邓小平鸣冤叫屈,矛头直指伟大领袖毛主席。至今记得央电播音员朗诵的“反动诗词”:

     欲悲闻鬼叫,我哭豺狼笑。
     洒血祭雄杰,扬眉剑出鞘!

     中国已不是过去的中国,
     人民也不是愚不可及。
     秦皇的封建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我们信仰真正的马列主义,
     让那些阉割马列主义的秀才们见鬼去吧……

  万马齐喑中惊天动地的怒吼,让我浑身颤栗,触电般的感觉。当时党报还在继续“评法批儒”,为秦始皇大唱赞歌。“秦皇的封建时代一去不复返了”,于无声处听惊雷,那是什么感觉啊!这句呐喊,无异向全中国全世界宣告:人民觉醒了!两年后,到北京上大学,获读全诗,下文是:

     为了真正的马列主义,
     我们不怕抛头洒血,
     我们不惜重上井冈举义旗!
     ………………

  却说那天晚上,月光如水,蛙声如织。我在破旧潮湿的土屋中,一点不愤怒,而是热血沸腾,彻夜难眠。这可是建国以来第一次,在祖国心脏,在北京天安门广场,中国人民怒吼了!自建国以来,中国人民逆来顺受,好死不如赖活,就是在三年“困难时期”,饿死数千万人,“千村薜苈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也不敢聚众反抗。我隐隐预感:中国人民的忍耐突破了极点,黑暗时代就要结束,曙光就在眼前!临风暗诵雪莱诗句:“风啊,如果冬天来了,春天怎能遥远?”在心底狂喊:我要走出高家岩,走出大巴山,走向外面的世界!
  五一“劳动节”,如约回城。在老皂角树下,我对阿蓁说:“我们还年轻,现在不谈恋爱吧?”阿蓁很吃惊:“为什么呀?”我说:“我想上大学。”阿蓁说:“这跟谈恋爱有什么关系?”我说:“是没什么关系,但我不想现在谈恋爱。”态度很决绝。阿蓁神情凄然,噙着泪花点点头,飘然而去。就这样,我与阿蓁,还未开始就分手了,手都没有拉一下。
  去看望高中数学向老师,我的政治启蒙老师。向老师把门关上,压低嗓门说:“不谦,我断定中国人民今后将把‘四五’当‘五四’一样来纪念!”我一愣:向老师真敢想!却听向老师继续说:“我相信我的儿子不会再插队当知青了!”我微微一笑,向老师的两个儿子,都还在上小学哩。他也想得太远了。他突然问:“不谦,听说你在与阿蓁恋爱?”我不好意思地说:“就写了一封信,现在已结束了。”向老师很诚恳地说: “我不是反对你谈恋爱,而是想告诉你,你还年轻,把眼光放长远点。”我点点头。
  节后,回到高家岩,风声却越来越紧,追查反动诗词与反动谣言。听说各地都在抓人。我在高家岩,消息闭塞,感觉是“黑云压城”。邓大人已被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被党报喻为匈牙利的“纳吉”。中共第一副主席华国锋代总理,后来传达中央文件,说毛手谕:“你办事,我放心。”又引经据典:“周勃重厚少文,然安刘氏者,必勃也!”这是汉高祖刘邦生前嘱托太尉周勃的话。刘邦死后,吕后专权,差点把刘家王朝变成吕家天下。周勃隐忍不发,待吕后归西,采取果断措施,逮捕诸吕,迎立代王刘恒,是为孝文帝。著名剧作家陈白尘据此创作大型历史剧《大风歌》,借古讽今,那时毛夫人江青已沦为阶下囚。
  不知华代总理当年如何理解毛的临终嘱托,总之毛去世后,纪念堂尚未动工,华与御林军首领汪联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将毛夫人江青“四人帮”一网打尽,关进监狱。举国上下,一片欢腾,人称“第二次解放”。华汪等人敢于在毛尸骨未寒之际,逮捕江青等“文革”红人,应该是从丙辰清明天安门事件,也就是后来所谓的“四五”运动,看到了党心民心所向?
  华汪等人却打着继承毛遗志的旗号,继续批邓。但很快,邓小平东山再起,宣布恢复被“文革”中断十年的高考。我是时代的幸运儿。30年前春天,我第一次出远门,走出高家岩,走出大巴山,来到祖国首都北京。翌日去天安门广场,在纪念碑下徘徊低吟,想象两年前这里悲壮的场面,回想我在乡下土屋中的激动,觉得就像做梦一样。
  但中央并未对丙辰清明天安门事件平反。民间呼声越来越强烈,老师们都说,丙辰清明天安门事件是反对江青“四人帮”的革命行动。上海工人作家宗福先创作话剧《于无声处》,侧面表现丙辰清明天安门悼念总总理的活动,一炮打响,轰动上海。然后,中央实验话剧团在北京上演。我在北京航空学院礼堂观看了这场演出,全场群情激愤,记得台上演员一句台词:“他们(指江青等“文革派”)不准我们悼念敬爱的周总理啊!”便赢得观众经久不息的掌声。台上台下,都很激动。《于无声处》后来被誉为“伤痕文学”的开山之作,说实话,除了情绪的宣泄,艺术上很平常。但我看得热血沸腾。
  再后来,好像是年底,中央终于为丙辰清明天安门事件正名,曰“四五”运动。被逮捕的“四五”英雄光荣出狱,但后来没听说有飞黄腾达者,也没有象“五四”那样来纪念这次自发的人民运动。70后、 80后们,也许听说过,也许没有。很多“文革”过来人也淡忘了。
  但32年前的丙辰清明,永远是我心中的丰碑!


我们都是木头人
作者:谢不谦 提交日期:2009-4-21 0:50:00 正常 | 分类: | 访问量:4596

  上三年级的时候,“文革”爆发,先是停课闹革命,造“走资派”的反,然后又复课闹革命。不久,两派内战,课又停了。文斗演变为武斗,从石头钢钎升级为真枪实弹,老式的,七九步枪、三八步枪、歪把子机枪、捷克重机枪,新式的,半自动步枪、五四式冲锋枪、高射机枪,都闪亮登场。我老家宣汉,边远山区县城,还算温柔的,没有象重庆那样,出动飞机坦克大炮。本地土工程师研发了一种类似榴弹炮的土炮,名“切马炮”,“切马”是宣汉方言,就是蛤蟆。有道是:“切马炮,跳跳跳,威力大,就是没目标。”两派枪声一响,我们很兴奋,想去看热闹,捡铜子弹壳,可以卖钱,大人就吓唬我们:“切马炮没长眼睛!”
  转眼之间,我该上五年级了,好像是中共“九大”前后,上级派军队迅速平息武斗,结束派战,学校也全面复课了。教材是四川省临时编写的,《语文》选的所有诗歌,我现在几乎还能背诵:

    毛主席登上“九大”主席台
    身旁是他的亲密战友林副统帅。
    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
    在党的历史上永放光彩……(《毛主席登上九大主席台》)

    金水桥下的浪花,
    拍响千百里长堤;
    天安门上的朝霞,
    写满光辉的诗句。

    啊,北京升起红太阳,
    光芒照亮金色的土地。
    眼前灯火最辉煌啊,
    怎能忘怀领袖毛主席……(《永远忠于毛主席》)

    山鹰展翅高高飞翔,
    飞遍了世界各个地方。
    从地拉那飞到韶山啊,
    来到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家乡…… (《地拉那—韶山》)

  地拉那,欧洲小国阿尔巴尼亚首都。记忆中,这是我读的第一首外国诗歌。毛主席致阿尔巴尼亚劳动党贺电全文,也入选小学课文,我也能大段背诵:

  ……英雄的人民的阿尔巴尼亚,成为欧洲的一盏伟大的社会主义的明灯。
  苏联修正主义领导集团,南斯拉夫铁托集团,一切形形色色的叛徒和工贼集团,比起你们来,他们都不过是一抔黄土,而你们是耸入云霄的高山。他们是跪倒在帝国主义面前的奴仆和爪牙,你们是敢于同帝国主义及其走狗战斗、敢于同世界上一切暴敌战斗的大无畏的无产阶级革命家。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中阿两国远隔千山万水,我们的心是连在一起的。我们是你们真正的朋友和同志。你们也是我们真正的朋友和同志。我们和你们都不是那种口蜜腹剑的假朋友。我们之间的革命的战斗的友谊,经历过急风暴雨的考验。(这一段,谱成了“语录歌”,我还会用胸音演唱)

  我那时记忆力真是太好了,虽然不懂这些课文的深刻含义,因朗朗上口,高声朗诵几遍,就能横流倒背,而且至今挥之不去。这些政治文字垃圾,塞满了我的脑袋,现在除了在学生面前搞笑“文革”,现身说法,即兴朗诵,于人于己,还有什么价值呢?谁还关心“九大”?谁还知道欧洲曾经有一盏“社会主义明灯”阿尔巴尼亚?
  记得复课之后,男生耍心难收,女生也不想读书,课前课后,喜欢玩一种游戏:跳橡皮筋。由两个人,相距三四米远,直立,用双腿绷紧一根橡皮筋,另外两三个女生,边唱边跳:

    春季里来百花开,百呀嘛百花开呀。
    解放军叔叔进村来呀,进呀嘛进村来呀。
    帮助咱们闹春耕呀,闹呀嘛闹春耕呀。
    绿色的庄稼长起来呀,长呀长嘛长起来呀……




  媳妇也是“文革”小学生,我咨询她:“你们当年跳橡皮筋,是不是也这样唱?”媳妇很惊讶:“哟,你也跳过橡皮筋?”我笑道,我一个堂堂男子汉,若去跳这种女兮兮的“蹦迪”,全班男生绝对把我当怪胎,群起而哄之: “手榴弹,铁盖盖,炸死美国的洋太太!”我说,我只是想验证一下我的记忆。媳妇摇头,说不是这样的。我说,是不是这样“踏歌”:

    十二岁的小铃铛,
    战斗英雄黄继光。
    黄继光,邱少云,
    你们牺牲为革命。
    多多拉嗦,米米嗦,
    米嗦拉嗦拉~~多多!

  媳妇看我念念有词,手舞足蹈,把眼泪都笑出来了:“你一个小男生,居然把人家女生跳橡皮筋的歌谣记这么熟!思想也太复杂了吧?”我说,我那时是个木脑瓜,满脑子都是伟大领袖毛主席,思想能复杂到哪里去?捏着嗓门,咿咿呀呀作童声:

    我们都是木头人,
    不会说话不会动~~

  媳妇眼睛都亮了,铿锵有力,朗声而诵:

    我们都是木头人,
    不会说话不会动!

