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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大华  我的红卫兵经历(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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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8-17 21:13:5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我的红卫兵经历(5)

卜大华


打人和抄家

8
月26号,对我们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一天。
头一天晚上我睡得晚,所以第二天起得也晚。起床以后感觉学校人很少,比平常人少多了。我一到操场,发现有几个人在旗杆底下在拔草,后面有一堆人围着打。那时候我记得还有校卫队,他们在挡着,但是挡不住。我过去把那几个人都喝住,那时候我管打人的事情时都是非常严厉的。我把这几个人带到教学楼一楼的一间教室里,让校卫队的人看住。那天学校里学生出奇的少。我就问怎么回事?有人说,今天早晨有人传出这么个事儿,说崇文区有人杀红卫兵。早晨熊刚在平常指挥上操的二楼平台上,发表了一通演说,说阶级敌人杀我们红卫兵了,我们绝对不能让他们得逞!这一下,很多班都出现了打出身不好的学生的事情。还有很多班出现了到清华大学去抄家,这些都是平常我们学校没有的事儿,以前都是不允许的。我去了好几个班,有高631班,高641班,高643班,还有初中的几个班,哪个班打人,我就把哪个班喝住。从楼上到楼下,可能到了七八个班,都有打人的现象。后来我到楼下,看那些刚才被打的几个人。郑光召,也就是以后的郑义,被打得很厉害。我让他把背后的衣服掀开让我看了。那天革委会的委员也不知都干什么去了,都不在,我觉得这样不行,我一个人上下跑,我也管不过来。于是,我决定让他们都回家了。郑光召后来写了个回忆,说像集中营一样把他们关着,然后谁爬过来对他说,咱们跑吧。说别人打他们的时候,我们不出面,结果打完了,我和王铭姗姗来迟,说:不要打了。其实那天,我就像救火队员一样,楼上楼下的跑。后来,孔祥瑛来找我。她以前是我的语文老师,是钱伟长[1]的老婆。她说,大华,有这么个事情,钱伟长参加几个项目,都是国防尖端项目,现在他们随便到我们那里抄家,很多保密材料可能会丢失,这对国家不利,你看怎么办?我说,这样吧,我给你写一个通告,就这样写:清华大学大右派钱伟长由清华附中红卫兵全权负责,任何人不经允许不得擅自抄家。就是说,他们家的事我们管了。我记得是让徐桂荣[2]去办的这件事。我还跟孔祥瑛去了他们家。那天正好王汉光[3]他们初653班的人在抄他们家。钱伟长穿了个短裤站在家门口,书都搬得一地,抄这些书也没用啊,反正乱哄哄的就在那儿呆着。我说,你们干什么呀?他们说,我们要抄家。我说,赶快走吧,他们家有很多都是军事秘密,不能随便抄家,你们赶快走吧。因为这个事儿,后来孔祥瑛跟我们关系很好,一直到后来,她被人打了也来找过我,让我们帮她控诉。我回到学校时,看到有些抄家的回来,搬了一大堆东西来。我问,谁让你们去抄家的?他们说,是熊刚让他们去的。抄家是乱抄一气,什么都抄,甚至把清华大学邢家锂[4]爱人的骨灰盒都抄来了。还有赵访熊[5]的一个一万块钱的存单。我说,这些东西都应该还给人家,这些东西放在这里,你说怎么办?我特别生气地找到熊刚,他是归我管的,是宣传组的。我质问他为什么让人去抄家,他说,他们都杀红卫兵了等等,我当时就宣布让他停职了。当天下午,有一个教英语的女教师,找到我说,红卫兵小将抄了我的家,这是革命行动,我支持他们的革命行动,但是我有一件东西想拿回去。不知道可以不可以。我说,什么东西呀?她说,有一本相册,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我说,我找到后肯定给你。后来我到堆放抄来的东西的屋里去翻,真翻到一本相册。整个一本相册都是非常隆重的葬礼照片。死者是一个海外侨领,极尽哀荣,葬礼上有毛泽东、张国焘以及蒋介石送的花圈。我觉得抄这个东西肯定不对,是破坏党的侨务政策。我马上把这个相册还给了那个老师。我对她说,这本相册找到了,你拿回去,另外这里还有什么东西是你的,你都把它拿回去。我都不知该如何跟她说,你抄了她的家,她还说是革命行动,还支持你。 《十点估计》8月24日那天晚上,红卫兵的很多领导,革委会委员都回来了。晓宾和小海是到王任重那儿汇报去了,后来我问小海怎么回事,小海说是王任重叫我们去的。当时他们俩在,就他们俩去了。王任重叫他们谈谈最近的情况。他们就谈了很多情况和我们感到担心的事情。王任重说,你们最好把这些东西写下来。他提了一条,就是新市委,他说,新市委刚上任,但很多地方都在攻击新市委,清华也在批判李雪峰[6],希望我们支持一下新市委。他们在王任重那儿已经写了一部分。我说,正好,今天学校出了那么多的事儿。打人、抄家都出来了。咱们赶快要搞个东西,而且要搞得严厉一点。晚上王铭也回来了,杨盘也在,宋柏林和阎阳生不知道在不在,我们几个人开会。我把当天在学校发生的事讲了,他们把到王任重那儿汇报的事讲了,然后我们很快地得出结论,现在要赶快搞出这么一个东西来,作为政策性的东西,不管是对我们学校,还是对整个社会,都是很必要的。当天晚上我们起草《十点估计》的时候,确确实实是下了一番功夫的。当天晚上,大概分了三四个人写这个东西,就写这么几条意见吧。每个人都写完了以后,我来归纳,有几个部分我重写了一下。那天晚上搞到非常晚,可能到了下半夜两点多钟。我们写了这么几条,第一条,讲主流,其实就跟十六条一样。第二条,谨防把红卫兵打成反革命,也是跟十六条一样,十六条讲的是谨防把革命小将打成反革命。第三条,要用文斗,不用武斗,把文斗、武斗的问题,提到非常重要的位置上来,这次讲的,要比《紧急呼吁书》里讲得多了,就从理论上也讲了,武斗只能触及皮肉,文斗才能触及灵魂。不是说文化革命是一次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吗?所以武斗是完全不应该的,第二个,我们有强大的思想优势,就是政治优势,完全可以从政治上,把走资派、把敌人批倒批臭。而不应该去打人,而且是坚决不能去打人,加了几个排比,文斗怎么样,武斗怎么样,就是在文斗、武斗问题上提的比以前多了,而且提了这么一条,就是把随便打人,提到军阀、法西斯作风,已经提到这样的高度了。第四条,分清敌我,主要讲的是对学校的领导干部,不能一概以黑帮论处,这也是讲的一个普遍问题,当时很多地方把学校领导都当成黑帮,都要打倒。这就叫没有分清敌我。当时最重要的问题,就是对三类干部、四类干部分不清,一不小心,就变成敌人了。对这些问题,要特别慎重,搞不清楚的时候,放到运动后期处理。不要轻易把他们当成敌人。第五条,讲左派内部的团结,我们针对当时很多学校都有两个红卫兵、三个红卫兵这种现象,我们提出,大家都是左派,就应该通过批评和自我批评,达到团结。应当防止突出个人,加强集体观念。第六条,团结大多数,这一条专门讲到不光你们要参加革命,学校大量的群众也要参加革命,你们要革命,也要允许其他的群众革命。第七条,关于联系群众,我们在这里说,红卫兵的主要任务,是把本校、本班的文化大革命搞好,把本校、本班的大多数群众团结好,红卫兵主要是在本校、本班的群众中生活、斗争,各单位之间的革命串连是必要的,但不要把这个放到压倒一切的位置上,不要寄希望靠别人的支援来搞好本单位的运动,主要靠自己单位的群众,而且强调了一条,就是不要到社会上去。第八条是关于破四旧,形式上破四旧是容易的,从思想上、灵魂上破四旧才是难的。这个地方主要是指形式上破四旧的偏差,随便剪人家的衣服呀,随便把东西砸毁了,随便改名字,这些东西不对。第九条,关于新市委,这是王任重要求讲的一条。第十条,红卫兵对十六条的态度,就是把十六条看成当前党的政策,学习、宣传、执行、捍卫,是红卫兵的主要任务,而且把它当作是真红卫兵还是伪红卫兵的分水岭。就是把执行政策,提到非常高的高度来讲这个问题。


红卫兵战校(原清华大学附中)的红卫兵,认真学习讨论十六条,坚决按照十六条办事。
新华社记者摄 (原载《人民日报》1966年8月30日第1版)照片中左起第2人为张晓宾。 走上街头当天晚上把这篇文章搞完了,第二天,就组织所有的红卫兵学习讨论,讨论我们这个十点估计,当时新华社的记者在我们学校,拍了一张张晓宾领着学习的照片,登在8月28日报纸的头版。我又对这篇稿子做最后的修改,并把文章题目定为:红卫兵战校红卫兵对目前形势的十点估计。我觉得叫呼吁书、十点意见的太多了,谁都搞不清楚。我就仿照主席说过的对目前形势的估计,写成了《对目前形势的十点估计》。这样一来,只要一看题目就能和其他文章区别出来。后来,骆小海说我定的题目是“文不对题”,我说要是变成十点意见,就会立即被淹没在无数个意见中了。第二天,把这个落实了,印了几千份,有两三个人打,用四、五台油印机在印。那天,晓宾通过他母亲,从铁道兵借了27辆大卡车,当天晚上,组织全校同学,能去的都去,占领北京市所有的广播站,到全北京市去宣传《十点估计》,这是我们最大的一次行动。头一天,我们学校出现了打人的现象,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第二天,我们就搞了这样一个大的行动。


