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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歌:文革日记 (1966-19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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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3-20 12:00:31 | 显示全部楼层
悲歌:文革日记(13)一一 被侮辱与被遗忘的

一滴水也许无法映射出大海,但它的DNA 谁也无法改变,无论是当权者还是岁月。唯一改变的,是那些坏人的年龄。他们变老了,权势也更大了,甚至还子孙满堂,晚年幸福,但他们手上的血从未干过。至于道歉和忏悔,那从来都不是中国特色。

10/1/1968

上午

今天是国庆节, 也是我来到黄河农场报到的日子。说是知青农场,不过是沿着黄河南岸的一道干渠划出来的百十亩盐碱地。远远望过去,一大片白花花的荒地上连杂草都很难生长,树更是稀稀拉拉地没有几棵。未来的农场除了一排半坍塌的破草房,就是新运来的许多红砖灰瓦和木料堆在院子的角落里。

豫东平原上秋风萧瑟,黄沙弥漫。 眼前的一切让我心潮难平。连下乡到这里都如此艰难,以后的人生之路还不知道会怎样地曲折多难呢。

农场的主要领导是城里来的带队干部老王,一个身材瘦削,寸发长脸,戴一副黑框角质眼镜的中年男人。他原来是市商业局的一般干部,眉宇间城府颇深,说起话来一口浓重的豫西口音,支刺不分。一见到我, 他就说昨天县安置办公室的老马专门给公社打来了电话,情况都知道了。他弹掉手里的烟灰,缓缓喷出了一个烟圈,细长的眼睛中带有几分狡黠地微笑着。他没有说出来的话似乎是,老马能为你的事这样特别关照,你小子一定有啥门路啊!

我除了感谢他, 没敢多说详情,毕竟自己孤身一个,又是外来者。 看看四周, 那些本市知青大多来自两所中学。 他们互相几乎都是熟人,离家也不过三十多里路。此时大家围在一起嘻嘻哈哈的抽烟闲聊, 似乎根本没多大压力。。

10/3/1968

除我之外,先后已经有好几十名男女知青到了农场报到。上午的成立大会上,手指着那一大片荒芜已久的盐碱地,老王宣布,农场当下的主要任务是建房,同时为明春的春播做好准备。为了强调,他挥舞着胳膊说, 我们一定要赶在天冷之前先把住房建起来。还有, 不经农场批准,不许擅自回家。他的话音未落, 下面的知青们就在小声地议论纷纷。我身边的一个男知青抱怨说,离家三十多里这么远, 俺是独生子,家里要是有点啥急事还不能回去看看?离家太远?我听了不免有点感慨,但啥也没敢说。

本省规定,每个知青有250元的安置费和半年的国家供应粮,主要是用来修建住房用的。住房的确是新来者们最需要的。看看我们暂住的几间破草房,大都是原来生产队留下来的牲口房,透风漏雨不说,屋里地下墙上还留下了一股股刺鼻的牛粪马尿的味道,一进去就扑鼻而来,连墙上新贴的“ 扎根农村干革命” 这样的大红标语和地上铺的厚厚的稻草, 也无法减轻一点点臭味的浓烈程度。

10/4/1968

环境虽然艰苦, 但很快我就发现此地民风淳朴, 大家对我这个外来者毫不见外, 令我感到心里热乎乎的。

记得在家上小学时,班上转学曾来过一个唐山男孩。他只要一张口,班上那些坏小子们就起哄,嘲笑他的老侉口音,想些坏点子捉弄欺负他更是家常便饭。进了中学后,学校里同学间那些骄横粗鄙不知平等待人为何物的事情就更多了。就算现在,假如一个满口河南话的知青独自插队去内蒙到了他们那一群人中间, 我敢担保他羊入狼群,处境一定不会象我现在一样简单祥和。原因何在?普通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竟会有这样大的差异,究竟是人性问题还是大都市和小城市民风的区别?亦或是别的什么社会原因造成的?我深信,类似的现象到处都有。

我虽然想不明白, 但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回乡插队这一决策的无比英明了。哈哈。命运第一次暂时掌握在了自己的手上。真好。