  我和媳妇,都是“文革”小学生,同一年级,但一在巴山之东,一在蜀水之西,生小不相识,居然在年过半百之后,找到了当年的共同语言:“我们都是木头人……”
  这里没有任何政治讽喻。当年小学生跳橡皮筋,就是这样念念有词决出绷橡皮筋者的倒霉蛋。大家手舞足蹈,踏歌“蹦迪”,至“不会说话不会动”,“动”字一落地,就必须原地不动,除了心动,什么都不能动。谁动,哪怕是眼睛眨一下,耳朵闪一下,她就输了,乖乖地去绷橡皮筋,为人民服务。
  我们那时,划分男女界线,视男女关系为敌我矛盾,看女生跳橡皮筋,就不顺眼,常去搞破坏活动。用现代时髦语说,就是搞“解构”。女生一唱“十二岁的小铃铛……”我们就吼:“好反动哦!”她们一唱“我们都是木头人……”一动不动,互相较劲时,我们或者装鬼脸逗笑,或者故作无意,去冲撞她们。有人一笑,或有人一动,大家就喊:“你输了!”输者不服气,怪罪男生,于是难免有语言攻击肢体冲突。男生就齐声喊:“天上起乌云,婆嬢打男人!”这是讽刺“阴盛阳衰”的宣汉方言版。女生就找老师告状,班主任蓝老师,文工团改行当教师者,不仅歌唱得好舞跳得好,人也非常漂亮,绝对维护女生,柳眉一竖,喝道:“‘文革’都结束了,你们还想胡来?”跟我们讲国际国内大好形势,说“四川很有希望”,就是你们没希望,罚我们面壁思过。我看大家个个呆若木鸡,脑海里就冒出女生的踏歌蹦迪:“我们都是木头人,不会说话不会动~~” 忍不住笑了出来,蓝老师斥道:“你还有脸笑?”我大声辩护说,我们去破坏女生唱“反动歌曲”,是革命行动!蓝老师很诧异:“反动歌曲?”全体男生就觉醒了,七嘴八舌嚷道:战斗英雄黄继光是“十二岁的小铃铛”吗?
  蓝老师愣了一下,思索片刻,宣布解放我们。第二天课前,蓝老师很严肃地宣布:女生跳橡皮筋,不许再唱“十二岁的小铃铛,战斗英雄黄继光……”,说这是严重的政治错误,把女生吓惨了,从此跳橡皮筋,改唱:“春季里来百花开……”媳妇不是宣汉人,只记得她们踏歌蹦迪:“十二岁的小铃铛,战斗英雄黄继光……”不知道这里面有严重的政治问题。
  现在的小朋友可能莫名其妙:为什么啊?
  “文革”前,我上小学一年级时,有一部电影《小铃铛》,著名导演谢添拍摄的,说两个小朋友,哥哥妹妹,在北京长安街上,捡到一个木偶,名叫“小铃铛”,为此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思想斗争”:是拾金不昧送归失主,还是留着自己玩?具体情节记不清了,总之很搞笑,把我们小学生笑惨了。电影的主题是什么,是不是学雷锋见行动,都无关紧要,紧要的是“小铃铛”是个木偶,木头人。记得“文革”中,曾有人批判过这部儿童电影,说是不讲阶级斗争。我们大胆地提出质疑:难道战斗英雄黄继光是“十二岁的小铃铛”吗?蓝老师点头,于是宣布了这一道禁令。

上网搜索,居然找到了原版《小铃铛》。看来,怀旧是人类的共性。

  那一年,我刚上六年级,比“小铃铛”大一点,13岁。老师评语:思想觉悟高。我能背诵很多革命诗歌,毛语录毛诗词,“老三篇”,知道很多革命英雄,张思德、王二小、刘胡兰、董存瑞、黄继光、罗盛教、邱少云、雷锋、王杰、刘文学、蔡永祥、刘英俊、门合、杨子荣,等等,英雄事迹放光辉,却没能在我插队以及后来“信仰危机”的大学时代,拯救我可能堕落的灵魂。即使今天,年过半百,面对毛粉丝“文革”愤青,还只能念叨:

    我们都是木头人,不会说话不会动~~



我的“处女诗”:《歌唱祖国》
作者:谢不谦 提交日期:2009-8-27 22:23:00 正常 | 分类: | 访问量:3929

  我们这届“文革”初中生,上的是小学“戴帽初中”,春季入学。记得那年“五一”前夕,老师布置作文,当堂交卷,题目自定,只要是歌颂党和毛主席、歌颂革命人民、歌颂祖国,都行。就是现在所谓“主旋律”。我想冒皮皮,就写了一首诗。交给老师,老师一看,猛飘扬我,当场朗诵,把所有同学都震翻了:

     天安门上的太阳,
     照耀着锦绣大地。
     我们伟大祖国飒爽英姿,
     在世界东方巍然屹立!

     啊!春风杨柳,风展红旗,
     七亿神州战天斗地。
     一幅幅最新最美的图画,
     铺满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大地!

     啊!战歌嘹亮,金猴奋起,
     文化大革命是人类史上最伟大的创举。
     伟大统帅挥巨手,
     五洲震荡风雷激!

     啊!捷报纷飞,铺天盖地,
     帝修反一天天烂下去。
     放声歌唱祖国胜利辉煌,
     感谢伟大救星毛主席!

  这就是我的“处女诗”:《歌唱祖国》。典型的“文革”中学生体。
  “文革”过来人一定会说:什么诗啊?挦扯毛语录毛诗词、党报官话、街头标语、流行歌曲,拼凑而成。不知道这是褒还是贬?我们研究古典文学的人都知道,这不仅不证明我是挦扯剽窃,反而证明我“学养深厚”。这不就是古人所谓“用典”吗?不就是古人所谓“无一字无来处”吗?如“金猴奋起”,当年老师就建议我改为“人民奋起”,我辩解说:我是引用毛主席诗词“金猴奋起千钧棒”,宣中红卫兵还曾经把学校更名“金猴战校”哩。可见我当年虽然不知道什么叫“用典”,但却不自觉地在“用典”,用的是“今典”。当年几乎家喻户晓的“今典”,现在已成专家之学的“古典”,所以才有今天这么多“愤青”毛粉丝。这首诗,虽很不咋地,四川方言韵的“标语口号”而已,但几乎草木皆兵,句句是“典”。我假设能招收“文革学”研究生,出的第一题,就是:请注明这首诗中词语与典故的出处。80后90后,谁试一试?
  却说2000—01年,我应邀在《成都商报》客串“特约评论员”,发扬并不鲁迅的批判精神,结果还惹了一场官司。见我博文《我在商报的雪泥鸿爪》。新千年元旦前夕,编辑电话我:“谢老师,今天能不能写点温柔的,抒情的?”我笑道:“颂歌体?”但我已无当年的诗情,摸索键盘,总找不到感觉,命左右去买兴奋剂,近旁却只有媳妇,媳妇喝问: “干嘛啊?”我狐假虎威吼道:“去买一瓶金奖白兰地,我要写抒情诗!”借着酒精的刺激,我在飘飘然之中,写的不是“酒神颂”,而是《永别了,20世纪》。翌日见报,竟登在头版显赫位置,标题特大字号《告别20世纪》,却未署作者姓名,貌似报纸元旦社论似的。我是个颤花,生怕朋友不知道,赶紧电话以讲“中国诗歌艺术”倾倒无数川大学子的阿红教授:“快快去看今日商报,我写的诗!”
  大约半小时后,我还陶醉在自己的诗中,阿红教授回电,一句话酷评:典型的“文革”中学生体!
  一针见血,一剑封喉,非“文革”过来人而知真诗精神者,不能有这样的杀伤力。一个喜欢冒皮皮的伪诗人,从此被彻底杀死,幡然醒悟,貌似凤凰涅槃。

  后记:因为当年老师飘扬,同学赞扬,我俨然以未来的诗人自许,中学时代写了很多诗,如《七一颂歌》《国庆颂》《青春颂歌》《献给人民军女战士——看朝鲜电影〈一个护士的故事〉有感》《决心书——上山下乡宣言》等。有些发表在学校的墙报上,有些被同学私下传抄,有些写在日记中。然后插队,然后考上大学,离开老家前夕,我将所有的诗稿、日记付之一炬,想的是彻底告别旧我,开始新的人生。灰飞烟灭,岁月流逝,这些少作在我记忆中,只飞扬着些许碎片,依稀记得若干残句或诗题。只有这首“处女诗”,因篇幅短小,又是我的“成名作”,铭刻在心,至今不忘。它是我青春的见证。

  再后记:我的朋友阿明阿红,因我鲁迅博文引起骂声一片,最近都在写“我的‘文革’”。非常精彩,不仅精彩,而且真诚,关键是真诚。希望我们的学生,能体会老师们的这一番苦心真心。这才叫“教书育人”,第一是懂得做人。我这篇博文,在国庆辉煌六十年之际,说说这六十年有很多年并不辉煌,不是故意唱反调冒皮皮,而是见证:共和国的成长,我们这代人的成长,是曲折的。见我置顶《被毁灭的一代》《青春阅读》,以及“我的 ‘文革’”系列。

再再后记:孟子说到读诗,须知人论世。我这个人喜欢冒皮皮,那个时代是“文革”,大家都知道了。但这是大环境,还有小环境。我有个同学,绰号“意大利”,学雷锋,写“革命日记”,写学毛语录心得、助人为乐等。却故意把日记本放在课桌里,以便同学偷看。我偷看了,见日记中有一诗:“天上星,亮晶晶,我在江口大桥望北京。看到北京天安门,毛主席是咱大救星。”太熟悉了,这是为保卫钱塘江大桥而英勇牺牲的解放军叔叔蔡永祥的诗,发表在党报上的。他只是在大桥前边加上“江口”二字,江口大桥,是我老家宣汉的公路桥。我就在全班激情朗诵他这首诗,把大家笑惨了。他要来打我,被大家同仇敌慨,拒于教室门之外。他愤愤不平,吼道:谢不谦,你行,你写一首诗出来,咱瞧瞧!我就写了这首“处女诗”,是争强好胜的产物,并不高尚。好多年前,为报上看到,这个蔡永祥,不仅不是英雄,还是个坏蛋,他要去破坏钱塘江大桥,被一个铁路师傅发现了,与他搏斗,他被火车碾死了,但因那个师傅有“政治问题”,好像是个被管制劳动的“坏分子”,结果就把蔡塑造成了英雄。  


“人生斗争的武器”:我的初一英语
作者:谢不谦 提交日期:2009-8-29 14:30:00 正常 | 分类: | 访问量:3565

  前记:川大老校友陈君若雷,昨天写了一篇莎翁名诗的赏析文章,非常精彩,见我友情博客。我在跟贴中说:“我们这代‘文革’中学生有个先天不足,就是在我们求知欲最强、记忆力最好、最富好奇心的时候,被灌输的几乎全是意识形态垃圾。我中学的英语,只初中学了两年。但我现在几乎能把初一学的课文,二十课,全部默写出来,都是政治口号,毛语录等,没有一句是英国人说的英语。这些东西全是垃圾,塞满了我的头脑。”因写此文,留作历史的见证。

