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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鲁边河:我的1966—1974(山东Y县文革纪实)  19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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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5-28 12:57:3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我的一九七二(一)

苏鲁边河

一九七二年来啦。一九七二年大事重中之重应是国内政策局部有限的调整及外交方面的吧。意料之中的尼克松访华及意料之外的中日建交。尼克松实现访华如果说是中美双方共同的需要与努力,无宁说美国更急切,发出的信号直接明确,而中国却更掌握主动,动作更曲折浪漫、戏中有戏、绕弯子、转圈子、“勤了望,费思量”,更具有一个东方古老民族的深邃神秘的色彩。一九七0年友好人士斯诺应邀登上天安门,同毛主席站在一起交谈。斯诺是美国人,但他同新中国、苏联的领导人都保持很好的关系,而且同中共的关系更有深的渊源;他并未受美国政府之托。毛让斯诺传递了口信?毛同斯诺的谈话里明确表了态:知道尼克松有访华的愿望(他在一九七0年对《时代》周刊记者说:如果说我在死以前有什么事情想做的话,那就是到中国去。如果我去不了,我要我的孩子们去。他还在一个公开场合首次故意使用“中华人民共和国”这个名称。越战已让美国政府心劳力拙、焦头烂额,国内外的反战浪潮更使政客们声名狼藉、如坐针毡。他们想停想撤,又怕丢面子。“体面地撤出”是他们的底线。他们指望中国助一臂之力。),欢迎他来。以总统身份来行,偷偷来也行。并说:我喜欢右派,他们掌权么,两国的,世界的,有些事情,还要通过与右派打交道才行。这寓意确实难以让美国当政者一眼看穿。中美双方通过日内瓦、华沙、巴黎、巴基斯坦首都伊斯兰堡在接触。极敏感,高度机密,唯恐让不确定的因素破坏了。而美国乒乓球队应邀访华,美国人才大梦初醒,欣喜若狂。

中日建交一方面表现了田中首相、大外相比他的同僚略胜一筹的胆气,也从整体上看出了日本政治家的惯于弄巧使小,全无大国气度与风范。中日建交当然报了尼克松瞒天过海、不把小兄弟放在眼里而私通八路(基辛格秘密访华,美方是在中美同时发表公告之后才通知日本的,日本朝野大哗,以为美国不够朋友!)的一箭之仇:你私通,我投奔!你敢抛媚眼,我就上床!小兄弟今天要出口气!而今二00三年后小泉两访北朝鲜,国内竞选需要之外,回敬克林顿没成行的、而国务卿奥尔布赖特成了行的北朝鲜之行,也是一个重要因素。

再就是,从一九七一年下半年开始的外国元首访华浪潮、建交浪潮,一直持续到毛主席去世。七一、七二两年与中国建交的国家有三十一个,从七一年到七六年建交的有四十七个。到一九七六年,世界上与中国建交的已达九十多个,包括美国之外的所有西方大国。世界上许多国家的领导人像朝圣一样到中国访问,拜见毛主席周总理。毛主席周总理频繁接见来自世界各国的领导人。


我的一九七二(二)

苏鲁边河

一九七二年国内大事的重头戏当然是批林。林之自我爆炸在全党全国全军引起的震动冲击之大为建国后政治大事变所仅有。不揭不批没法交待。那些过去的日子,七一年国庆节前后,各种迹象、传言,难以置信,不愿相信,不敢相信。不是信不信由你,而是不由你不信!惶恐不安,不知所措,天塌地陷的感觉也不过如此!因为林彪事件突如其来,事前全无征兆,上上下下都懞了。大快人心的,太少了。事出突然,适逢国庆,为了稳住大局,安抚人心,要人们有个思想准备,有个接受消化的过程,传达分了层次,一层一层往下传,全国人民都知道,己是当年十一月了吧。因此,一些“三年早知道”的人遭了灾,不该说的说了,不该知道的知道,这就是泄密,这就是违犯了纪律,受了很严厉的处分。军区一个干事忍不住告诉妻子,妻子到单位又告诉了同事,结果引起轩然大波,双方受了极严厉的处分。本来是早几天晚几天的事,却“祸从口出”,岂不冤哉枉也!

