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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四中“劳改队”日记(摘选)
王行国
作 者 前 言
1.我为什么写日记?
文革中全社会掀起“红海洋”浪潮,家家都挂毛主席像,还有一轮红日在大海波涛上冉冉升起的大幅墙画。在我们居住的院子里,唯独我家没挂。一个邻居好心地替我们做了画,劝我挂上,我谢绝了。
无论群众怎样地轮番批斗,无论专案组如何蛮横施压,我坚持实事求是地认识自己,不承认自己是阶级敌人。
清队期间,校副书记刘铁岭在检查中承认包庇“坏人”王行国。我知道这是为揪出我做铺垫,是学校当局的既定方针。但是我忍不住心中的愤懑,去找主持会议的革委会副主任康辑元质问:“凭什么说我是坏人?”老滑头把问题推了出去,让我去问刘铁岭。我问刘:是你把我留校的,是你领导我的工作的,我是什么人你最清楚,凭什么说我是坏人?
一次,在专案组集体审我的会上,我不承认专案组强加给我的罪名,据理争辩,以至对方理亏词穷,只得仗势咆哮:“是我们审你还是你审我们?!”
我崇敬刘承秀老师壮烈殉节抗暴;我卑视乞怜“给我留条狗命就行”的屈膝,我卑视“带着感情唱”牛鬼蛇神嚎丧歌的奴颜。
因此,四中革委会机关报《新四中红卫兵》说我,“拒不认罪,顽抗到底。”
这就是我的性格。写日记是性格使然。
写日记是我对压迫的反抗,是我对现实的困惑,是我对未来还抱有希望。
劳改队没有自由,但是人心是锁不住的,武斗只能触及皮肉,却触及不了灵魂。在强权和野蛮面前,我是个弱者,让低头我就不能昂首,让自侮就得骂自己;但在记录历史上我不弱,我要把文革罪行记录下来——哪怕只是星星点点,留给自己,留给社会。让后人知道,人类社会还有过这样黑暗荒谬的岁月,还有过这样丑陋的历史。一位友人在见到我写的记忆时,不无调侃地说它是“变天账”。说来也有道理,文革的天必须变,它的账必须算。
人不能低下高贵的头,
只有怕死鬼才乞求自由。
毒刑拷打算得了什么,
死亡也无法叫我开口。
这是革命烈士陈然的一首狱中诗。在把这些日记托友人藏之山窝的时候,我曾步其韵反其意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人只能低下高贵的头,
却无时不在企求自由。
毒刑拷打难以忍受,
总有一天我要开口。
2.日记是怎样写出来的?
日记是利用监管的空子写的。
文革初期乱抓乱打,行动野蛮却管理“粗放”。看管的是值班学生,每周轮换,在整治人的方法上各立各的规矩,各有各的邪招,互不衔接。他们的水平只停留在打骂和折腾“牛鬼蛇神”上,他们的精神头用在胡闹取乐上。“牛鬼蛇神”只是供发泄野蛮欲的“大玩具”。对“牛鬼蛇神”是群体性的集中看管,没有专案组一类的盯人审查。
“牛鬼蛇神”每天的学习主要做两件事:学毛著,写检查或学毛著心得,此外就是,不时在屋子里挨打和被拉出去挨打——接受批斗,后来增加了半天劳动。至于毛著是怎么学的,检查是怎么写的——以至于是不是真的在写检查,就没人管了。日记就是在“学习”的掩盖下写的。虽然总是提心吊胆,但一直没被发觉。
然而,仅此而已。后来二进宫——清队再次被揪出来“隔离审查”时,便再也没有写日记的机会了。
清队是由富有整人经验的干部和教师组织领导的,清队给他们提供了发挥才能和向上爬的机会和道路。伙食管理员出身的周春芳,登上“红色政权”革委会主任宝座之后,小人得志,大打出手。他们不遗余力地一批、二批、三批揪出学校教师,关进“学习班”。校园里一片杀气。
这时对“牛鬼蛇神”的监管提高到一个新的水平,严格、精细。
作为重点揪斗对象,我受到特殊待遇——囚在单间牢房,全天候有人专职在身边监守,家属探监要经过搜身检查,哪能有偷写日记的机会。虽然后面还有许多“精彩”内容,60多次批斗,被喷气式滴血满校园……却一个字没有留下。
3.日记是怎样保存下来的?