  刚上小学三年级,“文革”来了,停课闹革命。闹到五年级,上级又号召复课闹革命,一边上课一边闹革命。老师闹革命,学生玩耍,玩耍到六年级,却毕不了业。因为县中学停办,老师全被下放到各区乡小学。无中学可上,也不让毕业,被挽留在小学,继续深造,名曰七年级。元旦前,老师突然通知:节后升学考试!原来,县上决定,在小学设初中班,名曰“戴帽初中”。翌年春天,我正式升格成中学生。年过十四,吃十五的饭。
  报名那天,一点新鲜感也没有。正如流行歌曲咏叹:“星星还是那颗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教室还是那些教室,老师还是那些老师……”唯一与小学不同的,“算术”叫“数学”,还有几门新课,外语、“工基”、“农基”等。最神秘的是外语,因为,其他课,原来教过我们的小学老师勉强都能对付,只有外语,无人接招。记得第一堂外语课,竟是数学罗老师站在讲台上。他说,上级派来的外语老师尚在途中,暂时先上数学。大家心里很不爽。罗老师想把大家逗笑,就朗诵一首打油诗,说是他们当年学外语的感受:

  样样功课都古的
  就是英格女婿不懂的
  老师罚我死胆的
  回家爸爸打喊的

  油还没打完,罗老师自己就差点笑闭了气。我们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都说的什么啊?这样好笑?”罗老师解释说,“古的”就是“好”,“英格女婿”就是“英语”, “死胆的”就是“站”,“喊的”就是“手”。大家这才豁然开朗,狂呼乱叫“古的”“死胆的”,笑成一片。这是我们最早知道的几个英语单词,而且知道了“外语”就是英语。
  大约两周后,外语老师驾到。老师姓陈,同时兼我们班主任。记得第一堂课,陈老师将印在课本扉页上的马克思语录端端正正写在黑板上:“外国语是人生斗争的一种武器。”然后讲外语为什么是“人生斗争的武器”,如向外国劳动人民宣传毛泽东思想,同帝修反作斗争,等等,都需要外语。那时根本不敢提什么学习外国先进的科学技术,因为党报上提劲打靶,说我国科学技术如何先进:“外国有的,我们有;外国没有的,我们也有。”结果,连我们学的英语,也是外国没有,中国才有的独创。
  我凭记忆把这些“雷人”英语,初一课文,依次写下来,看看谁能翻译出来,还原为“文革”语言?我写“文革”写毛时代,很多“愤青”毛粉丝把义愤都填到膺里去了,斥我污蔑诽谤。我诚恳地请他们先把下面这些“文革”英语读懂:

   Lesson One: Long live Chairman Mao!
  Lesson Two: Let’s wish Chairman Mao a long, long life! A long, long life to Chairman Mao!
  Lesson Three: We are Chairman Mao’s red guards. We love Chairman Mao best.
  Lesson four: We are workers, peasants and soldiers. We love Chairman Mao best.
  Lesson Five: You are a worker.He is a peasant .I am a P.L.A man. We are loyal to Chairman Mao.
  Lesson Six: Chairman Mao, Chairman Mao! We are your red guards, you are our red commander. We are forever loyal to you.
  Lesson Seven: Serve the people heart and soul.
  Lesson Eight: Never forget class struggle.
  Lesson Nine: Our Party is a great party, a glorious party and a correct party.
   Lesson Ten: The east is red, the sun rises. China has brought forth a Mao Tze-tung. He works for the people’s happiness, he is the people’s great liberator.
  Lesson Eleven: A quotation from Chairman Mao: Who are our enemies? Who are our friends? This is the question of the first importance for the revolution.
  Lesson Twelve: Study Chairman Mao’s writtings, follow his teachings, act according to his instructions and be his good fighters.
  Lesson Thirteen: Long live Marxism-Lennism and Mao Tse-tung thought! Long live our great leader Chairman Mao! Long live Chairman Mao's revolutionary line!
  Lesson Fourteen: All reactionarirs are paper tigers. Down with US imperialists and their running dogs!
  Lesson Fifteen: Down with the Soviet revisionists! Down with the Soviet social imperialists!
  Lesson Sixteen: In agriculture, learn from Ta-chai. In industry, learn from Ta-ching.
   Lesson Seventeen: Learn from commrade Lei Feng! Learn from PLA men!
  Lesson Eighteen: Our country has seven hundred million people and the working class is the leading class. The working class must exercise leadership in everything.
  Lesson Ninteen: The ninth national congress of the Chinese Communist Party is a united congress and a victorious congress. Unite to win greater victories!

  这就是我初中一年级的英语课文,不是革命口号,就是毛语录。全书20课,前后顺序可能或有颠倒,但内容绝对准确。陈君若雷这样精通英文的专家,一看就知道,这不是我这个古典文学教授迂夫子能编排出来的。我没这个水平。最后一课,阙如,因为没学,所以没有印象。毛号召:“提高警惕,保卫祖国,要准备打仗!”所以书后还附有 “常用军事用语”,如:Hands up! Don’t move! Lay down your arms or I’ll shoot! Come out one by one! 等等。陈老师跟我们去城郊山上拉练,捉“美国特务”,临阵磨枪,教了大家几句。好多年后,我高中毕业插队,临行前夕,去告别陈老师,向他背诵他教我们的初一英语,所谓“还课”,就是上面默写出来的课文。陈老师表情之复杂,沉默良久,才缓缓说:“不谦啊不谦,你生错了时代!”陈老师是我人生道路上的恩师之一,也是当年“文革”宣中学生的偶像,见我置顶《陈校长与“黄埔一期”》。
  记得初中作文《毛泽东思想哺育我成长》,若干同学不约而同,都这样开头:“我呀呀学语时,学会的第一话是‘毛主席万岁’,学会的第一首歌是《东方红》……”从党报上抄下来的,纯粹瞎编。我们当时就互相取笑:谁见过这样的怪胎啊?但我们呀呀学英语时,学会的第一话,却的确是“毛主席万岁”,Long live Chairman Mao!学会的第一首歌,的确是《东方红》,Red is the East。学了一年英语,连爸爸妈妈兄弟姐妹叔叔阿姨,吃饭穿衣走路睡觉上厕所,都不会说,脑子里塞满的,全是些政治口号。这就是所谓“人生斗争的武器”。
  这样的英语,“毛语”的鸟言兽语版,把大家头都学大了,越学越无趣,越学越痛苦。正如数学罗老师的打油:“样样功课都古得,就是英格女婿不懂得。”有一天,有个女生请陈老师拼写她的英文名,一花引来万花开,全体同学都找陈老师拼写英文名。有个同学王毅,Wang Yi,说:“咋像汉语拼音呢?”我的英文名,Hsieh Chien,却一点不象汉语拼音。问陈老师:“咋读?”陈老师说:“谢谦。”我很失望,问陈老师,英语有没有“谢”和“谦”两个字,陈老师说有啊,谢谢,thank,谦虚,modest。我说:“我咋不能叫 Thank Modest,桑克•毛迪斯特?多洋盘嘛。”把陈老师逗笑了,说:“人名,全世界,都只能音译。”我就想起小学的时候,我哥把美国总统叫“啃泥地”,作倒栽葱状,把法国总统叫“蓬皮肚”,做挺肚皮状,难道也都是音译?好笑人嘛,一点不好耍。我对英语的神秘感,从此消失殆尽。
  却有个男生李尾巴,对英语情有独钟,常请教陈老师,怎样与帝修反对骂,比方“狗日的美帝国主义”“我×帝修反的妈”之类。陈老师引鲁迅名言,笑道:“辱骂和恐吓,绝不是战斗。”不教他说脏话。李尾巴聪明至极,竟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分别把去、日、妈、狗等动名词的英语,从陈老师口中套出来,然后私下组装成“人生斗争的武器”。我们刚学到第五六课前后,还只会说“毛主席万岁”“我们最热爱毛主席”“我们永远忠于毛主席”的时候,李尾巴就开始武器试验军事演习,频频向我们发射:

  You dog day ’s!
  Go you mother’s!
  Day your mother!
  Mother mother’s!

  但却毫无杀伤力,因为我们都不知所云。他却自鸣得意:“鲁迅讽刺了敌人,敌人也不懂!”竟敢以鲁迅先生自居。有一天,好像是初一下期,刚学第十二课林副统帅为雷锋同志题词:“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做毛主席的好战士。”李尾巴就问陈老师“向上”英语怎么说,过了一会儿,就把一张纸交给陈老师。陈老师一看,当即笑得眼泪花花都流出来了。原来,李尾巴以小学生“造句”的方式,创造出一条毛语录英文版,还搞了汉英对照: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Good good study, day day up.

  我们都没笑,因为我们不懂其中的奥妙,只是赞叹:李尾巴真了得啊!前些天上网,看见这个翻译,居然成为经典,被网友推为最“雷人”英语之一,却未说明是谁发明创造的。我就为老同学李尾巴鸣不平。过去习惯说劳动人民发明创造的,但劳动人民总得是个具体的人吧?别的发明创造我不知道,但这句最“雷人”英语的知识产权是咱大巴山英语秀才李尾巴的。我的中学同学都可以作证,时间:1971年10月前后。地点:四川省宣汉县城关镇解放路小学“二连一排”教室。
  李尾巴原名静伟,后改名经伟,耿直豪爽,敢说敢当,虽未能上高中,但凭自己拼搏闯荡,生活很幸福很滋润,现在成都龙泉发财。记得前年同学会,我把这句“雷人”英语幽默他,他笑道:“谢不谦,我当年英语不比你差!”


红色记忆:毛主席的书我最爱读
作者:谢不谦 提交日期:2009-9-23 14:47:00 正常 | 分类: | 访问量:6958


  国庆将至,《建国大业》《解放》等影视“史诗巨片”献礼大放送,成都各报也推出专版,回忆历史往事,名曰“红色记忆”。但大都聚焦在 60年前后,貌似婴儿过周岁似的。我生虽晚,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也见证了共和国的成长,记忆也是红色的。因写此文,聊表悠悠寸草心。

  刚上小学三年级,老师就教我们唱:

  毛主席的书,我最爱读,
  千遍那个万遍下功夫。
  深刻的道理,我细心领会,
  只觉得心里头热呼呼~~

  记得学校文艺演出,男女老师粉墨登场,“二人转”表演唱,《老俩口学毛选》。先是学“毛选”,然后联系实际,“老婆子”咿咿呀呀唱道:

  你这个老头子,是个老党员,
  工作积极样样都带头干。
  就是私字作怪,不爱接受意见!

