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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征启:“假四清”目标是我,却殃及黄报青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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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9-15 09:58:0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假四清”目标是我,却殃及黄报青先生

罗征启

  如果问我,到底有没有“假四清”这回事?我会回答:有所谓的“假四清”,但没有
当时大字报所揭露、批判的“假四清”。

  我在《被遗忘了的“红色恐怖”——记一九六六年的清华大学文化大革命》中写过:
“一九六五年”政治形势日益严峻。……艾知生召集宣传部、政治课的一批干部研究校内
的思想倾向,又传达蒋南翔的意见:清华是理工科大学,意识形态上不如北大活跃,问题
也不会那么多,但是建筑系是最敏感的地方,可能会有些问题,与其将来让人来查,不如
自己先查,有问题自己先解决。决定由我带宣传部、政治课几个人进建筑系,不要说‘四
清’,也不叫工作组,看看有什么问题。”——这就是所谓的“假四清”。但是从来没叫
过“四清”,也没有叫过“工作组”。说有,又没有;说没有,又真有那么一回事。我这
个当事人真是很难做。在批判会上,或者在审讯我回答问题时,常常不能自圆其说。

  大约一九六五年底,艾知生在甲所会议室又召开一个会,参加会议的人宣传部有我和
李兆汉,建筑系有刘小石、李德耀(这两个人是建筑系党总支的领导),黄报青(是系秘
书,总支委员)。还有几个人我已记不清了。艾知生首先传达了蒋南翔的意见:北大“四
清”情况有点乱,主要是干部思想较乱。有的乱揭乱批,也有顶牛的,我们(清华)一向
比较稳定,但也要有所准备。个别不稳定的单位也有,如建筑系、校医院和体育教研组。
后两个单位似乎不是什么原则问题,而建筑系是南翔同志比较担心的单位。可能出现的问
题有两个方面:一是“顶”,不承认有问题,这里要提一下黄报青同志,不要像批大屋顶
时那样“顶”,有不同意见,可以保留,沉默一会再说;再一方面会不会有乱揭乱批的现
象。这两方面都不好,都会搞乱。所以党委意见先派罗征启带几个人去建筑系观察一下,
有没有问题。有问题我们自己先主动改,比将来人家来揭批要好。罗征启注意,不要叫“
四清”,也不是派工作组,以免下面紧张。带什么人你自己在宣传部挑选吧。艾知生又征
询刘小石的意见,刘小石说:这样安排很好,我没有意见,给多长的时间呢,三个月行不
行?艾知生说:三个月太长,一个月吧,新年前汇报……。

  会后,刘小石又单独和我谈了一次。刘小石是建筑系的领导,非常平易近人,实事求
是。记得我一年级入学时经常看见他很晚才去饭堂吃饭,我问他:“你们工作怎么那么忙
哪?”他笑一笑说:“这就是我们的工作,你叫什么,你是不是青年团员?”我说:“我
不是团员。”他笑了笑,挺亲切的。不像有一位美术课教授,入学时代表系里和我们个别
谈话,问我是不是团员时,我回答不是,他睁大眼睛说:“哦!你不是团员!不是团员!
”然后在小本上记下什么。我和同学都非常讨厌这种作派,刘小石就比较平和,我毕业以
后,他找过我谈话,叫我做学生工作,但是我们对高年级同学都有一种敬畏的心情。记得
一次听莫宗江教授讲写仿宋字,莫先生叼着一根香烟边讲边吞云吐雾,突然,一位高年级
同学走进来,径直走到莫先生跟前,伸手从莫先生嘴里把烟拿下,对嘴点了自己的烟,又
把莫先生的烟塞回莫先生的嘴里,扭头走了,这人,就是刘小石。据说,一九五七年反右
运动时他出面保了我,免去因建五班会问题把我打成右派的厄运。我离开建筑系,调往校
党委、团委工作后,一直还和他保持密切联系,把他当作老大哥一样尊敬他。

