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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学勤:文革与改革证明托克维尔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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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6-9 11:21:2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法国大革命几年过后,消失的、旧制度下的法律和政治惯例又出现了,就像一条河变成暗河没多远,水流就又出现,然后用老水冲刷新鞋一样。这是一条奇怪的历史曲线,回首中国人自己经历的文革、改革,可以检验"托克维尔线"是否存在。

  编者按:2012年末,《旧制度与大革命》一书经由中央领导推荐而再次为国人所熟知。朱学勤教授曾在共识网“共识书会”上谈到《旧制度与大革命》,演讲稿后经《南方周末》整理后刊发,本文为朱学勤教授授权发布的未删减版讲稿。


  “我在国王面前为人民辩护,在人民面前为国王辩护”——什么是自由派贵族

  前面说过托克维尔出身于自由派贵族,他们最为可贵的不是贵族身份,而是不因自己家世被毁痛诋革命,一股脑儿“告别革命”。托克维尔幼年影响来自他的母系,尤其是他母亲的祖父——马勒•施尔博,曾出资赞助启蒙运动、百科全书出版事业。法国走向大革命3.0恐怖,议会审判路易十六,群言汹汹,只有这位自由派老贵族挺身而出,为落难国王担任辩护律师,他本人也因此被送上断头台。老贵族慷慨留言:“我在国王面前为人民辩护,我在人民面前为国王辩护!”

  托克维尔曾回忆幼时家庭氛围,合家吟唱缅怀国王从容赴死的歌曲,黯然落泪。他父母也曾双双下狱,被判死刑。幸亏发生“热月政变”,热月党人“落实政策”,社会还俗,父母出狱,断头台下捡回性命。托氏家族还有一个远亲夏多布里昂,是法国文学史上以伤感著名的浪漫主义代表人物,也是自由派贵族。成年以后,托克维尔继承了先辈内在的精神风骨,但公开拒绝继承贵族的世袭,名衔,以自由主义视角总结法国革命成败教训,超越家族得失,视野开阔,独成一家,其成就超过同时代研究法国大革命,发明“阶级斗争历史观”,并被马克思引用的另一位史学家——基佐。
  如果说,革命中有自由派老贵族那句名言而闻世——“我在国王面前为人民辩护,我在人民面前为国王辩护”,那么革命后,另有一位自由派贡献另一警世名言,一头一尾,交相辉映,照亮当中那段革命1.0到3.0的幽暗隧道。1815年欧洲第七次反法同盟最终战胜拿破仑,奥地利首相梅特涅在维也纳召集欧洲和会,王党归来,弹冠相庆,舞会通宵达旦,数月不散。一位自由派贵族冲进舞厅,怒喝王党狂欢——“你们什么都没有忘记,你们什么都没有学会!”

  遍读大革命史,我找不到能有比这两句名言更凸显自由派贵族内在风骨的史迹。这是真正的“穿越”,穿越二百年时空,直落当下时代。想想我们经历的“热月事变”,想想事变后我们的幼稚狂欢,我们有没有这样的自由派贵族,这样的知识分子,能超越一己、一族乃至一个阶级在上一时代的得失,具有如此清醒如此穿透的历史意识?

  托克维尔本人做过多年国会议员,当过卡芬雅克政府的外交部长,在政界有亲身阅历。这样的经历在他那里不是负资产,而是正资产,没有局限住他的思想,反而磨砺他的历史观察力。《旧制度与大革命》最为精彩的章节第三编第一章,谈文人为何在法国担当社会动员,乃至直接出任议会领袖,“文学化”的领袖集团给革命造成何种后果,即因为他在政界内部曾有亲力亲为之阅历,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当然,大革命的文学化政治性格首先应归咎于路易十四时代的长期专制,禁绝知识分子的知情与参与,一旦崩盘,“参与爆炸”,这才造成不懂政治却又具备文学煽情力的文人冲上第一线,充当“广场政治第一提琴手”。李慎之临终前曾有类似观察,曾对我说:“在中国能看得懂这种政治,能负责任地发言,非得在如此政府里当过部级干部以上。” 这话也如任志强风格,话糙理不糙,好像李慎之反民主,有精英倾向?不是的。这是因为我们的政治生活还处于制度化程度低,信息不对称,社会大众包括文人知情权很不够的初级状态,要从根本上消解托克维尔所说的那一消极后果,首先是要根本改变这一状态。但在此之前,它的具体运作在外面看不清楚,至多只能模糊感觉它的“潜规则”,你要身历其境,在里面摸爬滚打过,才知道它的强势在哪里,短板在哪里,才能够切中肯綮,说到要害。反过来说,今天在这里听讲的不少是具有部委负责身份的人,有几个能像托克维尔那样正面使用这些从政经历,公开地说,大胆地说,负责任地说?刚才进来前,主持人向我致歉:“一会儿开始时,我只能介绍主讲者,不能介绍听者,他们的身份不太方便。”我当然表示理解,但这也是托克维尔曾经看到,当下也是很多人最为担心的地方:一个民族的大多人被隔绝在政治之外,信息不对称,一旦“参与爆炸”,报复性反弹,又要造成大革命3.0的状态。托克维尔当年为何发愤著述?初衷就在这里。