  “老头子”捋一捋胡须,接唱道:“你这个老婆子,是个老社员~~”也是先表扬后批评。最后夫妻共勉,携手前进。
  却说台上表演唱的“老婆子”,是我们语文老师兼班主任,歌喉美妙,人也漂亮,是母校当年一道靓丽的风景线。扮演贫下中农老太婆,一拽一扭,却象扭秧歌,很喜剧,把我们笑惨了,从此不怕她。远远看见她的背影,男生就唱宣汉儿歌:

  老婆婆,尖尖脚(方音,读jǒ),
  汽车来了跑不脱,
  扑嗵扑嗵跳下河~~

  但“老婆子”站在讲台上,却风采依旧青春飞扬。那时,语文课读的是毛主席的书,《毛主席语录》。从林副统帅“再版前言”学起:“毛泽东同志是当代最伟大的马克思列宁主义主义者……”至今能大段背诵。毛语录,当时叫“最高指示”,有些能懂,如:“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云云。我们天天扫教室,这么浅显的道理,谁不懂呢?但有些却不懂,如:“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云云。老师不是“各级领导同志”,说不清“政策”和“策略”之间有什么区别,就让我们死记硬背。谁背得多,就表扬谁。
  我是个颤花,想多受表扬,就专找长段子猛背:“帝国主义的预言家们,也把‘和平演变’的希望寄托在我们中国党的第三代第四代身上。我们一定要使帝国主义的这种预言彻底破产。我们一定要从上到下地、经常不断地,注意培养和造就千百万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接下来是“接班人”的五个条件,正说反说,参照系是苏修赫鲁晓夫:“而不能像赫鲁晓夫那样,把一切功劳归于自己,把一切错误归于别人……”我虽然不懂“最高指示”的深刻含义,但却能一字不落,横流倒背,老师就猛表扬我。年过半百,回首往事,一生中备受讽刺打击,就小学三年级受表扬最多。这都是托毛主席他老人家“最高指示”之福。我怎能不最爱读毛主席的书啊?
  记得我们作为教科书的《毛主席语录》,是红纸封皮,也叫 “红宝书”。有一天,老师突然要求大家,“红宝书”必须随身带,说按照林副统帅指示,遇到问题,“活学活用,急用先学,在‘用’字上狠下功夫。”但我们的 “红宝书”,不是后来的红塑料封皮的袖珍本,是六十四开平装,上衣没口袋,裤兜又装不下。回家,就让我妈把我的红领巾拆了,缝制成能斜挎在肩上的小书包,装着“红宝书”,象带着“护身符”似的。我们那时都已成为毛主席的“红小兵”,臂戴红袖章,这条据说是革命先烈用鲜血染红的领巾,也就失去了意义。
  不仅“红小兵”学生,连“造反派”老师也把“红宝书”随身带。因为,无论任何场合,高呼革命口号,“万岁”还是“打倒”,都不能玩“空手道”,必须挥舞 “红宝书”。这不是我老家独创,而是全国山河一片红。这就是我的“红色记忆”,不是比喻,而是纪实。记得毛主席等中央领导人,也就是《开国大典》《建~国大业》等“史诗巨片”中的共和国元勋们,在天安门城楼检阅百万红卫兵小将,楼上楼下,除了“红光满面,神采奕奕”的最高统帅,好像大家手中都挥舞着“红宝书”。这些历史的镜头,今天还能从网上搜索到。后来,“红宝书”越做越小,封皮也变成红塑料,但最早的平装本,尽管红封皮磨损,书页卷折,也不敢当旧书废纸卖。后来,林副统帅玩完,折戟沉沙。党报描绘他的奸臣形象:“《语录》不离手,万岁不离口。当面掉眼泪,背后下毒手。”而且,编辑出版“红宝书”也成了他的罪状:什么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纯属断章取义,“阉割毛泽东思想”。党报号召:学习“毛选”,完整地理解毛泽东思想。“红宝书”从此就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
  那时,我已上初一。课外组织学毛著小组,七八条好汉,都说学习“老三篇”。我说“老三篇”,你我都能横流倒背,写过不知多少心得体会,不如学“毛选”,从第一卷开始,才有新收获。大家就讽我:“你好拽哟!‘老三篇’你能背诵,但能落实在行动上吗?”七嘴八舌,甲引《为人民服务》:“村上的人死了,开个追悼会,用这样的方法,寄托我们的哀思,使整个人民团结起来——你做到了吗?”乙引《纪念白求恩》:“一个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这点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你做到了吗?”丙引《愚公移山》:“我死后有我的儿子,儿子死了,还有孙子,子子孙孙是没有穷尽的——你做到了吗?”我也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你们做到了吗?”老师给我们写“思想表现”,都有一条:“能比较认真地学习毛泽东思想,但不能完全落实在行动上。”结果,大家晚上凑在一起,不是去街上玩耍,就是去破坏女生小组学习。被女生告到老师那里,老师威胁我们,说期末要在我们的“思想表现”加一条:破坏学习毛泽东思想!把我们吓惨了。
  其实在我在心中,对“毛选”情有独钟。四卷雄文,无论内容,还是外包装,红塑料封皮,名符其实“红色经典”。今天有些人,居然把《林海雪原》《铁道游击队》《烈火金刚》等小儿科通俗小说,誉为“红色经典”,简直是亵渎神圣。现在流行“送礼要送脑白痴”,当年送礼却流行送“毛选”。我家人手一套还绰绰有余,但别人送“毛选”,还得笑纳,千恩万谢。谁敢拒绝毛泽东思想啊?我家“毛选”,各种版本,好像有七八套之多。记得有位年轻老师结婚,我妈就从书架上取下一套红封皮合订本,拂去尘埃,作为新婚贺礼送她。我哥下乡插队,人家也送他“毛选”,也是红封皮合订本。“毛选”就这样在亲朋好友中间,周转来周转去。我觉得,这种风俗应该在今天发扬光大。说实话,我现在最头疼的就是送礼:价格低廉了吧,拿不出手;贵了吧,心里又舍不得。结果大家都很虚伪。不如当年互送“毛选”,无价之宝,既不破费,又有意义。
  却说上初三,越来越想读书,但无书可读,我就开始读“毛选”。当年有个流行说法:“如饥似渴地学习毛主席著作。”饥渴对我们这代人来说,不是感同身受,而是切身体验。我读“毛选”,虽然没达到这种饿慌了想吃饭的境界,但态度还是很认真的。先是选读,后来一篇篇读,高一,已将“毛选”通读一过。有些文章,如《实践论》《矛盾论》《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等,还反复读过多遍。也不知道读懂没有,自我感觉是读懂了。记得高二有一天,我在教室读《毁灭》,驻校工宣队队长王世连,被上级派来占领“上层建筑”的工人阶级“太上皇”,来教室巡视,居然禁止我看这部鲁迅翻译的苏联革命小说,责问道:“为什么不学习毛主席著作?” 我说,我把“毛选”四卷都读完了。这位以造反起家的大老粗,可能连“红宝书”都没通读过,却理直气壮地批我:“你读通了吗?读懂了吗?”说把“毛选”四卷读通了,一通百通,什么书都是狗屁。我不想跟他争辩,笑着一挥手:“别了,司徒雷登!”他居然气急败坏,一把拦住我:“啥子雷登?”以为我用英语在骂他,不让我走。我笑道:“敬爱的王队长王师傅,请你老人家去看看‘毛选’第四卷吧。”同学都起哄:“别了,司徒雷登,登~登~登!”他骂骂咧咧道:“臭知识分子,乳臭未干,读了几本书,就要翘他妈鸡巴尾巴!”拂袖而去。我就觉得,是毛主席的书武装了我,才敢于当面顶撞“太上皇”。我怎能不最爱读毛主席的书啊?
  我高中毕业下乡插队,临时被母校借回代课。不久,毛主席他老人家就驾鹤西去。我还沉浸在悲痛之中,毛江氏又被逮捕下狱,我又为之欢呼。这种悲喜交集的感觉,非过来人不能体会。以英明领袖华主席为首的党中央,夜以继日赶做两件大事:一是修建“毛主席纪念堂”,二是编辑出版“毛选”第五卷。翌年春夏之交, “毛选”第五卷,就被隆重推出。记得大街上悬挂巨幅标语:“热烈欢呼‘毛选’第五卷隆重发行~~”党报上说:全党全军全国人民当前的主要任务,就是认真学习“毛选”五卷,狠揭猛批“四人帮”,“文革”F4,Gang of Four。我一天一夜就学习完了。不是我一目十行,因为其中大多篇章,早在党报上公开发表,很多还选入中学课本。记忆中,唯有一篇,《批判梁漱溟的反动思想》,嬉笑怒骂,痛快淋漓,引起我强烈兴趣。但却不知被毛主席骂得“一钱不值”的梁漱溟是个什么反动派,“毛选”注释语焉不详,问语文老师政治老师,他们也不知道。后来知道了,听说梁曾赋诗曰:“一钱不值非公论,万寿无疆是谎言。”又听说,“文革”批林批孔,全国政协跟进,逼梁表态,梁引孔子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全场震惊。
  却说翌年春天,我离开老家到北京上大学去了。家中所有“毛选”,包括第五卷,都被我妈当废纸卖了。很多年后,我博士毕业,到川大任教,“阶级斗争”又被重新提起,高举毛旗帜,大唱“红歌”,反“和平演变”,于我心有戚戚焉。国家出版社隆重推出“毛选”,学校买单,每个党员,人手一套。我也得到“免费的午餐”,却是邓大人题写书名的新版,不是当年“故人”。而且只有前四卷,据说,编辑出版“毛选”第五卷,是华当年的一个阴谋,是为他继续推行“文革”极左路线造势。把新版“毛选”草草翻阅一过,却找不到当年阅读的快感,就把它当历史文物堆放在旧书中。
  今年暑假,我在街头地摊,偶然发现一本“毛选”五卷,32年前的原版,如逢故人。原价0.78元,讨价还价,最后以10元成交,终于配齐这套“红色经典”。为写这篇国庆献礼之文,取出翻阅,竟发现书页中夹着一张纸片,书标签,这才是珍贵的历史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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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队轶事:政治夜校
作者:谢不谦 提交日期:2010-1-11 22:54:00 正常 | 分类: | 访问量:3198