因为多年挨整,我较早地预感到形势的危急,对过去保存的许多文字材料做了处理,我曾经在南郊农场负责管理全西城区和部分北京市的“右派”,积累保存了大量反右运动和“右派”改造的细致和生动的材料;我积累有大量学生工作和学生思想心理的材料,这些有价值材料都被我付之一炬。回想起来十分心痛。
但是,我保留了文革牛棚日记,我深知它的不可取代的社会价值。
保存必得转移。
转移日记就是转移风险,谁不知道,包庇反革命与反革命同罪。
但是,有人毫不犹豫地收存了我的牛棚日记。其人是红五类,现役军官,他把我的日记收存在大山窝里的老家中。我的日记进了红色保险箱。
顾准说过:“写日记要借写思想改造笔记作掩护。若被发现,则罪加一等。但如果不写。顾准将不复为顾准,良心不复是良心。”我不敢与顾准先生比肩,但是下面所记确是被作为“阶级敌人”在“群众专政”的“牛棚”中冒险偷录的史实。当时,一旦被发现,其灾祸不可想象。因此,笔者不能纵笔直书。因此,今天必须以特殊的视角来重读。不管怎么看,它都是历史的、不掺一滴水分的“原装货”,是当代中国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我常想起陀斯妥耶夫斯基说过的一句话:“我只担心一件事,就是配不上我所受的苦难。”
2011年3月5日
1966.8.4 星期四
早上广播通知,9点工作组向全校作检查,之前学毛著。
8点半多,广播了×××在校外“以革委和党员的身份招摇撞骗”,随即宣布开斗争大会。
外面喊声很大,在开大会的教研组小院已聚集了许多人,都在齐声呐喊。搭起来的高台子被围得紧紧的,上面有了不少人,只见台上有标语牌“打倒杨滨”在晃动。我感到不只是斗争×××。
不久,一群人揪着屈大同过来了,头上被戴着用铁丝纸篓编的高帽子,跟着的人一边打他,一边把他揪上了台。
我心情感到有些紧张,但还没想到会揪我。
随后,一个叫×××的学生和几个人从我身边经过,突然像是发现了我,一声“你也去”,便连推带打地把我往台上送。一路上经过层层人群,吃了几下拳头,都还不重。到台前才看见上面已经跪了一些人,有的头上戴着高帽子,背上插着牌子。人群把我按到台上靠边跪了下来,头被按得低了又低,因为靠台子边,就不断地吃来自台下的拳头,还有人死劲掐我胳膊(后来发现破了),有人抓了一把泥抹在我头上。
台上有人招呼“不要打”,后来才打得少了点。
不断有人被揪上来。
后来有人讲话,以后让“牛鬼蛇神”自己“报名”,只学校当权派杨、刘、俞、屈说过之后便没再报下去。
又过了些时候,宣布“牛鬼蛇神游街”。被揪出来的人被拥着排队沿400米的操场跑道转圈,在人群的“夹道”中,在拳打和脚踢的推动下蠕动。一些学生以打人的狠毒程度来表现自己的“革命”水平。我前面的黄庆发,被令边走边敲一面破鼓,一根胶皮管套在他的脖子上,两边有人扯着。后来姜春荣被推到了我前头,让他打镲,几次催她使劲。她没有“帽子”,披头散发。
路上常有泥坑,有人沾了泥水往“牛鬼蛇神”身上撩,有人拔了青草带泥往身上摔,有人用湿泥、石子打,有人拿木棍打,各种“武器”都被派上了用场。
后一段路上,有人塞给我个破锣,让用手打,后来又有人塞来个破扫帚打。
因是只许低着头,所以前后周围的情况都看不见。然而却令人强烈感觉到,这种火爆的场面焕发起人群空前的“革命热情”。
从操场回来之后,这些被游街人都被圈进原教导处屋子,先头进来的人已勒令跪在那里,后来的人也纷纷被按下。屋子前后包围着学生在呼喊。
过了些时候,让站了起来。暑热天气屋子闷得很,被塞进来的人都在浑身出汗,直往地下滴答。
这时看到我前面的石磊光着一只脚,史会仁也是。
突然,孟吉平晕倒在地上,过了不久又爬了起来。后来让屈、孟都坐下了。方护士被找了进来。张陞的右眼睛青肿得很厉害。
后来拖进来个学生。他大喊大叫,听说叫××。×××狠命地打他,不让他分辩,说他是反革命,冒充工人出身。
后来让都坐了下来,看管的人说现在出不去,先在这呆着。
以后宣布:打你们应该,保护是为了让你们好好交待。说有的学校往身上浇开水,对你们这还是客气的。
下面让大家发表“感想”,人人都得讲,并进行录音。计有:杨滨、刘铁岭、屈大同、俞汝霖、徐健竹、黄庆发、张陞、王钊、史会仁、王修言、廖锡瑞、孟吉平、王行国;以下是三个学生:任正吉、韩保安、栗钧;也有没让发言的。以上总计教师19人。最后让大家喊“无产阶级专政万岁”,也录上音。
让发言的内容一般是:这是革命师生的革命行动,完全拥护,今后要在毛主席共产党的领导下,在革命师生监督下,老老实实改造。最后是高呼毛主席万岁!