  五十年外翻新篇——托克维尔其书

  托克维尔是当过部长的人,却是一个脑袋指挥屁股的部长,是一个真正懂得这种政治,却又让全民族分享他政治经验的部长。李慎之也担任过部级官员,他戏称自己是“学官”——胡乔木曾提议他任某部级机关首脑,他坚辞不就,胡才改任他为社科院副院长,一个学术机关的“部长”,他自称“学官”,还能当,也愿意当。但他并未因部长俸禄而局限,民族危难重大关头,一句“我决不能在刺刀下做官”!说辞就辞,毫不恋栈,颇有托克维尔曾祖辈那个自由派老贵族的风范。挂冠而去,一篇“风雨苍黄五十年”,海内外风传,此后即使“沉底”,我相信日后有史家著述九十年代的思想史、精神史,一定有它的位置,不可能被抹去。托克维尔与李慎之这样的“部长”,不是屁股指挥脑袋,而是反过来,脑袋指挥屁股,一旦提笔写历史,就可能超越我们这些以历史学为职业的人,成为教授的教授,历史学家的历史学家。他们才是真正的爱国者,是对自己生身之民族敢负责任、能担大任的人。

  中国有史家断言,五十年的历史不能写,不可写。这一说自有其无奈,有合理性,但也有局限性。但托克维尔恰恰认为,五十年内外的历史最值得写,也最应该写:

  我写这本书的时候,离大革命已经相当远,使我们只是轻微地感受那种令革命参与者目眩的激情。那些激情到了我们这一代基本褪完,同时又相当近,使我们能够深入到指引大革命的精神中去理解。

  后代人写历史,史料占有比我们强,冷静客观也比我们强,但有一条致命短肋:离这个时代过远,已感觉不到这个时代的精神氛围,没有现场感。只根据书面史料写出来得东西,哪怕再丰富,“纸上得来总觉浅”,首先就是“隔”,也会发生另一种主观,另一种扭曲。

  其实中国的史学传统并不排斥当代人写当代史,甚至应该这样说,中国史学的伟大传统就是从司马迁写当代史开始。为此,司马迁个人身受“腐刑”,付出惨烈代价。如此代价下,千年之后我们才可能读到《史记》——“无韵之离骚,史家之绝唱”。他和托克维尔的著述成功,都证明历史写作的最佳时间,可能就是在距离那一时代五十年左右的间隔?近了不行,激情与利害得失尚未过滤;远了也不行,没有“在场感”,即使写成一部《汉姆雷特》,也可能是“有汉姆雷特,却没有丹麦王子”。放到我们当下,离我们50年最为重大的历史事件是什么?文革。为什么会发生文革?文革生成的制度性原因是什么?又怎么逼出一个180度的掉头大转弯——改革?文革和改革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历史单元,但是它们之间有没有联系?
  历史以否定的形式焊接在一起——“托克维尔线”
  这就说到托克维尔此书给我们的一个重要启示:历史是以否定的方式,将前后两个貌似相反的时代焊接在一起。大革命表面上是摧毁中央集权的官僚制度,但在托克维尔看来,官僚制度在大革命前已经开始,革命不仅没有打断这一过程,反而是以表面摧毁的方式最终完成了这一历史过程。托克维尔在这本书的序言里特别交代:

  我不仅看到了大革命最早的努力这一秘密,也看到了它对最终结果的期望。------几年过后,在1789年消失的、旧制度下的法律和政治惯例又出现了,就像一条河变成暗河没多远,水流就又出现,然后用老水冲刷新鞋一样。