10/12/1968

在搬砖送瓦盖房的劳动中, 很快我就有了几个谈得来的朋友,其中的小黄小李两人和我年纪相近,同样喜欢看外国小说,也都对艺术有强烈的兴趣。小李会吹笛子,是学校文艺宣传队的,正在学拉小提琴;小黄很有美术天分, 素描底子不错。 今天休息时,我不由地说起了哥哥一条腿跨进了中央工艺美院的不幸经历和家里的画册来。接着,我们从徐悲鸿一直扯到伦勃朗和徐文长, 谈得还挺投机。各自手里的劣质香烟也一根接着一根地抽个不停。

10/14/1968

我在盖房时负责朝站在脚手架上方的小黄扔砖,小李在一旁负责搅拌水泥。秋高气爽,阳光灿烂,野外的空气很干净,伙食也还算不错,尤其是新鲜的蔬菜完全来自附近的村庄。大家一起有说有笑地劳动,日子倒是过的很快。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参与盖房,更是第一次学会把砖、瓦或一布兜搅拌好的水泥甩到高高的脚手架上同伴的手里。他接到后迅速倒出来给掂刀师傅,然后再把空兜丢下来给我。如此循环反复。这些动作看似简单却要出手力度恰当落点准确,还要两人配合默契。

眼看着从无到有,十几间房子的地基,墙壁一一成型,上房梁时建筑队还依照本地的风俗放鞭炮庆祝, 令我颇觉新鲜有趣。历史书上说的“劳工神圣” 这几个字,我开始有了些新的体会。

下午

休息的时候,来自北京的小张也加入到我和小黄小李几个人中间,大家天南海北乱扯一通。到底是皇城根底下来的,小张十分健谈,无意中好几次提到了他父亲是军人,母亲在外交部工作,引得坐在旁边的几个女孩子一直在注意地看他。至于那两个来自广西的兄妹,小梅和哥哥小广,却沉默寡言, 只是聚精会神地听别人说话,很少插嘴。

10/17/1968

我们的农场食堂先盖好了,今天大家第一次围坐在简陋的大木板桌四周一起开饭。为了庆祝,还有肉菜,几十个年轻人们说说笑笑好不热闹。我有个怪癖从小不吃任何肉,此时看着面前碗里那猪肉粉条炖白菜有点为难。想不到坐在旁边的小广悄悄地对我说,没关系, 你可以把碗里掺杂的肉片夹给我—— 我有些惊讶地问,你们兄妹不是回民吗?他满不在乎地说,是啊,可我们是客家人, 迁到南方都几百年了, 祖上那些老规矩我才不在乎呢—– 其实, 没肉的时候,我最喜欢吃大油炒的菜了。

听了这些话,我赶忙照办把肉挑出来了给他, 两个人因此话也多了起来。

10/27/1968

第一排新的红砖房在不知不觉中建了起来。今天我和小黄小李还有小张等人搬进了同一间,分别占据了宿舍内靠窗相对的两张上下床。漂流数月,终于有了个自己的小窝了。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小窝,我好开心。

10/29/1968

傍晚放工后我们几个人沿着干渠跑去看乡人撒网捕鱼。没想到这十几米宽的干渠里居然会有这样大的鱼,那些红头金尾拼命在网里活蹦乱跳的大鲤鱼实在喜欢人, 看得我口水直流。这是黄河里最有名的特产,据说本地人结婚宴请媒人时缺了这道菜,娘家人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我从外面回来了就看书。 别的宿舍里有喝酒打扑克有睡大觉的。还听说昨晚农场里有人偷偷到附近村里偷老乡家里的鸡,没得手反倒被狗咬伤了屁股。此事今天成了农场成立以来的头号新闻。此外,还有一对知青公开谈恋爱还竟然不加掩饰地搂搂抱抱,直把老乡们看得目瞪口呆。 也有人不请假回家还从城里带回来手抄本黄色小说被领导发现后痛加训斥的。

这一段我只顾看热闹,几乎忘了想家。

11/28/1968

不觉地天渐渐冷了。

在今天的家信里,我报告说下乡以来首先学会了两样:抽烟喝酒。和同伴及村民们相处,几乎每个人都抽烟,和领导见面要先敬烟更不用说了,用知青间最流行的话说就是办任何事都先要“ 研究/烟酒”一番。知青和附近的村民们一样,抽得起的烟当然是最便宜的“前进”牌之类,白酒就更别提了,是那种本地乡民用红薯藤和不知哪里弄来的酒精混合酿制出来的劣质酒,根本没有厂家商标劲头还特别凶。一小杯喝下去让人立刻昏头胀脑,土话叫做“一口懵 ”。我试过一次, 果然厉害。