八月二十七日,清华大学和清华附中的六百多名红卫兵,纷纷到北京街头和兄弟学校大张旗鼓地宣讲十六条,受到革命群众的热烈欢迎。图为清华附中的红卫兵在街头宣讲十六条时的情形。 
 新华社记者摄(原载1966年8月28日《人民日报》第2版) 那天晚上,我去王府井,在那里的广播站,他们在宣传,我就直接到了东安市场,门口有两个站岗的,不让我进去,问,你是哪儿的?我说,我是清华附中红卫兵的,给你们一个东西看看。一听说是清华附中的,对我们还是比较尊重,就让我进去了。进去我就到了第一个摊儿,那正在审一个私营房产主,让他跪在那儿,我听听他们讲些什么东西,他们就告诉我,这些人都是派出所提供的名单,列出此人有什么问题。我就把跪在地上的人叫起来,说,我们写了这么个东西,你们也可以看看。后来我们就从那里出去了,往南走,到了帅府园中学,那里还有灯光,还有人在讲话。我就进去了,看见好多人都在教室里坐着,不知怎么回事儿。我就问他们,一个小孩说,我们犯错误了,红卫兵要批判我们。我说,你说说怎么回事儿?他说,我欺负我们班女同学了。还有的说是因为家里的什么事儿。圈了这么一帮孩子,有一二十人,都是初中学生。我对他们说,你们每人搬个凳子,都到操场上来。我就跟他们讲,现在,文化革命形势大好,与我们每个人都有关系,每个人都应该参加这场运动,你们都还年轻,都还小,但也应该积极参加运动。不管你们过去犯过什么错误,今后,都应该端正态度,积极参加文化革命运动。然后,我就把《十点估计》发给他们几份。并对他们说,大家今天晚上就回家!他们开始有点不相信,我又说了一遍。那帮小孩高兴得直喊“红卫兵万岁”。我对他们红卫兵的头儿说,这些孩子都还很小,他们的事情都没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你们怎么还把他们都圈着?然后,我也发给他们几份《十点估计》。那天晚上,我们在王府井宣传完了,坐车往回走的时候,在路上一会儿被拦住一次,一会儿又被拦住一次。都是“西纠”的人在拦。后来才知道,他们是在抓一个叫李贵子[7]的人,此人是兰州大学的,据说逃到北京了,所以到处在查他。我说,你西纠有什么权力什么车都查?所以我对他们意见很大。 关于几起自杀事件 8月份,清华附中发生了了几件打人和自杀的事件。关于这几件事情,我要专门提到海外有个所谓研究文革的叫王友琴的人,她的一些文章所描述的,与事实都有很大出入,这里我需要就我知道的做一澄清。杨爱伦是其中的第一件。8月8日那天晚上,我听说高652班的杨爱伦自杀了。他们班有人来找我说,杨爱伦失踪了。原因大概是下午有人给她贴大字报,后来她就走了。开始大家没太当回事,以为她回家了。晚上,五道口派出所来电话,问你们学校有没有这么这么一个人?当时是袁东平接的电话,说,有啊。派出所说,她被火车撞了,现在在北医三院。袁东平马上就去了。文革开始后,医院基本上都有规定,凡是自杀的,如果没有证明,一律不管。袁东平到医院就对杨爱伦说,你不要悲观,你还是毛主席的好孩子。不会有人对你怎么样的。杨爱伦自己也哭了。我第二天早上也去了。去了以后,杨爱伦还挺紧张,我就把杨爱伦的姐姐叫出来,问她情况怎么样,她说现在稳定了,昨天袁东平来过了。我让她告诉杨爱伦,不会有人把她打成反动学生的,她不在这个范围内,让她好好养伤。我还专门找医生说,她是女孩子,她脸上划破了,手轧坏两个指头。脸上的伤离发际比较近,说把她这个伤口尽量往后靠,这样以后留长头发,就可以把这个伤口挡住了,就不破相了。她的手的问题也不大。她姐姐就去把这些告诉杨爱伦,然后她出来说,杨爱伦特别高兴,说她特别感谢你们,说她特别支持革委会。但是她也说了,她反对邝桃生。后来我问过邝桃生,邝桃生说他不记得说过杨爱伦什么话,他说他没有注意过她。王友琴的文章中说,有一个革委会委员主持批斗了杨爱伦,这根本不可能。文革说是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人们相互之间贴大字报的很多,有时用的语言也非常严厉,比如说“资产阶级臭小姐”什么的,贴大字报的有的是红卫兵,有的不是红卫兵,都不代表什么组织。有的人的思想压力大一些,这种情况还是有的。杨爱伦可能和他们班核心组的关系有点紧张,但从革委会来说,像她这样的学生,绝对不会去斗她的。8月9号,我跟高652班的人也讲了,以后处理这类问题,一定要更谨慎一些,不要去吵架。我当时的感觉,我们在学校是代表全体同学的,任何一个同学受伤了,我都有责任。8月27日晚,我们上街宣传《十点估计》后回到学校,就听说了刘树华自杀的事。我问是怎么回事?刘长生说,可能是有学生打他了。我问是什么人打的,他也不太清楚。我们在接管学校权力的时候,特别严格地遵循这么一条,就是学生和老师是分开的,包括选进革委会的老师,他们只管老师的事儿。老师的事情,我们基本上都不参加。那几个学校领导,我觉得在工作组的时候,该批判的都批判过了,该斗的也都斗过了,揭发批判的材料早都超过他们实际的问题了。所以我们就是一条,等待运动后期处理。所以,刘树华这个事情,是个偶然,是个意外。刘树华原来是分团委副书记,从文革前那个学期开始,他就已经不在学校教课了,每天早上到清华,晚上快到晚自习了才回来,我们以为他参加清华的什么项目。实际上,是学校给他的处分。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可能涉及男女之间的事情吧,但后来被人告了,所以学校停止他的工作,让他进行劳动、反省。在文革初期,没有人知道他的情况。在红卫兵和学校领导产生分歧后,有人问刘树华的态度,他是坚决站在学校领导一边的。我听说,他后来被打,可能也和这个有关。一些学生觉得是受了他的影响,成为保学校的保皇派。心里有气就打了他。从红卫兵的领导、主要的红卫兵成员,没有打刘树华的行为,也没有组织同学去批斗老师。但是,当时我们对学校的控制是有限的。那时候,打人被认为不是什么大问题,虽然我们有时候把它讲得很严重,但是打人的人,还有其他的人,都不认为打人是什么大的问题。有人解释说,坏人打好人,好人受锻炼,好人打好人,误会,好人打坏人,活该。这么一讲呢,就把打人这个事情冲淡了。后来骆小海写的《致中央文革》里也专门讲了这个问题。说我们几次呼吁不要打人,而且我们讲的武斗只能触及皮肉,文斗才能触及灵魂,比林彪讲的还要早。但是打人这个事情,我们一直处理不力,处理不够,所以发生了很多事情。刘树华这个事情发生以后,我们就估计,可能还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果然,过了两天,冯玉中,就是原来我们学校的副教导主任,党支部委员,给家里留了个字条,说是对不起他们,走了。我一听说这事,就说,这不行,我带了两个同学,在清华整整找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他自己回去了。他说,我在外面想了半天,我如果真采取那样的行动,我对不起家里,对不起党,这样才化险为夷。我觉得,当时有些事情是我们控制得了的,有些事情是我们控制不了的。那个时候整个政治形势给一部分人的压力特别大,这一条,我们当时还没有感受到,但是几个月之后,我们有了比这个更深的感受。所以我就说,有一些老师,有一些领导,被同学打了,受到不公正的待遇,我们作为革委会来说,我们可以负责,我们都有责任。但同时我也讲,我们不是有组织的,把发生这些事情说成是有组织的,是没有道理的。王友琴在她的文章里说,8月26日晚上,由我组织了一个大会,而且还有什么左派从左边进,右派从右边进,讲了很多形式的东西,说在那个会上,突然把刘树华给揪出来,然后进行批斗。这完全是杜撰,连一点影子都没有。据刘长生说,是有人打了刘树华。但绝对不是像王友琴说的,是在红卫兵主持的大会上被打的。我们学校的老师成分很复杂,像我们预科班,我们的数理化老师全是右派,没摘帽的右派。教过我们的老师,有大右派的老婆,大右派的妹妹,这些更应该被斗了,这些老师都没有挨斗,我为什么要把刘树华这样一个各方面并不突出,犯的错误也不那么严重的人拿出来批斗呢?王友琴还说,因为我们是十七八岁的孩子,荷尔蒙很旺盛[8]!这说明她已经找不到什么有根据的东西了,而在为自己的杜撰找理由,把荷尔蒙拿出来了。我应该说,指挥我们行动的是我们的大脑,而不是荷尔蒙。我认为,刘树华这个事件是个偶然的事件,但又是一个非常严重的事件。而且我也提到,像这样的事情不应该再发生了。但是,文化大革命就是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我们学校还有一件事,就是高二的一个学生,叫郭兰惠,是个女生。这一天,她母亲打来电话。我当时问办公室里人,郭兰惠是谁?当时办公室里人都不知道有这么个人。她就说,是你们学校高642班的,她喝了来苏水,在医院躺着呢,你们赶快来救救她吧!我听了这个电话以后,就把她们班核心组的周春晓召来,我问她,你们班有个叫郭兰惠的吗?她说,有啊。我说,你们班有没有斗郭兰惠?她说,没有啊,郭兰惠是高三留级下来的,她跟我们班人大部分都不认识,平常谁也不理,基本上不跟人来往。我记不得当时有没有人给她写过大字报,但从他们班核心组来说,没有想过要整郭兰惠。我说,现在她出事了,喝来苏了,要赶快处理这件事。我怕她一个女生处理不了这件事,我又把我们班的申克美和王慧成找来,我专门对申克美讲,这件事挺重要的,希望你很好地把这件事完成,就一条,尽全力,把人抢救过来。什么原因,以后再说,在抢救过程中,了解是什么原因。三个人上午就出去了,到东郊纺织城,十里铺那边。他们赶到医院,医生已经把她气管切开了,来苏水这个东西腐蚀性很强,喝来苏水,把食道、气管都烧坏了。中午回来,申克美跟我说,我已经很好地把你的任务完成了。我们到医院就跟她妈说,你别着急,我们去跟医院谈。我们跟医院说,这个学生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出现这个事儿是很偶然的一个事情,我们希望医院尽力抢救她。医院说,我们已经在尽力抢救她。然后又问她妈怎么回事。她妈说,那天一回家,就看见她躺在那儿了。周春晓说,她在学校没有出现什么反常的情况,会不会在外面有什么流氓啊什么的?申克美说,她妈过来把郭兰惠身上的被单揭开了,说,你看,她现在还没有发育呢,乳房还很小呢,她不会有什么流氓活动的。申克美是个男生,他说,我当时不好意思,不敢看,但是我还是跟她妈说,我们就是了解一下,看看可能还有什么其它原因没有。今天我们分析,她可能是患有抑郁症。她是因病留级,家里是单亲家庭。王友琴文章则说:“清华附中红卫兵对医院说,她是个右派学生,于是,医院不予抢救,就这样死了。”这件事是我亲自处理的,参加处理的有三个人:申克美、周春晓、王慧成。他们怎么处理的,回来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这件事,她母亲也很清楚。我就不清楚别人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怎么会有人打电话告诉医院说她是右派?他们怎么知道的,他们问我们这些当事人中的谁了?如果没有的话,她文章里写的那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呢?就是一种想当然的结果。他们去医院的时候,郭兰惠当时还没有去世。下午,她母亲打电话来说,已经不行了。她母亲后来也来过学校,她听说有人要把郭兰惠打成四类。我对她说,几类几类是对干部说的,对学生没有分类。还有一个叫仲维光[9]的,也说过这件事,估计他和王友琴是互相映证,你听她说,她听你说,好像就成了真的了。王友琴文章里还说,清华附中红卫兵还到火车站去殴打那些被遣返到农村的地富反坏右。清华附中红卫兵曾经在火车站用开水浇烫被驱逐的人,这些事情我从来没听说过,闻所未闻。还是那句话,我从来不主张红卫兵到外面去干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她还说,清华附中红卫兵到贵阳打了多少人,她是那种听风就是雨,典型的,不加任何推敲,就加以判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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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钱伟长(1912- ),江苏无锡人。著名力学家、应用数学家,原为清华大学副校长。1957年被划为右派分子后,副校长职务被撤销,仅保留教授职务。[2]徐桂荣,清华附中预641班学生,红卫兵成员。[3]王汉光,清华附中初653班学生,红卫兵成员。[4]邢家鲤,当时任清华大学副教务长,主管清华附中工作。[5]赵访熊(1908-1996),江苏武进人。清华大学数学教授。[6]李雪峰(1907-2003),山西永济人。文革前任中共中央华北局第一书记、北京军区党委第一书记、北京军区第一政委。1966年6月兼任北京市委第一书记。[7]李贵子,兰州大学学生,文革初期任兰州大学文革筹委会主任。工作组撤出后,遭到批判和通缉。[8]王友琴在《清华附中模式》一文中写道:“当时清华附中红卫兵的头头都是高中二年级和三年级的学生,年龄为18岁或19岁,而且都是男生,在这个年龄,可能对一个男老师的婚恋故事倍感兴趣,这样下意识的也在红八月革命的名义下膨胀,他们的行为也就愈发残忍。”[9]仲维光,清华附中预651班学生,现为旅德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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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红卫兵经历(6)

卜大华

关于血统论
关于对联在清华附中的影响,我们不能说对联在我们学校没有影响,应该说很多人受到它的影响,但同时也有很多人对这个对联持不同意见。我就反对这个对联。我看到这个对联的时候,很奇怪,因为7月29号的时候我不在,8月1号他们到清华的时候,我们去游泳去了,到8月6号第一次要辩论这个事情了,我才觉得这个事情严重了。如果任由这个对联的事情讲下去,学校会出现更严重的问题,就是大打出手,我认为这个问题会影响整个学校的形势,会影响整个北京市的形势。所以那天在辩论会上,我就毫不犹豫地决定我们要说的话,就是不许打人,要约束红卫兵的行动。当然那个时候我们还没有从理论上批判这个对联,也不会因为这个对联的问题一下子把所有人都得罪了。但我们觉得应该转移对这个对联的兴趣,应当更多地提到政策,团结更多的人。
有人说,可能你们从理性上认为对联不对,但从感情上来说也得接受,因为它就是老兵的一个凝聚力。不完全是这样。所谓对联这个事情,后来被极大地扩大了它的影响力。对联应当说是长期强调阶级斗争,强调阶级路线后,必然出现的一种情况。如果不出现对联,也会出现别的东西,来高度概括对阶级路线的看法。第二,当这个东西一出现,就处于一种被上面批判的地位,江青、陈伯达等都明确表示不同意这个对联。如果仅仅作为一种情绪的发泄也就罢了,如果你还要提高到理论上,每天都在强调,我认为只能起坏作用,不能起好作用。所以在辩论对联的这个会上,我们提出这是个真假红卫兵的问题,要把那些随便打人,随便抄家,随便去剪人家裤子的人,作为假红卫兵、伪红卫兵、伪红旗,清理出去。
但是我们没有从正面去对对联进行批评。我想采取一个措施,就是使更多的人在我们学校能过得更好,比别的地方更好。当然不是所有人都是这种态度。
有一篇《无产阶级的阶级路线万岁》的文章,署名“清华附中红卫兵齐向东”,是熊刚起草的。他写的这个东西,从它出来的第一分钟,我就反对它。他跑到清华礼堂去宣讲,讲也就罢了,他还利用他在宣传组的这个位置,让人把他的这个东西打印出来了,他讲完还散发了。那时候我就暴跳如雷,问熊刚,为什么这样,为什么不经允许就搞出这么个东西来?他说,我用的是齐向东的名字。我说,那也不行!他是一种宣泄,在阶级路线问题上一种情绪的宣泄。但是后来,我们还是把它收进了我们的那本小册子里,因为它确实影响太大,很多人到我们学校来,就想见齐向东,我推都推不出去。
有人说,清华附中红卫兵对对联的态度给人的感觉是赞成的。我们抛开现在许多人的回忆不谈,就拿当时的材料来说,比如我们搞的这个大字报选编,这里面就没有一句提到“老子革命儿好汉”。在《无产阶级的阶级路线万岁》的修改稿里也没有提对联。这个大字报选编是1966年9月编的,是有文字依据做印证的。
王友琴在这些事情上,她是想当然耳。她说,清华附中红卫兵有明确的规定,只有红五类子女可以加入红卫兵。我们有一个《关于红卫兵组织的七个问答》,因为来我们学校的人很多,经常要回答有关红卫兵组织的各种问题,我们觉得有些政策问题应该有一个统一的口径,于是就搞了这么一个问答,里面明确讲到,红卫兵不唯成分论。里面还提到,红卫兵暂时起到共青团的作用。
王友琴还说,清华附中红卫兵发明了“红五类”和“黑五类”这种新概念新名词。这个发明权绝对不在我们这里。到底是谁发明的,我也不知道。
1966年8月,我们把学校改名叫红卫兵战校,当时是我提议的。这也是头脑发昏。之后,很多学校写信来要求作为我们的分校。在许多要求作我们分校的来信中,我们选择了一家,就是曲阜师范学院。我还专门去了一趟。第一天,他们就领着我去看了孔府、孔庙、孔林。正好孔府马上就要关门了,正在拿三合板作防护板,要把孔子像保护起来。我当时也很同意对这些古迹进行保护。后来我看到北京师范大学谭厚兰带人到曲阜造反的消息时,我是哑然失笑。他们到底是左派,我们到底是右派。我们在那里是完全支持对古迹进行保护的政策,他们去了就进行了大规模的破坏。曲阜人实际上大多数都是同意进行保护的,那是他们当地引以为豪的东西。初期大规模的破四旧也没有破坏这些古迹,只是到了后来,谭厚兰他们去了才真正对这些古迹进行了破坏。
1966年的8月份是跌宕起伏,几乎每天都是很紧张,都有很多事情。我的想法还是这样:每个学校,包括每个组织,最主要的任务是搞好你自己学校的事情。对外面的事情,必要的时候你可以参加。对当时八中红卫兵取消民主党派这个事儿我们也很不以为然。他们刚搞完这个事儿,我们的《十点估计》就出来了。这是党经过很长时间总结出来的统一战线政策,怎么能那么随便就取消了呢?我们对这种想法不可理解,觉得就像提出红灯行绿灯停一样非常可笑。