林彪出事,各地传闻版本甚多,也演绎了太多太多的故事,足可以编一本厚厚的书。从上头讲,九月十三日十四日周总理已通知各省市大军区主要负责人,据说还用了隐语,没有点名。九月十八日中共中央正式发出通知,传达到省军级;九月二十八日传达到地师一级;十月十一月又分几层才传达到普通的人民群众。中央一些领导人是否到各地讲了经过?对三叉戟坠毁的分析、说法,也是各有不同。

我知道的很晚很晚。对周围人的议论以“胡说八道”、“胡扯淡”加以批评,或一笑置之。但对国庆取消庆祝活动、各大报均没了林的照片、外国元首友人的贺电的称谓倒是仍有“林副主席”,但很小,不显眼、军区报纸林彪题写的报头改了。一件件、一桩桩都凑在一起,说纯属偶然巧合,解释不通。信以为真更不敢想象。上了党章的人物么,怎么也敢胡乱猜疑?公安六条规定就毛林两个人不能反对么!但一个和我要好的同事单独和我谈了一次,说营的头头都知道了,营长带他下连队,在山上一个坑道口,也亲口对他说了。他还说,通信班从电话里早知道了,为了证实,故意当着营长的面撕烂了一张林彪的画像,扔到地上,并用脚猛跺猛踩,营长只笑笑,不吭声。我不能不信了,可仍是将信将疑。几天之后,教导员对我说:明天排以上干部开会,传达文件,你是营部书记,先把文件拿去看看吧。查日记是十月二十七日。中央文件已是很多了,材料也有几批。晚上,坐着看,躺着翻,起来转。过量的触目惊心的信息把神经弄得紧张到了极点,弄得头昏脑胀。那一夜彻夜无眠。七一年连排干部第一次集中学习时,我一言没发。七二年下半年再次集中批林时,看到了更多的材料,老总老帅副总理给毛主席的信,表态,揭林彪。朱德揭发的“林当连长时反营长,当营长时反团长”一说印象颇深。印象更深而且引起反感的是老人们无一例外的在开头或结尾写上“毛主席万岁!”或“祝毛主席万寿无疆”,而这些信毛主席都圈阅了的!毛主席呀,毛主席!你在我们千千万万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心目中那真是神明圣贤,我们喊万岁、祝万寿无疆也是小人物对领袖、对大人物发自内心的尊敬与热爱,当然也少不了有一种迷信的成份呀!可你老人家的那些曾一起过雪山草地、吃小米、坐而论道、扪虱而谈的、从血与火中一同走出来的战友,那些忧国忧民、议论国计民生、朝夕相处的同事、那些也早已过了花甲古稀之年、儿孙滿堂的老人们,也这么认真虔诚地山呼、敬祝,作为小民的我,心里真不是味啊!何必呢!都不该。两方面都不该。你们之间平等尊重呼以同志多好!哥们相称也很好啊!“同志加兄弟”么!万岁,万寿无疆听起来真那么受用么。我想起了八十年代的一篇小说的题目:老兄,你不该把我吊起来!

