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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罗文:关于《出身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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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1-8 16:36:2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遇罗文

文革开始的时候,我在北京65中上高一,那时我哥哥已经参加工作,是北京人民机器厂的学徒工,在这之前,他在大兴县的红星农场当农工。小的时候对哥哥的记忆,就是他特别精力旺盛,也特别聪明。在家时,他会搞些恶作剧,编鬼故事吓唬人。我的姥姥很讲迷信,比如说今天是什么日子不能吃荤了,但是他反对迷信,他就偷偷往菜里加点猪油。当时我们的家境特别困难,兄弟姐妹四个基本靠母亲的工资维持。他当农工时,工资只有二三十元,自己没有任何额外开销,不抽烟不喝酒,也不讲穿戴,几乎全部拿给家里,母亲说,你总得自己留点钱呀,每月给他留几块钱,而他唯一的花销,就是买书。后来他回到城里上班了,原来他在农村时怎么读书,我不太了解,到那时我才知道,他实在是太用功了。他到首都图书馆办了一个借书证,他和图书馆的关系特别好,办了一个集体阅览证,每次能借100本书的。我跟他到图书馆一起去借过书,他都借的是那种大部头的哲学政治经济学的书。当时我看着他借的一摞摞的大部头书,觉得简直是永远也看不完的。
关于我哥哥写的最有名的文章《出身论》的前后,在这件事上我最有发言权,因为登载《出身论》的那张报纸是我办的,就是《中学文革报》。他是在报纸办起来以前就写出文章了,写的原因,就是看到在文革中因为出身问题造成的大量惨剧。许多人被活活地打死。他写完文章时,我和我弟弟正在广东串联,他当时写信给我说:你能不能想办法把文章给我印出来?在当时的条件下,个人印东西是很难的,当时只能油印,但是一套油印机又很贵,我们买不起。我到了广州,发现他们那里搞油印是用一种非常简便的方法,就是把蜡纸刻好蜡版以后,铺在纸上,只用一块木板夹着一条蘸了油墨的橡胶,就这么一刮就印出一张。发现这个方法以后,我马上写信告诉他说我能给你印,这样他就把写好的原稿给我寄了过来。这样我们就印了几百份,印好的一部份给他寄回北京,一部份就在广州街头贴了出来,想看看反映。结果当时就很轰动。
回到北京以后,我把这种印刷方法介绍给我哥哥,他又用自己的工资买了很多纸,又印了不少,当时我在学校里成立了一个“战斗队”,叫“北斗星战斗队”,我们又在北京的大街上贴了不少。当时我们就有四中的两个同学牟志京和王建复加入进来。牟志京是在街头的电线杆上看了贴的《出身论》后非常佩服,找上来的。他们俩找到我商量,说能不能办一个铅印的报纸,我当然很赞成。我们是和四中借的500元钱出的第一期。第一期印了3万份,《出身论》就登在这期上,卖2分钱一份,在街上一抢而光,又加印了6万份。以后我们又接着一共出了六期,每期都是靠上期卖报的钱来运转了。当时我们几个人我负责组稿、卖报;王建复主要是组织和财务工作;牟志京主要是编稿。这六期报纸,每一期的主要文章都是我哥哥写的,一些小文章也是他组的稿,或者他编的,他有时充当正反两方面的角色,在报纸上展开辩论。这份报当时在社会上影响极大,读者来的信都是成麻袋成麻袋的,邮局都送不过来,得我们自己去取。有许多人在信中夹了钱要买报纸,我们就得给人家寄,工作非常忙。人手也增加到十来个。这期间,《红旗》杂志社的人也来找我们,慢慢也知道了文章是谁写的了,他们有一天就对我们的人说:这文章我们认为有问题,你们最好还是转转方向。当时我们的压力就很大了。而且那些红卫兵“联动”也捣乱,常常找到印刷厂去抢去砸,有一期报纸我们不得不跑到天津去印的。这种情况下有一部份人就撤了,但我们还是坚定地坚持,一直到第六期出来以后,“中央文革”的戚本禹点名说:《出身论》是大毒草,这时我们不得不停刊了。前前后后,从1月18日到4月14日,出六期报纸共印了40万份。我哥哥的主要东西都在这六期上。