后来在全校播放录音。
以后反复广播了红卫兵革委会的通告:支持革命群众今天的革命行动。
5点多钟,有人把这些人召到小饭厅“学习”,让每个人谈今天的想法,然后写成书面的。
石磊、姜春荣一直在哭。
为“保护”这些人,不致“在尖锐复杂的斗争形势”中出事,要这些人集中住在学校。这是我没想到的。晚饭也是在这里吃的,出进都有人“保护”。还不错,晚上睡觉有人给送来毯子。
前此一二天出现有高一一班“革命学生”的大字报,理化教研组“革命教师”6人署名的大字报,要求搞“牛鬼蛇神游校”,说“不这样不足以平民愤”。
1966.8.5 星期五
早晨醒来以后,扫过地,别人陆续来了,杨滨第一个。
一天都是让自己读毛著。革委会来人提出学《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结合考虑自己问题的性质。有人写,有人读,各不相同。
上午10点钟,突然外面传来呼喊的声音,越来越大,我下意识地感到将是又一场风暴。我系上鞋带,把身上的钥匙摘下来放进书包里。
不一会儿革委会的××进来说,外面同学要求给里面人挂牌子。第一个被叫出去的是杨滨,回来时已是瘫在两个架着她的人身上了。以后专设了个老师看着她,单独关在里屋。下面顺序叫出的是刘、俞、屈、徐、王钊、黄、廖,之后便终止了。
我心跳了。我禁不住哭了,说不上是怎么个心情。
1966.8.6 星期六
从今天开始,这些人被监督劳动,在学校工厂干活。
监管的人很“严格”,不断地喊“快点”,“不许偷懒”。外面看热闹的极多,各个窗口坐满了人,多有品评,间以骂声。
劳动之后,每人要在本上记录产量数字,接着不吃饭学毛著。
后来的监管人高二五班,非比平常,吃饭、睡觉,一切都在屋子里看着(以前只在门外胡同口把着),出入都手持木棒尾随。
中午睡不着觉。
1966.8.11 星期四
革委会宣布:一些人由于“民愤极大”,剥夺选举权。其中有我。共12名教师:杨、刘、屈、俞、黄、廖、徐、王(钊)、张、史、曹、王(行国)。
又宣布,赵、石、王(修言)解放。(孟吉平已不见在。)
又宣布,底下不得交谈个人问题,不得同路回家。
我认为剥夺我的选举权是没根据的,是不对的,我不同意。但我又能怎么样。
没写完,学校的集中学习就解散了。路上,脚步沉了又沉。7点多钟,太阳已经下去了。
一路上想……
1966.8.12 星期五
广播剥夺掉14人的选举权(前者再加周春芳、王希哲)。随后,让唱《牛鬼蛇神嚎丧歌》:
我是牛鬼蛇神,我是人民的罪人。我有罪,我该死,我有罪,我该死,人民应该把我砸烂砸碎,砸烂砸碎。
我是牛鬼蛇神,我向人民低头认罪。我认罪,我改造,我改造,我认罪。不老实交代,死路一条,死路一条,死路一条。
我只能哭歌。
看管人骂,“哭是装蒜”。周围挤满了来看热闹的人。一些人被点名“独唱”。
心乱得很。也许我只有作一个懦弱者在“革命的风暴”面前倒下去?我想,首先还要和当前的权力机关——革命委员会谈谈。
我要替自己作些解释,我之“罪”和我的态度都不足以到此程度。
路上,心在翻腾。
少了一个选举权,多了一支哭歌,不过如此而已,还不是最后的结论。就是成了“牛鬼蛇神”,也不倒下去。不,应该说相信党和群众会得出正确结论。
白天有人给屋里人照相。
夜里有人沿街叫骂“王行国王八蛋”。
1966.8.15 星期一
开始了又一周的监督劳改和管制生活。
上周令做的事情有:写被打后的想法,小结对自己问题的认识;通读《毛选》一卷、语录、毛泽东诗词。
晚上出来的时候,秋雨淋淋,雨中的校园透出清新,也许是最后几瞥了。
考虑并着手准备一些以后的事情,几架子书籍资料,无所留恋,清出几本。一箱子“历史”材料,抽几份也就足矣。