  我上高一的时候,“君夫人”毛江氏在天津宝坻小靳庄搞试点,办“政治夜校”,白天下地劳动,晚上集中活动,学毛著党报社论,唱“样板戏”,创作革命民歌,办革命墙报,等等。然后全国农村响应,学天津小靳庄,大办“政治夜校”,创作革命民歌。党报造势,貌似很轰轰烈烈。
  我当年是个“文青”,更是毛江氏夫妇的超级粉丝,书生意气,挥斥方遒。高中毕业后,上山下乡,听说王家公社有个高家岩生产队,“政治夜校”全公社第一,我就毫不犹豫选择了它。我雄心万丈,想把高家岩的“政治夜校”办成全县乃至全省的名校。这不是我狂妄。我在同学中,多才多艺,会唱样板戏,能诗会画(画天安门城楼、长江大桥、红旗飘飘、钢花飞溅、麦浪翻滚、蘑菇状云等),书法也将就(隶书、楷书、美术字)。我还有个私心,自己身材瘦弱,体力劳动不是强项,要想在众多知青中脱颖而出,争取到上大学或中专的机会,只有扬长避短。我所长,就是办小靳庄式的“政治夜校”。
  却说插队后第一天,老队长要带我去熟悉生产队环境,我说:“先去看看‘政治夜校’?”老队长说:“就一个大岩洞,有啥子看头嘛?”带我高一脚浅一脚爬上半山坡,果真见一大岩洞,准确地说,是一大凹岩,围了一道土墙,墙上挂着一块木牌,黑字书曰:高家岩政治夜校。进去一看,好大好宽敞,却空空如也,除了中间有一张破旧的桌子,角落堆放的拌桶、风车等,什么也没有。我问:“你们咋开展活动喃?”老队长笑道:“开展啥子活动嘛,都是哄上级的。”说我的前任知青,上级来检查,他就现编些话来说,好像真的一样。我很诚恳地说:“我们把夜校真正搞起来?”老队长却说:“肚皮都难填饱,谁有闲心去搞那些花架子哦?”我就主动请缨:“让我试试?”说我还带了一些书,想捐送给夜校。老队长看我这么执著,才勉强点头。
  过了两天,下午放工后,老队长就扯起喉咙喊:“吃了饭,开大会哦,学习了哦~~”我吃完饭,背着书,大都是我上中学买的“文革”新书,《金光大道》《春风杨柳》《虹南作战史》《风卷红旗》《朝霞》等,早早来到大岩洞,洞里却黑窟隆冬阴森恐怖。我就站在洞外,数天上的星星。过了一会儿,老队长提着马灯走过来,笑道:“谢知青,你也太性急了!”把马灯放到桌子上,递给我叶子烟,我说我不抽烟,他就自己抽起来,吧嗒吧嗒,吞云吐雾。不知过了多久,前前后后,稀稀拉拉,来了十七八号人,几乎全是妇道人家,不是太婆,就是大嫂,还有两个小娃娃。老队长说:“天不早了,不等了?”回头看我:“谢知青,你请讲话?”我就站起来,先把书堆到桌子上,说:“这些书,都是写农村生活的,我全送给夜校,也算我送给广大贫下中农的见面礼~~”停顿片刻,原以为会掌声雷动,或齐声唤“谢谢”,却是冷场,没任何反应。老队长笑呵呵说:“谢知青,你要是送几斤肥肉,这些婆嬢肯定笑嘻了!”大家这才笑出了声:“肥肉,谁不喜欢?”我也笑,然后摸出一张报纸,说,我们今天,先学习一篇“小靳庄”的报道。一字一句,声音洪亮,抑扬顿挫,却把男女老幼全都催眠了,呼噜声此起彼伏。我毫不气馁,继续念报,突然响起一声怪叫:“啊呀,日你个先人板板~~”把大家猛地惊醒了。回头一看,原来是坐在我身后的老队长,耷拉着脑袋,在说梦话。逗得众人哄堂大笑,把老队长笑醒了,揉着眼睛问:“完了?”我尴尬一笑:“完了。”他就站起来,一挥手:“散会~~”
  我的“夜校”梦就这样破灭了。我那时很迷信党报宣传,心里很纳闷:人家天津小靳庄贫下中农的政治热情咋那么高啊?我很失落,感觉大巴山区太落后,英雄无用武之地。第二天出工,却有个大嫂赞道:“哎呀呀,谢知青,你好厉害哟,念报纸就象打机关枪,哒哒哒!”说我可以去公社广播站当个播音员。我暗自笑道:“当个催眠师,还差不多!”
  国庆节回县城,同学相聚,交流插队体会,大家都笑:“谢不谦,你也太跳颤了!想出名出疯了吧?居然还把自己的书捐送出去,纯粹瓜娃子!”我是个瓜娃子,那些书,后来都不翼而飞,飞到贫下中农社员家里,包东西,糊墙壁,盖坛子。现在回想起来,真是一种反讽,讽我,更讽写这些书的人,都说这些革命文艺,“为工农兵而创作,为工农兵所利用”, 却被贫下中农用去盖坛子,文雅的说法:覆瓿。
  插队不到三月,目睹农村种种现实,我思想越来越反动。看党报,就觉得通篇谎言。我甚至怀疑,“小靳庄”可能是个杜撰出来的政治神话?我不再是毛江氏粉丝,渐渐成了“敌台发烧友”。每天晚上,夜深人静之际,裹在被窝里,偷听敌台,“美国之音”“自由中国之声”等,感觉中国迟早会发生变化。再也不想去挣什么表现,白天出工不出力,磨洋工,养精蓄锐,晚上回家,好偷听敌台,读自己的书。
  却说有一天,丙辰清明之后,邓大人再度落马,流言很多,风声很紧。老队长急匆匆来找我,说他去公社开会,书记告诉他,县上领导最近要下来检查“政治夜校”,特地点了我们高家岩的将。他搓着手说:“谢知青,咋办喃?”我笑道:“凉拌。”他就正告我:“谢知青,这个夜校,本来就是前一个知青吹出来的谎话,他现在走了,上大学去了,你得把这个谎话编圆!”我本来想嘲笑他,早不忙夜心慌,但想到我插队快一年,他都很照顾我,从不派我干重体力活,而且也想他在今后的招生招工推荐中为我多多美言,就说:“你把纸、毛笔、墨水和颜料都找来?”老队长连声说好,当即任命我为“高家岩政治夜校”校长,好像火线提干似的,把我笑惨了。
  我在大岩洞有名无实的“政治夜校”,哼着歌儿,手舞足蹈,念念有词,变换各种字体,隶属、楷书、美术字,配以插图:麦浪翻滚,红旗飞扬,天安门上太阳升……花花绿绿,铺天盖地,贴满大岩洞外面的土墙。现在还记得几句:

  邓小平,坏坏坏,
  不肯改悔走资派!
  黑猫叫,白猫跳,
  牛鬼蛇神出笼来~~

  样板戏,真好看,
  工农兵形象放光彩!
  你也唱,我也唱,
  唱得山河面貌改~~

  队看队,户看户,
  社员群众看干部!
  看你举的什么旗,
  看你走的什么路~~

  其实,都非我原创,是从当年《诗刊》上抄来,东拼西凑,改头换面而已。分别署名,贫农社员某甲,下中农社员某乙,共青团员某女,基干民兵某男,等等。老队长给我送午饭,犒劳前线将士似的,居然还有几片老腊肉,把我幸福惨了,说:“叫几个人去,把我的书都搬来,放在这里?”
  却说墙报贴出第三天,县上领导,还有记者,在公社书记大队书记陪同下,参观我们的“政治夜校”,先在墙报前就震撼了,说是图文并茂,有思想,有文采,全县第一。然后入洞,更震撼:“好多书啊~~”老队长说:“都是谢知青捐送给夜校的。”上上下下交口称赞:“好好,太好了!”最后听我这个临危受命的校长汇报,说的当然全是谎话。最能说谎的中国人,不是信奉孔子儒家的古人,而是我们这些毛时代的插队知青,把什么政治人生都看穿了,为了挣表现,为了被招工,被推荐上大学,连贞节人格都可以出卖,说起谎来,更是脸不变色心不跳。以我为例,我尊敬邓大人,赞同邓大人,却落井下石,把他老人家拿来开涮。时过境迁,距离产生美感,很多年轻人还误以为我们老一代多有理想多有激情,一慨。
  过了不久,老队长去县上开会,兴高采烈领回一张奖状,说:“谢知青,你为我们高家岩,立了一大功!”我笑道:“这张奖状,应该挂在我屋里?”老队长却说,“这不是奖给你个人的,是奖给生产队的,是集体荣誉!”我说:“让我先挂几天?”老队长一笑,就把奖状挂在我的墙上。
  三个月后的秋天,我离开高家岩,回县城母校中学代课。在县委宣传部印发的《宣汉县工农兵民歌选》上,看到了我胡编乱造的顺口溜,署名当然都是王家公社高家岩贫下中农。从那以后,直到今天,我都认为,凡是官方搜集编辑的民歌,包括《国风》《红旗歌谣》《小靳庄民歌选》,都是“伪民歌”。


插队轶事:文艺汇演
作者:谢不谦 提交日期:2010-1-13 0:55:00 正常 | 分类: | 访问量:3663

  35年前,高中毕业,上山下乡,落户在王家公社,插队在高家岩。原想好好挣表现,发挥我所长,写写画画,把高家岩的“政治夜校”搞起来,结果大失所望。见我前日博文《插队轶事:政治夜校》。我感觉很渺茫,失去人生方向似的。正彷徨无地,老队长却带一个美女来找我。美女姓苟,大队民兵连长,也是宣汉知青,我哥小学同学,我叫她苟姐。
  苟姐说,她来找我,是要代表组织,交给我一项严肃的政治任务。我当即受宠若惊,感觉人生有了新希望,赶紧说: “请指示?”苟姐说,“八一”建军节将到,公社要举行“拥军优属”文艺汇演,各大队民兵连都必须出个节目,请我下午去大队小学,参加演出排练。我吓一大跳:“登台表演?”连忙摆手:“这个差使,我完成不了!”苟姐正色道:“这是政治任务,是上级命令!你必须无条件服从!”完全是官腔,让人感觉很不爽。我哼哼道:“我刚插队才几天,怎么就成了民兵?谁通知我的?”苟姐说:“我现在就代表大队民兵连,正式通知你,全民皆兵,你就是民兵!”强行入伍抓壮丁似的。我笑道:“我从小就没文艺细胞!你让我去跳舞唱歌,不是逼着鸭子上架,强人所难吗?”老队长却在一边劝我:“去吧去吧,就当是去耍,工分还给你照记。”既然是挣耍耍工分,不劳而获,当然是美差,何乐而不为?我一笑,对苟姐说:“我从来没登台表演过,要是演砸了,你可别怪我啊?”
  却说当天下午,去大队小学报到。除了苟姐和我,来参加排练的,都是“洋知青”,大城市重庆崽儿。听说我是刚插队的本县“土知青”,言语之间,就露出几分居高临下的优越感。有个崽儿,很没礼貌,居然伸手摸我口袋,问:“宣汉崽儿,带烟没有?”我那时血气方刚,要在这些大城市“洋知青”面前表明,宣汉“土知青”并不土,就向苟姐建议:既然是建军节,最好来一个歌颂子弟兵的“诗朗诵”?苟姐却很为难:“时间紧迫,哪能就到找合适的诗歌嘛?”我就用川普,朗声而诵:

  骑马挂枪走天下,
  祖国到处都是家。

  我曾在大巴山上种庄稼,
  我曾风雨推船下山峡。
  巴山蜀水把我养大,
  巴山蜀水是我的家。

  为求解放把仗打,
  毛主席指引我们到长白山下~~

  这首朗诵诗,是军旅诗人张永枚“文革”前的作品,我曾抄录在笔记本上。他在中越西沙海战之后,奉命创作“诗报告”《西沙之战》:“炮声隆,战云飞,南海在咆哮。全世界,齐注目,英雄的西沙群岛……”发表在《人民日报》,轰动全国。

  却说我的川普即兴“诗朗诵”,还没结束,几个重庆崽儿就啧啧赞道:“嘿嘿,看不出来,这崽儿还真有几刷子喃!”当即对我肃然起敬:“你好像跟别的宣汉崽儿不同?很有学问?”我笑道:“有什么不同?我只是比他们跳颤!”
  苟姐却说,这个“诗朗诵”好是好,但好像太高雅了一点,怕贫下中农听不懂?说她已经编好了一个“表演唱”,通俗易懂,名叫《毛泽东思想“五大员”》。大家都不知道这“五大员”是哪“五大金刚”,很好奇,赶紧拿过唱本一看,原来“五大金刚”是:警卫员、通信员,卫生员、炊事员,饲养员。都忍不住“扑哧”一笑,苟姐却很认真地说:“现在不是革命战争年代,我们要歌颂那些战斗在平凡岗位上的普通战士。不对吗?”大家都点头说:“对对对~~”
  苟姐编剧兼导演,分配角色,派我炊事员,第一句唱词:“我是毛泽东思想的炊事员……”配以洗菜做饭等舞蹈动作。我笨手笨脚的表演,全体人民,演员和围观的小孩当即笑闭气。连不苟言笑的苟姐,也忍不住笑:“你手脚动作,咋这么不协调呢?”改派我演饲养员,第一句唱词:“我是毛泽东思想的饲养员……”苟姐特地简化了一些动作,我自己也貌似找到了感觉。但只要我手舞足蹈,大家依然笑成一团,都说:“你娃太好耍了~~”苟姐却给我打气:“有进步,有进步!”
  我被折磨了两天,大家也笑了两天。却说第三天,我因有急事去公社,未去参加排练。大家怀疑苟姐把我开除了,嚷道:“谢不谦不来,一点不好耍,还排练什么哟!”第四天,大家一看见我,就欢呼雀跃:“啊~~”催苟姐道:“赶紧开始排练?”都是想看我出洋相,现瓜相。我就很诚恳地请求苟姐:“我是朽木不可雕也,比猪还笨!你这么好一个节目,不能砸在我手里吧?最好换个人来?”苟姐默然,想一想,说:“我试试看?你先回去,等候命令?”
  我就回高家岩,劳动的干活,身累,但心不累。没想到,建军节那天傍晚,我刚收工回家,正要生火煮饭,苟姐却风风火火冲进来,说,前天抓来替换我的“饲养员”,刚刚崴了脚,站都站不稳,要我立刻跟她去公社参加演出。用现在的专业术语说:救场。还问:你那个“诗朗诵”还记得不?也一齐上。不容我拒绝,一把拉着我,就朝公社飞跑。
  高家岩距公社所在地,有十四五里。等我们气喘吁吁赶到,文艺汇演早已在紧锣密鼓声中开场。苟姐把我拉到一间屋子,说给我化妆,先用手绢擦干我脸上的汗,然后涂脂抹粉。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肯定也是最后一次化妆,就象历史小姑娘,任人打扮,感觉很异样。没有镜子照,也不知化成什么模样?现在想起来,感觉好遗憾:当年若有照相机,拍下来,绝对空前绝后,光彩照人!因为我那时,18~19岁之间,正是书生意气,眉青目秀,青春飞扬。青春都是最美丽的,何况还化了妆呢?
  刚化好妆,就轮到我们连登台献艺。苟姐报幕:第一个节目,“诗朗诵”《骑马挂枪走天下》,表演者,高家岩民兵谢不谦~~”然后跑过来,命令我:朗诵时,要加几个动作!我却有自知之明,我不动则已,一动吓人,全场绝对笑翻。就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规规矩矩作军人立正状,双手下垂,昂首挺胸,激情朗诵,至最后一段:“祖国到处有亲人的爱,到处有家乡的山水,家乡的花~~”我都澎湃了,全场却没一点反应,如听“天书”似的。灰溜溜跑下台,苟姐埋怨道:“你咋不听命令喃?在台上,一动不动,简直就象个胎神!”我就很受伤,觉得浪费表情。
  紧接着第二个节目,“毛泽东思想五大员”闪亮登场。我惊魂未定,心慌意乱,刚自报家门:“我是毛泽东思想的饲养员~~”脑中就一片空白,嘴怎样唱,手怎样舞,腿怎么迈,全不记得了,只记得台下笑成一片。下得台来,苟姐指我鼻子说:“看你吓的,汗流满面,弄成一张花猫脸,咋不逗人笑嘛!”
  苟姐苦心经营的节目,被我不幸而言中,砸锅了,砸在我手中:没能评上奖。她没责备我,因为,我们一个民兵连,出了两个节目,一个“诗朗诵”,一个“表演唱”,效果虽不好,精神却可嘉。那年那月,上级需要的就是这种精神。第二年,苟姐就被推荐去读中专。据说,后来在县城小学任教,我相信她一定是个好老师,学生人见人爱。但不知她还记不记得,35年前那个夏天,她把我这个小弟弟折磨惨了?

  附记:因青春飞扬时,有这一段人生经历,我落下后遗症:恐舞症。无论什么舞,包括交谊舞,都不敢跳,怕出洋相,贻笑大方。媳妇斥我:“笨猪!”我自甘沦落,笑道:“我比猪还笨!”记得六七年前,我还在副院长任上,跟书记系主任辅导员,带基地班学生去桃坪羌寨文化考察。晚上,吃烤羊肉,喝米酒。师生在羌族美女带领下,围着篝火,载歌载舞,跳锅庄。我已有七八分醉,酒壮英雄胆,也站起来,插入舞队,手舞足蹈。羌族美女最先笑弯了腰,捧着肚皮说:“好笑人哦,肚子都笑痛了~~”队形顿时大乱,全体师生都笑得人仰马翻。我只好自我放逐,退居二线,继续喝酒,看大家疯狂,不知今夕何夕。




插队轶事:种好自己的菜园子
作者:谢不谦 提交日期:2010-1-22 10:54:00 正常 | 分类: | 访问量:4249

  我下乡插队的时候,农村叫“人民公社”,田地树林是集体的,耕牛、犁头、风车等农具是集体的,劳动也是集体作战。但社员还保留有自家的菜园子,当时叫 “自留地”。集体的庄稼,普遍没自留地的庄稼长得好,毛红人张春桥却说:“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党报连篇累牍,宣传“人民公社”的社会主义优越性,曰:“一大二公。”说农村社员的自留地是“资本主义的尾巴”。
  我是公社一员,自然也有一条“资本主义的尾巴”,却长在山坡上,距我住的院子有一两里地。我那时貌似很革命,不想长这条尾巴,但老队长说:“你不吃菜?”嘱咐我:“种好自己的菜园子!”
  却说我插队之初,夏七月,烈日炎炎,不宜栽种。同院子老乡,或送我半个南瓜,或送我两棵青菜,凑合而已。我就遵照毛主席教导:“看菜吃饭。”却常常无菜可看。不是老乡吝啬,而是他们无菜可送。虽然党报吹嘘“年年丰收”,但我亲眼所见,农村却普遍缺粮,填不饱肚皮。社员的自留地,大块地种红苕洋芋等粮食作物,小块地种蔬菜,自家都不够吃,怎能常常送我?我就用豆瓣咸菜下饭,饥肠辘辘,也一样吃得津津有味。
  等到秋收后,天气渐凉,老队长说,可以种菜了。放工后,我就扛起锄头去挖自留地。我上中学,支农劳动,也挖过地,不是技术活,而是力气活。我缺少的恰恰就是力气。挖集体的地,可以磨洋工,但挖自留地,磨谁的洋工?都说农民小生产者自私,其实这是人皆有之的本性。我一到自留地,就挥舞锄头,高高举起,狠狠落下。挖了一会儿,大汗淋漓,浑身散架。记得影星刘晓庆,插队我老家宣汉,后来在回忆录《我的路》中说,当年挖地,挖得她悲痛欲绝,如果那时,有一个人去帮她挖,她愿意嫁给他!宣汉人民却懂不起,她只好咬着牙,继续挖。她挖的那块地,在县城河对岸张家坝,现在正搞商业开发。我觉得,宣汉政府太缺乏想象力,如果在那块风水宝地上,建一个碑,题曰:“影后刘晓庆挖地处。”说不定还能成为旅游热点哩。
  我当年挖自留地,却没有刘晓庆这般感慨。一屁股坐在地头,又累又饿,想:要是能回县城当个工人,按时上下班,按时吃饭,晚上读小说看电影,每月有二三十元工资拿,多好啊!媳妇在蜀水之西,高中毕业后,也曾下乡插队。说她把自留地交给隔壁老乡种,收获平分,去公社赶场,看见公社食堂服务员,悠悠闲闲坐在那里织毛衣,好生羡慕!我们的人生起点都很低,所以后来至今,哪怕是最艰难的筒子楼岁月,我们也很知足:比当年插队好多了。
  却说当年,我正坐在地头喘气,幻想美好人生,隔壁院子有个叫杰巴的社员,比我大两三岁,挑着空粪桶路过,笑道:“谢知青,你这狗刨梢的地,长得出庄稼?”远远看见有个人扛着锄头,他就双手罩嘴,作喇叭状,喊道:“廉儿~~”那个叫“廉儿”的社员跑过来,问:“干嘛啊?”杰巴说: “我们帮谢知青把地挖了?”廉儿说好,就挥起锄头,挖起来。我很感动,说:“太谢谢你们啦!我请你们吃饭?”
  赶紧跑回家,生火煮饭,却没有蔬菜。去隔壁扬生家,要了几个洋芋两棵葱,切片烧汤,放上葱花,几滴菜油,居然有鸡汤味道。我现在还常常炮制葱花洋芋汤,滴上菜油,原汁原味,媳妇也说好喝,誉为“心灵鸡汤”。却说那天晚上,一罐子白米饭,顷刻间,被一扫而光。我说:“没什么菜,饭要吃饱?”他们都说:“白米饭,不要菜,吃起来也香!”须知那年那月,按照毛主席教导,忙时吃干,闲时半干半稀,杂以番薯土豆和其它杂粮,能敞开肚皮吃一顿白米饭,已经很奢侈。那奢侈的一顿,吃掉了我两天的口粮。我正盘算怎样弥补亏空,杰巴建议说:“你那块地,最好一半种蔬菜,一半种红苕洋芋?”廉儿也说:“红苕洋芋,也顶饱。”我和媳妇虽然在县城长大,也是饿过饭的,知道蔬菜维生素虽多,却不如淀粉类的红苕洋芋能充饥。这个记忆,延续到今天。我若吃菜不吃饭,媳妇就恐吓我:“不吃淀粉类食物,就没力气!”
  高家岩的贫下中农社员,杰巴和廉儿,从此成了我的好朋友。我也懂得了人与人之间,礼尚往来,互惠互利。每次回城,我都带给他们珍贵的礼物:一块肥皂。肥皂当年是紧缺商品,城镇人口凭票供应,我妈都舍不得用,留给我带到高家岩,感谢帮助过我的贫下中农。杰巴和廉儿也很感激,尽心尽力,教我怎样种瓜菜,种红苕洋芋,怎样耘草施肥,说最好的肥料,清尿和大粪,人粪第一,猪粪次之,牛粪最差。
  前任知青留下的一个旧桶,就成了我的贮尿器。清尿兑上水,浇在地里,庄稼就唰唰猛长,但一个人的制肥能力有限,我就想法另辟肥源。却说同院子的小学生娃娃,六七个,饭前饭后,喜欢聚在我屋里,听我讲故事。我就跟他们谈条件:“你们在我桶里屙一泡尿,我讲一个故事?”他们不干,说大人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尿要憋着回家屙。我也不勉强他们,开讲故事:“从前,有一个美丽的公主~~”讲到紧要处,停下来,他们很着急:“后来喃?”我笑道:“要知后事如何,请去屙尿?”他们就争先恐后去屙尿,涓涓细流,很快汇集成桶。自给有余,就跟同院子老乡以尿易粪。粪水灌园,我的“资本主义的尾巴”就开始茁壮起来。跟媳妇回忆这些插队往事,说我种的蔬菜,吃都吃不完,回家过春节,还背了好多莴笋回家。她却嚷道:“什么尿啊粪啊,好臭好恶心啊!”我笑引高家岩贫下中农杰巴同志的名言:“资本主义批起来臭,吃起来香!”问她:“你当年是怎么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
  好多年后,我在狮山读研究生。同寝室大明兄,周末,跟我一边喝酒一边回首往事,说他插队时,创作过一个独幕话剧,名叫《一桶尿》。说有家贫下中农社员,尿满一桶后,老爹要担去浇自留地的蔬菜,女儿却要挑去浇集体的庄稼,戏剧冲突由此展开。贫农老爷爷上场,忆苦思甜,用烟杆指儿子鼻子,一跺脚:“咳, 你忘本啦!”然后老支书上场,宣讲社会主义人民公社的优越性,提高觉悟,统一思想。最后父女俩就抬着那一桶尿,唱道:“人民公社是金桥……”兴高采烈去浇集体的庄稼。
  我笑道:“你这是编的故事?”大明兄也笑:“文学创作不是编的,难道还是真的?”说他们到公社参加汇演,找了个真尿桶当道具,一股尿骚气,把大家熏惨了!我笑着点评:“你的剧本是革命的浪漫主义,表演却是革命的现实主义!”大明兄总结道:“当年文艺创作,都这模式嘛。”现在有些后生,毛粉丝,看电影戏剧小说,赞叹毛时代的人思想多革命道德多高尚,不知这些作品都是“一桶尿”式的“伪现实主义”,却美其名曰: 革命的浪漫主义和革命的现实主义相结合。
  很多年后,我任教川大,看某生毕业论文《论陶渊明田园诗的文化精神》,题记却引法国启蒙思想家伏尔泰名言:“种自己的园地!”想起当年插队,老队长嘱咐我:“种好自己的菜园子!”不禁莞尔。