恶运开始

在《中学文革报》之后,我哥哥还写了一些东西。其中有《工资论》,这是一篇经济学方面的文章,他已经在考虑改革中国的工资制度问题,他还有一个计划,想把文革中那些惨无人道的事情收集起来,论述其中的剥夺人权不讲人性的东西。他还想写过另一个问题,就是如何对待犯过错误的人,在中国当时是这种情况,如果你犯过一次错误,很可能你终生都会被打入另册,一辈子的前途也就完了,他想写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所涉及到的人可能比血统论涉及的人还要广。  
但是这个时候风声已经很紧了。第一个征兆是我哥哥发现有人跟踪他。但是他并不怕,他还很乐观,因为他觉得他没做什么坏事。他对我说,有时候他还会迎着跟踪者上去问:你是找谁谁吗?他往哪哪去了!有一次,我们两人去东四人民市场,发现有两个女的跟踪,他就和我忽然就藏在一个柱子后面。那两个人不知道,还在往前走,他突然就出来问:你们找谁呢?那两人赶紧就走掉了。我哥就说:“你看多可笑,就这水平还跟着我!你别看我怎么跟他们逗,他们回去也不敢说,一说不是丢他们自己的脸吗?”那时候我们都没把这事看得多严重,总觉得我们干的事是光明正大的。我们所有的观点都在报纸上,你们都看得到的,没干什么偷偷摸摸的事。
没想到,到了1968年的1月5日,我哥哥被捕了,我是被“群众专政”,是被学校看管起来,到了三月份,也进了监狱。这个案子牵连了很多人。因为我们的报纸读者来信很多,有写得特别长很有水平的信,我哥哥都是亲笔回,也写得非常长,这样,就被怀疑是一个全国性的“反革命集团”,他们在外地的这些人也都被牵连进去,我记得有安徽的丁广武、沈阳的孙刚、广东的杨玉鉴、银川的云杰等,都被判了十几年的刑。我开始是因为年龄小,被“群众专政”,后来发现我有两颗上东北串联时带回的手榴弹,那时我是好奇,就没给上交也没扔了,后来有的人顶不住压力把这事说了出来,性质就升级了,怀疑我要有武装行为,一点点给我施加压力:从传讯到拘留一直到逮捕。当时我哥哥也给我说过,这种压力一步步升级,也是一种战术,让你越来越恐怖,这时就看谁能坚持得住了。他们当然很想让我说这手榴弹和我哥哥有关系,但我不能说,我一口咬定我哥哥不知道,别人也不知道。因为我清楚:这事搁我身上,最多判三年,但如果牵连到我哥哥,恐怕就要判十年二十年了。
在我被捕后,我们家曾经托人打听过,内部定的是给我判三年,我哥哥五年。但是我最后也没被判,转到一个少管所办的“学习班”,跟我在一个“学习班”里的什么人都有:有写反动标语的、当红卫兵“联动”打死人的、投敌叛国的、“五•一六分子”等等。三个月后,我就放出来了。可是我哥哥却没能出来。
在我和哥哥被抓起来不久,我母亲和我弟弟也被“群众专政”。这种“群众专政”就是不关进公安局,而是由本单位来看管,同样没有人身自由,每天要劳动、交待问题。我被群众专政时,还没有受太大的罪,但是与我们一起办报的唯一一个大学生,名叫郝治,他受的罪就大了。他被关了一年,其中前半年每天只能吃到6两窝头和一点咸菜,关在一个不见天日的屋里,每天都要被毒打一顿。到了半年的时候,他1米8的个子只剩下90斤的重量了,他到了这个时候,他觉得他已经不能有活的可能了,就宣布绝食。到了第七天的时候,就几乎要死了,这样关他的人才同意不打他,也允许他可以出屋子了。这时他才发现,他的棉袄已经被凝成了一个血壳。半年里他一直睡在水泥地的草帘子上,等到半年后出来时,一甩草帘子,是一层的臭虫。他的胡子有半尺多长,也被血凝在一起。他又被关了半年才放,他放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到我家去慰问我妈。
我的弟弟是被“群众专政”了两个月后放回家的。那时我父亲在外地找了一份临时工,母亲还在被群众专政,我们都在监狱,我的姐姐遇罗锦在茶淀被劳动教养。我弟弟进了家门,看到屋里一片狼籍,所有的东西都蒙着厚厚一层土,米面已经长了虫。我弟弟先去看我母亲,我母亲被剃了阴阳头,正在监督劳动,见到我弟弟悲喜交加,说:我不要紧,这里能在食堂吃饭,饿不着,还是先去想法给你哥哥姐姐送点东西吧!我弟弟想给我们送东西,但那时我们都没被判刑,不让见面,也不能送吃的。他又去茶淀看我姐姐。临走在家里翻了很久,只找到了两元钱,也买不了什么吃的,只能把家里的面粉挑去虫子,炒了些炒面带去。到了茶淀,又费了很多口舌才被允许见到遇罗锦,一见面,姐弟俩就抱头痛哭。
当天晚上我弟弟住在了农场,但是农场规定亲属探望一月只能一次。这样,我弟弟就第二天一大早站在路边等,希望能再看到姐姐一面。上工的队伍过来了,终于,我姐姐看到了弟弟在招手,她一下子就哭了。我弟弟在回去的路上,到火车站要走十几里路,他来时是走来的,回去还要走回去,这一路,他是一直哭着回去的。他那时是上初三,只是个十六七的孩子啊!
我从监狱放出来后,就去陕北插队了,后来我弟弟也来这里和我在一起。真正听到我哥哥的死讯是在陕北。我万没想到他会被判那么重。我记得我出来的时候,那个军代表还说,你看,你就出来了,你还不给你哥写封信,让他加强思想改造,争取也早点放出来。我就真写了,那会儿觉得希望还是很大的。记得那年,就是在1970年春节时,我和弟弟、姐姐都从外地回到北京过年,这也是很难得的我们一家人又聚在一起。可是当时街道的人看见了就紧张起来,问:你们怎么忽然都回北京了?是不是想闹事啊?非得让我们回去,不许在这里多呆。我们怕他们再通知我们插队的地方,那样以后我们的处境可能会更不好,就只有回去了。临走前,姐弟三人照了张像,也不知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当时正是我哥哥要宣判,我父亲就和我们约定好暗语,写信以“霞”来指我哥哥,如果是最不好的消息,就是“霞走了”。没想到回到陕北不久,就接到父亲“霞走了”的信。当时怎么也不能相信,就在前不久回北京时,还有一个警察来我家调查过他的事,问我们对遇罗克的事有什么想法,我就说这事太冤枉了,说他要暗杀毛泽东什么的,这不是无中生有吗!他怎么暗杀?这人也没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把我说的都记下来了,说向上汇报。我真以为我说的能有点什么作用呢!
后来我才知道,在公安局的人来宣布我哥哥死刑的消息时,当时我父亲一下子就哭了,人也坐到了地上,受不了了。而那些人并不同情你,还说哭什么?你们应该划清界限!可我母亲非常坚强,她就是不哭。她就是说,你不要当着他们哭!在她死了以后,我们看了她的日记才知道她受的打击有多大。她是因气管炎肺心病死的,最后一次发病,正是在我哥哥的生日那天,她想起了我哥哥,在日记里写了。宣判我哥哥的工人体育场,她从来不往那去。就是那天她犯病后,住进医院就再也没出来。