这一次我发了言,足足讲了大半个小时,主要是对现在骂声一片、以前为什么不吭一声,毛主席六六年写信给江青就对林彪不满、对林彪“五.一八”讲话不滿,为什么还选林彪为接班人、林的讲话还下发全党学习?对林彪定为接班人写入党章不满。口吻自然是至今仍不稍加约束的高声大气、脸红筋胀、骨鲠在喉、不吐不快、急风暴雨、排山倒海、连珠炮式。二间屋的宿舍里,坐着二三十个人,一个个目瞪口呆,而团头头正好那天“深入”下边讨论。他只讲了一句,“这些可以作为教训接受么”,算是对我的发言的回应。这年年底,我作为军队干部复员到了一个企业。这也在全团引起了震动。“工作需要”,“服从命令”之外,没有任何解释!我正年轻,血气方刚,头撞南墙不回头、不求饶、不低头,竟然以桀傲不逊、挖苦嘲讽的实则玩世不恭(至少对自已不负责吧,才24岁,当兵不足两年提干,提干不足两年复员)的态度接受了这一安排。同我谈话的那一晚,团里两个头前来坐镇,但没出面。我稍微活泛变通一点,结局也许将是另外一种。毕竟就有不愿走、不服从分配而留了下来的。我后来想,那一次发言,他们把我当成了不可控制、难以把握的未知数,“危险人物”,打发走完事。当然,还可能有导火索:我的母校已是另一派掌权,在得知他们的对立面——我这样一个造反派在部队提干后,很不舒服,写了告发信。因为我后来得知,因此受到伤害的还有几个,仍在他们手下的自然是成了任揉任捏的面团团,远在他方的也必定撒下天罗地网:总之,一个都不能稍加赦免。他们的报复的心相当细密。文革中的一个重要现象就是母校整自己的学生,一点也不留情。此后兴起来了校庆热,名流名人富人成了座上宾,一般同学愿去也要凑份子,吃一顿、领一袋材料,赔钱看热闹当陪衬,权大钱多的人物是中心,当然无一不沾染了铜臭气。派性的痕迹犹存,早已没有昔日尊师爱生、留恋当年一草一木的纯情。

军营里有些变化依然体现军营的特点:当兵的能过星期天就是一大变化。九大之后,备战空气紧张,我所在部队的连队是少有星期天的。施工,四个班分三个班倒换,五十六天休一天,还有整理内务、开会、学习、军训。“九.一三”之后,林彪的一套逐步受到清除,如开展“四好连队”运动、评选“五好战土”活动,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讲用会”。讲用会,当年就取消了吧?林彪语录、常用语、惯用语如“活学活用”、“立竿见影”、“活思想”等等更是立马从一些人的话语里消失。真不容易。溶化在血液里,融会贯通到日常用语中,说取消就取消,说不让说就不能说,别扭得很。但某些人从“林副主席、林副统帅”到“林贼”的转变简直就是一瞪眼一翻眼皮之间。不久还满怀敬意、颇感亲切的呼唤,而今却不共戴天、咬牙切齿,可又说变就变、说改口就改口、雷厉风行、不着痕迹、似乎没一点震惊与迷惑、痛苦与愤怒、昨非今是、判若两人!你不得不佩服这些人的善变及风向标脑袋!这使我想起了某部一个大首长在首次传达中央通知得知林彪外逃、机毁人亡的消息后痛哭失声,主持人不得不宣布暂时休会。哭的不止他一个,也不限于部队。对不对、该不该且不评说,这真诚二字也还是要得的。

七月底,我们奉命很仓促地从大学里搬出去。不久就见到文件,中央有规定:凡是部队占用的教育……的房舍,限期于……搬出。还通报批评了天津某驻军强占……部队在特定条件下干预国家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是应该的,可也是多了点、宽了点、生硬了点。该收缩收缩了。不见了鲜花,听不到掌声,更少了笑脸、学习与致敬!当然,军民鱼水情,军民团结如一人,友好的还是友好。我在这一年亲历了几件让我大为感动的事,普普通通的人民还是热爱子弟兵!至于某些人们的冷眼嘲讽、由热到冷,也是人之常情。当然,也在济南开往烟台的列车上亲见过一个列车员是那么无情地奚落、遭践几个也有点不够检点的军人——军官,不依不饶、没完没了。没有点成见、过结,那些个戳心窝子的话是说不出口的。到底招来了列车长,提议“各自多做自我批评”,才了了局。一热一冷,变化太快了。谁能料到刚刚还永远健康的林副统帅一转眼成了林贼呢。


我的一九七二(三)