“文革”武斗记
作者:谢不谦 提交日期:2010-2-22 1:51:00 正常 | 分类: | 访问量:2565

  “文革”两派大规模武斗,大概在1968—69年。我老家宣汉县城,地处大巴山区,山高皇帝远,但跟达州成都重庆等大城市一样,也分两派:“三代会” 和“四代会”。现在想起来,不三不四,无聊至极,但当年却煞有介事,势不两立,先是“文攻”,后是“武卫”,闹得冤冤不解。
  两派最早是打喇叭仗。“三代会”占据县城中心制高点电影院,高音喇叭就架在电影院屋脊上。“四代会”则以附近县人委的工交大楼为据点,楼顶也架着高音喇叭,整天互相攻击。这叫“文攻”。攻击什么,我忘了,总之唯我独左唯我独革,斥对方背离毛主席革命路线。“三代会”居高临下,喇叭分贝又高,盖过“四代会”。“四代会”就在楼顶设置一巨无霸弹弓,好像是长条凳倒扣过来,以凳腿为弓,以自行车内胎为弦,以鹅卵石为子弹,一飞弹就把“三代会”高音喇叭打成哑巴。这叫“武卫”。
  我妈小学老师,是“三代会”。我哥和我,貌似听我妈的话,也倾向“三代会”。我们跟一群娃娃去电影院外看热闹,见“四代会”把“三代会”的喇叭打哑了,气愤惨了,纷纷摸出弹弓,向工交大楼射击,都打在墙壁上。我妈有个学生德勇,低我一年级,却是个铁杆“三代会”,猫着腰向前冲,猛地跳将起来,近距离射击,一弹弓就打碎了二楼的玻璃窗。大家都赞他是神枪手,说如果赶上革命战争年代,凭他这枪法,绝对打成个独眼龙将军。德勇眇一目,很低调:“靶子那么近,谁打不中啊?”
  却说那天,“三代会”喇叭被打哑后,“四代会”就掌控了话语权。高音喇叭中,一男一女,宣汉普通话,交替欢呼:“这是毛泽东思想的又一伟大胜利!”“这是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又一伟大胜利!”云云。叫嚷才一会儿,“三代会”约五六十人,个个手持钢钎,头戴籐帽,神情凛然,念念有词:“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在一个手执话筒的“眼镜”指挥下,向工交大楼挺进。我们娃娃高兴得跳起来,比看战斗影片还激动,呐喊助威:“打,打,打!打他个底朝天!”
  谁知刚到楼底,石头瓦块从天而降,把“三代会”砸得抱头鼠窜,落荒而逃。我们笑惨了,居然敌我不分,鼓起巴巴掌来。手执话筒的“眼镜”恶狠狠喝道:“你们到底是哪一派?”把大家问瓜了,我哥大义凛然说:“我们是革命造反派!”把“眼镜”震翻了。其实,无论“三代会”,还是“四代会”,最早都是一派,“革命造反派”,都誓死捍卫毛主席,捍卫毛泽东思想。后来,不知触动了哪根神经,竟一分为二,好像一山容不得二虎似的。两派的高音喇叭,除了互相谩骂,播放的都是同样的圣旨,同样的红歌,却不共戴天,你死我活。不仅我老家,全国皆如此,都在争相保卫毛主席。这里面的奥妙,我至今搞不清楚。猜测:他们可能被灌了“迷魂药”?灌他们“迷魂药”的人,却在北京城里偷着乐。
  却说“三代会”被“四代会”石头瓦块击溃后,迅速改变战术。找来几张乒乓球桌,人顶着,慢慢向工交大楼靠拢。石头瓦块砸在乒乓桌上,砰砰砰,就如同砸在坦克车的铁甲上面。突击队终于靠近楼底,手执钢钎,一跃而起,砸门砸窗,要端掉“四代会”的宣传据点。“四代会”守军,约十二三人,大都是文质彬彬的“眼镜”,全站上屋顶,高唱“完蛋歌”:“在需要牺牲的时候,就要敢于牺牲。包括牺牲自己在内,完蛋就完蛋……”仿佛依稀记得,有两位女郎,长发飘飘,手挽手,边笑边唱,唱得我热血沸腾,至今还记得这首林副统帅语录歌:“战场上枪声一响,老子下定决心,今天就死在战场上~~”
  正在两派生死决战之际,解放军赶到了。好像是一个班,全副武装,冲到工交大楼前,阻断“三代会”的攻势。屋顶上的“四代会”狂呼:“向解放军学习!向解放军致敬!”下边“三代会”却不服气,团团围住解放军,斥他们偏袒“四代会”,没执行毛主席指示,把一碗水端平。带队军官冲出包围,喝道:“你们再敢向前一步,我就开枪!”举起手枪,对天连发三响,砰~砰~砰!“三代会”先是一愣,然后群起而攻之,要去夺他的枪。军官就对地射击,砰砰砰,又是三响。我距军官就七八步远,第一次近距离听到枪声,看见子弹嗖嗖嗖钻入地下,之惊心动魄,至今难忘。
  这都是小儿科。不久,武斗迅速升级,冷兵器发展为热兵器。开始是三八式、七九式老套筒,捷克式水重机枪等,后来就是五四冲锋枪、半自动步枪、自动机关枪等新式武器。两派都有退伍军人加入,打得难分难解,经常死人。感觉很恐怖,一点不好耍。解放军坐山观虎斗,也不来管。正应了毛的话:“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只要听高音喇叭一播放毛词《蝶恋花》:“我失骄杨君失柳~~”我妈就感叹: “唉,又死人了!”我就把《蝶恋花》当成了哀乐。没想到,“文革”结束,恢复高考,语文考试,默写题,就是这首《蝶恋花》!我哼着曲调,不假思索,一挥而就。觉得不过瘾,还写上了英文:“I have lost my proud Poplar and you your Willow~~”
  时过境迁,现在很多“愤青”怀念“文革”,我就想起一句古话:“宁为太平犬,不为乱离人。”“文革”内战,那可是真枪实弹,子弹不长眼睛啊。记得1969 年元月,“四代会”纠集邻县开江的“210”,要把“三代会”赶出宣汉。我家所住小学,是全县的制高点之一,两派必争之地,凶多吉少。那天枪响后,校园上空,子弹横飞,我哥的同学,老县长之子李钢(铸?),就是在学校坡坡上被流弹击中,死于非命。枪声一响,我妈赶紧带我们去学生德勇家躲避。神枪手德勇姊妹四人,爸妈都是拉板板车的搬运工,还有个老奶奶,都很厚道,住在校门外斜坡上的土墙瓦房中。我们在他家住了大约三四天,没见到他爸,说是参加“三代会”守城敢死队去了。
  却说我老家两派武斗,最猛烈的攻城火器叫“蛤蟆炮”,据说是邻县开江土工程师发明的土炮,一发射炮弹,就蛤蟆般地乱蹦乱跳。但只是听说,从来没见过。有道是:“蛤蟆炮,跳跳跳;威力大,就是没目标!”我们避难德勇家的时候,裹着棉被,靠着土墙,不怕子弹横飞,最怕的就是“蛤蟆炮”。听说“四代会”在河对岸笔架山上,摆了好多门“蛤蟆炮”,对准城里制高点。城里“三代会”,也在制高点上,布置了很多“蛤蟆炮”。两军对垒,气氛紧张。但在“四代会”和“210”联军的猛烈攻势下,“三代会”虚晃几枪之后,就战略大转移,撤退到达州去了。
  过了几天,风平浪静,我去找德勇玩。德勇说,他在山坡草丛中捡到一截粗铁管,很重,不知是什么玩意。我那时也喜欢捡破铜烂铁,卖给废品站,买棒棒糖吃。却说德勇把铁管搬出来一看,大约一尺多长,拳头般粗,两头塞着青杠木。我说,青杠木做罗陀最好。德勇说:“你能取下来,就送给你?”但无论我怎么使劲,也拔不出来。就高高举起,猛地向石板上撞去,铁管砰地一声,木塞还是纹丝不动。失望而归。
  第二天,正在吃早饭,突然听见“轰隆”一声巨响,我家门窗都在抖动。随后听见外面一片惨叫。冲出校门一看,竟是德勇家出事了:房顶被掀掉,姊妹四人满脸黑灰,跪在地上哀号。我妈赶紧上去,抚慰他们,送他们去医院。据德勇说,他爸跟“三代会” 大军撤退到达州,念家心切,偷跑回来,半夜才摸回家。早上去火塘边盛饭,说声“炸弹”,用火钳去夹,就爆炸了。因有老爸这一挡,姊妹四人虽然受伤,却幸免于难。老爸和奶奶当场被炸死,血肉横飞;妈妈去挑水,才躲过这一劫。
  大概一个多月后,德勇来找我玩,说,那颗炸弹就是他捡的那截铁管。我吓一跳:“怎么可能?”他说,他放到火塘里烧,想烧掉青杠木塞,把铁管当废铁卖,结果被烧爆了。德勇问我:“是不是蛤蟆炮炮弹?”我说,我也没见过蛤蟆炮弹,也可能是颗土炸弹?40年过去了,现在回想起来,还有些后怕,若我那一撞,万一撞响,“轰隆”~~谁知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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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升初作文:愚公挖洞
作者:谢不谦 提交日期:2010-2-24 0:15:00 正常 | 分类: | 访问量:1194

