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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志强  难忘封冰那些事儿(清华文革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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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4-14 23:28:4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难忘封冰那些事儿

封冰因病缺席校庆聚会,未料两天后竟溘然辞世。这是我们班第五位逝者。这些天,一直想着为他写点什么,却踌躇难以落笔,忆封冰避不开文革——这是个初想清晰实则模糊的话题。
他与我两度室友(大学和文革后进修班),是我们班最有故事者。
一、

封冰来自江苏农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温和随性、达观乐天。我记忆里,想不出他与谁有过争执或争论,不记得他和谁比较亲密或疏离,没见过他着急变脸,也未遇到过他生气失态。印象里,总是微笑、友善地面对同窗。在血气方刚的年轻集体中,他的从容沉稳有些另类,却讨人喜欢,别具一种洒脱。面对各类政治活(运)动,封冰总能淡然处之——不激进,不落后,不伤人,不损己。想来奇怪的是,他高中即共青团员,在大学却从未担任学生干部。那时,蒋南翔校长已经将培养目标从“红色工程师”,调整为“党和人民各项事业的接班人”,并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包括大力培养学生党员,鼓励学生担当社会工作,限定每人一种职务(活动)等。那时的清华学子,除了病号,“白身”学生甚少,何以封冰竟然例外?只能猜测,封冰钟情平和宽松的环境,享受心无旁骛的学习境界。也许,这就是他骨子里的理想生活。
依照轨迹前推,封冰会度过平静闲适的大学生活,会拥有平静祥和的婚恋家庭,会享有平静安定的职业生涯。
然而,“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改变了一切。

二、

1966年6月2日,第一节课是《物理化学》考前答疑,我们正在新水利馆等待上课。突然,一个女孩子在门口喊:“北大聂元梓写了大字报,人民日报发评论了”。大家互相探询地望望,仿佛受到什么暗示,都意识到课上不成了。短暂犹豫后,纷纷离开教室。没有动员,没有通知,大学学习生涯就这样戛然而止。长达10年,残酷曲折,影响深远的“大革命”,就这样糊涂开幕了。
清华园热闹起来。6月5日,刘涛等7人贴出反蒋大字报,触发了“反蒋”“保蒋”攻防战。我们班也贴了大字报——那种写在废报纸上,有观点无论据,有声势无思想的表态大字报。封冰一如往常的超然,不记得他写什么特别大字报,想不起他有什么特殊言论。6月9日,蒋南翔突被停职。同日,513人的庞大工作组进驻清华,国家经委副主任叶林任组长。我们班也派驻了一名工作组员,来自冶金部,大家称他老邓。老邓住进我们419宿舍,封冰主动腾出床位,搬了出去。
拐点是“6.24”辩论:1966年6月19日,王光美在清华公开亮相,并到七饭厅给学生打菜,引起全校轰动。那天我无缘目睹盛况,但听说了很多细节,包括她怎样盛土豆。
接着,发生了一件酿成大变故的小事:王光美要去化902班听取学生意见,然而,实际去的不是王光美却未加澄清。蒯大富等十人写了大字报,质疑工作组套取学生情报。为证清白,工作组于6月24日晚组织自由参加的“大辩论”,以批倒蒯大富。这是个不错的主意,但工作组的过分自信和傲慢害了自己,辩论会全面失控。礼堂上千学生不论是否赞同蒯大富,都一边倒地不满工作组态度和表现。封冰参加辩论会回来,熬夜赶写了署名大字报《叶林讲话糟的很》,连夜贴到7号楼东山墙上。大字报直点工作组长大名,直斥叶林权势压人,尖锐、直白创东区之最。全班第二天才听说去看,那里已贴满了大字报,都是针对封冰大字报的,支持反对的都有。我清晰地记得,正反两方都没有我们班的名字。
工作组迅即展开了有组织的反击。6月27日召开全校学生大会(大礼堂派代表凭票参加,各班分教室集中听转播),全校铺开“反蒯斗争”,各班都在批判“蒯氏人物”。封冰荣列重点批判对象,工作组组织策划了我们班的批封班会。仔细搜索记忆,已想不起具体细节,只觉得那是一场形式大于内容的批判会,全班奉旨批判、表态。主导批封者,就是十几天前封冰好心让出床位的老邓。政治的宿命,竟如此巧合残忍。
至今不知,批判对封冰造成什么伤害,对封冰人生有多大影响。几十年来,从未听封冰提过那场批判。但我相信,回避正说明记忆犹在,静默也说明伤害隐存。我不希望忘掉一切,更不愿假装什么都未发生。只相信坦诚面对、直面一切,才是强者的处理方式。我们班还有两笔“良心债”:一是,批陈南平教授在我们班说“一将功成万骨枯”,他的原意是要我们珍惜清华学习机会,被批为散布资产阶级成名成家思想;二是,批辅导员董E执行蒋氏路线,有同学动手按董E低头(这是我们班唯一的“触及皮肉”)。批判会的策划过程和具体细节都已遗忘,但事实却忘不了。几十年后,牛JM同学几经周折,努力联系董E未就——她不愿接任何电话。那么精干聪慧的学姐,发生过什么事,何至于此?全班的愧疚、歉意竟无以送达,可叹。我们班属清华文革比较温和的,彼此伤害量小度轻,想来真是万幸。
封冰陷入一生最黑暗的时期。直到8月22日,周总理在东大操场宣布“工作组批斗学生是错误的,是挑动群众斗群众”,封冰才得以平反。此后,清华权柄再度易手,“井冈山兵团”一统清华,封冰成为我们系 “头头”之一。很快,文革的无序无常、反复反常,耗尽了所有的激情和热诚,同学们纷纷加入“逍遥派”——装收音机、打牌、读书、恋爱……,一起沦为了文革大潮看客。而封冰很少参与和过问班级事物,也没有觉察到他好恶亲疏的些许变化。
想到一个插曲:平反翻身后,不知是好奇还是没过脑子,封冰进城顺便溜达进冶金部,去拜访整他的老邓。听说封冰来访,老邓“吓得脸都白了”。两人见面,一个谈笑风生,如见故人,一个满腹狐疑,似撞“还乡团”。最后,两人共进晚餐,珍重相别。大概封冰潜意识里,只要有过接触——过节也好,情谊也罢,都算有缘人吧。他可能从未深想,假如有“假如”将意味着什么。能够时而冒出“没心没肺”般的糊涂大度,是封冰可爱之处。