南下武汉
主席接见红卫兵以后,串连成为文化大革命的一个主要的动向。大家都开始出去串连。9月初,王任重向我建议,你们可以到湖北去看看。你们都是文化革命的闯将,去看看有好处,给他们提提意见。
我们大约在8、9号去的武汉,王任重可能还同时邀请了宋彬彬,但她们先去了。
我们到湖北以后,住在湖北省委第二招待所,接待我们的是湖北省教育厅厅长,叫单一介[1]。他来了以后很客气,说,任重同志经常提到你们,你们文化革命搞得好,下午就安排你们和湖北的左派朋友见一见。下午我们见了王任重的儿子王三宝。王三宝这个人在武汉很有名,是当时武汉中学生中的领袖人物。他所在的武昌实验中学,文化革命中改名叫武汉红旗中学。见面也就是随便讲了几句客套话,没有什么具体的活动。
第二天我们到了武汉大学。武汉大学是我看到过的最漂亮的大学,在东湖旁边的洛伽山上。我们看了很多大字报,其中就有宋彬彬他们写的信[2]。那几天,我们还去了湖北大学、水利电力学院、测绘学院、华东农学院。我记得在几个会上,我还都讲了话。主要讲了两点,一是介绍红卫兵成立的情况,二是讲在运动中要注意政策。我们开始都采取一种多看少说的办法。有一天,在湖北大学看到贴出一个告示,说是湖北省委9月14日要在洪山宾馆和北京来串连的学生见面。那天我、骆小海、申克美、王慧成、梁苏军[3],大约六七个人,就去了。
到了洪山宾馆的小礼堂,首先是湖北省省长张体学[4]讲话。
张体学很动情,他实在不理解,像他这样的人为什么还会被炮轰?他讲了两个方面,一个是他个人的革命史。他从小跟着母亲要饭,走遍了湖北所有的地方,然后参加革命。家里穷的叮当响,实在没有活路的情况下参加了革命。在讲到他母亲去世的时候,掉眼泪了。另一方面,讲了湖北省委的情况,说湖北省委解放以后始终是在毛主席的领导下工作的,毛主席每年都到湖北来,都要亲自做很多具体指示。
张体学在讲话中说,他代表湖北几千万人民控诉从北京来炮轰湖北省委的“南下一小撮”。张体学情绪非常激动。他说,我代表湖北几千万人民,我控诉你们,你们不是在炮打我们,你们不是在给我们抹黑,你们是在往毛主席脸上抹黑!
张体学在那儿说,周围站了些维持秩序的水果湖中学的学生。去开会的学生全国各地的都有,但以北京的为主。其中有中国人民大学的赵桂林[5],他坐在那里,抽着烟听着。特别是张体学讲到动情处潸然泪下时,他在那里吐烟圈。湖北日报的记者给他拍了两张照片。他一下就急了,他周围的几个人也在喊“不许拍照”,想出来抢记者的照相机。维持秩序的学生就不让他们抢。一些学生要揍赵桂林,要把他揪出去,有一点儿肢体冲突,
开始我们就是想听听。不过在双方争执的时候,我和骆小海就上去了。我们自我介绍说,我们是清华附中的红卫兵。我和小海先分了一下工,我说,你讲我们认为湖北省委是革命的省委,是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的省委,过去工作是有很大成绩的。我们相信张体学同志是要革命的。
骆小海刚讲到我们认为湖北省委是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的,张体学同志是要革命的,张体学立刻站起来,特别激动,双手一边搂着小海,一边搂着我,说道:“你们看,这才是真正的红卫兵!这才是毛主席支持的红卫兵!”湖北省的记者在旁边不断地照相。
小海讲完以后,我则讲,即便革命的省委也应该欢迎群众炮轰司令部,革命的领导干部经过这样炮火的洗礼可以变得更加纯洁,革命的队伍变得更好,不革命的那部分就会被打掉。我讲的这些他们并不反感,北京来的学生也不反感。觉得我们讲的还比较好。我们讲完以后,陆续有很多北京学生发言。其中就有很多肯定湖北省委的,赵桂林那天没有讲话。
当时在武汉有这样的提法,说有一小撮混蛋,在北京混不下去了,跑到武汉来了。可能师大女附中的东西里就有这样的提法。[6]后来她们跟我们说,其实这不是她们的意思,她们只是表示支持他们,他们就把这些说法都算到他们头上了。
那天的会到中午结束,省委的人留我们吃饭。我说,我看现在的情况有些不好,特别是今天的会对立情绪非常大,有可能要发展到武斗。我想把这些情况向王任重同志汇报一下。当时张体学情绪非常激动,吃不下饭。我们到他的屋里,他对我们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我们说想马上回北京,把这里的情况向王任重同志作个汇报。他说,行。但是今天飞机已经没有了,得过两天才有。我问,火车有没有?一查,当天中午12点半有一趟火车。我说,我们就不多说了,我们今天就回去。他们派了一个车,送我们回招待所,我和其他人交代一下,就和小海赶到武昌,结果火车已经开了。我们从武昌再飞车赶到汉口,刚好赶上。省委派的人直接跟车站交代了一下,让我们上了车。
当天到北京后,原来的电话打不通了。又到钓鱼台去找,但不让进去。再到中央文革接待站,打了一圈电话,后来他的秘书回电话了。约好晚上到王任重那儿去。
晚上邝桃生和我们一块儿去的。王任重对我们说,今天晚上你们不用回去了,就住在这里吧。我们就给他汇报。我说,湖北的情况,我们看了一下,觉得省委几个同志对运动都很不理解,很被动,对群众主要是太害怕。怕他们否定省委成绩,怕他们否定主席的指示。我觉得完全可以不必害怕,让他们说呗,你调查到什么东西,如果有错误,我们就改,如果不是的话再说。我建议任重同志应该做做张体学同志的工作。王任重说,你说的很对,那天开完会他们已经打电话来了,我们觉得张体学同志很不容易,刚才我们几个秘书同志都流眼泪了。我已经对张体学同志说了,你要挺住,要主动接受群众的批评。
我们对王任重讲,可能会出现武斗的情况,希望中央文革注意这种动向。那时候,我们觉得到一个地方,提意见可以,炮轰可以,但不要搞过激的行动。有的人一到那儿就静坐,就是骂,也没有什么材料,上来就要把人打倒。我们觉得这种行为就应该规范。湖北省委就把我们的《十点估计》印成大大的字,贴在省委门口。一边是十六条,一边是《十点估计》。
第二天,我们就从钓鱼台直接再去湖北,希望把这事再跟张体学沟通一下。结果在路上,就听到林彪9月15号的讲话,说只许无产阶级炮打资产阶级司令部,决不允许资产阶级炮打无产阶级司令部。[7]也就是说,你炮打之前你必须判断一下,这个司令部是无产阶级的还是资产阶级的。如果是资产阶级的,可以炮打,如果是无产阶级的就不能炮打。这和我们原来的认识是不同的。我们在火车上就商量,恐怕我们得修正我们的策略了。
到了湖北以后,梁苏军告诉我们,人大附中一个女生写了一篇大字报“与林彪同志商榷——关于炮打资产阶级司令部”,意思说林彪的提法不对,是压制群众,还让我们签名。我们没有签。我们决定尽快离开湖北,但在离开之前,把我们的观点写了一个《清华附中红卫兵中南支队访汉声明》[8]。当时最主要就想讲两点:一是讲湖北省委的成绩,二是讲湖北省委对运动的领导很不得力,我们希望他们能够更多地接受群众的批评。师大女附中她们让我们在声明中帮她们说一句:以前看到的她们的公开信,有些不完全是她们的。我们大概也在声明中捎了一句。后来的《访汉声明》是以和师大女附中红卫兵两家名义发表的。

广州的抄家
从武汉出来,我们就到广州去了。
我们不习惯那种老是被人捧着的状态,又碰到林彪的讲话跟我们原来的认识不完全一致,所以要修正一下我们的策略。这时,我们的脑子需要思考一下。
到广州没有任何任务,我只有一个想法,看看怎么抄家。我在北京没有参加一次抄家,而且也从来没看过抄家。而且我觉得在北京,我们要是参加抄家或是看抄家都会有不好的影响。到广州我们就是最普通的人,谁都不认识。
到广州以后,我们就住在八一中学。白天跟几个小女孩聊得很不错,我们说,你们要抄家带着我们去啊。当天晚上,三四个小女孩就带着我们去抄了一次家。她们手里拿一份派出所给的名单,就出发了。到什么路多少号,这一家是右派。“咣咣咣”一敲门,有人出来开了门。她们问他:你什么出身?他说是职员。又问:你是不是右派?说着就闯进去了。那是一间很局促的小屋,一家人还都没穿好衣服呢。那人很紧张地说,我就是曾经给学校提过一些意见。广州的小女孩不容分说地喊道:你就是大右派!那小屋里没有什么可抄的东西。小女孩说:把你们家钱拿出来!女主人哆哆嗦嗦拿出了三四十块钱,说是这个月的工资。小女孩就要去接,我出手拦住了。我说:撤!她还不理解为什么要撤。那是个初中一年级的小女孩,嘴里还嘟囔着不愿意走。我说,这样的家你还抄什么呀?你看看他们的家,被子呀什么的都很破旧,就那么一点儿钱,你还要拿?
然后到第二家,一个资方代理人,有一个很大的门面,资本家到香港去了。家里有很多的食用油,很多的绸缎布匹,还有好多鞭炮,这家干什么的也不知道,反正房子很大,东西很多。所谓“资方代理人”,就是一个看门的老头。我正想,他们抄家抄什么呢?结果是什么都抄,把这些东西全搬上车,这车也不知道是学校的还是派出所的。他们还把一桶油倒在了床上。
我们就是跟着看,想看看抄家是怎么回事。但结果每次最后我都干涉了。他们让老头跪下,老头浑身哆嗦,说,这都不是我们的东西,都是东家的东西。我们正准备走的时候,一个女孩跑过去,用刀在老头蹆上剁了一刀。我一看,嘟嘟地往外冒血,我很生气地问那女孩:你怎么这样呢!她说,他是资本家!我说,他不是资本家,他是给资本家看家的。其他几个女孩,后来还跟我们回北京了,就没带这个女孩。
抄家竟然如此随意,谁都可以去,说一声,今天晚上要个车,领个名单,就可以了。我对这种做法很不理解。看了以后感到很不舒服。
很多地方这样的活动很低级,需要政策引导,需要尽快规范。对于在工作组撤走之后成立的那批红卫兵,我大都抱着一种不太认可的态度。你们和其他人都一样,并没有什么优越的地方,唯一可以说的就是出身。
尽管串连中看到了一些不太满意的东西,但是湖北、广东这一路走过来,还没有对整个运动产生怀疑。