我还知道了本省有名酒宝丰和林河大曲,甘甜醇香的民权红葡萄酒之类。当然,多数时候,这些只不过是知青们的梦中之物罢了。酒喝不起,却不妨碍我很快就把中国十大名酒倒背如流,好象过去在学校里背俄文单词一样。说也奇怪, 发现了自己的记忆力还不错之后,下午忽然有个何不自学俄文的念头在脑子里一闪而过。想想,又觉得太不切实际了。教过我的北大毕业的魏恕老师俄文很棒,结局却那样悲惨, 我就是学了俄文又有何用?

从俄文又想到了俄国的普希金,还有我唯一喜欢的三十年代中国作家郁达夫的不幸结局, 我终于黯然了。难道真的是“文章憎命达 ”, 而且无论中外么?

晚上

干了一天活, 晚上外面寒风凛冽,屋里冷得睡不着觉, 我和小黄聊郁达夫普希金等聊得正起劲,小李不知从哪里拿出来一张俄罗斯油画的照片给我们看,还骄傲地大声朗诵般地说,看呐,多么美丽的坚守!我抢过来一看,竟然是一幅俄罗斯名画家列宾的作品:《 美丽的坚守》。以西伯利亚的冰天雪地为辽阔的背景, 画面前方站立着一小群来自彼得堡的美丽端庄的贵族仕女,她们是遭到沙皇严惩的十二月党人的妻子们, 脚下是一点可怜的行囊。她们自愿放弃了上流社会一切舒适和奢华的生活,追随自己起义失败的的丈夫们踏上了几乎肯定是悲剧的流放之路。她们慷慨赴死,只为了心中那简单而明确的理想: 爱情与自由。

我早就知道十二月党人的故事, 但却是第一次看到这幅著名的油画。接下去我们几个人激动地谈论起十二月党人的事情直到深夜。入睡前我还一直在想, 近代中国不知道有没有类似十二月党人这样的勇者,还有他们的那些高贵美丽,为了爱情与理想不惜丢下一切的妻子们呢?一直反常地只做旁听的小张似乎猜到了我的疑问, 郑重地说,根据他的观察和长期研究, 中国有的最多的是因政治原因离婚的夫妻, 少的是,或许根本就没有十二月党人这一类贵族, 更别说他们勇敢的妻子们了。

我睁开睡眼问何以见得?他却没有答话,小屋里早已经鼾声四起了。

12/9/1968

夜里越来越冷,睡不着觉, 可瞎聊得也实在有些腻了,我和小黄干脆就从上下铺各自的被窝里探出头来,开始划拳。没有那些名酒,甚至连“ 一口懵” 也买不起,就各自摆了一碗井水代酒,冰凉冰凉的。酒水不同,规矩却依旧;五局三胜,输者连喝三口,不许耍赖。后来对面床上的小李小张等人也忍不住加入进来,弄成了一场热闹的被窝擂台赛。划拳讲究的是个“猜”字, 要想赢就得猜准对方心思,当然还要反应快了。运动之前那些年,我在家里常陪父亲下棋划拳,所以我早就颇通此道。

今晚的哥俩好、六六大顺的大赛中我又是胜多负少,连续获得好几次冠军,让他们几个先后都灌下了好几大碗凉水,我内心颇有成就感。他们自然谁都不服输, 约好明晚再战。

12/18,1968

深夜

上封信和小红曾提及这里的农场生活。今天接到她的来信。 她一再说挺羡慕我的。她们的连队就在乌苏里江边上,夜里都看得见对岸苏联军营里的灯光。她那里早已是零下几十度的冰天雪地了。每天除了备战备战,还是备战,生活里再无第二种内容和精力。只有夜深人静,她才有了一点点自己的时间, 这种时候她说往往除了想家,就是回忆起我们在一起的那些甜蜜时光。才过去了多久?我们在工学院小树林里短暂相会的那些情景,怎么就好像上一辈子的回忆了?她这样问我。

她在信里还说, 轮到她站岗的时候,看着江上升起的明月,还有和冻得不停眨眼的星星混杂在一起的各色信号弹的亮光, 此时最想哭, 而泪珠一落到了手里的钢枪上立刻就结冰了。

钢枪上坚硬的泪珠我触摸不到,但在信纸的下方分明看到了被她的泪水浸湿的痕迹, 连名字都有些模糊了。我心里不由一阵伤感, 十分后悔不该在信里把自己的农场生活描述得太理想化了。我一高兴起来就容易头脑发热,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小资产阶级狂热的表现吧?

