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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书瀛:回忆钟惦棐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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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1-6 05:43:1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钟惦棐同志

杜书瀛

当了二十二年右派的著名电影评论家钟惦棐同志,一平反,就“落实”到文学研究所理论室来当研究员,这位年届六旬、个儿不高的老同志成了我的新同事。他是长辈,我们对他非常敬重,但是他行为举止却颇年轻,充满某种说不出的亲和力,而且愿意同我们这些晚辈“打成一片”,像“哥们儿”似的无话不谈。他黑黑的脸庞,眼睛里总透着机智和风趣,还经常说点儿笑话或逸闻,逗得大家欢笑不已,我们这些小字辈的人都喜欢围着他——没有想到,他在“那个世界”过了二十二年非人的“另类”生活,刚回到“人间”,还是那么积极、乐观。
有一天星期二上班,刚一落座,他就冲着我说:“小杜,小杜,我昨天遇到一件与你有关的好玩儿的事。有位同志看到你在报上发表的文章,指着你的名字对我说:‘老钟,你看、你看,这个署名肯定是化名、是假名——杜书瀛,赌输赢也,作者批评某人有极左思想残余,有‘阶级斗争情结’,预计人家可能不服气要来辩驳,他就来赌一把,看看谁输谁赢,故名杜书瀛——谐音赌输赢……’我告诉他:‘这是真名。’他难以相信,说:‘不像真名、不像真名,若真名,叫什么不好,偏要去赌输赢呢!’我斩钉截铁地对他说:‘千真万确是真名,此人就在我们文学研究所理论室,我每次上班都见他,你有空跟我来,我可以验明正身!’”满屋子人笑得前仰后合。看来,说我的名字是“赌输赢”者,不止是张平化同志啊[1]。
钟惦棐同志之被打成右派,因敲“电影的锣鼓”而起。其实,他为电影敲锣鼓,也是跨行、串行——他原本学的是美术,搞的是行政工作。
说来话长。
钟惦棐同志1919年生在四川江津,1938年春奔赴延安抗日军政大学并加入中国共产党,第二年转入鲁艺美术系,毕业后留校任教。搞美术、教美术,后来又到文工团,不是挺好的吗,命运偏偏让他从1949年起到文化部参与筹建艺术局,当了一名管理文艺行政事务的干部,他自己说“是靠打电话管理桌椅板凳过日子”;他尽职尽责,白天很忙、很忙。当干部就当干部吧,偏偏他又思想太活跃,喜欢思考问题,而且眼光很锐利,文笔很爽快,白天忙完了“管理桌椅板凳”的事务,晚上坐在绿色玻璃罩台灯底下,眼前展开辽阔的精神空间,“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然动容,视通万里”,把所闻所见、所思所考,行诸笔墨,对文艺问题、特别是电影,发表意见。发表意见就发表意见吧,偏偏他的意见又特别精彩,目光高远,鞭辟入里,影响越来越大,成为一位著名的电影评论家。评论家就评论家吧,偏偏《文艺报》又看上了他,聘他为编委兼艺术部主任,成了电影评论界的一位不大不小的权威。权威,人家就要请他在关键时候、就关键问题发言。1956年,上海的《文汇报》开辟了一个专栏,名为:“好的国产片为什么这样少?”先后发表了二十多篇文章展开讨论。这就需要一位“人物”就讨论做个总结什么的。于是,这件事就偏偏落在了钟惦棐同志头上;于是他欣然从命,以《文艺报》评论员的名义发表了《电影的锣鼓》一文;于是就惹下了大祸——转过年来,据此被打成右派。
据说当时文艺界、电影界对他敲电影锣鼓的所谓右派“罪行”穷追猛打,批得火烧火燎,体无完肤;最后他被摘除“命根子”——赶出了自1938年就以生命相许而宣誓为之终身奋斗的中国共产党,打入底层去“脱胎换骨”。我很好奇,究竟钟惦棐同志说了些什么,竟至被认为“罪大恶极”?《电影的锣鼓》那篇文章发表在1956年的《文艺报》,然而,吾生也晚,那时,在下是个不谙世事的中学生,没有看过《文艺报》;后来这些“大毒草”也绝不会允许其在外流传、毒害我等青年,所以多少年来我竟然从未睹其面目。日月如梭,星转斗移,钟惦棐同志终于从黑暗中走出来。八十年代初有一天,他忽然把一本蓝灰色的书送到我面前:《陆沉集》,中国电影出版社刚刚出版。他说,虽是新书,却是老文——是他1950至1956年间的“夜生活记录”(夜生活者,夜里业余时间的写作生活也)。打开扉页,是钟惦棐同志的毛笔题字:“书瀛同志又从而批之  钟惦棐 年月日”。哈哈!“又从而批之”,还是来开我的玩笑。我如获至宝,急急翻看目录,最后一篇就是《电影的锣鼓》,文末括号注明“原载《文艺报》1956年第23期”。终于见到“真身”了!一口气读下去,一字不落地去寻找他当年的“罪证”。我翻来覆去读了好几遍,竟茫茫然毫无所获。我看到的,文章开头是:“这场锣鼓,也正是从电影与观众这个点子上敲起来的。在上海,《一件提案》的上座率是9%,《上地》是20%,《春风吹到诺敏河》与《闽江橘子红》是23%,另据北京《光明日报》的报道:从1953年到今年6月,国产片共发行了一百多部,其中有70%以上没有收回成本,有的只收回成本的10%。