两面角色
“十一”前回到北京。因为“八一八”袁东平没上天安门,所以特别想在“十一”的时候能参加一次主席接见。我和袁东平去找了一趟陈小鲁,因为“西纠”负责“十一”时的纠察。那时候,宋柏林已经住到中南海里去了。[9]我“十一”是在天安门观礼台上过的。
“十一”后的一天,清华大学的贺鹏飞他们到中南海去汇报,专门打电话叫我们派两个人参加,结果就我一个人去了。这次是向陈伯达汇报我们和王任重的联系问题。陈伯达和王力两个人在。我从广州回来后就没有和王任重联系过。王任重和清华的联系还是比较多的,他的女儿[10]在清华,但她和贺鹏飞他们的筹委会不是一派的,意见也不一致。我们从来没有和他的女儿接触过。我们当时就是这样一种认识,我们不依附于任何人。
我把我们和王任重的联系情况说了,例如在8月13号的大会上的接触,关于我们学校革委会选举情况的材料,《十点估计》,还有一个关于红卫兵发展的几点设想,准备搞一个毛泽东思想大学校,以及去湖北的情况,这么几件事。
我把所有联系的这几件事讲了以后,陈伯达摇了摇头。我问他,这几件事你们是不是知道?因为与陈伯达沟通不是很容易,还要通过王力的翻译。陈伯达说,我们不知道。后来我想,我亲眼看到过王任重写的批语,将我们的几个材料转给毛、林、周及中央文革小组的人传阅。他们怎么可能不知道呢?都是作为文革简讯这类文件发过的,这也是我们和中央文革产生裂痕的很重要的原因之一。你们说是主席叫你们来关心,来过问的,过问完了,你们全不知道了。那我们能相信谁呢?
8月份我们曾经接待了一次由宫川寅雄[11]率领的日本美术家代表团。这个代表团原来是想来参观故宫,后来故宫被封了,什么都没看到。怎么办呢?他们说,你们正在闹红卫兵,我们跟红卫兵见见行不行?向对外文委请示,对外文委心里也没谱。他们一个副主任打电话给我,问我,你们觉得你们可以接待吗?我说,试试呗!那天我们去了七八个人,在北京饭店。谈得还挺热烈。像红卫兵都是什么人组成的、红卫兵是怎么回事,反正讲得也挺可笑,但是气氛很好。
陪同接待的对外文委的同志非常高兴。当时我们学校红卫兵任冉齐、田兴的父亲都是对外文委的,他们说,你们接待得非常好。
“十一”时来了很多外国代表团,都要见红卫兵,左派右派来了很多人,见红卫兵就成为了“十一”期间的一个活动。对外文委觉得我们第一次接待搞得不错,后来就将大量的代表团派给我们。10月开始,我们就扮演两面角色。这期间,我们接待了很多外国代表团。对着他们的时候,我们是左派,而对着国内的人的时候,我们是右派。
我记得接待的外国代表团有墨西哥的代表团,古巴共产党第三书记率领的代表团,奥地利共产党(马列)代表团,澳大利亚的,还有日本妇女代表团[12],日本记者代表团。接待日本记者代表团前,对外文委打电话时说,他们可都是日本主要大报的记者,你们要注意他们的提问都是最刁的。结果他们来了以后,问了好多问题。反复问,刘少奇怎么样,邓小平怎么样?那时候我们也不便直接说,就说,这些事都是党内的事情。有的记者问,某某人现在看不到了,是怎么回事?我们说,凡是你们可以看到的东西,你们都已经看到了,凡是你们看不到的东西,在我们这里你们也不会看到的。
当时是我负责这项工作,在学校的人不多,谁回来就把谁拉来参加接待。当时有两方面的接待任务,一个是接待外宾,还有一个是接待外地来北京串连的学生。
那时候,我们扮演的两面角色已经使我们很难堪了。一面,我们必须维护整个文革的形象,另外一方面,我们心里已经在开始打鼓了。
中央文革的很多东西已经使我们开始产生不满了。一个是王任重这个事情,另一个是提出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
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非常有意思,第一,这是一个已经过去时态的东西,我们认为这是一个我们已经反对过的东西,说什么自上而下执行了一条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就是主席在《炮打司令部》里说的,说得很尖锐。但在我们来说,跟工作组的所有矛盾,我们就是通过一次批判胡克实的大会就解决了。就是这么多事,并没有发展到敌我矛盾。如果再把它拿回来做一遍有什么意思呢?这是我们的想法。第二,有人拿这个东西反而打在我们头上,说我们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我们是反对他们(指工作组)而得到主席支持的,我们反倒成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
在整个文化大革命中,我当了三个半月的左派。就是6月份半个月,7、8、9三个月。9月我开始出去串连,10月回到北京,10月份开始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从那时起,我完全失去了目标,开始转向了。10月间,我们一半是左派,一半是右派。对外,我们在维护整个文革的形象,又碰上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这样新的问题。在这之前,我们觉得我们和文化革命非常合拍,有时候是心心相印。但是从这以后呢,我们觉得越来越不合拍了。我们该怎么做呢?把工作组重新拉回来再批一顿,不可能啊,工作组已经走了,我们连新的文革委员会都成立了。十六条所说的革委会,是经过巴黎公社式的全面选举产生的,也就是所有人都参予,选举出来的领导机构,和以前的领导机构不一样,以前的学校领导都是指定的,上级委派的。面对上面提出来的新任务,我们不知道怎么做,手足无措。
还有,中央当时开了中央工作会议,传出来毛主席的讲话:北京太文明了,匆匆忙忙的发紧急呼吁书,匆匆忙忙的开十万人大会,匆匆忙忙的改组团中央。这对我们参与的这几个活动都作了否定,特别是对我们的紧急呼吁书。紧急呼吁书之后,8月27号又搞了《十点估计》。9月5号,《人民日报》发了个社论《要文斗不要武斗》,专门提了“武斗只能触及皮肉,文斗才能触及灵魂”。说明我们所做的并不是可有可无的事。当时就应当很快制止武斗这样的事情。
现在新的问题是,当时我们极力反对的事情,反而说到我们头上来了,你们镇压学生,你们打人,这一连串的东西出现,使我们处于一种非常矛盾的状态,这边跟外国人讲的时候,我们还慷慨激昂地讲很多,回过头来,对下一步该怎么走,怎么做,我们感到有些迷恾。



[1] 单一介,河北枣强县人,解放后历任湖北省江陵县县长、荆州专区专员、湖北省教育厅厅长。文革后任湖北省人大常委会秘书长。
[2]指以北京师大女附中红卫兵战士:宋要武、华小康、刘静梓、朱培、潘小红署名的《致革命同学的公开信》(1966年9月6日)。《公开信》中说:“现在北京南下串连的同学中有一部分人要打倒湖北省委,说湖北省委是黑帮黑线,张体学同志(湖北省委第二书记、省长)是反革命分子、修正主义分子,这些反动的观点我们坚决反对!” 
[3] 梁苏军,清华附中高651班学生,红卫兵成员。
[4] 张体学(1915-1973),河南新县人。当时任中共湖北省委第二书记、省长。
[5] 赵桂林,中国人民大学学生,当时在湖北带头炮打湖北省委。
[6] 北京师大女附中红卫兵宋要武、华小康、刘静梓、朱培、潘小红在1966年9月6日发表的《在武汉致北京、武汉革命同学的公开信》中说:“我们严正警告那一小撮混进南下串连队伍中的混蛋、王八蛋们,你们恶毒地攻击我们伟大的党中央和毛主席,我们是饶不了你们的!你们把屁放了,想跑了,别他妈的妄想!你们在北京呆不下去了,就跑到武汉来捣乱,在武汉站不住脚,又想跑到北京去拉人来,这更是痴心妄想!”
[7] 林彪在9月15日的讲话中说:“炮打司令部,就是炮打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我们的国家,是无产阶级专政的社会主义国家,我们国家的领导权,是掌握在无产阶级手里。斗倒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正是为了巩固和加强我们的无产阶级专政。很明显,一小撮反动资产阶级分子,没有改造好的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和我们不同,他们反对无产阶级为首的广大革命人民群众对他们的专政,他们企图炮打我们无产阶级革命的司令部,我们能容许他们这样干吗?不能,我们要粉碎这些牛鬼蛇神的阴谋诡计,识破他们,不要让他们的阴谋得逞。”
[8]清华附中红卫兵中南支队访汉声明(摘录) (1966.9.14)
武汉地区文化大革命运动的偏差
武汉地区文化大革命运动存在着严重的偏差,广大群众没有充分发动起来,积极主动地炮轰省委,向省委的错误、缺点开火,而是集中很多精力攻击外地来汉的所谓一小撮混蛋,敌对情绪很大。
省委的错误:
关键在于省委,我们认为,省委负两条责任:
第一,压制批评。十六条指出“敢”当头,无所畏惧的共产主义战士,毛主席的好学生,正确的领导,能够站在运动的前面,敢于放手发动群众,在鼓励群众揭露一切牛鬼蛇神的同时,也鼓励群众批评自己工作中的缺点和错误。而省委口头上说欢迎批评实际上对于炮轰省委的先进的革命行动不给支持,对于攻击炮轰省委的落后行为却给以放纵,借群众之手压制批评。正像十六条所描绘的那样:对于这场伟大斗争的领导还很不理解、很不认真、很不得力。对于群众的革命新秩序,特别是炮轰省委的革命派,感到很突然,以致落后于形势,落后于群众。
第二,扩大敌对情绪。本来外地学生和武汉部分群众因为批评省委的问题闹了矛盾,省委的责任,应该是积极做工作,缩小以至消除这些不健康的纠纷,以利于运动。但是省委并没有这样做。相反却起了扩大敌对情绪的作用,9月4日王树成同志的讲话最为显著。
关于外地来汉革命师生
在这里,我们愿意向同志们讲一下外地学生的概况。
据我们调查,他们多数是红五类子女,热爱党、热爱毛主席,敢革命、敢造反,是革命的闯将。许多人都在骂一小撮混蛋,其实这些人骂的,多数是那些革命的闯将。我们要问,你们这样大骂特骂,作了什么调查了吗?调查了他们的出身、一贯政治表现了吗?作了阶级分析了吗?那些口口声声说要调查的人自己却在闭眼瞎说,会要被“将军”的!
大家都在说主流,其实外地革命师生的主流中重要的一条就是敢于造反,敢于炮轰司令部,见到不符合毛泽东思想的就不能容忍,就一定要反。有了这样的革命造反精神,中国就不会变颜色,小将们就能够迅速成长起来!省委应该号召大家支持,号召大家学习。这完全是革命小将自觉地起着决定的主导作用,所谓“一小撮”捣乱,多数人受蒙蔽不过是无知妄说而已!
混蛋是有的。
真的混蛋是有的,在炮打司令部的群众运动中,一定要乘机捣乱,乘机作阶级报复的。同志们已有所发现,例如,涂仰豪这样的人。但不是武汉地区一般呼吁书所骂的“混蛋”我们来武汉之前,就已经知道,有那么一批混蛋在北京混不下去了,跑到外地捣乱。这些家伙滥竽充数,和真的革命者混在一起,以极左的面目出现,搅得人们眼花缭乱,看不清革命的主流。这是一个教训。我们一定要同他们划清界限,珍珠不容鱼目来混杂,革命左派不容混蛋右派来冒充。我们也要警告另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如果想利用这些“鱼目”、“混蛋右派”来打击革命左派是不会有好结果的。我们相信,广大工农兵群众、革命干部和革命知识分子,是分得清的,对于那一小撮混蛋右派的罪行,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十六条不是说过吗:“对于真正的右派分子要放到运动后期酌情处理”,你们等着吧,不要高兴得太早啦!应该看到,这伙混蛋毕竟是极少数,是无关大局无伤大体的,是动摇不了炮轰省委的正确方向,动摇不了革命的大方向的!一个伟大的健康的运动保存这么一批人,没有什么坏处,可以使人们受到生动的阶级斗争的教育,锻炼辨别是非真伪、区分敌我的阶级分析的能力,可以暴露他们的面目以使人们动手歼灭这批丑类。
(五)希望:我们诚恳地希望湖北省委负责同志担起责任来,接受批评,检讨错误,纠正错误,正象十六条所说的那样:“只要认真进行自我批评是会被党和群众谅解的,不这样做就会继续犯错误以致成为群众运动的绊脚石。”希望省委深刻认真理解当前文化大革命的群众运动,特别是炮打司令部的群众运动,敢字当头,谦虚谨慎加以得力领导,使运动走上正确的轨道,沿着毛主席指引的方向,蓬蓬勃勃的开展起来。

[9] 1966年“十一”期间,工农兵、少数民族和红卫兵的代表共3000多人被邀请上天安门城楼观礼,并在中南海里居住三天。宋柏林作为红卫兵的代表也在其中。
[10] 王小平,清华大学学生,王任重的女儿,毛泽东思想红卫兵的负责人之一。
[11] 宫川寅雄(1908- )日本文艺评论家、美术史家。当时是日本和光大学教授,从事中国美术史研究,并在早稻田大学社会科学部任中国美术史讲师。1966年8月,率领日本美术家代表团访问中国,受到郭沫
若副委员长的接见。
[12] 据查《人民日报》,1966年10月在北京访问的有:由路易斯·金塔尼率领的墨西哥大学代表团;由纳萨里奥·佩雷斯率领的古巴友好代表团;由奥地利马克思列宁主义者组织主席弗·施特罗伯尔率领的奥地利马克思列宁主义者组织访华代表团;澳大利亚共产党(马克思列宁主义者)主席爱·弗·希尔及夫人乔·希尔;由田中寿美子率领的日本妇女会议代表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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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8-17 21:18:59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红卫兵经历(7)
卜大华