苏鲁边河

一九七二年还批了极左思潮,进行了政策调整。没有浩大的声势,没有大张旗鼓,没有轰轰烈烈,没有大喊大叫。变化是局部的,渐变的,在悄悄地进行,但也是能够看到、见到、感觉到的,实实在在的。文革叫停、松动的迹象,纠左、纠偏、务实的迹象,也渐趋明显以至明朗。我的感觉:自然而然,顺理成章。文革扫尾啦,文革要结束了。言归正传。狂躁散漫的心也该收敛一下,信马由缰不行啦。阶级斗争天天讲,天天斗,越讲越斗,越激烈,越尖锐,越不能不斗、不得不斗,一场接一场地斗。斗谁谁都不好受,斗谁谁嘴上不说心里记账,斗谁谁都想翻盘。你有初一,我有十五。太阳不能老是正晌午。斗争加剧了斗争,而不是消弭了斗争。除非是战争,你死我活,肉体消灭。这也成了“规律”,但肯定不是毛主席和中央的初衷。斗来斗去内外不分了,扩大化了,尖锐化了,滿眼有敌人,时时有斗争新动向。生产与国计民生只得退居第二位,可以不天天讲,可也得天天干,人人少不了三顿饭。人得吃饭穿衣。连饭也吃不上,那就不是造走资派的反,而是谁管事就造谁的反。毛主席曾不无风趣地说:一个饭字,有食不反,无食则反。生产与国计民生也比较突出地提上了议事日程。

而且也不止干部政策要落实。生产上、国计民生上都在悄悄试图恢复,正常有序的消息也有了。一天,《人民日报》第三版还是第四版吧,又登了一组有关祖国各地土特产的生产、收成及特长的文章,还有要注意小杂粮的生产、组织出口之类。新鲜哪,新鲜!多年的长篇累牍的革命词藻、豪言壮语之中突然来这么一段金丝小枣、山楂、野果的报道文字,怎能不新鲜别致、乍眼醒目!我读的有滋有味,还很欣欣然摘录到日记里。这才是过日子的话嘛!我的日记里还有一些报上此类文章的摘录,如在“备战备荒为人民”的题目之下,某地组织社员上山采集可吃的野果、菜叶、树叶……我读此文,一时感慨万端,写下了几句内心独白。关于如何渡荒、过半年糠菜半年粮的日子,我是太有切肤之痛、太有话可说了!

而且这一年春天批判林立果搞的“五七一工程纪要”,批林彪的“国富民穷”,在省城参观造纸厂、毛巾厂、铅笔厂(铅笔还出口呢)、电视台,以“铁的事实”批判“国富民穷”。我奉命写了一长篇大批判稿,送到上边去了吧。传出来的消息是好的了不得!领导又让我写,我就端起架子来了:知道我会写了?那就行啦。再写一篇?再说吧,现在我还不想干了呢!心里已经是很不平静、不服气了。那时也知道“实事求是”这句话,中学时就学过毛主席的《改造我们的学习》么。这样批判不也是违背实事求是精神么?林立果一伙的罪恶在于谋害毛主席,他们对国内国际状况的分析未必没有一点点根据。前面说过,他们是利用毛主席党中央的失误做自己的文章。他们有野心。这个立场还要分清,要站稳。我们究竟走向何方?部队松下来了,营部更浪当。有事干事,没事一天到晚打扑克、扯闲淡。他们也是老大不满意呢。只是我太不掩饰,感情外露,心中苦闷、终日郁郁寡欢,难得一笑。一直憋着一肚子气哪!

那年春节前夕,天寒地冻,阴霾满天。我在省城大街上闲逛,见一个路口有许多人排队。问是干什么,说是买过节的花生。我一听心中又是一喜!花生,久违了!你是个什么模样,我都快忘了!你又到了寻常百姓家的饭桌上了吗?但这是省城,农民是肯定不在此例的。多少年后读王蒙的《狂欢的季节》,一九六三年,为钱文(原型也主要包括作者本人吧)西去新疆饯行的餐桌上有了油炸花生米,而且是一个在高级机关做机要工作的也很神秘的人物(这个文革中能通天的人物的原型大概是谢某某吧。)送来的,说是花生米是还苏联债务的,属于战略物质,国内市场上罕见。读此,我一下子心里翻滚起来!我们曾经过着怎样的缺油少盐、违逆人情的乏味的日子呀!一盘花生米也让作家发出如此的惊喜、如许的感慨!还是什么战略物质!笑话么?一点也不可笑!花生米实实在在还债了,升格为战略物质,平民屋檐下的家雀成了“王谢堂家燕”,贵族化了!有什么办法呢,这是真实。这是多少人生活过、见证过、感受过、更自豪过、喜极而泣过、叫过骂过牢骚过、默默地苦熬过的、至今似乎还扯不清道不白的日子!没经历过的似乎比经历过的还明白、还振振有词,而经历过的却大都是剪不断、理还乱,恨不是爱不是,“欲说当年好困惑”,欲说还休!