  刘小石对我说:“党委要你来做调查,我以为非常合适,你比较了解情况,处事又比
较稳健,不会胡揭乱批,你有什么问题,需要我怎样帮助你?”我说:“工作上我暂时还
想象不出有什么问题。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把黄报青先生放在这么个位置上来考量。我
认为他很好,很实事求是。他是我毕业设计的导师,人很好,又有才华,是不是有什么事
我不知道的?”刘小石解释道:你当时在念书,情况不了解,在批梁思成先生复古主义时
,报青不同意,一直顶,彭真(北京市委书记)、刘仁(市委常务副书记)和中央好几位
领导同志都做他的工作,他就是不同意,一直顶到底,到最后都很勉强。党委担心,将来
有工作组下来调查,有个什么不适合,他又死顶,那就麻烦了。”我说:“我估计不会的
,我会尽可能和他交换意见的。听了刘小石这番话,我对黄报青先生又增多了几分敬意。

  我和李兆汉分工,我去听梁思成先生给建7、建8讲的《中国建筑史》,另外还查阅
建筑系这几年的会议记录,特别留意有关意识形态问题的讨论,还有研究最近几年校党委
及建筑系党委接到的举报教师讲课中的一些问题。李兆汉主要检查陈志华老师的《西方建
筑史》和吴焕加老师的《西方近现代建筑》这两门课的问题,因为有一些举报,但是这时
,已跟五十年代批复古主义时已有很大不同了,是进步很多了。纯学术问题,一般不予干
预,学术问题和政治问题纠缠在一起的就要认真分析,不能简单就下结论。

  一个星期以后,李兆汉报告说,他检查的基本上都排除了,没有问题,只剩下陈志华
的《西方建筑史》埃及修金字塔这一段话,有些人举报说,很像是指桑骂槐,影射攻击三
面红旗。大意是:埃及这些奴隶为皇帝修金字塔,每天只有一点点啤酒,却在烈日下干很
重的活,他们是饥肠辘辘的……

  我说,这一段很典型,我们来破解一下:这段话如果基本上是抄的或者是翻译过来的
,那就没问题,但如果是自己造的,有问题的可能性就大一些。但是怎么能查呢!我们互
相对视了几秒钟,异口同声说“找桂生”。

  桂生是刘桂生,是学历史的,这时在党史教研组,博览群书,攻于考证。我们在同一
饭厅吃饭的时候,常常有人半开玩笑的问:桂生,筷子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他说:唔!
我不知道,不过可以查到。第二天,他就在饭桌上侃侃而谈:筷子是何时在何处开始出现
,为什么叫筷子……于是又有人问:桂生,这饺子在中国是何时何地开始的?桂生又说:
唔!我不知道,不过可以查到。再过一天,他又来讲饺子……

  我请他来以后,讲了我们的困扰,我说:我很想查到这几句话的出处,否则这一类的
课程很难讲,谁敢讲呢?动不动就是攻击。他说:“我明白,我试一试吧,但是这一次可
比较难,我可没把握,时间也说不准。”我说:我当然理解,查不到也谢谢你。

  大约十天以后,他来了,抱着一大本厚书,书名:《古代东方史》,我估计有上千页
。他翻到其中一页读给我听,除了“法老”换成“皇帝”以外,一个字也没改。我们如释
重负,特别感谢刘桂生。

  就这样,我向党委汇报了,艾知生听了,微笑地说:你的意思是,梁思成先生和这几
位先生的课,不但都没有问题,而且讲得很好,应予表扬,他们的教材也没有问题,是不
是呀!