三、

清华园越来越乱,“你方唱罢我登场”,最后剩下“团”、“四”两派缠斗不休。最终(1968年4月)兵戎相见,论武功定输赢了,清华学子大都惶惶然逃离校园,偌大清华园只剩下千多学生。
我班有三位半同学参与了武斗。封冰作为 “系头”,只能留校尽责,无可逃避。另两个同学:一个恋情正浓,唯厮守清华才不致南北相望;另一个无钱买票回家,在京仅有女同学而无法借宿,只能冒死留校。留校就得站岗放哨尽义务,逃脱不了武斗。有趣的是,文革后我班同学大多脱离专业,而这三位同学却都成为材料科学的杰出学者——说不清是偶然巧合,还是另有冥冥规律。最后半位,仅持长矛数天,便逃离阵地离校,从权算半位吧。
清华武斗主要限于教学区,广大校园都是“和平区”,可自由往来。我避难的矿院与清华相邻,常为领粮票、取信等杂事进校,偶尔去看望封冰等人。枪炮声中,校级机关瘫痪,而后勤部门依然运转,工作人员依然敬业。东区后勤部门都搬到临时地点办公,粮票、助学金、信件都可以方便领到。我们7号楼的服务员,定时定点摆信件如地摊,守着摊儿纳鞋垫的情景,至今记忆犹新。
1968年7月27日,一个闷热的星期六。我因厌食乏力到校医院看病,离开医院时间尚早,就到6号楼(“团派”东区驻地之一)找到了封冰。两人在四层他的住处聊天。我告诉他其他同学的情况和各种消息,他则讲经历的武斗故事。封冰说起第一次拼长矛:几十人对攻,他只紧张地盯着面前对手的长矛,只看得见矛尖晃来晃去,宛如身处真空,其它仿佛都消失了。一仗下来,浑身衣服汗浸的拧出水来。另一次战斗,武功运气皆差,左臂被刺一枪。光荣负伤,卧床修养,有人照顾,还有女同学慰问,温颜软语,轻歌曼舞。说到此,封冰淘气地笑起来。
中午打饭边吃边聊。互听楼外人声喧闹,楼内脚步杂沓。探头外望,才发现六号楼被手执横幅、标语的工人团团包围,声称“收缴武器,制止武斗”。两个女同学站在西楼门遮雨挡板上,向工人喊话:“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你们不要上当受蒙蔽,回去吧”,其势若“五四”街头演讲青年。楼内紧张起来,封冰只想隐藏一把匕首。这才体会到藏东西是个智慧活,箱子、抽屉、床底、被褥里、书架后……,一个个想法提出来旋即被否定。我突然想到,楼道吸顶灯罩内,可以藏匕首。两个人搬桌子在楼道藏好匕首,还没来得及得意,立马发现:一开灯不全暴露了吗?无奈又取出来。这时,传来什么命令,封冰嘱我不要出去,自己跑下楼去。我走到四层楼道东尽头的窗口,那里视野宽阔,7、10、11号楼、9饭厅、东大操场一览无余。大致下午3点左右,看到大批工宣队员冲进10号楼。不久,10号楼三层窗口冒出浓烟。下午4点左右,11号楼十余名武斗队员披铠甲、挺长矛冲出来,会合六号楼队伍,一起向10号楼冲去。很快,就看见工人纷纷从二楼跳窗逃生。10号楼北侧有2米多高的斜坡,跳楼人落地很难立脚,大多滚下土坡。看到有几人爬到楼顶,揭瓦片向跳楼者砸下,被击中者立即挣扎着倒下。不一会儿,那里躺倒一片伤员,这是我一生所见最揪心的惨烈场面。不久,大队工人被驱向东大操场,部分受伤“俘虏”被送进六号楼,有女同学忙着包扎治疗。有两个房间审问登记俘虏。一个小伙子坚不开口,一副硬汉模样。一中年汉子,连声认错,还主动做“劝降”工作。人和人真不一样啊。
下午六点,下起了大雨。雨停,外面也安静下来。找不到封冰告别,我独自走出六号楼。这才看到七饭厅前,到处是丢弃的横幅、旗帜、标语等杂物。
绕道走到南校门,校门已封锁禁止出入。我找到一位貌似负责的解放军军官,解释说:我住在矿院,没有参加武斗,今天看病被围,希望放行。那军官看看我——背心短裤,手拿药品,不似暴徒,但仍然冷冷回答:“敢打毛主席派的工宣队,是什么性质问题啊,顾全大局吧”。不被放行,只好站在路边焦急等待。大约10点左右吧,突然有大批工人列队出去,不知是调防还是换班。开始,我只呆呆地看他们前行,突然发现队伍有间隔,打的旗子也不同,想到可能是不同厂的工人。一个念头闪过,飘身插进一个队尾,昂然随行。天幸无人发觉,不到三分钟,混出了南校门。回矿院的大道上,挤满了工人队伍。路过东升乡,看到几十辆汽车大灯将精密仪器馆(9003)照射如昼,那里还在“战斗”。
武斗百日,清华大学13人死亡(学生8人),30多人终生残疾。为制止武斗,北京市61个工厂三万多人,组成“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工宣队”),二十几个小时内,5人牺牲、731人负伤(重伤149人)。为着同一个目标,高举同一面旗帜,在文明的地方爆发了野蛮械斗。几十年后,有人醒悟:7.27“是清华大学百日大战的结束日,是显赫一时的红卫兵夹着尾巴退出历史舞台的纪念日。”其实,7.27只是序幕。很快,工宣队全面进驻首都59所大专院校,接着,全国上千万知青上山下乡。我误打误撞赶上了这个转折的关节日子,亲历这一重大历史事件,也亲证电影情节确非全部臆造。
第二天傍晚,接到封冰电话,低声嘶哑地说:逃到清河,设法回老家。不容我回问,立即挂断了电话。那样小心、慌乱的语调,活脱通缉中的逃犯。我亲眼目睹他们攻击工宣队,深知闯了大祸,但我依然担心他们安危——他们是我的同学,那样年轻,那样单纯,现在侥幸逃跑,前路又在哪里?