每日得嚎歌三五次,非如此不得食。劳动之间亦要加此一曲,给围观的人作表演。一批红领巾被带到车间“参观牛鬼蛇神”。
1966.8.18 星期四
上午,全校大部分人都去参加庆祝文化大革命百万人游行大会. 令“牛鬼蛇神”在操场拔草,10点多回屋。×××给开了电灯。我想到这是一种关照,并联想到一些人还是比较稳重的。
不久,提前结束了“学习”,却拥进来一批人,其中有校外的,要求唱三遍嚎歌,供展览。来人中发笑声不止,并进行拍照。这时我才知道刚才开灯的用处。不知照了几张,只见最后是对着×××的“特写”镜头。
总结今天的教训,的的确确是自以为是、自以为正确的东西就可以坚持。
下午劳动中监管学生带着原在校办厂工作的张陞到我面前来,说我的劳动方法不对,让张陞加以分析。我表示不同意,并说明我原本在校办工厂就是指导这项操作的,实践这样干活快,质量较好,废品较少,工具较省。不料,待劳动结束时,这个监管竟宣布王行国“违反操作规程”,罚加半小时劳动。随后带着几个人一起过来,大加训斥:“你过去还不是牛鬼蛇神哪!”“你过去还不认为自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
最后的结论是,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
1966.8.19 星期五
让听广播:昨天,清晨5点伟大领袖、伟大导师、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毛主席就来到天安门,并到广场上的群众中去,身穿军装,和群众在一起6个多小时。林彪副统帅和毛主席肩并肩在一起,并在大会上讲话:毛主席是最高统帅,毛主席亲自发动、亲自领导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共产主义运动和社会主义革命的创举。
红卫兵作大会的标兵和站在观礼台上,红卫兵给毛主席系上红臂章。党和国家领导人和群众一道庆祝文化大革命,迎接新的高潮。
一场大雨下了一夜一天,之后,便觉秋凉了。今天上下午都穿了长衣服。夏天过去了。
宣布史、廖解放,下午仍劳动。这样的共6人。集中监督劳动的10人(杨、刘、屈、俞、徐、黄、王钊、张、周、王行国)。
1966.8.20 星期六
早晨有几个红卫兵站在门口,给每个人抽了几皮带。
×××、×××几个人进来看了一阵,把人拉出去照相,嚎歌。
人围得多了。后面几乎全是初二四的。
昨天晚饭后不少人都对我与监管学生的争执发表议论,略有几种:
一种是,要“老老实实”。黄说,这样自己吃亏。徐说,他说什么你听着,别说就完了。张说,你吃这个亏不止一次了,要不你早该解放了,你有什么?
一种是,要从“政治着眼”。×说,这不是讨论技术的时候。
一种是,认为学生作得对。刘说,这样的学生才是真正的对革命负责任。
今天,嚎歌规定排队进行,前排是挂牌的跪着,中排低头弯腰,后排站着。
晚上下工后由杨滨谈陪斗张文松的感想。之后,革委会人提出,在新革委会选出之后,要对“牛鬼蛇神”展开斗争,要大家作好思想准备。
1966.8.22 星期一
记得烈士诗抄中有这样一句话:心志既坚实,苦汁甘如饴。
目前处境是够苦的了,必须要有一股强大的精神力量支持,这个力量只能来源于这里。心志既坚定,就能不畏惧可能到来的任何不利处境。
今天一天有不少新鲜事:
一路上见到许多张贴的传单,多是以“最后通牒”形式提出:要求改变红绿灯,要电气车挂主席像,不许收房租,取消定息,改校名,改街名……
学校扣着三个据说是冒充红卫兵的“骗子”。一个个连遭几次好打,鬼哭狼嚎。之后,令其爬行。个个蓬头垢面。把男的弄个“鬼剃头”,女的则披头散发,被揪去一些头发。有人威胁要用刀子切其手指,有人说要用棍子把其打瘫。