  我说:“是的,知识分子现在越来越精了,他们说话,写教材、文章,都有出处,抓
不住小辫子了。”艾知生自言自语的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他摇摇头,没有说下去
,他抬起头来对我说:“等我向党委汇报以后,定下来要不要写个书面报告,再通知你。
”此后,再没有通知我,后来批判“假四清”时花了很大力量来追问我,要我交出书面报
告,我再三解释,还是不肯罢休,直到后来工宣队也追问过此事,最后也没有查出什么结
果。因为本来,这就是一桩荒唐无厘头的公案。

  但是,整个一九六七年在蒯大富掌握清华大权以后,这份混账被炒得很热很热,,直
到主要人物之一黄报青跳楼身亡,才慢慢冷了下来。

  一九六七年,黄报青先生已被打得身心严重受伤,吐血、尿血,两次被送进精神病院
。下半年时,我听说他第二次从精神病院回家了,每天在家写字,他毛笔字写的极好,尤
其精于魏碑。我大学毕业以后,曾经找他想向他学写魏碑,他想了想说:“可以,你要拿
出500小时,而且不能中断,你行不行?”我说:“那我还要过一段时间。”他说:“
你准备好再来找我吧,字帖我有,笔墨纸砚你自备,纸好办,就用普通旧报纸就行。”说
这些话的情景,似乎就在眼前,但他已经沉默不语了,我很想去他家看看他,但似乎这个
师生关系不是很方便。

  有一天,建筑系的一些“革命群众”叫我到建筑系问话,还是关于“假四清”的问题
,当然也提及黄报青了,但是这些问题对我都是毫无兴趣和毫无刺激作用了。快到中午我
离开建筑系,骑车经工字厅门前回家,正巧黄报青先生也骑车走这条路,我很高兴问道:
黄先生,您身体怎样?他还是那样平静地说:“还好。”我说他们又问我“假四清”的事
了,他说:啊!他们也问我了,我已经没东西可说了。我说我也是。他嘟囔了一句:“这
到什么时候算完呀!”

  听说,如果不叫他,他就在家用毛笔在旧报纸上一篇一篇地写毛主席诗词。

  年底,蒯大富为贯彻江青讲话精神,又要召开大会,批判罗征启在建筑系搞“假四清
”,包庇黄报青等反革命修正主义份子。大喇叭狂叫“罗征启必须到大礼堂接受革命群众
的批判!”我叫万润南问一下414总部,我是否应召出席?总部说千万不要去,并叫几
个人陪我在科学馆二楼一个房间里听会。

  火炉里无烟煤烧得很旺,大喇叭叽里呱啦吵个不停,我们根本听不进去,说说笑笑。
忽然,建筑系的老师冯钟平(建0毕业生)推门进来说:“罗先生,到处找你,听说你在
这里,我来告诉你,黄报青先生跳楼了。”……我们一下子都站了起来,低头默哀几分钟
,我穿上棉衣,准备去看看,冯钟平等人问我:“罗先生,你上哪儿?”我说:“黄先生
是我导师,我要去看看,向遗体告别致意。”大家说:“你不能去,不能去。”冯钟平说
:“我替你去吧,你们都别动,我去一下,半小时左右回来。”不到半小时,他回来了。
说是他(黄报青先生)住在五楼,今晚他在北屋写字,听到大礼堂方向大喇叭狂叫:“罗
征启,黄报青搞假四清……”他开了北窗就跳下去了,我去看时,已经用草席盖上了,我
替大家向他的遗体鞠了躬致了敬。

  那晚上,我一句话没再说。
  那晚上,印甫盛、万润南护送我到人民大学教工宿舍,我姐夫家里。
  那晚上,我一直坐到天亮,没有睡觉。

  我一直在想,这么好的一位老师,一位铮铮铁骨的男子汉,就这样走了。我一直不愿
意听见别人说他有精神病,他绝对不是精神病,打他的人才是精神病,残害他的人才是精
神病。发动这场动乱的人才是精神病。黄报青先生只是在这从领袖到平民、从战士到知识
分子、很多人都迷乱了、都疯狂了的情况下,迷失了自己。他很快会清醒过来的,因为他
没有错,没有害人,没有搞阴谋阳谋。

  我相信,黄报青先生现在一定在天堂——如果有天堂的话——和梁思成先生、汪坦先
生、周卜颐先生、程应铨先生、刘永娴先生一起,谈笑研究北京市的规划哩!而那些残害
他的人,迟早会得到报应的!

□ 来源:《清华文革亲历记》第七篇


http://museums.cnd.org/CR/ZK22/cr1155.gb.htm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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