关于宽恕

1979年,在为我哥哥平反时,公安局的人问我父母:有什么要求?我父母没提任何经济上的要求,只是说,你们把罗文给我们弄回来--那时,我因为哥哥的牵连,又第二次进了监狱。
我从东北监狱回到北京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工作,公安局说安排很困难。这样最后我对他们说,能不能进我哥哥呆过的人民机器厂?他们说,只要你愿意,当然可以,这样,我进了人民机器厂,这个厂后来对我很好。后来,在改革开放市场经济大潮中,我下了海,现在在一个公司里任总工程师。这些年,有一些当年曾经对我不起的人托人找我,比如当年检举我藏手榴弹的人,对我实行“群众专政”的“专案组”的人,请求我的原谅。比如当过我的“专案组”的同学,现在美国,打听到我的电话后,从美国打电话给我,首先就是请我原谅,我毫不犹豫就原谅了。可能我回答的太快了,出乎他的意外,他觉得我可能在敷衍他,就说:“我希望你能认真地说这句话。我觉得我一辈子就干了这么一件坏事,成立了一个专案组整人……”我觉得他们当时那么做也是本能的,上面要他们怎么干,他们就努力去干,但他们没有是更恶的那种,人家没让他去打人,他们却以打人整人为乐的那种。所以我觉得可以原谅他。无知造成的错误,我可以原谅,我不能原谅的是人品质上坏的那种人。真正能忏悔的人,是有勇气的人。
我记得我哥哥当年说过这样的话:如果有一个人拿棍子打你,你想还击,你是打这个人,还是打这个棍子?对于一个个具体迫害我们的人,我不恨,他们也不值得我恨,有的时候,有些人并不是对我们不好,他们是对那些打入另册的、比如“黑五类”这样的人同样是很残忍,他们同样值得恨。其实任何社会都有这样的人,只是这个社会当时给他们提供了机会。要是恨,只能说恨给这些人机会的人,制定这种政策的人。如果还有这种政策,就还会冒出一大批这样干坏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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