纪录片《幸福的儿童》竟连广告费也没收回!……绝不可以把文艺为工农兵服务的方针和影片的观众对立起来;绝不可以把影片的社会价值、艺术价值和影片的票房价值对立起来;绝不可以把电影为工农兵服务理解为‘工农兵电影’。”谈影片与观众的关系,许多学者称之为“观众学”,今天看来很普通但当时是很先进的思想,谈得好啊,有什么问题吗?我琢磨了半天,鸡蛋里没有挑出骨头。一转眼,看到“票房价值”这个词,它在当时可能是犯忌的——你怎么不强调政治效益、不谈“为政治服务”而谈“票房价值”呢?再往下读,无非是:“领导电影创作最简便的方式,便是作计划,发指示,作决定和开会,而作计划最简便的方式又无过于规定题材比例:工业,10个,工农,15个,以及如此等等。……这种以行政方式领导创作的方法,完全可以使事情按部就班地进行着,而且条理井然,请示和报告的制度都进行得令人欣慰。但是最后被感光在胶片上的东西却也如请示、报告、开会一样索然。广大观众不欢迎这类国产影片,岂不是并不需要太高深的理论也可以明了的么?”“国家也需要对电影事业作通盘的筹划与管理,但管理得太具体,太严,过分地强调统一规格,统一调度,则都是不适宜于电影制作的。” “艺术创作必须保证有最大限度的自由,必须充分尊重艺术家的风格,而不是‘磨平’它。”“关心过多,也就往往变成干涉过多。”“管的人越多,对电影的成长阻碍也越大。”
……
你们看看,都是些最平常的意见,连“娘”都没有骂一声。顶多,像用鸡毛掸子拂掉头上的尘土一般,像哄一个跌倒在地的孩子,抚摸抚摸他的脑袋:“别哭了,玩儿去吧!”这算什么“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我真想对钟惦棐同志说一声:你真想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得拿出点儿真家伙给人们看看呀;你又想叫我“又从而批之”,得有“批”的对象呀!现在看到的,真让我“失望”;眼前书中的几十篇文章,不但不能“从而批之”,倒是要“从而赞之”:它们短小精悍,内容深刻老辣,文字洗练优美。好文章!
我百思不得其解。
也许我太愚钝,也许时间过去了二三十年,评判标准不一样了。但是我又看到作者在该书《题记》中说:“一九五七年二月二十八日,梅兰芳参加过最高国务会议回到家中,便找出载有此文的《文艺报》连读了两遍,竟然不知此文错在何处!话剧演员赵韫如也闻讯把这篇文章连着读了几遍。每再读时,都连连以手猛击脑壳,很怕以她和我的友谊而使自己迷失!但还是由于觉悟水平不高,看不出问题来。二十余年后,碰见不少老友和新友,都说他们知道我出了这档子事,但文章却未见到。但知臭名而未读臭文,我是很以为对不起他们的。”我大概就属于他的“新友”中的一个。而且,看来不只现在有不少“新友”(包括我)眼拙,而且二十几年以前的“老友”,眼拙者也很有一些。岂不都是些“愚人”(不是“愚公”)吗?
为何那么多人对“罪恶”失去辨别力?
真是个“愚人”的世界!
也是个荒唐的世界!
钟惦棐同志旧习不改,刚一平反,他就在早春时节(那时许多人的思想还停留在深秋或严冬之中呢)又敲起电影的锣鼓来了。1979年第4期《文学评论》,发表了他的一篇两万多字的长文《电影文学断想》。这次他的锣鼓敲得更紧、更响,而且因为对准江青、对准“四人帮”,所以满含愤怒;又因为他剑指要害,所以更加吸引读者的眼球。大概是憋了二十二年的劲头儿,一下子集中爆发,积了二十二年的话,如火山喷发冲向天际,所以文章一面世,就立即引起学术界、文艺界、特别是电影界的热烈反响。
记得我当初一读此文,顿觉耳目一新,理论室的同志争相传阅,都说赏心悦目。钟惦棐同志这篇文章,改变了我们理论室的文风。我们理论室同志的文章,从老到小,向来都是学院气十足,讲究的是:逻辑思维密不透风,演绎推理头头是道,引用经典严谨准确,选词用字恰当平实……但是有一样,这类文章,即使其优秀者,也是可敬而不可爱,没有多少亲和力,人们读它,似乎都得一脸严肃,正襟危坐,不苟言笑。钟惦棐同志的文章完全是另一种风格:他不按常规出牌,每个段落的小标题类似电影文学分镜头脚本——“编号1:光焰夺目的片头”,“编号2:人的焦点在变虚”,“编号3:长镜头和短镜头”……一直到“编号8:断想之余”。他以杂文笔法写论文,总结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来电影文学经验,针对江青、“四人帮”的破坏,辛辣、犀利、痛快淋漓、入木三分;他敢于直面现实,针砭弊病,针针扎在穴位上;而他的语言,你读了像喝绍兴老酒,有后劲儿,又如食橄榄,余味无穷。
此文还使我认识到,钟惦棐同志原来学识如此渊博,不但马列读得熟,活学活用,如他批评某些人“把文艺批评写得象判决书”,接着就化用恩格斯的话,自然天成:“正如恩格斯所说的像磨碎小麦,踩死蚂蚁那样,使第二次否定成为不可能——别人由此不写作品或不能写作品了,不演戏或不能演戏了,不唱歌或不能唱歌了。”而且,钟惦棐同志有深厚的历史文化修养,古今中外典籍,随手拈来,融合在自己血液里,成为生命的有机成分;又能够结合现实,接地气,生动、鲜活,充满旺盛的生命力,恰如古人所谓“活泼泼地”。譬如他把《庄子•徐无鬼》篇中的“郢人慢鼻”和“匠石运斤”的故事化用在自己的文章里,像吹了一口“仙气”,使两千多年前的古人、古事复活于今日,引出了一段精彩思想:

我们的革命后来引起了一些麻烦,其实也与此有关,即只顾运斤,砍掉了不少人的鼻子直至天灵盖,以致今天还在落实政策。那些以为只有在电影中讲政治才是政治的人,以为给人民以娱乐和美的享受为悖离了什么方向的人,倒也不妨想想:一部影响中国哲学和文学达两千年、直至鲁迅还深受其惠的《庄子》,竞有不少是从日常的很不起眼的事例中引出深刻的道理来,为什么我们的电影就非沉湎于空洞的镜头不可呢?

我后来写文章,努力写得带有生命的血色,努力接地气,努力说人间的百姓的活语言,努力使自己的思想“活泼泼地”……就是受了钟惦棐同志的影响;但是,这在我,只是目标,“心向往之”而已。
钟惦棐同志在文学研究所理论室呆了几年,但他的特长是电影,有更适合他的地方,所以调中国电影家协会,任书记处书记,并当选为中国电影评论学会会长。离开理论室,我们都舍不得他,有几位同志还追随他去搞《电影美学》;他也留恋我们,临别,他说,我恢复了党籍,也补了许多年来的工资,一定要请大家吃饭。于是,由他的夫人张子芳、儿子钟阿城(就是写《棋王》、《孩子王》的那位著名的、才华横溢的小说家)张罗,在饭店进行了一次愉快的聚会。至今我还留有饭桌上其乐融融的美好记忆。

2013年12月5日于北京安华桥寓所


[1] 我在《名字的故事》一文中曾写到新中宣部刚成立时,在钓鱼台国宾馆十七楼会议室,向新任中宣部长张平化同志一一介绍工作人员,当介绍到我时,平化同志与我开了个玩笑:“你同谁赌输赢呀?”我当时没有想同谁赌输赢,但平化同志因忠诚于“两个凡是”,不久离职。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e481e610101gba1.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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