  这是一条奇怪的历史曲线,在其它国家其它时代曾多次发生,我们或可称“托克维尔线”?回首中国人自己经历的文革、改革,可以检验“托克维尔线”是否存在。

  毛之文革是以摧毁官僚特权开始他的社会动员,如果不是从这一角度切入,很难想象底层民众会一呼百应,山呼海啸,前仆后继。那当然是奉旨造反,“奉旨”之下,确实存在官僚特权与社会大众的矛盾。但是,就在民众冲击衙门,欢呼直接民主虚幻胜利的同时,1967年1月,毛签发给上海“一月革命”夺权胜利的中央贺电,在“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三大机关旁,赫然添上“中央文革”,身边人曾有疑问,他强调就是要这样签署!从此,这个“小组”竟然与三大机关并列,成为文革前期中国最为权威的权力机构。中南海深处,毛以中央文革领导小组代替中共中央书记处,甚至代行政治局常委会职责,权力如此集中,只能使人想起1727年雍正以用兵准葛尔部为借口,撤王大臣御前会议,设军机处听命于他一人。史学界公认这一事件,是中国制度史君主集权自秦皇嬴政以来,发展到顶点的一个标志。谁能想到,就在民众沉浸在全国“唱红”“直接民主”的狂欢里,毛悄悄建立的最高领导机构竟然是一个红色“军机处”?他是瞒天过海,过的是“红海洋”之“海”。不仅如此,“红海洋”还有“绿军装”相伴:上海“一月革命”夺权后,局势打乱,他出动军队“支左”,直接接入地方运动。在中央层级,他让文革小组与军委办事组联合办公,所谓“碰头会”,历史上有过各种“合署办公”,却从未发生这样的“合组办公”,前者手擎小红书,后者身穿绿军装,怀仁堂内“红”“绿”辉映,这是什么政体?西人旧谚:剥开一个俄罗斯人,可以看到一个鞑靼人。我们调用此语式,只能说:剥开一个文化革命,可以看到一个波拿巴政体!马克思熟读法国史,他印象最为深刻的是法国官僚体制之庞大,如密网一般捆住社会躯体,而波拿巴政体就是这一官僚体制的巅峰状态。林彪事件之后,毛表面上恢复政治局及中常委机制,但他个人之集权至此,已不必出席政治局会议,而是在他和政治局之间设立一个“联络员”,由家族亲信担任。毛本人已经凌驾于政治局之上,不赴会议,穿睡衣侧卧在睡房里,听取“联络员”也就是他侄子汇报,或一时兴起,召唤政治局来睡房开会,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这是一场无声无形的“政变”,它不仅改变党内政治生活,而且改变了国家层面的“共和政体”。它不是一夜发生,是在百姓狂欢“民主胜利”的十年内不断推进,如此政体畸变,只能与法国大革命后期1814年拿破仑称帝并列,却因为不是一夜发生,反而为后来评述者忽略。从中央文革到“碰头会合组办公”,再到毛远新担任政治局与他个人之见的“联络员”,我们是否看到一条清晰可辨的“托克维尔曲线”?在民众冲击官僚体制的红色狂涛下,历史是在其反面走向集权、集权于一人,直至一场无名无形的帝制复辟。所谓“唱红打黑”,外面有多“红”,里面有多“黑”,“红”与“黑”如此交汇,历来如此。

  至于文革与改革之间的历史断裂,也有这根“托克维尔线”隐现其间。我们首先应感谢1976年怀仁堂事变,前面说过,那是一场汉语版的“热月事变”,没有这一事变,改革不可能发生,我们今天的讲演大概只能在监狱里窃窃私语,一旦被告发,只有断头台在门外等着我们。但在历史的另一面,事变是以“文革的方式否定文革”,这就注定文革会找到新的宿主,寄生其内,如影随形,共同走过以后的岁月——不仅仅是1976至1978汪东兴“两个凡是”的三年。有些朋友不认同我这一说法。其实要论证这一判断并不难,举出基本史实即可。