你说我们何时才能团圆呢? 她每次的来信几乎都是这样结尾的。我不知道答案, 只能默默地闭上眼睛,竭力想象着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孩子,寒冷的月光下背着沉重的半自动步枪,独自艰难地在齐腰深的雪地上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的情景 。

朦胧中 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扶她,又想触摸她那帽檐下眉睫处白色的细小冰柱,却被桌上的油灯烫到了手指, 人也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12/27/1968

也许是老天爷的惩罚。没多久,这一百多号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知青们,也包括我,还真地乐极生悲了。

我们的黄河知青农场才成立几个月, 房子还没完全建好, 已经先后几次传来农场管理不善,受到公社和上级批评的消息。具体说就是我们这些年轻人活干得太少太慢,却吃得太多太快, 国家拨给的半年口粮才三四个月就要被我们吃光了!公社派来调查的干部说我们现在已经开始吃明春的种子粮了!

12/30/1968

坏消息接连不断。

为人和善的老王昨天被调走了,今天新来了一个姓聂的带队干部。他整天阴沉着脸,背着手到处训人,除了见到漂亮的像小梅那样的女知青的时候例外。

农场的伙食越来越差。北风呼啸, 盖房子也更难了。新年将至,请假回城探家的人越来越多。有的人请假没获准,干脆就偷偷自己溜了, 好久还不见踪影。不用说老聂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了。

晚上

今天晚上太冷我睡不着觉,正在油灯下看书,小黄走进来悄声和我说,看起来这里的好日子快到头了。我吃了一惊,还没来及细问,随后进来的小李插嘴说他俩刚刚去农场办公室找老聂请假回家,还没进门就听见老聂在打电话, 好像是和谁在激烈争论。小黄又加了一句,还吵得挺厉害的,好像在争农场解散后,房屋土地应该归他所在的生产大队——– 老聂的情绪太激动了,连我们进屋了他都没注意到。

我的脊梁骨一阵发凉。一阵不祥之感涌上心头——–农场散伙?这怎么会呢?怎么可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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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3-20 21:43:26 | 显示全部楼层
悲歌:文革日记 (14)—— 被侮辱与被遗忘的


01/15/1969

上午

最坏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大雪飞舞中,农场全体知青集中在院子里,脚下胡乱堆放着各自的行李。附近几个大队派来的十几辆马车等候在四周。公社韩书记正式宣布黄河农场解散, 知青们将分别插队到各个生产小队的知青点中。

面对着刺骨的寒风,我们垂头丧气地站在雪地上像一群待宰的无助羔羊,就连平日最调皮的几个家伙也不做声了。 老聂按照领导事先定下的名单点名, 知青们随即爬上了不同的马车。没有任何选择, 也没有任何争辩, 一百多名知青就这样被分散到方圆十几里内的各个自然村中了。小张和我将去齐庄,就在斜对面的干渠另一侧,距农场很近。好朋友小黄小李去要西南几里之外的杨庄,而小广兄妹则被分到了十几里外最远,人口也最多的马家集,那里有不少回民。

漫天风雪中大家挥手告别,我看到有几个女生在抹眼泪。那些车把式们大声吆喝着,手里的鞭子甩得劈啪乱响,然后赶着各自的马车粼粼地离开了农场大院。坐在马车上我凝视着那两排浸透着我们许多汗水的红砖平房, 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越想安定越得不到。也许,我的命里注定,就是要不停地经历一次又一次的迁徙和动荡吧?