工宣队进驻清华园,迅速拆除武斗工事,修复受损建筑,恢复了学校正常秩序。旋即,通知所有学生回校“复课闹革命”。全体同学暑假返校“复课”,开始了工宣队领导下的新新清华生活。回校第一大事是“清查”,要求每个人交待文革言行,特别是武斗期间所作所为。我们班工宣队来自北京第二机床厂,七、八个师傅进驻。刚开始,气氛紧张,彼此提防。记得一次班会,全班围坐在7号楼下阴凉里,一位师傅动员开导,交待政策,大家默不作声,低头聆听。突然,一位年轻女工振臂高呼:“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大家一愣,来不及多想,也习惯地跟呼“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稍后,才醒悟是对我等喊话,是警告我等不可顽固心存幻想,此口号一向针对“敌我矛盾”,我们呼的真有些不伦不类。现在想起那情那景,仍觉有趣。只不知那位女工今日何在,是否还记得自己可爱的革命壮举?祝她一切安好。
印象里,师傅们没有为难封冰,说清楚即了。想想也是,封冰所作所为都是尽人皆知的公开事实。何况:封冰参加文革,只挨过整,没整过人;参加武斗,只受过伤,没伤过人;那份大字报,总理平反,谁敢翻案?封冰有何可整,整他何为?于是,封冰很快过关,平安无事喽。
想起一件事。清查后期一个晚上,有人找封冰。不一会儿,封冰沉着脸回到宿舍。问他什么事,开始支吾,后来悄悄说:是电九班赵德胜,央求他代认二校门枪击土坦克。
1968年7月6日中午,动农系实验员杨树立驾驶土坦克,欲去科学馆受阻返回,被二校门地堡值守者用7.62mm穿甲弹,射穿了坦克后部钢板,并从背部击中杨树立,弹头嵌到脊椎内不治身亡,开枪者为电九班赵德胜。清查期间,赵极度恐惧绝望。那晚来找封冰,希望封冰能替他认下那一枪。赵认为自己出身不好会受到额外严惩,而封冰根正苗红有可能减轻甚至免于受罚。封冰说,那天,赵持枪在地堡值班监视,封冰坐在一边看小说。听到枪声和赵兴奋地喊:“打中了”,急忙从枪眼望出去,看见坦克静静停着,过一小会儿,又重新发动向东开去。那天地堡里可能只有赵、封两人,这才有顶罪的设想和可能。
封冰陷入纠结中。我问他作何回答,封冰说:答应考虑。可以想得出,一个不甘平庸的孩子,凭借高分考入清华,却背负着出身不好的原罪压力。恰逢文革,为了一个崇高目标,也为了“立新功”获取革命背书,高调走上了与多数出身不好者相反的道路。没想到“英雄”变“凶手”,陷入无助无望无路的绝境,遂向封冰提出替罪的荒谬祈求——犹如濒死者抓到稻草,明知无用仍心存侥幸。那一枪毁了杨树立,也彻底毁了赵德胜一辈子:1973年5月被判无期徒刑,监禁17年后,1990年出狱,3年后于1993年去世。算来只活了50岁,可知他一生的艰辛和凄凉。庆幸的,是那天封冰迷恋什么破小说,躲开了那悲摧的一枪。假如,命运之神重掷骰子,会是什么结局?真替封冰后怕。
清查结束,开始忆苦思甜。听忆苦报告,吃忆苦饭,学唱“想起往日苦”等忆苦歌曲。这时,我因肝炎不愈,工宣队师傅让我静休,不参加班级活动。只知道那段时间,全班同学忙着学习最高指示,背“老三篇”,唱“语录歌”,“早请示晚汇报”。