这周高三一班值班,对我们一些人的监督又有突变:
1.打得多。随处打,随时打,监管人×××等手执皮带和弹簧鞭,不间断地在人的周围转,声称“我认识你们,这家伙可不认识你们”,“在我们学校对你们宽大多了”……
挨到我身上的有:转圈对每个人打了一遍,嚎歌头低得不够挨打,看书头低得不够挨打,嚎歌报“衔”不全重打,最多的还是在单独出去打水、送饭盆的时候连遭毒打。在院子里打人的人遇到别人夸他的时候更来精神,对每人就更重地打几下。
2.勒令人人剃光头。先给刘铁岭、张陞剃了个阴阳头,然后令他们向大家发表“感想”。有人看着理发,把人剃成“花头”。收费从贵,每人2角(原价1角)。我、刘、黄三人全收1元。
3.嚎歌另加每人“独唱”,唱前每人要报“衔”,令我报的是:“牛鬼蛇神,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反革命,黑帮,大右派。”人人要弯腰低头,否则打。
4.待遇从苛。劳动不许带水,休息时间不许休息,得嚎歌,吃不完的饭不许送回,限制抽烟,收去了火柴,抽烟时不许同时读书报。
5.要求从严。一句话不许说,读书写字要直腰挺胸端坐。问话必须齐声回答,有未应声的连打,上厕所有人围打。
我从星期六开始,再吃不下定量的饭,所有人的饭也是越剩越多。头,一天晕晕乎乎,时时作疼,周身如在云雾中,读书纯属装门面。
1966.8.23 星期二
原来“学习”的屋子用来囚禁从外面抓来的一些人,叫“模范监狱”。我们这些人先转到音乐教室囚禁,又转到工厂的仓库。
《人民日报》发表社论,支持革命小将,称改变旧商号、旧街名称的行动“好得很”。革委会组织讨论,让就此写思想汇报。
有人到工厂找钉子木头做枷锁。
中午减少菜量,晚上没给菜,吃的咸菜。
晚上,组织对一天劳动的批评自我批评。
1966.8.24 星期三
到处一片热气腾腾的“革命景象”。
路上看到两个合作商店被封闭了。
各校许多“流氓”集中在我校看管,今天打死了一个,监管人组织我们讨论,让发表感想。让人们说,这是人民利益的需要。
洗碗回来,被三个学生截住,让我嚎歌作乐。
让我到另屋取壶,正赶上死人,没让进,等待时有人用皮条不断抽打头脸。
今天嚎歌都是拉到院子里,让一个个跪着“独唱”。
午饭的油饼换成窝头,监管人不让给应得数量的汤,就的是咸菜。
晚上谈完感想后,令韩、任2人跪着互相抽打嘴巴。
现在,被监督劳改的人分作以下几种情况:
1.半天劳动:张育达、郭玉如
2.半天劳动,剥夺选举权:史会仁、廖锡瑞、王希哲、张佐参。
3.半天劳动,剥夺选举权,集中监督:张陞、王行国、周春芳。
4.半天劳动,剥夺选举权,集中监管、挂牌:杨、刘、屈、俞、徐、王钊、黄。
被监督劳动的学生有:任正吉、曹群和、康铁铸、苏秉初、韩宝安、赵恩平。
1966.8.25 星期四
到处是一片紧张气氛。晚上回家一路上无数小孩拦截不点灯的自行车,白天在房管所看到排大队的人群在交房产。
校内广播了高一一班要求老师下到班级(接受批判)的大字报。
四中散发了管制和遣返“四类分子”回乡的通令。
红卫兵成立了×××等人组成的肃反委员会。
下午出去拉料,到沙河中越公社,有人押送,一路不得抬头。回来照旧躬身嚎歌。感到疲累。三次被批评头低得不够,东张西望。
晚上刘铁岭和张陞被叫了出去。听到有“老实点”的挨训声音。以后宣布,刘、张、王行国“劳动偷懒耍滑,不老实”。
同时宣布,黄庆发表现较好,要大家学他。以后指挥生产的事由他管,不许刘铁岭再管。
×××夹起了尾巴,他说“只要给我留条狗命就行”,整天把身体躬得像个虾米,差一点就可以折叠起来。这就是老实?!