我的一九七二(四)

苏鲁边河

大学校园里有了学生,原来撤出大城市在乡下办学的也撤回校园。校园里的来去匆匆的是抱着夹着书本的学生。晚间,教室、宿舍里灯火通明。都让我这个没能进大学校门的人心潮难平,又欣喜万分。终于有人能安安静静地读书了!一个这么大的有着灿烂文化的民族,一个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怎么能又怎么可以一连几年中断了大中专教育呢?在干中学、在干中改,在战争中学习战争,历来正是共产党的绝招呀!停办关门五年,想明白了再干?不可思议。这不是共产党的作派呀!

盛夏的一天夜晚,学生宿舍一片光明,人影憧憧,是一片紧张学习的景象。我在住处外通道上席地而坐,与一位平日里来去匆匆的教师随便扯起来,不熟,仅仅知道对方是干什么的,连姓甚名谁也不知道,就全无顾忌地发起了牢骚。他讲了开门办学之难,在几个教学点上跑来跑去(几个地县设分校,谈天时已奉命全部从点上撤回),学生原来受教育程度参差不齐,授课困难……我呢,深表同情。后来,我们还说到农业,说到普通劳动人民的生活如何困苦……我们俩居然不约而同地使用了“文革后遗症”、“积重难返”这样的词!对一些形式主义的做法、空洞的口号,更是反感。

如对大比武,文革前赞扬、推广、学习,到罗瑞卿被整倒,文革一开始,就批判“大比武”,什么“军事第一”、“锦标主义”、“弄虚作假”、搞“折衷主义”、反对“政治挂帅”……林彪出事后又往林彪身上扯,说林彪也赞成大比武。不久又说大比武还是对的。可我认识的一个老兵就见识过大比武,举了许多事,说了许多牢骚话。什么搞花架子、假标兵,一级骗一级,。我大吃一惊:你说的是真的么?他说,俺当过“尖子”,亲眼得见。你以为都那么一本正经?

有空在医学院转一转,见学生办的黑板报上写什么来上学时家乡的党支部赠送的铁锹生锈了,这是忘了本,变修的开始,之类,大为光火。在日记里批道:铁锹生锈,对于使惯了铁锹的一位老农来说,也许是件可羞的或遗憾事,对于一个医学院的大学生来说,你的“武器”是听诊器一类,你的为人民服务的本领是医术高明不高明、能不能精益求精,铁锹生锈不生绣又与你的医术水平有何干?

从年初到暑期,我结识了一些学生,闲在么,无聊么。鲁迅先生云:“一阔脸就变,无聊才读书”,诚哉斯言!“阔”与我不相干,变脸亦无术。于是借了许多鲁迅的杂文集,看,抄,连《答徐懋庸……》及《魏晋风度及药与酒及……》、《上海文艺之一瞥》这样万字的长文也全文照抄。大半年,抄了四五个笔记本,三十多万字。还有陈学昭的《工作着是美丽的》、郭沫若的《洪波曲》、《儒林外史》、《红楼梦》也抄了一点。还有《活页文选》,是从省城古旧书店里买来的,可能还开具了团以上政治机关的证明。《活页文选》上的几篇古文,也抄了下来,如曹操的《让县自明本志令》、宋濂的《送东阳马生序》、方觉的《与妻书》。为什么抄了下来?一是真心喜欢,二是比较悲观,到那里再弄到这么好的书呢?三是傍徨苦闷无事可干,借此以排遣胸中的郁闷寂寞,“聊胜于无”么。从这所大学匆忙搬出以后,又从在中学里搞军训的同事那里转借了一些书,“三言”一类,看,也抄。


我的一九七二(五)

苏鲁边河

还有一些变化是更是细微的、悄悄的、令人惊喜的,但见微知著,也可推知,是在批极左思潮、调整政策的大方针指引下发生的。平时爱看报,变化是从报纸上看出来的。从生活中感受到的不多,毕竟是在军营,生活的面太窄。

首先是报纸的语言变了,大话空话套话少了,对毛主席的铺天盖地的颂词自“九大”以后就少了,而今更少了。那些曾经铺天盖地的颂词,如同西汉的大赋,是不是也是一时之盛的美文啊。至于一般的报道评论,就套话空话、穿衣戴帽、上纲上线、空泛无比了。来上几段?