  我上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党报欢呼:“文革”已经取得决定性胜利,形势一片大好。但中苏边境珍宝岛,却爆发了武装流血冲突。消息传来,全国人民愤怒了,宣汉人民愤怒了,上街游行示威,声讨苏修社会帝国主义。报纸电台造势,气氛更加紧张,空气中好像都弥漫着火药味。大街小巷,红油漆刷写着最高指示: “提高警惕,保卫祖国,要准备打战!”“备战备荒为人民!”“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
  我们男生从小就是好战分子,常常后悔我生也晚,没能赶上革命战争年代,跟着毛主席打江山。听说要跟苏修开仗,精神为之亢奋,盼望快点长大,参军上前线,跟苏修短兵相接,端起刺刀冲锋枪,哒哒哒,为祖国而战,为毛主席而战,把五星红旗插上克林姆林宫!
  老师却笑道:“刺刀冲锋枪?那是哪辈年的老黄历!”说现代核战争,不分前后方,到处都是前线。苏修的飞机,随时可能飞来轰炸我们宣汉,扔原子弹。现在回想,殊觉可笑:老家依山临河,就一片片破瓦房,世界上有哪个瓜娃子国家的总统,会派轰炸机来我们这穷山沟扔原子弹啊?
  但老师不是故意制造核战争恐怖,而是上级布置的战备教育。学校在办公室墙壁上,张贴出防空系列知识图片,还组织我们观看电影,如何防护原子弹。现在还记得,原子弹爆炸那一瞬间,超强光,千万不能看,看了就瞎眼。迅速穿上白色衣裤,或裹上白色被单,可以减少辐射;匍匐在凹地或沟沟里,可以避免冲击波。我们教室外面,恰好有一个凹塘。大家都说:“这里就是最好的藏身之地?”幼儿园毛根同学程咬金,喜欢打打杀杀,貌似很懂军事,却不以为然:“你们以为这是躲猫猫啊?万一原子弹就扔在里面呢?”
  大家就有点恐慌:咋办喃?这纯属杞人忧天,党中央毛主席早有统筹安排。按照军事建制,全校师生被编成班排连,搞防空演习。记得有一天,正在上课,黄桷树下的吊钟突然敲响,“当当当”,很急促。老师说:“这就是防空警报!”大家倏地站起来,在老师带领下,小跑步到城外六七里远的梨荫溪,分散隐蔽。我们匍匐在杂草丛中,看天空盘旋的老鹰,林间惊飞的鸟雀,想象那就是苏修来犯的飞机。折下树枝当高射机枪,对空射击,哒哒哒,砰砰砰。老师却猫着腰走过来,压低嗓门喝道:“这是防空演习,不是玩游戏!”叫我们注意隐蔽,不要暴露目标。却有几个颤花女生,用树枝扎成伪装帽,插上几朵野花,笑嘻嘻戴在头上,故意晃来晃去。我们年幼无知,审美都没得观,见不得女生花枝招展颤翎子模样,恨恨诅咒: “敌机来轰炸,肯定先炸死这几个妖精婆娘!”女生当即反击:“你姐才是妖精,你妈才是婆娘!”语言暴力,把我们骂瓜了。
  防空演习后不久,按照毛主席“深挖洞”的战略部署,各单位就近挖防空洞。学校选中的洞址,在大门外坡坎石崖下,男女老师轮班上岗,用钢钎铁凿,硬碰硬,硬是在崖壁上打出一个洞。掘进三四米后,石头太硬,就用雷管炸药炸,天天都听见轰隆隆闷响,地皮都在颤动。我们钻进去看稀奇,却见洞里积满水。老师都卷起裤腿,站在水里,挥舞铁锤,砰砰砰,火星四溅,让人很震撼很激动。老师是学生的榜样,我们就自发组成挖洞小组,三五人或五六人,自由组合,去找地方挖防空洞。
  却说学校侧门外,临北门河,有一座荒山坡,大人叫它土地坡,小娃娃却叫它“梁上”,县城最高点,原来是我们放飞风筝的地方。我和程咬金、刘娃等几条好汉,在土地坡“梁上”找到一堵石崖,沙石结构,用小铁锤小钢凿,凿了一学期,凿进三四尺深,勉强能蹲下三四个娃娃。有一天,那几个游手好闲的颤花女生来参观,阴阳怪气说:“哟哟,这也是防空洞?莫说原子弹,就是扔一颗手榴弹,弹片飞起来,也把你们全都报销!”把我们气惨了,斥她们破坏“备战备荒为人民”,一顿义正词严的臭骂,把她们轰走了。程咬金说:“战争,是咱男子汉的事!”大家赞同:“打起仗来,女生都是花姑娘的干活!”然后憋着劲,继续向纵深发展,不达目的不罢休:不仅能防敌机轰炸,还能打地道战。但没等到苏修的飞机来轰炸,林副统帅却急不可待地飞往苏联,在蒙古温都尔汗自我爆炸了。全党全军全国的头号敌人摇身一变,变成了林彪反党集团,防空洞也就不用继续挖下去了。
  我们就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棒地混完小学,本该升入初中,但县城中学停办,无学可升。上山下乡,年龄又太小,就继续上七年级。期末,学校接上级通知,试办“戴帽初中”,元旦节后就举行升学考试。第一场考语文,就一道命题作文,题目写在黑板上:学习《愚公移山》的心得体会。
  《愚公移山》是红色经典“老三篇”之一,大家都能横流倒背,心得体会,也不知写过多少遍。但大都一个模式:先引毛主席讲的愚公移山故事:“说的是古代有一位老人,住在华北,名叫北山愚公。他的家门南面有两座大山挡住他家的出路,一座叫做太行山,一座叫做王屋山~~”或一段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然后干巴巴罗列自己的缺点,贪玩好耍,怕苦怕累,上课爱说话,学习目的不明确,不能持之以恒,忘记了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民在受苦受难,等等,甚至把别人的缺点也往自己身上扯。然后对照愚公精神,上纲上线,自我贬损:“我是多么懦弱啊~~”“我是多么幼稚啊~~”等等。最后表决心:“这是不对的,今后一定改正。请党和毛主席看我的实际行动吧!”
  我最初写心得体会,也是这种“检讨书”加“决心书”模式,但后来读雷锋日记英雄模范心得,竟无师自通,总结出一种“顿悟法”。比如写劳动,扫地搬课桌之类,我先是怕苦怕累,唉声叹气,这时,耳边突然响起毛主席谆谆教导:“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或眼前突然浮现出张思德、白求恩、愚公、刘胡兰、黄继光等英雄形象,内心独白:“革命先烈连死都不怕,我们还怕苦怕累吗?”想到这里,浑身一震,增添了无穷无尽的力量,云云。煞有介事,活灵活现。每次讲评作文,老师都要表扬我,说我能理论联系实际,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心得体会生动具体,写出了真情实感。其实,这都是为文造情。巧妙迎合官方意志,就像央视“春晚”那些小品,貌似插科打诨,其实是在献媚。这是我做人的世故,也是我作文的秘诀。谁教我的?雷锋叔叔英雄模范。
  却说小升初作文,也是纸上谈兵,我却想冒个皮皮,出个彩。咬着笔头,灵机一动:何不把我们挖防空洞跟“愚公移山”联系起来?就自拟了一个题目,“愚公挖洞”,将原题改为副题。大意说,第一次去土地坡挖防空洞,手都震麻了,却只在崖壁上留下几道划痕。大家很沮丧,唉声叹气道:“这么坚硬的石头,猴年马月才能挖出防空洞啊?”大家带着这个问题,重温毛主席的光辉著作《愚公移山》:“愚公回答说,我死了后有我的儿子,儿子死了,又有孙子,子子孙孙是没有穷尽的。这两座山虽然很高,却是不会再增高了,挖一点就会少一点,为什么挖不平呢?愚公批驳了智叟的错误思想,毫不动摇,每天挖山不止……”大家心里豁然开朗,都说:石头虽然很硬,但却不会变得更硬了,挖一点就会少一点,只要我们齐心协力,象老愚公那样,坚持到底,为什么不能挖出防空洞呢?大家就鼓足干劲,轮番作战,这个同学累了,另一个同学接着上,前仆后继,争做新时代的活愚公,天天挖洞不止。有个同学程咬金,手都磨起了血泡,却坚持轻伤不下火线,高声朗诵:“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一咬牙,继续投入战斗,云云。
  这篇作文,学习《愚公移山》的心得体会,虽然没能感动上帝,却把评卷老师感动了,给我98分,全年级第一。程咬金问我有什么独特的心得,我就背诵作文给他听,他却很不服气,说我是吹牛不打草稿:“挖防空洞,我最卖力!学习《愚公移山》,我咋不知道喃?”我笑道:“加窝儿嘛。”程咬金瞪着豹子眼,斥道: “原来你写作文,都是这样无中生有地加窝儿?”由此得出结论:作文写得好的人,就是会说假话,会加窝儿的人。“加窝儿”,老家土话,虚构夸张,添盐加醋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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