形势逆转
之后,我们第二次去串连。我们学校的几个人,还有张晓宾联系的清华大学的刘泽彭和刘菊芬。这次是从山东到上海,再到江西。一路上,所有地方的省、地、县每一级领导,统统被炮轰,无一例外,无一幸免,所有的负责干部都要被批斗。
那时候我还写日记。我曾写道:我感觉越来越迷茫,越来越看不清方向。这日记本后来据说被 “井冈山”的人弄去了,因为他们在一篇大字报中说我,“在串连的时候就产生了对文化大革命的怀疑……”从庐山下来以后,原计划是到井冈山,但我觉得心情很不好,执意要回北京。结果是任冉齐和我一块儿回了北京。
回来就不一样了,学校里已经出现新的红卫兵组织——毛泽东思想红卫兵。不久,“井冈山”[1]也成立了,他们和清华井冈山的大学生挂得很紧。他们采取了行动,把革委会抄了,把当时革委会的印章拿去烧毁了。
此前的中央工作会议上,毛泽东还放了刘少奇一马,说他检讨得好。这就使我们觉得,我们坚持的一些东西还是对的。没有把文革看成是你死我活的斗争,看成是一种思想教育,是在少数领域,就是主席讲的教育界、文艺界、出版界,少数几个上层建筑领域里被资产阶级专了政,资产阶级处于统治地位,还没有觉得整个党内有两条道路的斗争,存在着你死我活的斗争。包括对主席的“炮打司令部”,也认为这是一种带戏噱成份的、一种夸大了的,为了引起同志们注意、为了敲响警钟而使用的语言。并不是说党内真的就存在着一个资产阶级司令部。
这段时间还出现了一个转折,就是中学的红卫兵退居到次要的地位,大学的红卫兵,造反派红卫兵开始在所有的领域,所有他们能够得到的领域,发动全面的进攻。10月份是大学的造反派最活跃的时候,为什么呢?因为大学的这些工作组,全是各部委派的。他们通过批判工作组,就把他们的触须、他们的矛头伸向了所有的部委。一下子就变成了全面开花。10月发生的事情,让我感到目不暇接:这边地质部出事了,要揪邹家尤[2];那边北航要揪赵如璋[3],闹到国防科委。每一次事件的发生,都有很多过分的地方,都把一些过去没有提出过的事情公开出来。
这个时候,我开始有这样的想法:这个运动再往下搞什么?依靠什么人来搞?对我来说,已经开始产生疑问了。
特别是对中央文革。我们是两重意义上的与他们渐行渐远。第一是过去他有一个联络员——王任重,和我们联络,包括我们的事情也向他汇报。王任重突然被说成是他自己要跟我们联系的,中央文革不知道,于是这种联系中断了。第二个是思想上的距离越来越远,他们想什么,要做什么,我们都不知道。他们的每一次讲话,我们不再是感到很兴奋,而是觉得他们很多话讲得太轻率了,我觉得,像我们这么大岁数的青年人都不应该那么讲。包括讲“文攻武卫”,都是使武斗骤然升级的原因。
在“联动”成立之前,一系列的事情就造成我们在思想上跟中央文革有距离感了。对文化革命出现的各种现象越来越不能理解。例如,对“斗、批、改”,我们认为文化革命就是“斗、批、改”三个阶段,而我们已经到了改的阶段了。突然发现,人家连第一个“斗”的阶段还没过去呢!不断地要揪出新人,而且每次都是拼命去把人揪出来,揪走资派也不应该是这么个揪法。起码你得去找出人家干了什么坏事才行,不是为了揪而揪,这算个什么揪法?我们对这种做法很反感。
有些人,包括一些研究文化革命的人,说这种反感是保爹保妈,这岂不是太简单化了吗?要从保爹保妈的角度来讲,我就不应该在教育这个领域里造反,我母亲就是一个小学的校长,文化革命也受到一些冲击。原来我还觉得这种冲击是应当的,是每一个领导干部都应该经受的事情。没有觉得会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到底谁怎么样,最后总会弄清楚的。但是到了这个时候,我觉得这种揪的方式,党内斗争和党外群众互相结合的这种方式,都是我们所不能接受的。文化革命开始变味了。

“联动”的诞生
每当我们认为不好的事情发生的时候,像抢档案啊、武斗啊,中央文革总是表示一种支持的态度,说什么“小将们的革命精神很好”,每次都得到夸奖。而且这个时候,大学生成为文革舞台上的主角后,就显示出一种互相联合的趋势,先后成立了几个大专院校红卫兵司令部,行动已不再是某一个学校的单一行为。在这个时候,我们突然失去了前进的方向,也失去了我们说话的权利,就是说,我们不知道应该在哪儿表达我们的意愿。所以这个时候有人提议,中学红卫兵联合起来,我们也搞个联合的组织。我们认为这是一个可以试试的办法。通过这个办法,我至少可以发言,可以表达我们的意愿。
其实在此之前,有一次,北大附中联络了一些学校,想成立红卫兵联合行动委员会,时间在9月份,或10月初,应该在天还比较热的时候。我们十几个人去北京展览馆参加了那个大会。我发言表示不同意成立这样的组织。我觉得我说服了他们。后来有些人因此还对彭小蒙有意见,说,原来我们是要开成立大会的,怎么让清华附中的一搅和,就变成筹备大会了?实际上筹备大会后来也没有了。
当时我们认为,在一个学校里存在两个或三个组织的情况下,你们是收一家还是都收?不收的话,就会引起矛盾,收这个,不收那个,都不好办。当时我的想法还是,左派应该团结。那时,大学的造反派还没有起来。除了中学的老红卫兵中的各个派别以外,造反派红卫兵还很少见。
12月5日成立“联动”的时候,我在外面串连还没回北京。之前,我碰到一次宫小吉[4]。那是在林业学院,听说李洪山[5]要发表什么讲话,我们就去了。在那里碰上了宫小吉,我们聊了几句。他那时候正在搞“联动”的宣言。我认为这是一种可以试行的办法,但我们不是很积极的策动者和组织者。
在宣言搞出来以后,我到北大附中去参加了一次会。内容是准备搞一个大会,一是向社会正式亮相,第二个是想争取中央文革的支持,所谓支持,也就是要使我们和其他的组织有平起平坐的地位。
当时准备了几个发言。我是肯定跑不了的,而且我也是有些话想说。对文化革命以来,我们所经受的这些东西作一个总结,也是很有必要的。因为那时候我们已经认识到,文革初期过分强调阶级路线、阶级队伍这样的事情确实不合时宜,而且造成了学生中间的分裂,我本人也觉得确实有值得检讨的地方。虽然我们并不同意打人,虽然我们没有去鼓吹对联,但是我们确实过分地强调了阶级路线等等,所以我们的大会就叫破私立公大会。当时准备有我们学校的发言,还有北大附中、京工附中等的发言。我非常认真地做了准备。会前还得到一个信息,说戚本禹去了北大附中一趟,跟周春英[6]他们几个人有一次谈话,他们把这次谈话的内容印出来了,我也看到了。其中专门谈到我们12月26号准备召开的大会,想请中央文革的同志参加。戚本禹说,好嘛,我们争取去。看来上面也认可这件事,因此我们就更加认真地去做准备。
这时,有的学校红卫兵到西直门贴大标语,说“中央文革把我们逼上梁山,我们不得不反!”[7]这个打乱了我们的步骤,我觉得这个不对。筹备这个会,我们一是要对前一阶段作个总结,二是我们要取得平等说话的权利,我们这个时候需要中央文革对我们的某种认可。而在这之前,我们自己去讲什么“逼上梁山”,我们自己的行动就有矛盾了。
对“联动”这样的组织,我从不同意到同意,主要是想取得说话的权利。因为我们不认可文革当时搞的那些东西,我们觉得很多事情我们也应该有发言权。
当时我们学校红卫兵内部,就是否参加“联动”这个事儿,开了好几次会讨论。高一的有一大部分人不同意参加。这跟我以前的态度是一样的,认为我们没有办法对别人的行为负责,别的学校有好多红卫兵打人、抄家,我们参加的话,就和他们一样了,是这样一种态度。我们现在也还是这样一种态度。但在,我觉得红卫兵应该联合起来,来表达我们的意愿。会上,还是像我这种意见的人多,但是在领导层里面,只有我一个人比较坚决地持参加“联动”的态度。其实,选择不参加的是一种更明智、更实际、对自己更有利的选择。
12月26日开会那天,一进门,“红后代”[8]的这个传单就给我了。我看了以后对他们说,这个东西一定不要弄出来。他们听了也不吭气。
我们在后台,准备着依次发言。有两个中央文革的联络员,是当兵的,好像是《解放军报》还是哪儿的记者。大会由周春英主持,按程序进行。我们问那两个联络员,中央文革的人什么时候来?谁来?他们说,快来了。他们也确实去打了几次电话。现在我们知道中央文革的那几个人,1966年12月26日那一天他们是到毛泽东那里去吃饭了[9]。但问题是:他们是先决定要来,临时因为去毛泽东处吃饭而没来?还是根本就没打算来呢?冷场了,他们不来,我们没法开会了。后来等了半天,不能再等了,所以就开始开会。他们说,他们马上就来。然后就开始发言。我是最后一个发言的。有人说我是第一个发言,不对,我是最后一个发言的。那次一直到我快要发言了,我还在问他们,我说,他们来不来?再不来,我们的会就要开完了。等我发言完,就彻底冷场了,他们还不来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我发言后,中央文革的人还没有来,我也没话可讲了。最后,苏振生、马小军[10]他们几个就不干了,就冲上台去了。我说,我也不管了,讲就讲吧。他们一念那十几口号[11],全场就沸腾了。
有几个事情要明确,第一,那个会完全是个“联动”的会,没有外面的人参加,没有邀请什么“三司”等造反派参加。整个大会也就少数几个组织者知道要干什么,大多数人是到这里宣泄来了。我们还准备在这个会之后,跟中央文革他们有一次谈话。结果他们压根儿就没来。
那两个电影准备得也恰如其分。一个是“八一八”毛泽东接见红卫兵的纪录片,除了陈伯达和康生,当时已经选为政治局常委以外,中央文革的人,像王力、关锋、戚本禹、张春桥、姚文元等等都没有参加,都没有上天安门。电影上只有老帅们、老干部们的镜头,还有就是红卫兵自己。
那次会安排的内容,特别是最后他们上台喊的口号,是这些人形成的精神寄托。也就是说,整个红卫兵联合行动委员会,就是“联动”,它的宗旨,不是像有的人说的是什么“血统论”。“联动”的这个事情应该非常认真地研究一下,作为一个汇集了几万人的,以一个组织的名义,公开打出了反对中央文革的口号,全国也就只此一家。于是,《红旗》杂志第三期社论,就把“联动”打成了反动组织。[12]
“联动”虽然成立的时间很短,但是它的目标很明确,就是提出了与当局不同的政治主张,要求按几个中央军委副主席的主张来搞运动,全国不能再乱下去了,干部大部分是好的,这是一个总的基调。也就是现在人讲的,老红卫兵和造反派的不同之处。按老红卫兵的说法,就是在文革前的十七年里,只有少数几个领域是被资产阶级统治的,而且干部的大多数是跟着毛主席的,是革命的。而造反派呢,他们认为,在过去的一段时间内,已经产生了一个党内的资产阶级、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所以要进行这个革命,就要把这部分人全部革除掉,把这个政权的绝大部分要加以改变。
“联动”的政治主张,实际上就是要打倒中央文革。当时的界限划得很清楚,中央文革以上,没有把任何人捎进去,主席、林彪、总理都没有。

冲公安部
12月26号以后,出现了一系列的事情。中央文革对“联动”也是采取了非常手段,通过国家机器,对这个组织进行了摧毁。
“一冲”公安部,我去了。那是12月17号。那次是北航附中红卫兵的两个人被北航“红旗”的人抓走,扭送到公安部。具体什么情节,怎么送去的,我们都不是很清楚。但是很清楚的一条就是,北航“红旗”把人扭到公安部了,公安部就收下了。我觉得,这件事在原则上是不能容忍的。如果他犯了法,需要抓他,应该由公安部门去抓。如果由北航“红旗”去扭送,去抓,那么,我们有那么多的群众组织,每个组织扭送一个人,你是不是都收?所以当天北航附中的岳小东来找我们,听到这个事儿以后,没有二话,我们立刻就去了。上午抓的人,下午就去了。
我们到的时候,有一群人大附中的人在公安部的接待室跟他们吵,还没进去。我们来了以后,就跟他们说,都不要吵,我们就找他们公安部的领导。
公安部副部长于桑来了,说,你们不要都来,你们选几个代表。我记得我们推选了9个人,有我、张晓宾、邝桃生、宋柏林、岳小东、人大附中的杨小平等人。就到二楼的一间会议室。一看,他们有11 个人。我说,不对,我们是对等谈话,我们几个人,你们也应该是几个人,你们多了两个人。结果是9个人对9个人,谈了一晚上。
当时公安部的人真是理屈词穷。他从原则上讲不通啊。有违法行为的,你们可以抓人,但一个群众组织扭送一个人来你收下,这就不对了。当时外面红卫兵也没多少人,就看见几个人在传达室那里跟他们吵。我们这次去,就是所谓“一冲公安部”,我们是非常有理、有据。毛泽东以前的讲话,专门讲过不能镇压学生,凡是镇压学生的都没有好下场。我们就是用毛泽东以前的有关讲话来反对这件事,并把它提到很高的政治高度来讲。讲原则嘛!我觉得那天公安部和我们谈判的几个人,很尴尬,很难受。
谈判最后也没什么结果,但后来被抓的人(陈公坊,外号“大M”)很快就放出来了。这事大家都很愤怒。“联动”的事情还没开始,矛盾就激化了一步,不仅是群众组织之间的事情,而且有国家机器介入了。
在12月份,许多学校都出现了造反派的红卫兵,他们对以前的老红卫兵进行批判。以前的老红卫兵有压制学生的情况,造成了学生的分裂和对立,后来出现的这种批判也是很自然的。不过,那个时候也出现了一系列的情况。
回到学校,没想到学校也出事了。他们几个人到清华去贴“绞死反革命分子蒯大富”的大标语[13],结果清华大学的造反派把我们的办公室给抄了。他们还把以前学校封存的那些档案,我们都没看过的,两个柜子都扛走了。第二天,我去找他们要东西。我说,你们干嘛?打家劫舍啊?他们几个人去贴大标语,你们抄我们革委会干什么?当时他们已经看过了里面的东西,觉得没什么用,就说,那你们拿回去吧。我说,我才不拿回去呢,你们怎么拿走的怎么给送回来!
12月25号,清华井冈山出动了5000人的队伍,在北京市贴满了“打倒刘少奇”的大标语。他们是执意要把这个事情公开推到社会上去,当时报纸上都还没点刘少奇、邓小平的名字。
12月26号,是我们“联动”开了大会。从此,我们在政治上与中央文革分道扬镳了。
12月27号,北大在工人体育场开了万人大会,也是打倒刘邓。他们都在竞相表演,都想与中央文革靠得更近。造反派在这个时候才真正是如鱼得水,就是因为中央文革始终在支持着他们。
只有我们采取了背道而驰的做法,不但没有与中央文革靠得更近,反而是更远了。其实那时候我们也不过18岁左右,我们与中央文革之间划了一道很深的鸿沟。1967年的元旦社论虽然又提到“最开始的十几个学生”,[14]使我们感觉到中央可能还没有把我们遗忘,我们可能还会有说话的机会。
没几天,王力、戚本禹突然不期而至。来了以后,先到井冈山那边,然后又说要看看我们,来到我们宿舍楼一楼的一个房间。戚本禹说,我们过去有过一段战斗的友谊,现在呢,我们希望还能够保持下去,希望你们还能听毛主席的话,好好地把文化革命进行下去。
他和我们谈话的时候,在场的还有些“井冈山”和其他组织的人。有一个人说,请问戚本禹同志,什么是革命群众?戚本禹说,你就是革命群众。那个人继续说,那他们为什么说我们不算革命群众?我说,没有那么回事。我们红卫兵写了《紧急呼吁书》,我们是反对打人的。戚本禹说,你们反对打人,为什么还要绞死蒯大富?有人插话说,王任重是他们的黑后台,他们受王任重操纵。我说,王力同志在这儿,他很清楚,我们和王任重有过什么接触,我们都向他们做过汇报。王力保持沉默。
王力、戚本禹走了以后,我们学校掀起了轩然大波。“井冈山”把王力和戚本禹的讲话整理出来,贴在教学楼门厅里。并且还贴了大标语:“王力、戚本禹一月六日讲话好!好!好!”我们红卫兵就针锋相对地贴了一个“王力、戚本禹一月六日讲话糟!糟!糟!”另外还贴了一条:“王力、戚本禹,像你们这样的人,十个有十个要失败!”
在许多学校的老红卫兵组织先后被砸,人员被抓的情况下,有一天,有两个人来找我,筹备炮轰公安部的大会。我们在文革几个月的时间里,从来没有公开提反对哪一个领导人,只在这一次提了“炮轰公安部,火烧谢富治”。
1月10号,我们在展览馆开了炮轰公安部、火烧谢富治的大会。大会就一条,按照中央历来的政策,不得镇压群众,不得私设公堂,不得私自抓人。尤其是不能允许群众组织乱抓人。我为大会写了一个决议草案,把这几条都列上了。有些人觉得还不过瘾,又搞了一个“最后通谍”:限公安部于48小时以内,把非法抓的红卫兵都放出来。这个通谍不是我弄的。
12号晚上,我们都去公安部看了。去的人特别多,整个长安街上都是人,中央文革也动员了很多人去保卫公安部。

