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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29 00:2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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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历史书写的想象与真实及其他:再答汪荣祖先生
作者李怀印,系美国奥斯汀德克萨斯大学历史系教授
我们所读到的历史,尤其是跟我们所处时代直接相关的近现代历史,究竟是对往昔的如实再现,还是人们想象中的过去?这个问题不仅困扰几乎所有的历史书写者,也让公众莫衷一是。我在《重构近代中国——中国历史写作中的想象与真实》(中华书局2013年中文版;英文版为Reinventing Modern China:Imagination and Authenticity in Chinese Historical Writing,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2013。以下简称《重构》)一书中提出,20世纪初以来中国的历史书写不同与既往史书的地方,在于它主要采用了叙事的形式;叙事不仅包括个别历史事件的叙述,更重要的是对纵贯某个历史时代的宏大趋势的叙事,也就是“主叙事”(master narrative)。历史事实本身无法虚构,但是如何将具体的历史事实串连起来,形成一个有头有尾、有因有果的故事,也就是叙事,却是一个人为建构的过程。不同的历史书写者,可以对同一件事件,讲出不同的故事;整部中国近现代史,也呈现出不同的主叙事。我所讲的“重构”(reinventing),指的正是有关历史叙事尤其是主叙事不断地被建构的过程,没有别的意思。
我高兴地看到,汪先生在《重新发明与重新建构》(2014年9月21日《东方早报》“上海书评”)中对reinventing一词含义的表述,已接近我在《重构》一书中使用该词时的原意,亦即由这一英文单词的本义【韦氏词典界定为“to make major changes or improvements to (something)”或“to present (something) in a different or new way”;牛津词典界定为“to present something in a new form or with a new image”】而引申出来的中国近代史叙事重构过程。那么,是不是我误解了汪先生原文中使用“发明”一词的本意,没有顾及到“发明”本身就有reinventing的意思呢?否。是汪先生自己把“发明”与“发现”加以对应(见其原文《现代中国:“重新发明”还是“重新发现”》,载2013年12月8日《东方早报》“上海书评”);而“发明”一词在跟“发现”对应使用时,恐怕大家所想到的,包括他自己想表达的,都是发明一词最基本的含义吧。如果按照汪先生所说,他原文所用的“发明”一词,已经有了reinventing这层意义,那么他岂不应该把《重构》这本书的英文书名,直接译成《发明近代中国》,何必在自己的书评中画蛇添足,把它译成《重新发明近代中国》?
汪先生接着在《重新发明与重新建构》一文中历数史学史上的“建构派”、“重新建构派”、“解构派”,以证明自己已经是这方面的行家,同时怪我“徘徊于现代与后现代之间”,“连两者对立的常识都无”。对于这样“情见乎词”(借汪氏语)的话,只好一笑置之。关于后现代史学与传统史学之间的歧异,以及历史书写中的真实与想象问题,我在《重构》一书中(尤其是第一章)已经结合各家之说做了辨析,不再赘述。这里只想强调,具体历史事件的叙事以及整个历史时期的主叙事,作为一种人为的建构,既可能如实地反映过去,具有一定的“真实性”(authenticity),也可能更多地出于书写着的“想象”(imagination),背离真实的过去。人们越是迎合现实政治的需要,或者受到某种意识形态的左右,那么所写出的历史跟真实的过去相去越远。换一种说法,历史写作越是政治化,那么,在叙事建构的过程中,想象的成分即越多,反之亦然。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在《重构》一书的副标题以及各章中使用了“真实”与“想象”这样的提法。汪先生没有把这本书的基本意思看懂,断言“李先生专书的副题将两者一锅煮”,真不知该如何说是好。
关于所谓“时间错乱”问题,汪先生在《现代中国:“重新发明”还是“重新发现”》中是这样写的:“作者认为‘1930-1940年代中国近代化论者的理念,与1950-1960年代以美国为主的近代化理论极为相似,因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主张近代化的中国知识分子多在美国受教育,因而他们得以分享西方的近代化理论。’…… 作者更犯了‘时间错乱’的谬误,请问1930-1940年代中国学者如何能够受到1950-1960年代近代化理论的影响?”
汪先生这里的意思再明确不过:中国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学者在前,美国五六十年代的近代化理论在后,前者怎么可能得以分享后者的理论?这难道不是时间错乱?