马车颠簸着爬上了横跨干渠的石板小桥,再回头,漫天风雪中农场大院早已不见了踪影。

01/16/1969

晚上

我们三个男生被分配到队长老赵家暂住, 三个女生住到了隔壁的会计家里。我不敢相信队长的家里竟然家徒四壁,除了几件农具散乱在门外, 黑洞洞的堂屋里除了灶台、一个简陋的小桌子和几个板凳,连把像样的椅子都没有,墙上倒是贴着不少革命语录和宣传画。

除了我和小张, 另一位男知青小尹是本地人, 老高一的。他比我大一岁, 说话慢悠悠的,圆圆的黑脸上总是带着憨厚的笑容不说,还擀得一手好面条。今晚第一顿饭他就露了一手, 让队长全家和我们两人惊叹不已。他擀出来的面条不但真得能提起三尺长不断,煮出来更是筋道好吃。好,有嚼头!胡子拉碴的老赵队长连连夸他。小尹的黑脸此时竟红得像个大姑娘, 我和小张想笑却不敢笑。

可惜的是,咱们家的白面太少,下一顿我们就要吃高粱面窝头了,赵大婶收拾碗筷的时候抱歉地说。

01/28/1969

下午

今天的活是挖水渠。我们和一小群男女社员一起扛着铁锨来到了村东头的一大片盐碱地。眼前那一片荒草丛生的土地很奇怪,每块地都十米左右宽,约半个篮球场的长度,四周都被一尺深的沟渠隔开, 远远看过去就像挺整齐的几何图形。

还没干一会儿, 小张问老赵队长,这样四面挖沟中间高出一尺多的土地是啥意思?老赵还没回答,我未加思索地脱口而出,不会是井田制吧?你说啥?井田制是啥?老赵停下来反问我。看着他那被劣质香烟和“一口懵” 酒精熏的布满血丝的眼睛, 我说看着像井字,还没来及再说这“井田”可是咱老祖宗一千多年前发明的玩意,地头上远远地有人在喊老赵,大队里叫他去开会。见队长走了, 社员们立刻放松了。大伙还没挖几铁锨土,有蹲下来抽旱烟的, 有跑去小树林里解手的,大多数人成了“ 三支腿 ”, 就是拄着铁锨站在那里停下来不干活,聊天瞎扯个没完。

冷风飕飕,荒野里实在太冷。过了一会儿没见别的队干部过来,社员们干脆就一窝蜂地躲到了避风的干渠堤岸下面, 在松软的沙土地上半躺半卧地晒起太阳来了。我第一次体验到了大锅饭的滋味。

闲坐久了有些无聊,我指着那一块块“井田”问身边的老贫农赵能,当初为啥把田地弄成这种形状?他叼着旱烟袋使劲吸了两口,慢悠悠地说, 还不是58年大跃进那阵子,大炼钢铁把这一带的林子全砍光了,黄河岸边这些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沙土地一下子全变成了盐碱地, 啥都不长啊!后来上边让挖台田,说能避开盐碱, 就成了这个样子。唉,费了多少劳力,谁知结果更糟,盐碱往上涌得更厉害,连草都不长——-我旁边侧卧着的年轻农民保种插嘴说,管它啥台田呢,听说大跃进那阵子村里吃大食堂,也不用做饭了,多好哇, 后来咋不吃了呢?听见这话,赵能瞪着眼睛说,你知道啥?那时候你才几岁?60年俺家里饿死了两口人,剩下俺娘扯着俺和弟弟去要饭,结果呢?还没走出公社就让端着枪的民兵拦住了——

他还没说完, 有人喊队长回来了。人们纷纷爬起来去干活了。

01/29/1969

住在队长家里,我看到小尹不但会自己缝补衣裳, 据他自己说还能纳鞋底!你可真是比个大姑娘都能干啊!我今天由衷地夸赞小尹,他只是和善地笑笑, 微黑的圆脸上还有个浅浅的酒窝露出来。谁家的女儿嫁给你可是有福了!家务活全包了。小张也打趣他, 他还是微微一笑。这样性格温良的男孩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和他一比, 那个住在隔壁会计家的女知青方抗美简直是个假小子, 头发特别短不说,在地里干活比谁都卖力。据她们学校的人说,她曾是学校里的红卫兵小头头,冲锋陷阵风光过一阵子,后来不知为了啥原因, 忽然急流勇退, 成了逍遥派。最奇怪地是每天只见她一直闷头干活不说话,谁也不知道她心里想的啥。