锒铛入狱
联动12月26号大会后很兴奋,第二天,我对我们班的几个参加了大会的人说,现在的局势已经不再受任何人的控制了,再下面,我们就等着看吧!好戏会层出不穷的。那时候,骆小海因为肝炎住院了,有几个人去看他,就把当时这种非常兴奋的情绪传播给他。他一怒之下,就写了一篇致中央文革的公开信。
但这个东西拿回来以后,就被我扣住了。我说,这个东西不能写,不能拿出来,拿出来是授人以柄。说也行,谈也行,但不要用文字的东西。不管是谁,把这个东西拿出去,只能一个结果,就是被抓起来。所以我把它扣住了。但是王力、戚本禹来了以后,邝桃生再也忍受不了了,慷慨赴死啊!他自己决定把它抄出去,他给起了个笔名,用“延征”的名义把《致中央文革》[15]贴出去了。
《致中央文革》指名道姓地批江青,批中央文革。它一出来,就像一颗重磅炸弹,迅速传播,造成很大影响。那时候的形势,非常的沉重。造反派在学校里写了很多大标语:“坚决镇压反革命分子延征!”邝桃生只能隐姓埋名,再也不能在任何场合出现了。
在这之后,北京出现了一系列的所谓“砸联动”事件[16]。
第一拨抓的是京工附中,造反派骗他们红卫兵,说要到学校开大会,让他们必须到会,结果到会以后,由公安局配合,把他们几个人扭在大卡车上进行游街。
砸石油附中那次。石油附中的红卫兵在地下室里,造反派就往地下室里灌水,把那帮人弄得浑身都冻僵了。
那时候,我们在这些问题上非常迟钝,不知道自己也已经很危险了。因为我们觉得我们没有做什么不好的事情,没有做什么坏事,自认为在学校没有做什么应该受到镇压或惩罚的事情。
1月25日早晨,我们还在睡梦中突然被惊醒了。
他们来点着名的要抓我。明显的是寡不敌众,他们来了上百人。有清华大学“井冈山”的,有我们学校“井冈山”的,一0一中的,可能还有京工附中的。他们在宿舍楼里打呀、砸呀,闹了好长时间。我想,你们不就是要抓我吗?我跟你们去!没什么了不起的。
那时候,我也幼稚,其实当时说跑也就跑了。就是后来到清华以后,我们学校红卫兵的人来抢我,那个时候也完全可以跑掉。但是,那时候我觉得,我自己有义务去和他们讲清楚“联动”是怎么回事,我以为可以讲清楚。我自信没有做什么不好的事情。
那天正好阿尔巴尼亚的卡博来清华参观,我当时被他们带到强斋,张新月[17]等人冲过来,拉着我说,走!我说,没事,我跟他们讲理去!我如果走了的话,又要跟清华大学的打起来了。
那天晚上他们把我送到了公安部。我原来不相信公安部会收我,结果公安部是照单收人,说这个单子上有你的名字。他们让我在拘留证上签字,我拒绝签字。晚上给我端来了饭,我咣当一下把它摔在地上。在公安部等了一会儿,然后来了一辆车,把我拉到半步桥[18]去了。还给我戴上了手铐。到半步桥后,让把身上的东西都掏出来,还问:你有什么要求?我说,我要求立刻把我释放!要求中央领导立刻接见我!他们说,我们可以把这个意见给你反映。
结果第二天、第三天都没人理你,我在里面大声地喊叫,也没用。再过了几天,把我和别人关在一块儿。我那个屋子里有4个人,有一个是反林彪的,好像是机械学院还是农机学院的大学生,有两个崇文区的,其中一个是117中的,这两个都不是“联动”案的。这两个中学生经常欺负那个大学生,但他们还比较听我的话。
我被抓进去的时候,除了按“联动”名单抓的一百多人外,在4月5号还抓了一大批人,都关在炮局[19]。半步桥这边也就几十个人。
我旁边的屋子里关着农大附中的郝晓平,还有矿院附中的苏振生。我们这两个房间中原来有一个小洞,后来掏成了一个挺大的洞。我们每天可以在这里谈话、聊天。正好他们那几个学校的情况我原来都不太知道,这样我们就有很充足的时间来进行聊天。就把过去学校的情况,以及他们对我们的意见以及怎么到团中央闹的,等等,都讲了。
我在里面被关了88天,那时候真没有一点害怕。第一是没有觉得有罪,第二我觉得还有机会,你们只要给我机会。预审科中间问了我三次,但没有一次问关于我犯了什么罪的事儿。比如问我,你们学校都收到了些什么反动信件了?还问我,你们“联动”有一次在长城开会怎么回事?我说我没参加过任何一次这样的会。我参加的会就是12月26号的会和1月10号的会。我就是反对你们随便抓人,你们确实是随便抓人,我就是被你们随便抓来的。他们还问了很多别的事儿。我说,这些问题你们不应该把我放在这儿来问呀!他们说,是呀,说句老实话,你们的事儿,我们也管不了。
“二月逆流”的时候,开始感到紧张了。原来外面的事情都不知道,中间有一次把北航的苏小前和孙茜玲[20]拉出去斗争。回来以后,听说有“二月逆流”这么回事,几个老帅、几个副总理闹起来了,结果,全社会现在都在批判他们,叫“二月逆流”。
我在里面的消息来源是这样的。一是通过清华大学的李黎风(李井泉的儿子),他不知因为什么被关进来了。这个人非常好打交道,监狱里让他给被关押在里面的人理发,因此,我们都可以通过和他聊天了解到很多事情。二是通过放风,监狱是一个五角形的楼,有一个挺大的空间,都到这里放风。在去放风的路上,可以看见许多人。三是我们这两间屋子因为有个谈话的通道,三四个人可以聊天,所以不算很寂寞。
2月份的时候,听说抄到一个绝密文件,是“联动”的宣言,是直接攻击毛泽东的。我们认为那肯定是假的,后来出来看到这个东西,所谓003号文件,社会上批判“联动”都以这个为根据。这个东西,虽然是把矛头指向中央文革,但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假的。
事后想一想,“联动”到底是个什么组织?“联动”就是在那样一种状态下,其时,上下多有不满,很多人对他们的倒行逆施都感到愤怒,但只有“联动”,这样一个汇聚了几万人的组织,公开地发出了这么一个信号。其实,发出这个信号以后,就引起了更多的人思索。这就是所谓的“十二月黑风”。 “二月逆流”时,很重要的一条,就是为“联动”鸣冤,说“十几岁的孩子,怎么能是反革命呢?”[21]目标不光是他们,主要还是想要抓他们背后的人。
我们在里面的伙食很差,生活之所以不好,是因为“政法公社”接管了公安局,他们提出要用阶级斗争的办法来管理监狱。吃得很差,尽吃些烂白菜,有时候加几个完全没有肉的丸子,就吃两个窝头,上午下午完全一样。到春节的时候有些变化,那时候军管了,吃的菜里面有时候能见到肉了,一礼拜有这么一两次。在里边洗过一次澡。洗澡是一次大串连,在一个大池子里洗,见了不少人。问了一下大家都是什么情况,有没有审问,审些什么东西。



[1] 指清华附中在1966年10月以后成立的造反派组织“井冈山”。
[2] 邹家尤(1918-1995),湖北应山人。当时任地质部副部长,北京地质学院工作组组长。
[3] 赵如璋,当时任国防科委八局副局长,北京航空学院工作组组长。
[4] 宫小吉,北大附中学生,北大附中红旗战斗小组负责人之一。首都红卫兵联合行动委员会宣言的起草者。
[5]李洪山,北京林学院学生。1966年11月30日贴出“踢开中央文革小组自己起来闹革命”的大标语。12月18日贴出大字报《一篇很好的反面教材,扼杀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一棵大毒草——评陈伯达同志两个月来运动的总结》。后被捕入狱,遭到残酷迫害。
[6] 周春英,女,北大附中高一二班学生,“红旗”战斗小组负责人之一。12月26日“联动”大会的主持人。
[7] 指1966年12月5日,“联动”成立时,北京工业学院附中红卫兵邹建平等人爬上西直门城楼贴的大标语。
[8] 12月26日“联动”大会上,北京石油附中、矿院附中等校红卫兵以“红后代”的名义,呼喊了公开反对中央文革小组的口号。
[9] 1966年12月26日晚,毛泽东、江青请陈伯达、张春桥、王力、关锋、戚本禹、姚文元到家中吃饭,毛泽东对他的这些亲信们讲了许多关于文化大革命的想法。饭后,陈伯达、江青、张春桥、戚本禹、姚文元等在人民大会堂接见全国红色劳动者造反总团(“全红总”),谈话至深夜。
[10] 苏振生,北京矿业学院附中高中二年级学生,矿院附中红卫兵成员。后被捕入狱,遭受迫害。
  马小军,北京石油学院附中高中三年级学生,石油附中红卫兵负责人之一。后被捕入狱,遭受迫害。
[11]他们呼喊的口号有:中央文革的某些人不要太狂了! 全国的革军革干子弟联合起来!坚决拥护军委四位副主席的讲话!坚决批判中央文革某些人近几天内发表的反毛泽东思想的讲话!一切单位一切部门都要置于军委领导之下!反对纵容鼓励支持反革干、革军子弟的行动!反对乱揪革命老前辈!谁敢乱捕革干、革军子弟小心狗头!强烈要求释放被无理拘捕的全部干部子弟!坚决打倒镇压中学生的刽子手——第三司令部!沉默就是死亡!战斗以求生存!
[12] 《红旗》杂志1967年第3期社论中说:“在当前无产阶级同资产阶级及其在党内一小撮代理人决战的阶段,坚持反动立场的地主、富农和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坏分子、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美蒋特务,都纷纷出笼。这批牛鬼蛇神,造谣惑众,欺骗、拉拢一些不明真相的人,成立反革命组织,疯狂地进行反革命活动。例如,所谓‘中国工农红旗军’,所谓‘荣复军’、‘联合行动委员会’以及其他一些被修正主义分子组织起来的名为‘革命派’,实是保守派的组织,就是这种反动组织。”
[13] 1966年12月17日晚,清华附中初634班红卫兵李建中、赵小津、李衍陵、吴辉、江远、吴辉、卜伟华等人在清华大学大礼堂前贴了“绞死反革命分子蒯大富”的大标语。
[14] 《人民日报》、《红旗》杂志的元旦社论中说:“红卫兵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涌现出来的新事物。六七月间,红卫兵刚出现,只有几十个人,当时被提出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人诬蔑为‘反动组织’,遭到了打击和围攻。而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毛主席,一发现红卫兵这样的新事物,就立即看到它的无限的生命力,歌颂它的无产阶级的革命造反精神,给予坚决的热烈的支持。”
[15] 《致中央文革》中写道:“且不说中央文革小组破坏了‘学生中的问题一律不整,不许用任何借口去挑动学生斗学生,即使是真正的右派分子,也要放到运动后期酌情处理’这一条写到十六条上的规定,单是擅自动用公安机器镇压批评,践踏十六条的做法,就是十分错误的。镇压批评,是国民党的作风,是‘左’倾机会主义的作风。国民党害怕批评,禁止批评,谁批评他就逮捕谁,迫害谁。中央文革小组比我们熟悉党史,当时谁批评,谁反对‘左’倾机会主义的中央,就给谁扣上一个‘右派’的帽子,‘反革命’的帽子,并加以逮捕,甚至枪毙。他们叫作‘残酷斗争,无情打击’。中央文革小组今天的作法,同当时‘左’倾机会主义的作法,何其相似乃尔!” “既然中央文革小组是为人民服务的,所以你们有缺点,就不应该害怕别人批评指出,不管什么人,谁向你们指出都行,只要我们说得对,你们就必须改正。如果我们说得不对,你们也应该以此加勉,引以为戒,而不是如江青同志说的‘不要理他’。我们晓得被中央文革小组批驳的‘要革命的站过来,不革命的滚蛋’这一句谬言是从江青同志所说的‘要革命的站过来,不革命的走开’[15]这一句话翻造的。毛主席批评江青同志狭隘,我们加一条‘感情容易冲动,爱感情代替政策,说话不负责任’”。
参见卜伟华:《关于清华附中红卫兵成立后的一些情况》,《中共党史资料》2001年第80辑。
[16] 据当时一些小报记载,1967年1月中下旬发生多起所谓“砸联动”事件。“砸联动”的时间和学校分别为:1月16日,一0一中;1月17日,京工附中;1月18日,人大附中;1月20日,师大一附中;1月23日,十一学校;1月25日上午,清华附中,下午,八一学校。
[17] 张新月,清华附中高631班学生,红卫兵成员。
[18] 半步桥,位于北京市宣武区,清朝末年即设有京师模范监狱,解放后为北京市人民法院监狱。
[19] 炮局,指位于北京东城区炮局胡同的北京市公安局拘留所。此处从清朝末年起就建有监狱。
[20] 苏小前,北京航空学院学生。其父苏静(1910-1997), 福建省海澄(今龙海市)县人。当时任总参军务部部长,铁道部军管会主任。孙茜玲,北京航空学院学生。其父孙大光(1917-2005),安徽寿县人。当时任交通部部长、党组书记。
[21]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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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8-17 21:20:16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红卫兵经历(8)