五、

1968年12月,我们开始毕业分配。这是百年清华的唯一——以工宣队名义发毕业证,由工宣队主导分配。
受文革冲击,毕业分配方案变化甚大, 不变的是我们依然单纯,全班只填写了服从分配,放弃填写具体志愿。负责我们年级分配工作的是大刘师傅——一位可爱大叔。他主导的一个分配方案堪称经典,至今难忘,几十年后聚会还每每提起:
我们年级有两个新疆名额,大刘师傅想到那里艰苦偏远,又是少数民族地区,应该分一对情侣去。这是非常人性和现实的判断。然而,他选中的一对因特殊原因无法去新疆。大刘师傅思忖再三,想出第二方案:派一个男生去,再分一个女生去。大刘细心负责地挑选了女生,力求个头、性格、脾气相配。没想到没有保住密(也许大刘认为好事不需保密),两个同学听说后一齐反对:我们父母都不管,凭什么工宣队给我们包办?大刘词穷没辙了,只得将两个男生分往新疆。临别,大刘对两男生抱憾说:对不住了,你们放心,下届一定给你们分俩女生去。我喜欢他的古道热肠,感激他的善良体贴,但毕业分配复杂多变,岂是善良和热忱应付得了,但能笑怪他么?
分配方案公布,封冰和谭GR分到红透山铜矿。清华没有采矿专业,而红透山需要放大镜在地图上细细寻找。谭GR有一些细致描写,缩编于下:
“红透山铜矿是清原县深山老林中的一个大型矿山。那年,一下子分去四、五十名大学生,近二百名中专生,男丁统统下井当运搬工。运搬工就是在巷道或者采场里,埋头弯腰把矿石块搂进铁簸箕里,端着倒进车内,再把车推到一定的地方。超高强度的重体力活,加上空气不好、场地狭小,人很快就精疲力尽、大汗淋漓了。”
“那时,辽宁省每月供应三两油,每月细粮只有两三斤,大部份是苞米面,肉类极少,每顿都是萝卜白莱土豆“老三样”。一面是超高强度的体力活,一面是吃不好吃不饱的伙食。”
“矿山生产危险性大、事故多,有两三次大祸在我们身边掠过:有一次我在巷道末端搬运,干着干着觉得浑身大汗、头晕眼花。领班的老工人看我不对劲,扶我到靠近竖井的地方休息。师傅说,我这次中毒不是特别重,如果中毒后不自主地发笑,那就没救了。有一次上零时班,封冰感冒请假。就在这个班上,他们小组遇上了“冒顶”,十几吨重的石块掉下来,砸死了领班老工人。还有一次,封冰和我都上八点班。上班前约一个钟头,井下炸药库爆炸,死亡47人。”
“后来,矿总部宣传科不知怎样知道了封冰有写文章的本事,就把封冰直接调到了宣传科,封冰从平房大通炕住到了楼层暖气房。封冰没辜负领导的期望,很快就在人民日报二版头条发表了一篇时政论文,署名是抚顺红透山铜矿某某学习组。这是多有面子的事呀!封冰除了写政论、写汇报材料之外,还要写些文艺宣传作品,从此封冰的好运就来了。”
封冰自己简略说过:“在红透山工作生活10年,干过矿工,宣传,热处理等,”没有具体细说。的确,一个以工程师为目标的工科男,变成了舞文弄墨的宣传干部,理想现实差距之大,确实没什么可“炫耀”的。