那么,《重构》到底有没有他所说的时间错乱,请看原文:
“Indeed, a strong resemblance existed between the idea of modernization in China in the 1930s and 1940s, and the modernization theory that prevailed in the Untied States and the rest of the West in the 1950s and 1960s. This is not surprising: many of the Chinese intellectuals who upheld the idea of modernization in the 1930s and 1940s received their higher education in the United States. Therefore, they share with modernization theorists in the West some of the basic assumptions about the progress of history and social evolution as well as the concepts and methodologies of the social sciences that prevailed in the first half of the twentieth century.” (见《重构》英文版第42-43页)(中文版第45页:“的确,1930年代和1940年代中国的现代化的思想,与1950年代和1960年代美国及其他西方国家盛行的现代化理论之间,存在很大的相似性。这并不奇怪。1930年代和1940年代,许多拥护现代化思想的中国知识分子都在美国接受过高等教育。因此,他们同西方的现代化理论家们,共享盛行于20世纪前半期流行的某些历史和社会演化的一些基本假设,以及社会科学的概念和方法”)
很清楚,我所强调的是中国知识分子与西方现代化理论家们共享了关于“历史和社会演化的一些基本假设”,这与谁在先、谁在后并不矛盾。但汪先生却把“他们同西方的现代化理论家们共享盛行于20世纪前半期流行的关于历史和社会演化的一些基本假设”这一独立的长句,误译成短短一句“他们得以分享西方的近代化理论”,嫁接到上一句之中,以造成“时间错乱”的效果。20世纪前半期流行的关于历史和社会演化的一些基本假设,跟战后流行的现代化理论虽有联系,却是两回事。汪先生无视原文,任意剪裁,硬加上原文中没有的内容,是否认不了的。可是在《重新发明与重新建构》一文中,他却辩解说:“请看他的英文原书第43页第3-4行,明明写道:‘Therefore, they shared with modernization theorists in the West.’足以令人惊讶的不是我的杜撰,而是他居然敢于否认自己白纸黑字所写,这才是他所说的误导读者吧!”我再次被汪先生的任意剪裁、曲解的功夫所折服。既然要引用英文原文,为什么只是引用了这个句子的头九个英文字,并且就此打上句号,连省略号都不用了,造成一个读不通的英文句子?“他们”(中国知识分子)跟西方的“现代化理论家们”(注意:不是汪氏说的“近代化理论”)共享了什么?其实,我上面已经说得很清楚,问题的关键,就在被他刻意省略的这部分,亦即20世纪前半期流行的关于历史和社会演化的一些基本假设,而不是他所强加的近代化理论,汪先生对此却不愿直视。所谓“他们得以分享西方的近代化理论”,在《重构》原文中并不存在。刻意误译、剪接,这不是杜撰,又是什么?
再则是所谓“面面俱到”的问题。汪先生在其第一份书评中已经责怪《重构》一书“仅限于中国大陆,几乎完全排除包括港台在内的广大华文世界”,尤其提到南港中央研究院的近代史研究所“曾有庞大的中国近代化研究计划,也一笔不提”,这次在《重新发明与重新建构》一文中,又举出港台学者的两本书和一本1968年出版的英文集子,责问为什么“提都不提”。照汪先生这么说,此书遗漏的史学界同仁可多了。关于以哪些史家为讨论对象的问题,我在《重构》序言中解释地很清楚:“由于此一领域史家众多,所涉及的题目纷繁庞杂,历史写作中所运用的方法又五花八门,这里自然不可能对过去一个世纪以来丰富多样的史学文献作详尽的考察。因此,我在此项研究中所关注的,仅仅是有关中国近现代史的“主叙事” (master narratives),支撑这些叙事的诠释架构,以及在重大历史事件的解释上所产生的相应变化。为了深入了解对近代中国的多样且往往是相互矛盾的解释,我将聚焦于那些在本领域最有影响力的若干史家,因为他们在建构和解构叙事方面,贡献最著……” 。本书的研究范围,仅限于近现代中国特有的政治语境下的叙事建构问题,对于脱离了这一语境的港台和海外华人学者的著述,当然无法包括进来。
最后是海外书评问题。这里只想问汪先生一句:为什么您自己可以在书评里对《重构》漫加指责,却不允许作者引用他人书评里的不同观点?作者置身海外,在国内中文书评尚未出现的情况下,引用国外学术界同仁的英文书评,有何不对之处?汪先生特意举出沙培德(Peter Zarrow)先生的书评,说我回避了书评作者对我的批评,首当其冲的是《重构》一书“遗漏”(neglect)了不属于“现代化史学”与“革命史学”的重要史家。查沙氏原文所提到的几位史家,包括柳诒徵、何炳松、傅斯年、陈寅恪。这几位大家的研究,多集中在古代史或古典文献方面,涉及到近代史学的宏大叙事建构方面的著述极少或影响极有限,一定要包括进来,太过牵强吧(沙氏及其他几位学者的英文书评原文,已放到我的新浪博客上,有兴趣的读者可进一步查阅)。汪先生接着又说我把原文中的“好话”译成中文时“说过头”,“李氏所谓‘透彻’与‘微妙’是加油添醋”。那么,为正视听,我只好把提到“透彻”(thorough)和“微妙”(nuanced)的原句,照抄如下:“Li offers a thorough analysis of the generational and ideological shifts in twentieth-century historical writings”; “Reinventing Modern China presents a nuanced analysis of history writing in China during the Maoist period and since.”汪先生不承认nuance(或它的副词形态nuanced)一词有“微妙”的意思,说只有“细部的”意思,那么,我又只好请汪先生再去查一查韦氏或牛津词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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