卜大华

释放“联动”
4月22号那天,事前一点迹象都没有,晚上都已经躺下了。突然开始点名叫人,出来站在操场上,一看,站了一大片人,也不知道什么事儿,以为要拉出去斗争呢。那太好了,拉出去斗才好呢!在里面最希望发生的事儿就把我拉出去斗,我看你们能斗出个什么名堂来!军管会的人讲话,以前都叫“被拘留人员”,那天开会一开始就称呼“同志们”。他说,今天晚上,中央首长要接见你们,在人大会堂,马上就坐车去。于是,我们乘坐三辆大轿车,前面还有警车开道。那天,警察都点头哈腰的,态度变好了。
到人大会堂,好像是从南门进的,南门进去右边第一个厅,好像是安徽厅。门口有一大堆人。到里面坐了一会儿,就看见中央领导人鱼贯而入,总理、陈伯达、康生、江青、戚本禹、王力等。
江青最先讲话。她说,我刚才都吃了安眠药了,但是我还是要来。我不知道谁是彭小蒙,彭小蒙最近给主席写了信,说要救他们的同学牛皖平,牛皖平来了吗?牛皖平站起来了。啊,你就是牛皖平啊,好,你坐前面来。主席看了信就说让我们来见见你们。她讲完了,总理讲。
总理一上来就说,委曲大家了。接着把放人这个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他说,这个事情是我最先发现的,我到广州去,他们告诉我,这里也抓了好多“联动”分子,我一问才知道,他们抓人了。我说,不能这样嘛,不能不教而诛嘛!回到北京,我就把这件事向主席汇报了,主席说,不要抓嘛,应该把他们放出去。给他们办公室,给他们车子。
总理还专门问,有清华附中的吗?我就站起来了。没想到那边又站起来一个人,原来是熊刚,我不知道他也被抓进来了。总理点了好几个名,一个蓝小兵,一个骆小锋,两个女孩。又点了一个董良翮,总理说了不能不教而诛,说他跟主席说了以后,主席叫放人的。
那天,总理始终没有笑容。他讲话的时候,下面哭成一片了。我也哭了。当时我就有话说,我不能让这个机会白过去,但是那天哭得没法讲话。
我当时写了一个条儿,说,希望总理有时间再接见我们一次,总理念了这个条子,而且说,我们准备找一个时间,把你们和你们的家长都请来,我们再谈一次。
然后是陈伯达讲话,他说,打、砸、抢的砸字,我过去都不认识,不能搞打砸抢嘛!他嘟嘟囔囔讲了一通。
康生讲了什么呢?他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嘛!不管怎么样,你们还是祖国的宝贝,祖国的财富,特别是如果你们认识到自己的错误的话。有些人到八宝山,去搞什么祭奠死人,去哭坟,这不好,这是封建主义的东西。
然后征求我们的意见说,主席叫放,我们的意见也是马上就放,你们还需要回去拿东西吗?是不是明天早上再回去?很多人大声喊道:现在就回家!什么东西都不要了。后来听说有人还是回去拿了一点东西。我们是再也没回去。
那天我没回家,当天晚上没公共汽车了。我跟着李元到邝桃生家去了。邝桃生在家,他没有被抓,但遑遑不可终日,一直提心吊胆。“联动”这事儿不完,他的事儿也完不了。我们到他家后,他妈妈马上给我们炖了一只鸡。
第二天,我回了家,又很快就回学校了。因为我想见大家。这件事完了,大家总算都可以放心了。
我被放出来以后,朱成昭[1]约了我一次。我为什么见他呢,就是听说他支持“联动”了,听说他反中央文革了,所以我也愿意见他。他也见过骆小海和胡宝朋[2]。他当时给我印象很深刻的是两件事儿,一是他参加过很多中央文革的会议,对中央文革的情况掌握得非常清楚,与我们和王任重那种关系完全不同。他说,对“天派”,对北大,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那意思是他只要稍微有所动作,就能把他们平了。二是中央文革这些人,就是在利用学生,他们利用造反派,打击“联动”。据说他和彭德怀谈过话后,憣然悔悟。他跟我们说,你们(反中央文革)实在是精神可嘉。对其他几个大学的红卫兵领袖,他根本不放在眼里。朱成昭说,和中央文革打交道多了,慢慢觉得中央文革是在利用他。而他也不甘心完全被人利用,所以很快就出现他反中央文革的事儿。
在和朱成昭谈完话以后,我就觉得我们和大学完全不是一回事儿。大学生是在非常自觉地参加政治活动,而我们那时候则是非常自发的活动。我们参加运动,没有什么明确的目标,要把谁搞倒。而大学生就不一样了。

“大联合”
我被抓起来以后,有一部分红卫兵的人成立了一个小组织,叫“红卫兵革命委员会”,简称“红革会”,说是要和我们划清界限。其实,这也是一部分人在寻求一种生存的方式。没办法,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你被抓起来,你干了些什么事儿,别人未必都知道。他们可能觉得,如果都背着你这个包袱,大家都永世不得抬头。那么,只有把你们抛弃,我们重来。对这种事儿,我觉得很理解。
“红革会”的头儿是张明[3]。他对我说,你回来了,还是你来管事儿吧。我说,还是你管事儿吧,我还得休息几天。
这时有人给我送来一份材料,是江青在军委扩大会议上的讲话,其中讲到触詟说赵太后的故事。实际上这表达了一个什么意思呢?你们是我们的孩子,我们对你们是真心爱护的。我们正是爱护你们,所以对你们更严格。
因为4月22号那天总理说,准备再接见我们一次,所以我们就老老实实地等着接见的消息。结果等了一个礼拜,也没消息。然后,我们就去云南了,转了有一个多月,是旅游性质。回来再重新审视,文革的事情还没有完。那时候中学的造反派已经开始分“四三派”、“四四派”了。我们已经不可能再拉起很多人的队伍了,但我们要对过去的事情做一个梳理。
这年“五一”的时候,戚本禹在天安门上还专门问了一下程金香[4],卜大华他们放出去以后你们怎么样了?程金香说,我们“井冈山兵团”分裂了。戚本禹说,我们原来以为把他们放出去,你们能更团结,没想到你们倒分裂了。
到12月份才有了一次被接见的会[5]。那天我在家里,因为当时家里的电话被撤了,军训团找不到人,找到王小梅[6]家,然后他哥哥骑车到南苑去叫我,说是总理要接见。我说,总理接见,那我得去。我到卫戍区报到,然后去了人大会堂。到那里一看,是戚本禹和谢富治两人主持的一个会,我一下就泄了气了。
那次大约有十几个人参加,不大的一个会。戚本禹说,今天找大家来,讨论一件事儿。主席最近提出,是不是将共青团和红卫兵合并?听听你们的意见。然后挨个儿介绍参加会议的人,谢富治是看多少人谁也不认识,戚本禹还都认识。我发言时,戚本禹说,他是老红卫兵。我说,我不是老红卫兵,我就是红卫兵。我说,我同意红卫兵和共青团合并,因为红卫兵谁都可以成立。戚本禹话锋一转,说,最近外面谣言很多,有人说谢副总理犯错误了,你看,谢副总理不是还在这儿吗?那时候,王力、关锋已经垮台了,外面正在传关于戚本禹的事儿。戚本禹讲了一通开脱自己的话。
1967年12月到1968年1月,北京各中学差不多都已经“大联合”了,只有我们学校还没有联合。我们学校当时主要有三派,有“井冈山兵团”、“毛泽东思想红卫兵”和红卫兵。“毛泽东思想红卫兵”和我们在很多地方是一致的,我们在关于“大联合”的谈判中提出三派在革委会中人员比例为6:4:4。“井冈山”不干,认为“思想兵”和红卫兵加起来人太多了,他们提出6:4:3,红卫兵减少一个人。我们想,我们两家加起来有7个人还是多数,少一个人就少一个人吧。其实我们对这个革委会的兴趣并不太大。在面对面的情况下,我们从来都比他们表现得更自信。
最后就按6:4:3达成了关于联合的协议。我们出三个人,出谁?出两个高中一年级的[7]和我。红卫兵的意见,不要说出三个人,我们就是只出一个人也要出卜大华。“井冈山”提出,你们出谁也不能出卜大华,他要当了革委会委员,就等于我们所有的事情都失败了。
在这种情况下,我提议换一个人,但是大家都不同意。我又提出,在“井冈山”的群众没有谅解之前,我可以不去。就是说,我这个名额可以空着。最后我说服大家,同意把我“挂着”。北京卫戍区副司令员李钟奇到我们学校来,祝贺“大联合”。他说,清华附中终于实现了“大联合”,在这个“大联合”的过程中,红卫兵,特别是卜大华,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他讲完话以后,还专门把我叫到一边见我,说,你做的很对,就是因为你这样做,“大联合”才能成功。当时外面围满了人,有些“井冈山”的人喊:他是反中央文革的!他昨天还讲反对戚本禹的话。李钟奇是一概不听,你们爱说什么说什么。因为如果不是我说服红卫兵,那就不用联合了,可能一直就那么拖下去了。所以李钟奇毫不吝惜地把他的溢美赞扬之词都给了红卫兵。他讲完以后,引起“井冈山”非常大的愤怒,当天晚上,教学楼门厅里贴满了大字报,说卜大华怎么反戚本禹。仅过了几天,就传出了戚本禹垮台的消息。有的红卫兵就在他们那些大字报上批上“打倒戚本禹!”“打倒戚驴!”这时候才知道,为什么李钟奇当时丝毫不理睬他们讲的那些反戚本禹的事情。李钟奇是卫戍区的,他肯定早就知道戚本禹已经被抓起来了的事。