我们分到鞍山的5人,男的当铆工,粮食定量54斤,那是特重体力工种的定量。

六、

封冰是我们班的“帅哥”,儒雅随和,文革成就了他的初恋。
1966年夏的一天,一个外校女孩子来找封冰,戴着眼镜,文静和善,封冰立即带她出去了。待这个女孩找封冰次数多了,室友们立即意识到封冰“有情况”。顶不住严词逼问,封冰招供:在一次大学造反派会议上认识的,叫王HL,北京邮电学院学生,好像是位天津姑娘。意外的是封冰恋情公开,却是室友遭殃:王HL每来宿舍,几句寒暄后,封冰就赶我们出去。他们关门恋爱,我们外出流浪,真是岂有此理。他们会面越来越頻,时间越来越长,我们真受不了啦。后来,到点就敲门赶他们滚蛋,封冰嬉皮笑脸地开门送王HL回校。大家都笃定这是我们班又一喜事,一齐努力成全他们。
7.27事件后,接到封冰的平安电话,为让王HL放心。第三天一早,我骑车到邮电学院,央求看门老头帮找王HL。门房帮了忙,一查之下北邮竟有好几个王HL,也不知何系何班,只好放弃。印象里从此再未见过王HL。直到1980年重见封冰,再问王HL,才知造化竟然是如此弄人:
1970年,全国掀起了清查“五·一六”反革命阴谋集团的高潮,各单位都在深挖“五·一六”份子。意外的是,这场运动竟波及到王HL,击碎了封冰鸳梦。那年,封冰携王HL回江苏老家见父母、结婚。就在这个节骨眼,北京邮电学院派人到江苏带走王HL,说回院参加清查“五·一六”。待封冰再见王HL,已是隔着铁窗了,王HL作为“五·一六”分子关进了监狱。于是,那种经典场景再现:王HL坚持分手,封冰至死不渝。不知道拖了几年,直到王HL出狱无望,封冰绝望撒手。至今不知王HL何罪何孽,也不知她现在何方,一生安否。我只知道这段感情是美好的,室友给了他们那么多祝福。然而,乱世难筑安巢,也只能在忆封冰时感慨他的戏剧人生,痛惜王HL的红颜多舛了。
谭GR在悼念文章中写道:红透山矿 “宣传队里年轻漂亮女孩多的是,封冰因工作关系时常和她们在一起,封冰有才气、谈吐幽默,一派江南才子的形象,很快就有几个女孩同时追求他。”
封冰讲过红透山的婚恋故事,至今只记得一段:他们矿有两个姑娘同时爱上一个小伙,两个姑娘同样出色,态度同样坚决。小伙纠结不知如何选择,也不知如何拒绝。情急之下,想出一个公平竞争的主意。小伙带着两个姑娘到矿门口,说:你们从这里跑到路口再转回来,谁先回来和谁好。两个姑娘勉强同意了。小伙子发令后,两个姑娘奋力跑出。半小时过去,不见一个女孩回来,奇怪之余,也跑到路口查看。只见两个姑娘拉扯在一起,谁也不放手让对方跑回去。当时听完大笑,曾问封冰:不会是你自己的事儿吧,除你封冰谁会想出这么古怪的主意?封冰笑着坚决否认。
进修班暑假时,封冰夫人带着小女儿到清华小住。那是一个通情达理、热心豁达的东北女孩,看得出与封冰“伉俪情深”。这是我唯一一次见到封太太和封“格格”。