红旗迎风舞,万里河山笑。毛主席亲自发动和领导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全国形势空前大好。

形势大好,好就好在毛泽东思想大普及,好在亿万革命群众直接掌握毛泽东思想,开创了历史的新纪元。

毛泽东思想和亿万革命群众相结合,焕发出了无穷的力量,无坚不摧,无往不胜。斗私批修,伏虎降龙,改天换地,红遍环球。

我们有当代最伟大的天才毛主席领导,这就是最好最好的形势!

我们有最最伟大的领袖毛主席掌舵,任何时候形势都是大好的!

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非常健康,这是全中国、全世界革命人民最大最大的幸福!

熊熊烈火,滚滚红流,遍及六亿神州。

我们搜集了千顷波涛里的几朵浪花,霜天林海中的几片红叶,介绍给全军同志。

千钧霹雳开新宇,万里东风扫残云。放开眼界看未来,坚定不移向前进!

下定决心,不到长城非好汉;不怕牺牲,敢教日月换新天;排除万难,万水千山只等闲;去争取胜利,风卷红旗过大关!

再来一段:

  毛主席啊,毛主席!跟着您,秋收起义烽火燃;万水千山无阻挡;跟着您,横扫千军如卷席,天翻地覆慨而慷,;跟着您,文化革命开新宇,历史翻开新篇章;跟着您,万丈长缨缚鲲鹏,五洲四海红旗场;普天下的革命人民盼星星盼月亮,盼望您与日月同寿,衷心祝愿您老人家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再看一段:

  万钧雷霆开旧宇,一代风流立新篇。

  经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伟大风暴的战斗洗礼,我们的祖国分外妖娆,璀璨烂漫,气象万千!

  看,天,从来没有这样湛蓝;地,从来没有这样红艳!

  祖国的人民,从来没有这样精神振奋,斗志昂扬,意气风发!

  他们是最新最美的人哪!新就新在头脑里只有毛泽东思想,美就美在心坎里没有任何私心杂念。

  这词藻华丽不华丽?当然还未必是让人讨厌的。

最让人们讨厌的是:

在……指引下,在……指导下,在……关怀下,在……支持帮助下……还有什么“通过……深刻地认识到……揭示了……说明了……深深地体会到……一致表示……坚决……”

这仅仅是几个小小的片断。那时的文风大体如此,而且以长为美,可以说风行一时,盛极一时。美则美矣,华而不实。但这种虚浮奢华的文风始于何时,无从查考。影响大,讨人嫌。如果说在今天仍能看到体现这种文风的文章,可以说一点也不见怪。浮夸吹捧之风绵绵不绝,文人的拍马屁功夫又都在一支笔上,这样的文章能绝种吗?

一天,是七月二十四日的《人民日报》,在“请读两篇好而短的调查报告”的通栏标题下加的编者按说,“这两篇调查报告,言简意明,没有废话,这种文风应该大大提倡。我们报纸上的许多文章太长,谁看?必须要改一下。……”