我不是他那样的人,学不来。
这周高三一值班。管理本无一定之规,谁人都可加码,增添“节目”,加上以后就“定型”了。这周加上的是拉到大饭厅前院子里嚎歌,晚上加了“学习”,上午减了休息,吃饭时间与一般人区别开,任何时候都要低头。
“牛鬼蛇神”的日子不是人过的。
1966.8.27 星期六
文化大革命的形势迅猛异常“向前发展”。
红卫兵向各民主党派发出最后通牒,限令72小时解散各组织。
“革命敌人进行阶级报复”,发生几起拒绝红卫兵检查,向红卫兵“行凶”事件。晚上组织讨论,要大家认识“敌人的报复是阶级仇恨的集中表现”,在监督劳动中要对人民群众驯服老实。
学生清理了学校图书馆,烧了“坏书”,并提出各人回去清理自己的图书。校内红卫兵向黑六类出身的学生提出“革命的考验”,要求他们带领红卫兵检查他们的“老巢”。“要革命的站出来,不革命的滚蛋”。
上午,在院子里挑玛钢件时,有几个学生嚷着:“那里没人看,快去打!”先让曹家骏嚎歌,曹报名时说是扫地出门的富农。学生不依,有人打他,说他是地主。
以后让我嚎歌,报名。我说是“牛鬼蛇神”,学生不依,非让说是“混蛋大王八蛋”。我不说,几个人就打起来,先头用手打,以后拿树枝和皮条,最后拿木杠子打。监督人说我不老实,说这是无产阶级专政,让我放老实点,让我跪下来。直到后来又来了一个监管学生才让打的人停下手。
不久,革委会的马凯来了,问那个刚才打我的学生:“你们是红卫兵吗?”他们说不是,马说“不是红卫兵不许随便打人”,说他们“趁火打劫”。
刚才挨打的时候,倒也没什么,反正是难免的,这时倒不免有点眼泪盈眶了。身上尝到了“无产阶级专政的滋味”,心里却说不出来是一种什么滋味,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1966.8.29 星期一
革委会的××要求各人回去对家中作清理。星期日清理了书籍等,拉出三十多本今天带到学校上交销毁。
今天上午,有一系列重要的广播。其中有清华附中对目前运动提出的意见。本校革委会对抄家进行总结,红卫兵总部提出对抄家的要求。
昨天《人民日报》发表社论《红卫兵要向解放军学习》,强调贯彻政策,非“黑五类”不查抄。之后放送《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眼睛不免湿润了,泪水滴了下来。
这周开始的第一天,比之上周有所不同:几乎没有打骂,上午和下午都有了休息时间,可以抽烟。我想这不单是由于监管人员换班(本周是高三四值班,有郭学孟、秘增凯、梁珪宣等)的关系,也是政策水平提高的一个表现。
生活得稳定一些,精神也好一些。
1966.8.30 星期三
俞汝霖把一些古书交了,让大伙去搬,有三四千本。
一天有两批外地来的红卫兵“参观”,都让作了嚎歌“表演”。
1966.8.31 星期四
广播“破四旧”,破旧字号;破流氓;公私合营企业改为国营;抄黑五类分子的家。
还有改革一些旧风俗,如土葬、服装、发式。
1966.9.5 星期一
这周换初一三班值班,对整治“牛鬼蛇神”的恶作剧,进行了新的“编导”,一下子又加了好多“规矩”:
1.监管的人人手携带一件“武器”,随时随心所欲对每人加以殴打。其中有人举着一件名为“专政鞭”的武器,要求每人应答,答不响亮的要受打骂。
2.弯腰规定一定深度,双手下垂规定姿势,并立有“样板”,必须仿照。
3.走路不仅也要这样弯腰,而且要喊号。
4.出门就得排队,即使到邻室亦然。
5.上午休息时和下午上工前都加了一次嚎歌,加上例行的早、午、晚各一次,每天共得嚎五六次之多,每嚎又必是三遍。
6.抽烟时眼神不得落在书本上,看书时必须要有一定姿势,书不得垫着写字,否则就是对毛著的污辱。
这些“革命小将”折腾“牛鬼蛇神”腻烦了,便相互吵嚷追打取乐,拿斧子砍,摆弄工厂的磅秤玩。
1966.9.7 星期三
三岁的孩子放在家里,白天请同院邻居照看一下,每天晚上回去带(妻子在房山的农村教书,平日回不来——注)。整天弄得很脏不必说,这几天又咳嗽、发烧,已经病了。有什么办法,不准请假。听说孩子每天一到天黑就叫个不停,喊“爸爸还不回来”。
可怜的孩子!
1966.9.8 星期四
革委会的××说,同学提出,有些人对人民犯了罪还拿着高薪,很不应该。要求每个人对薪金提出申请。
写了报告,自己不属高薪,申请保持原薪43元。
《记忆》第七十二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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