  毛去世后的第一次政治局会议,即因李先念提出毛远新应离开北京而爆发激烈争议,很显然,元老们已经无法忍受这样的政体畸变。按照官史说法,也是从这一夜开始,华国锋下决心要解决四人帮问题。但他能够想到的仅仅是等毛泽东治丧期结束,召开中央全会,由他公布毛生前批评四人帮的那几段“最高指示”,交由全会定夺。是汪东兴提醒他,“如果由中央全会决定,那么拿掉的不是他们,而是我们。”也就是说走正常的党内程序,已经没有解决这个问题的空间。接下来就是由这个宫廷近卫的部队长对华主席进行“case教育”或称“启发式教育”:“您知道9-13事件后,毛主席是怎么解决林彪留下来的四大金刚的吗?”华当然不知道,他是个到北京工作没多久的地方干部,阅历有限。汪具体献策:“是以通知开会的方式,让他们到人民大会堂来,来一个抓一个,来两个抓一双!”如此做法,本来是汪东兴奉毛旨意,在文革中一而再、再而三使用过的老办法,而且屡试不爽,现在也可以用来抓捕文革派四人帮,再加一个毛远新!说这是 “以文革的方式结束文革”,一点也不冤枉。更为重要的是,对这样的特殊方式,当时的元老如陈云、叶剑英除赞同外,还有无忧虑?当然有。华国锋事先派人征求陈云的意见,后者沉吟许久,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下不为例!”叶剑英是直接参与抓捕,事后有左右见华国锋弱势,向元帅劝进,请他出任领袖,叶竟然说:“这样一来,我不就成董卓了吗?人家就更有理由说我们是军事政变了!”直至1986年10月下旬逝世,叶始终恪守“董卓之虑”,既不揽权,也不擅权,始终没有向前多跨一步。此后改革三十年并不平坦,大起大落,是否能证明陈云之忧、叶帅之虑并不多余,其先见之明与“托克维尔曲线”有暗合之处?我们只要想一想,文革结束之后十年,胡耀邦蒙冤下台,曾仰天长叹:“文革阴魂不散!”,当可明白什么是历史的否定,历史又如何以否定的形式将前后两端顽强地焊接在一起?

  结语

  举证文革与改革以证明“托克维尔曲线”,并不是抹杀两者之间的区别,而是提示改革离它的出发点并未走多远,更何况其中还有反复,真正深刻的历史巨变还在前面。

  托克维尔的思想贡献当然也不限于这一“曲线”。他也有可以商量可以讨论的盲点,但他确实占有近代思想史上很多个第一:第一次揭示如巴黎那样将一国首都建成三中心重叠之超大模式,是自掘坟墓;第一次从揭示专制制度要么造成公众冷漠,要么造成文学化广场政治;他第一次警示改革与革命的不解之缘,改革一旦启动,万不能中途停顿;甚至第一次正面论述共和与民主的紧张,民主与自由的冲突,以致史家评述他虽然是近代人物,却具有现代思想性格。所有这些,对我们走好前面的历史行程不无裨益。时间所限,最后只能说一说托克维尔与中国的缘分。

  法国大革命在中国引起关注,康梁上书即已形成热点。从晚清到民国,每一次社会危机出现,有识、有忧之士即会想起大革命3.0,激进者为之辩护,自称为“革命派”,保守者为之警示,被称为“保皇派”,两种对立的历史叙述都是很早进入中国,如卢梭学说进入中国是在一个世纪之前,而严复1903年立刻做出反应,对之抨击,也有百年之久。直至2011年网络上的韩寒三篇博文引起轩然大波,也能看到大革命史的不同论述。如此极端的大革命引进史、复述史,从一个侧面反映百年中国,始终处于两极摆荡,找不到一个长治久安的中点。无论是历史争议还是现实辩论,两造之间,独独缺少托克维尔这一节:维护小革命1.0,批判大革命3.0,既不能简单归之于“革命派”,也不能简单归之于“保皇派”。毛泽东可谓史癖,文革中甚至以史治国。他也曾以法国革命前后的极端事件比附他所指导的群众运动,如称“第一张马克思主义大字报”为“新北京公社宣言”,称上海“一月革命”为“巴黎公社”,流风所及,以致1966年群众运动分裂,竟然也出现“保皇派”这一大革命史特有的法国贬称。但毛泽东和他的左翼追随者及其大革命史理解,仅限于五四时期的片面颂扬。当民众已经出现“出家”之后“思凡”、“还俗”之厌倦迹象,他只是怀旧流泪,甚至说:“八亿人口,不斗行吗?”,令人啼笑皆非。70年代国际关系大调整,他提出“三个世界”理论,惊世骇俗,连基辛格这样以《梅特捏和他的时代》为博士论文的美国策士,也为之惊艳,曲意奉迎。其实他应该知道,这一“独创理论”只是来自一个法国左翼记者出于欧洲传统的反美观点,并非毛首创。毛完全不知道在革命与保皇两极之间,还有托克维尔这样的独立思想。只有一次他与托克维尔已经很近,却被他鲁莽推出,失之交臂。那是在1970年庐山会议,陈伯达向200多中央委员开出一份书单,其中有马克思论法国革命的两本名著:《路易-波拿巴政变记》、《1848至1851年法兰西阶级斗争》,差一点就可能推荐到托克维尔了,却被他斥之为“理论骗子”,陈所推荐“是马克思理论中不重要的两本书”!如此雷霆震怒,谁还敢引荐托克维尔?他到晚年几乎手不离线装古籍,《二十四史》伴君眠,《资治通鉴》读七遍,但缺少世界史养分,尤其缺少托克维尔的滋润。我曾戏称“润之不润”,如果能像今天我们这样既读马克思,还能“延伸阅读”及托克维尔,他从愤青到愤老,一生未改的3.0脾气是否会有些许滋润,民众与社会也能少受些危害?