七、

1980年暑期,我们班六、七个同学报考北京研究生,独有封冰报考东北工学院。不是他对东工情有独钟,而是担心夫人孩子进不了北京。封冰顺利考取东工硕士,毕业后留校工作。1986年封冰考取澳大利亚伍伦贡大学博士,1991年获博士学位,1989年到BHP公司工作。2004年从BHP退休到伍伦贡大学继续做研究工作,并担任BHP公司技术咨询。
毕业40年全班聚会时,封冰谈他的感想:“物竞天择,唯有不懈地努力和追求,才能取得立足之地;道德修养是一个人的立身之本,而物质利益永远都是次要的。艰苦困厄,玉汝于成!逆境时不灰心气馁,顺利时不志骄意满。做人做事,战战兢兢,临深履薄。”
封冰有底气谈论这一话题:他身受过顺境和逆境,拥有过精神和财富,亲历过追求和困厄。令我意外地是他竟用了“战战兢兢,临深履薄”。想起初进大学,他那么潇洒随性,那么不在乎一切,老来怎会临深履薄般的战战兢兢?我赞同这一处世原则,但不喜欢这8字的压抑。我相信8字背后,定然隐藏着厚重背景以及沉重现实,是文革后遗症,还是海外艰苦困厄?但愿只是文学夸张,而非真心原意。
封冰生时以澳大利亚为落脚地,在那里生活了27年。封冰遗愿:“在生日那天,把骨灰洒入大海”。将大海选做终极归宿,重返地球生命的摇篮,封冰为自己设计了一个完整的生命轮回。澳大利亚和大海都是宽广、包容、自在、开放的,那才是封冰神往的氛围。



1980年返校读书,原419部分同学合影(左3为封冰,左2为作者)



1981年原419宿舍部分同学合影(左2为封冰,左3为作者)


1980年,全班毕业后第一次聚会合影(右1为封冰,左1为作者)


1981年返校读书同学合影(左2为封冰,左1为作者)



文章写完后,才看到陈继芳(井冈山兵团负责人之一)的回忆录,讲到了“7.27”事件,她了解的比我目击的全面多了,也更凶险些。附后:

这一天正是一九六八年七月二十七日。早上,以北京新华印刷厂等六厂为首的首都工人阶级,号称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开进清华园,顿时校园里人山人海。工人们手拿《毛主席语录》本,高声呼喊:
“要文斗,不要武斗!”并动手拆除工事,这下激怒了武斗中占优势的“团派”。
“为什么要拆除工事?”
“为什么要庇护“4.14”?”
“你们是谁派来的,有什么资格这样作?”
双方由争论到漫骂。工人们仗着人多势众,黑压压的人群拥向各大区的武斗据点,学生们慌了,开始把长矛横过来赶他们走,继而更多的工人高声喊着又冲上来了,于是长矛竖过来了……
终于,在主楼区响起了第一声枪响。这本是对天空放的一枪,以恫吓不断扑上来的工人群众,但这一枪使清华园炸了营,几乎所有的人都听到了这枪声。工人们被激怒了,以为学生朝他们开枪了,于是愤怒的人群不顾一切地冲向学生。这一枪也乱了“团派”的阵脚,以为已经开了杀戒,于是各大区的枪声随之响了……
七月二十七日这一天,老蒯估摸着我会从沈阳回来,所以一大早便要了辆吉普车和鲍长康一起去北京火车站接我,没有接到,待他们返回学校时,才发现风云突变,此刻,大批的工宣队员正在潮水般地涌进学校。他俩不明就里,赶紧弃车、翻墙进校,一溜烟跑回静斋。这突如其来的“工人阶级制止武斗”把他搞得懵头转向,为什么中央文革、北京市革委会事先一点消息也没透露?这数以万计的工人是自发来的?是毛主席派来的?还是别有用心的人挑动来的?他作为北京市革委会常委、清华井冈山的一把手,这么大的事情,事先怎么没有人和他打个招呼呢?
楼外面工人和学生激烈的对抗容不得他思索答案,枪声响起时,他正在静斋,出不去,看不见。工人群众已经迅速地控制了每一个楼,所有的学生都出不去、进不来。他望了望电话,总机早已被切断,工人队伍一进校,首先占领的就是电话总机房,切断了校内、外的一切联系,他们大概是为了阻止清华两派各自的指挥与联络吧!
老蒯在房间里急得团团转,听到枪声,他猛然一惊,无论如何不能伤着工人,否则难以向上面交待。他隔着玻璃窗只见外面到处是黑压压的人群,工人们高声呼喊:“为死难的阶级兄弟报仇!”同时向各工事据点发起了冲击。
啊!后果不堪设想,老蒯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下午,战斗还没有结束,一辆载着北京市卫戍区司令李钟奇的吉普车来到清华园,随车喇叭不停地呼喊:
“蒯大富!蒯大富!请马上到市革委会,有重要事情!”
吉普车风风火火,开遍清华每一角落呼叫,声音是那么急切。此刻毛主席要召见北京大专院校的五大领袖 —— 聂元梓、蒯大富、韩爱晶、王大宾、谭厚兰。那四位均已到场了,而且主席已经开始讲话,唯独这位蒯司令还不见人影,这将来还不落个“抗旨不遵、拒绝召见”的罪名么?(后来不出所料,果然给他戴上了这顶帽子,而且扣上了是他下令开枪的罪名。)那么,老蒯此时此刻究竟干什么去了呢?
原来,他在静斋收发室工友的帮助下逃出了静斋,和鲍长康商量后决定,由鲍长康打探一下情况,再设法通知各大区武斗司令,避免和工人冲突,并命令他们放弃学校,马上撤退到北京航空学院。接着,他带了陈育延、段永基等人驱车前往市革委会,想问个究竟,却没有见到任何领导。于是赶到西单电报大楼,掏出了口袋里所有的钱,给毛主席发了一封紧急电报,报告了清华大学发生的这一突变,向毛主席他老人家呼救,同时顺便给正在沈阳的我也拍了一个电报,怕我一头撞回学校里来。之后,犹如惊弓之鸟、丧家之犬,惶惶然、茫茫然,漫无边际地在街上兜风,待他得知毛主席召见,来到人民大会堂时,本次接见已经过去了近三小时。
毛主席批评了五大领袖“头脑膨胀”,又告诉蒯大富:
“对这次事件,不要揪什么后台了,我就是后台……”
晚上七点多钟,暮色降临了。愤怒的工人群众坚持在清华园捉拿凶手,为死去的三名工人弟兄报仇。此时他们已经红了眼,见了学生就抓,名为辩论,实则是拳头加棍棒。
为了不吃眼前亏,为了避免更大的冲突,同学们仨一群、俩一伙,携着大包小裹,冒着濛濛细雨,在暮色的掩护下,顺着清华附中旁边的水稻田,跟头把式地逃离了清华园。泪水混着雨水在他们脸上流着,这就是震惊中外的“七·二七事件”。
《清华井冈山兵团》被驱逐出清华园,到北京航空学院去建立流亡政府,“北航红旗”的师生们热情地收留了他们。事后我们得知,就在同一天,北京大学的枪、炮均已架好,只要工人队伍一进北大,立刻枪炮齐呜、以死相拼,损失将远比清华大得多。
“七·二七”,这一天是中国工人阶级的骄傲,一举登上上层建筑,从此开始了“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新纪元;这一天是清华大学百日大战的结束日(一九六八年四月二十三日~七月二十七日);是显赫一时的红卫兵夹着尾巴退出历史舞台的纪念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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