刘刚事件
从1967年《红旗》杂志第三期社论[8],把“联动”打成反动组织以后,红卫兵的历史使命就已经结束了。后面所有的事儿,不过是我们为证明自己不是“反革命”而做的努力。
在这个时候,偶然发现了一个东西,发现了“井冈山”的头儿——刘刚写的两篇大字报的底稿,一篇是打周恩来的,一篇是打康生的。估计是她准备写大字报,后来因为形势变了就没有写成。你们不是天天都在骂我们反中央文革,骂我们是反革命嘛?我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这个东西是不是反革命?我们先找军训团,说,有这么两个东西,刘刚写的,字也是她的字,证据确凿。军训团看了后说,这个东西挺恶毒的。不过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们还派人到北京市公安局、北京卫戍区、北京市革委会,都去问过,这个东西怎么办?人家不管,都说我们向上面反映,但都没有结果。我们就干脆给她发了个通缉令,就是要搞臭她的名声。把她的大字报底稿上的内容抄在上面,说她恶毒攻击总理,攻击康生,就是反革命。我们把通缉令在北京市内一些繁华地段张贴了。
当天晚上,我正在宿舍里睡觉,被军训团叫到办公室去。我一到那儿,很多人坐在那里等着开会呢。北京市卫戍区军训指挥部一个负责人,叫刘丰[9]的,他拿起电话,说,现在召开电话会议。他说,现在发现社会上有这么一个东西,这么一个通缉令,里面登了两篇东西,非常恶毒,用非常恶毒的语言攻击中央首长。这个东西必须立刻销毁,看见以后都要立刻销毁。向北京市所有的军训团通报了一遍。通知完了,他对我说,这个东西谁写的?我说,是我们写的。他说,你要把怎么写这个东西的前前后后经过都写出来。中央首长等着听汇报呢。中央首长现在还没有睡觉呢。我当天夜里就写了,第二天一早送给他。我在这个报告里写了发现这个东西后,先后向军训团、北京市公安局、北京卫戍区、北京市革委会都反映过,他们都说这个东西很恶毒,但是都没有说要采取什么行动,在这情况下我们就写了这个通缉令。你们要把这个报告送江青,那就送吧。这个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1968年的“五·二九”,我们听说,给主席写信,他不一定能收到,但是如果发电报,他肯定能够看到,因为电报是必须要送到的。我们就到电报大楼发了一个电报,就是想让他注意到,他曾经写过信的那个红卫兵组织,它还活着。我们还到中南海西门,给毛主席送了一个红卫兵袖章,用镜框装着。完事后,我们就回学校去了。后面的几个人,在路上突然碰到刘刚了。这几个人一下子就把刘刚围住了。其实,我们原来发通缉令,主要想造成一种精神上的压制,结果还真抓住她了。他们找了一辆出租车送她回来,还多了一个心眼,这是申克美干的事儿。他想:把她抓到学校去也不是办法,我们没地方关她呀,还有对军训团也不好交代。那时候,清华大学的两派,“井冈山”和“四一四”正在武斗。刘刚不是和蒯大富的关系很好吗,他们直接就把刘刚送到对立面“四一四”那儿去了。
我一听说这件事,把我给气坏了。我们跟大学想撇清还撇不清呢,我们的事情我们自己解决嘛,你们把她送到那儿,不是给人口实吗?
当天晚上我们正在商量怎么应对这件事情,“井冈山”的人突然就向我们进攻了,手里拿着长矛等武器。在这之前还有个“三·二三”武斗,“井冈山”吃了亏,之后他们就做了很多准备。“三·二三”武斗的事情是这样的:“杨余傅”的事情出来以后,形势突然又变得严峻了。我们经常在红卫兵的办公室里议论形势,“井冈山”的这帮家伙在我们楼上,耳朵贴在暖气管上偷听我们的谈话,结果他们听到一些话,有攻击这个的,攻击那个的,都记下来了。
有一天,井冈山突然在教学楼门厅里贴出好多大字报,说,红卫兵攻击中央文革罪该万死,贴了一大片,把我们办公室的门都给糊上了。这件事真把我们气坏了。他们突然来这么一手,是示威给我们看,我们就这么做了,看你们能怎么样?要么你们就承认,要么你们就否认。如果你们否认,你们就要说违心的话。如果你们承认,就给自己找了麻烦。这是一件让人非常气愤的事情。你还不好反驳他,因为他说的不少都是确有其事的。
他们写的任何内容我们都不去和他们辩论,但他们用大字报把我们办公室糊上了,侵犯了我们的权利,我们就这一点和他们讨个说法,你们怎么把我们办公室糊上的怎么给我们撕开。这个人就是前面提到的仲维光,是我们班的。他把红卫兵当对手,红卫兵并没有把他当对手。谁也没有把他当回事,他在班里也没人说他出身不好有什么问题,但他很有意思,现在自称是最早和红卫兵对着干的人。不过,他在这件事上做得太过分了。那天中午,他们几个人走过来,我们正等着他呢。我对他说,我们门口被大字报糊上了,这件事是不是你干的?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我对他旁边的徐桓、张本汉——也都是我们班的——说,这件事儿与你们无关,我们现在就找他。你给我糊上的,你去给我撕掉。仲维光也害怕了,徐桓、张本汉也没离开。我这人是讲道理的,你得给我讲出道理来。结果,他们那边一个高中一年级的先动手了,他上来说:你们干嘛!说着用手一推。旁边有我们一大堆人围着呢,你动手还有你的好处吗?“咣”,一饭盆粥就扣到他头上了。徐桓、张本汉他们也想动手,结果就打成一片了。
我反正是什么都不管,我就揪着仲维光,要他去把我们门口的大字报撕了。结果,他们那几个人全挨打了。最后,军训团出来了,问怎么回事。我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我说,我们现在只有这么一个办公室,你看他给我们糊的,弄得乱七八糟的,现场都还在呢。结果,他们吃了一次哑巴亏。
附中“井冈山”如果没有清华“井冈山”做后盾,他们不至于做到那个地步,我们虽然不发言,不争辩什么,但没有人敢如此欺负我们的。这是他们做的非常糟糕的一件事,是属于鼠窃狗偷的行径,用偷听来的东西,大言不惭地把它写出来,然后欺负到人的头上上,最后让人打了一顿。就是这么回事。这是文化革命期间,我唯一的一次,在能够预测到打人的后果而没有加以制止的事。这件事超过了我们的底线了。
就因为这件事儿,他们从清华弄来很多长矛,做了很多准备。结果在抓刘刚那天晚上,武斗就爆发了。“井冈山”占了教学楼,我们占了宿舍楼。那时候军训团还在,不断地在两边进行调停。
他们人多,我们人少。但是如果没有清华大学“井冈山”的话,他们不一定打得过我们。食堂在靠近教学楼的地方,我们几次去打饭,他们都从教学楼上向我们扔石头。所以我们处境很不利。
第二天,清华大学发生大规模武斗,一下打死人了[10]。清华武斗全面升级,从那以后就开枪了。眼看着就要波及到我们这儿了,我们再呆在学校肯定没什么好下场。于是就决定撤走。但就在前一天,他们把邝桃生抓了。接着我也被人绑架了。
那时候有一些同学分配去北大荒,我到天桥商场给他们买礼物,突然被一些我不认识的人围住。他们说,他就是卜大华,是“联动”的。我问他们要干什么,他们说要抓“联动”。我就说到派出所去。我强调要让警察介入。到了派出所,我对派出所的人说,你们赶快找人。派出所以为就是一般的纠纷,我说,不是,他们有很多人。结果他们来了一卡车人,把我从派出所里抢走了。
被抓的那几天,我每天都被蒙着眼睛,关在清华哪个楼我都不知道。到底是谁打我,审问我,也不清楚。这也说明他们非常不自信,你做都做出来了还怕人家看见。
后来两边进行谈判,“井冈山”的有景小东、王培新,“思想兵”的有韩宝仁,红卫兵的是阎阳生。三方谈判,进行了好几次。第一次协议,是要用邝桃生换刘刚,“四一四”不干,认为刘刚这个人还可以利用。我被抓了以后,“四一四”同意放刘刚了。7月3号,双方同时放了人。
之后,我又到泰山、杭州、上海转了一圈,休养了一阵子。
回来以后,就是清理阶级队伍。在我们去南方期间,他们把赵晓东老师给害死了。他是体育老师,上课很认真,对谁都挺严厉,很尽职。在红卫兵时期,他没有什么事。结果就因为他的儿子参加了红卫兵,后来在1968年清理阶级队伍的时候,有一帮人专门去斗他,专门去打他,后来他实在受不了了,就从教学楼上跳下来,脑浆迸裂而死。王友琴文章也提到这件事,但因为此事牵连不到红卫兵,而相反涉及反红卫兵的一派人,于是她就语焉不详了。

放不下的包袱
后来就是上山下乡,插队了。我们家兄弟姐妹六个,有五个上山下乡了。我的小弟弟,是六九届的,家里不想让他去,他自己就报了名,自己拿了户口本转了户口,就到了北大荒。
从下乡和当兵这两件事来说,我的本意可能更倾向下乡。因为当兵是一种更大的束缚,下乡还自在一点儿。我们是用一种非常主动的办法来对待下乡的。但那个地方那么穷,也是一开始我没想到的。但是我们下乡还是很好的。延安这个地方,在我们眼里还是圣地。因为我们红卫兵去的人比较多,我算是带队的一个,一个军宣队的,一个工宣队的,还有一个我。我们三个算带队的,带了好几百个人去。
到延安以后,我跟他们商量了一下,把原来的安排打乱了。我说,下乡是一件长远的事情,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跟上学的时候还不一样,下乡是大家要在一块儿共同生活,所以除了男女平衡以外,最重要的是大家自愿结合,于是就重新进行了组合。
我们学校去的是延安地区最穷的地方,但我们去的每个队的人都还比较团结,干得都不错,就是因为这次按自愿的原则进行分配的结果。工宣队的也比较满意,认为处理得很好。我是在延川县关庄公社齐家坪大队插队。我们村的知青是相当不错的。我们红卫兵这批人所在的几个村儿,在后来评先进的时候都被评为先进集体。北京青年一来一大片,每个村子都有,哪个村儿的知识青年怎么样,老乡也都在口传,对我们那几个村的知识青年的评价相当高。现在这个县的人跟我们还不时有联系。
下乡到农村,看看农村的实际情况,读读书,这个社会将来到底怎么样还不清楚。
农村搞整党,我们那个时候不是党员,但我们都成为了整党领导小组的成员,很多事情都是我们在帮他们办。我们还帮他们办学习班,帮他们学文化。我们在农村还办了一个刊物,《红卫兵通讯》,油印的。
到了农村以后,我碰到的最大问题就是政治上的包袱放不下来,“联动”这个问题走到哪儿带到哪儿。在农村整党时,第一批就要发展我入党,结果报上去以后,没批。我们村报了两个,批了一个刘泽艳,没批我。没批的原因无非是“联动”问题,有些事情讲不清楚。于是我觉得在这个地方我没法呆了。老乡跟我都很好,把这个事情告诉了我,问我,你在学校把谁得罪了,怎么他们就讲你的东西?
后来通过父亲的老战友,我到部队当了兵。在部队后来又遇到了这个问题。我是在工程兵部队,挺艰苦的。当时还问我们,你们是到基层连队,还是到运输连等技术单位去?凡是碰到这样的问题,不用考虑,我都是要求到最艰苦的地方去。结果到连队也是干得不错,搞了一个连队图书馆,搞了一个连队的夜校。连队很多战士的文化程度挺低的,我编了一套课本。其中选用了毛泽东《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中关于中华民族的一节,一边讲地理、一边讲文化,学习识字。我们还写了个小话剧,并参加演出。我的表现应该还是比较突出。这个连队文革初期时在国外,在抗美援越,不知道文化革命是什么东西,他们认为像我这样的就应该提干部,结果到学校去调查,讲了一大堆东西。那个时候正在反“五一六”,结果还把我当成了“五一六”的嫌疑,不要说提干,入党也入不了。这个事情传到介绍我当兵的陈统光叔叔[11]那里,他们也大吃一惊。
我在部队呆了两年就复员了。但在哪里,这个东西你都躲不掉,只要江青他们没倒台,就会一直存在着,都还会在你的档案里放着。直到粉碎“四人帮”后,公安部于1979年正式为我开具了关于“联动”问题的平反证明,这个事情才算有了个结果。







[1] 朱成昭(1941-1998),原北京地质学院学生,地质东方红兵团主要负责人。后因“炮打无产阶级司令部”而被捕。
[2] 胡宝朋,北京一0一中初中二年级学生,一0一中红卫兵成员。
[3] 张明,清华附中高632班学生,红卫兵成员。
[4] 程金香,女,清华附中高644班学生,清华附中“井冈山”负责人之一,北京中学红代会核心组成员。
[5] 1967年12月16日,谢富治、戚本禹在人民大会堂召开首都红卫兵座谈会,把北京市大中学校的一些主要红卫兵组织的负责人召集在一起,传达毛泽东关于整顿红卫兵和共青团的指示,征求关于如何进行整顿和今后红卫兵与共青团的关系等问题的意见。会上讨论归纳起来主要有四种意见:1.共青团与红卫兵并存;2.取消共青团,用红卫兵代替;3.用共青团取代红卫兵;4.学校用红卫兵,部队、工厂、农村用共青团。
[6] 王小梅,女,清华附中高652班学生,红卫兵成员。
[7] 红卫兵的另外两个代表是高651班的崔鹤鸣和高652班的何晓鲁(女)。
[8] 1967年2月3日出版的《红旗》杂志第3期发表社论《论无产阶级革命派的夺权斗争》,其中写道:“在当前无产阶级同资产阶级及其在党内一小撮代理人决战的阶段,坚持反动立场的地主、富农和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坏分子、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美蒋特务,都纷纷出笼。这批牛鬼蛇神,造谣惑众,欺骗、拉拢一些不明真相的人,成立反革命组织,疯狂地进行反革命活动。例如,所谓‘中国工农红旗军’,所谓‘荣复军’、‘联合行动委员会’以及其他一些被修正主义分子组织起来的名为‘革命派’,实是保守派的组织,就是这种反动组织。”
[9] 刘丰,北京卫戍区干部,当时任北京市军训指挥部办公室主任。
[10] 1968年5月30日,清华大学发生大规模武斗,造成学生许恭生、卞雨林和工人段洪水死亡。
[11] 陈统光,当时任沈阳军区工程兵副参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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