  “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这是润之昔日豪情。抚今思昔,后一句似应改为:“想改革、忧革命,还看今朝”?无论如何,2012年一开始大家能读《旧制度与大革命》,就算是“盛世危言”,也比此前只读《中国震撼》之类的麻醉品好。这本身就是好消息,令人惊觉,也令人清醒。

重读托克维尔

托克维尔《旧制度与大革命》,咸丰年间的一本古史,距今一百五十年,而且是洋古,怎么会引起中国人如此热议?看来还是革命与改革的老问题,让人欢喜让人愁。

自从李泽厚提出“告别革命”,一纸风行,跟进者众。能否像他那样“告别革命”?托克维尔不这样看。他不是王党,而是自由派贵族,这一派人最为可贵的不是贵族出身,恰恰相反,不因家世遭毁而一概反对革命。他告诉我们的是,1789年革命初起,确实有值得同情的理由,只是后来越搞越大,搞得人人自危,这才应该反对,应该检讨。他维护的是“小革命”,抵制的是“大革命”,尤其反对“革‘革命’的命”。如果放在20世纪,他一定会否定“十月革命”革“二月革命”,也反对1927年“国民大革命”革“1911年辛亥民国”的命。

革命可以分析为多个版本。如果局限于政治领域,或可称为“小革命”1.0,这样的革命不伤害社会,正好与教科书所言相反,应称“好得很”;如扩大为社会改造,则可称“中革命”2.0,开始向反面走,必须防范;再扩大,再持续,深入精神文化领域,不仅改造社会,还要改造人性,那就“糟得很”,只能称“大革命”3.0,那才是要告别,而且要反对。武昌起义第二年,黄兴回湖南与家乡父老议论,曾说到辛亥革命是革腐恶政府的命,万不能延及乡间社会,谁若这样干,谁就是罪人。这样的立场,与托克维尔庶几相通。

鲁迅曾贬损辛亥革命是“城头变幻大王旗”,是“绍兴城内虚无党的把戏”。按他所期盼,只能从绍兴城头一路“革”下去,先改造鲁镇、未庄,再改造吴妈、阿Q的“灵魂”,所谓“树人”,那就很危险。中国“五四”以来的革命观,在很大程度上是有鲁迅这样的文人参与塑造,他们难耐1.0,呼唤2.0,直至3.0落地,首先送去“改造”的不是吴妈,而是他的追随者胡风。

托克维尔认为,危机多半发生在改革中途,而且是经济繁荣年代,这就颠覆了中国人此前一个革命观:哪里有压迫,哪里有反抗,压迫越深,反抗越烈。革命其实很“势利”,弹簧压得最紧,未必有反抗,一旦走向改革,弹簧松,社会则爆发报复性反弹,大规模抗议多半就发生在这时。这话说得很难听,有点像任志强说房产——“话糙理不糙”。但是,能否将这一逻辑再向前推一步,干脆说早知如此,那还不如不改革?或者更“糙”一把:我们就是不改革,你们又能怎么样?

如果这样读托克维尔,那就读岔了。他确实说过上述不利于革命的话。但他更为犀利的分析是在下一步:

改革一旦发生,万万不能停顿。法国革命之所以从1.0走向3.0,原因之一就在于已经改革的那一部分,使得尚未触动的这一部分变得更为丑陋,此前尚能忍受,此时已不能忍受!验之于辛亥革命前,清末改革不可谓无诚意,不可谓不“俯允民情”,最后却是被核心深处的那把老算盘绊倒:1909年推出“皇族内阁”,名单一公布,舆论大哗,这才逼反了立宪党人,这才有1912年清室逊位。改革既已发生,从此就意味着与革命赛跑。不能改革到一半,摸到一块最大石头搂在怀里不动弹,那就只能让后面的革命赶上来扑倒——千夫所指,焉能不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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