一看,就吃一惊。那个年头,谁能用这种口吻说话?大有来头!编者按是为编发一组短而小的文章加的,就是编者按语倡导的短而精的文章的标本、范文了。一上来就说事,说完就了。不再是那种满碗里清水汤半天捞不出一个豆来的、吃肉包子几口咬不到馅的文章。“博士买驴,书券过万,不见驴字”。“懒婆娘的裹脚布,又臭又长”。见到了短小有内容的文章,是不是变化?语言也在变。反正实在了,虚比浮词少了。后来又登了几篇批“洋八股、洋教条”的文风的文章,斥之为“大观点套小观点,小观点夹小条条,又长又空,黑压压一大片,在空里兜圈圈……”,并将这种文风非常坚决毫不犹豫地归罪于当时正批判的“刘少奇一类骗子”的“唯心论的先验论”——当时,这是林彪与陈伯达的“头衔”与“帽子”,因为陈伯达、林彪还没有在报上公开点名。文风略有改观。但并没有真正好转。这种空话套话假活大话、穿衣戴帽的格式,也是很有渊源,而且势头不小的。时至今日,某些方面的八股文风仍是令人们头痛不已。

同时,《参考消息》还报道了世界上几大通讯社对这一编者按的报道及分析,“这里的一些观察家认为,这三句编者按是毛主席本人的直截了当的和精练的风格”,“中国共产党的报纸《人民日报》今天在头版出人意外地作了一个自我批评。”他们也认为有来头、是信号、意义不一般。外国观察家们也是敏锐的。中国的些微变化常常逃不掉他们的敏锐的眼晴。


我的一九七二(六)

苏鲁边河

变化当然也能从当时的简单而又很少的日常文化生活中看出来。一九七二年的元旦或是春节前后的某一天,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突然播送了《翻身道情》《山丹丹开花红艳艳》《二月里来》《咱们的领袖毛泽东》等歌曲,令人耳目一新、分外惊喜!更有一种苦闷压抑、一时间得以释放的轻松感觉。这也是文化文艺政策调整的信号了。是一些文艺界人士的复出?还是这几首歌曲的解禁?

出了几本小说吧。看了几部电影吧。所谓“莫名其妙、飞机大炮、搂搂抱抱、打打闹闹哭哭笑笑、新闻简报”,概括了当时能看到的阿尔巴尼亚、越南、罗马尼亚、朝鲜及中国电影的一些特点。真有点少,单调,特色够鲜明,也够简单。似乎没大意思?不是,十几部几十部呢,少了这些,不就更没什么看的了。这些片子,《多瑙河之波》《宁死不屈》《海岸风雷》《第八个是铜像》,还是不错的么。尤其是朝鲜的《摘苹果的时候》、《鲜花盛开的村庄》、《卖花姑娘》,与中国文革前的影片大差不差吧。《卖花姑娘》更是感动人,“花了两毛五,哭了一头午”。票价两毛五,是彩色宽银幕,所以贵一些。那些年一般到电影院看一场电影,少了五分,多了一角、两角,也就行了。一些老片子也在放,样板戏也唱。天天读未必做得到,天天讲也不再新鲜。只有样板戏、老电影天天听,天天看,让亿万百姓耳熟能详。许多样板戏或老电影的台词对白进入了人民的生活,成了口头语,张口就来,顺于拈来,开心取乐,成了经典。

文革初期,电影制片厂除了新闻简报(还有科普片吧)就不再生产了,故事片一个没有。也许就从今年开始,电影制片厂也允许拍故事片了。此后几年,先后有了《火红的年代》《艳阳天》《激战无名川》《金光大道》《青松岭》《战洪图》《春苗》《决裂》《难忘的战斗》《海霞》《创业》《闪闪的红星》,等等。《三上桃峰》《园丁之歌》是戏剧片。还重拍了《南征北战》《渡江侦察记》《平原游击队》。一九七四年国庆节前,为几部影片的发行还专门发了消息。这些影片有好的,也有那时斗争需要的。看法不同,不是捧之上天,就是批的臭死。当初渴盼的心情有些失望。文革前的电影批的批了,封的封了,那时的标准不行了,剩下的也就十几部。文革搞了六七年,拍电影中断了。现在经过了文革,按新标准拍的电影该是怎么样子的呢?自然渴盼,何况可看的电影少呢。急着抢着看,有点说不上来的味道,总之不该是这个样子,是失望吧。阶级斗争为主,好人坏人中间夹着落后分子;有一点儿生活气息,也让斗争与豪言壮语淹没了;没有爱情,女跑男追也没有,男女主角常常都是光棍。就这,有看头吗?有进步吗?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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