01/30/1969

今天我们三个男生搬到知青点里住了。我们的新家是生产队刚给我们腾出来的一间草房, 紧邻着队里的牲口房, 本来是饲养员晚上睡觉的地方。这草房四面透风不说,门框上只挂了个厚厚的稻草帘子。由于天冷,墙上唯一的小窗户被几块砖头封死了,大白天屋里也是一片昏暗。

我们的三个小木床一放, 屋里几乎就塞满了,中间唯一的空地是一个砖垒的炉台。好在有国家供应的取暖煤, 需和黄泥掺在一起才能彻底燃烧。看看屋里,三双筷子一口锅, 这就是我们全部的家当了。

02/02/1969

早上醒来, 我发现被子上盖了薄薄的一层白雪,门上的草帘子被狂风吹得不停乱晃,不时还有大片的雪花钻了进来。我匆匆起床,发现炉火已经奄奄一息。小张也醒了,他忽然惊慌地大叫, 我闻到有煤气味!煤气味!我们不会是煤气中毒吧?小尹到底是本地人,在被窝里不慌不忙地笑道,慌啥,这里四处漏风, 哪里会煤气中毒?

我这才把心放下。的确,这样的地方最安全,绝对不会煤气中毒。小张听我这样一说也安了心。

03/28/1969

我们在这里住的简陋但知青们吃的全是大米,因为这里是稻区。来信的时候家人问, 黄河岸边的沙土地里也能种水稻?过去从来没听说过。我也觉得奇怪。一问, 原来是用黄河水灌淤改良了土壤,不但压住了盐碱,还把许多台田变成了稻田。这要归功于前几年从信阳地区光山一带来的技术员们。看来真是科学救人啊!

大米虽然好吃,可是种稻子太不容易了。村民说春天育苗插秧,夏日灌淤管理,秋收割稻子, 到了冬天就是不停地兴修水利。我们今天的活是挖河,这是最苦的活了。站在一人多高的河堤上看下去, 河底全是稀泥,还挂有不少冰碴子,却根本不能穿鞋。跳下去挖了不一会儿我腿上就割出了好几道血口子。没办法,跟着队长大家都这样干,除了会计兼记工员。他没干多久就说要到另一块地去记工分离开了。

种稻子这样不易,可怜的是村民们分了大米根本舍不得吃, 我时常看到村里有年轻人结伴扛上一袋袋大米扒火车西去洛阳甚至西安,把大米换成杂粮背回来,为的是省出些钱来盖房,给儿子娶媳妇。娶了媳妇之后呢? 和我们一起挖渠的保种说,还不是老一套,婆媳不和,闹分家—— 所以这是他至今还未结婚的原因,宁可把精力花在和“兔子”们学点农业技术上。

我问他啥是“ 兔子”?他笑答说,他家里曾住了两个光山来的农业技术员,才离开不久。他们的口音挺怪, 把同志说成“兔子”,因此那些技术员一直被村民们称之为“兔子”。

04/07/1969

上午

现在村里不光有“兔子”们, 还多了个“打鸣鸡”,就是女知青方抗美。插队后不久她就因为劳动积极当上了妇女队长,每天天还没大亮就敲钟催大家下地干活,被人们送了个外号“打鸣鸡”。渐渐地“打鸣鸡”在本地出了名,她不但成了知青模范人物,上了报纸, 前几天还作为本公社的优秀知青代表出席了县上的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讲用会。

04/10/1969

今天一大早,我们就被“ 打鸣鸡”  催起来去秧田里拔苗了。虽然已经是春天了,可清晨寒风飕飕,水里更是冰凉刺骨。 每个人都赤脚坐在秧田里的一个小板凳上,把细细的稻苗拔下来再用草捆成一把,交给旁边的人传到田埂上,再送到大田里插秧。

天阴, 秧田里格外的凉。我披着棉衣坐在水里拔苗身上还是发冷。看看周围那些年龄大的关节有毛病的社员们更可怜了。季节不等人,据说插秧时节每错过一天,到秋收时稻子产量就减少一成。这几天秧田里人们个个瑟瑟发抖,满眼红丝的赵队长和干部们还像督战队似的,不停地催着大家干活,而凌晨那打鸣鸡的叫声也越来越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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