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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铁軍|莫讓青史盡成灰(話說《「造反派」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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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9-19 01:53:4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編者按】程鐵軍先生的《「造反派」記憶》選載之一刊出,讀者反響熱烈,故有必要對所選文章的原始出處做一介紹。
下個月,即2023年10月,美國芝加哥大學出版社預期將出版一部「造反派口述史」,書名:A Chinese Rebel Beyond The Great Wall:The Cultural Revolution and Ethnic Pogrom in Inner Mongolia(直譯:《一個長城外的漢族造反者:內蒙文革與民族屠殺》)。這部英文原著由三人(程鐵軍、寶力格、塞爾登)合作完成,歷時三十多年,一波三折,過程曲折。應中文讀者的期待,作為主要作者的程鐵軍決定,另外撰文介紹故事梗概,包括編譯書中某些章節、選擇文學性較強的某些片段,編譯改寫,以《‘造反派’記憶》為題再出新系列,以饗中文讀者。

以下是程教授為這本書撰寫的中文導言。


我的“造反派口述史”英文版,定于2023年10月,由美国芝加哥大学出版。

英文原名 A Chinese Rebel Beyond The Great Wall:The Cultural Revolution and Ethnic Pogrom in Inner Mongolia (直译:一个长城外的汉族造反者:内蒙文革与民族屠杀)。有些中文读者,希望我能介绍一点故事梗概,包括编译某些章节。考虑原著比较适合英文习惯,直译中文,非但困难,也无必要,故选择文学性较强的某些片段,编译改写,再出个新系列,以《‘造反派’记忆》为题,向读者献丑。

尽管在简体中文圈,“造反派”已被妖魔化(近似土匪)多年,但我仍然认为,自己骨子里就是个造反派,天然习惯于抗拒不公,为此吃尽苦头。其实,“造反”这个词,跟“革命”一样,词义中性,不含褒贬,但因汉语污染问题(张维迎语),“造反”变为贬义 —— 多少义举,被“造反”污染;“革命”倒成了褒义 —— 无数罪恶,假“革命”之名。

痛苦经历,刻骨铭心

我原籍河北饶阳农村,在本县念到初二,因大饥荒濒临失学,尊奉母命,于1959年秋,转学到呼和浩特,随父亲和继母生活,在呼和五中念初三,1960年升高中(呼和二中),1963年,进内蒙师院外语系英语专业,1966文革停课,1967年去《内蒙古日报》工作,1969年,去包头电机厂劳动锻炼。1972年,从乌拉特前旗新安中学,调回原籍河北饶阳中学(母校),在内蒙生活13年,亲历社教,奉旨造反,当记者、工人、教师等,经历各项运动,至今记忆犹新。特别是,亲眼见证许多亲朋好友的悲惨经历,包括百般凌辱,失去自由,甚至丢掉性命。这是我人生经历中最黑暗、最血腥的记忆,永远不能忘却,不敢忘却。

1982年考研成功,进中国社科院世界经济理论专业,开始从马列角度,回顾我内蒙文革的经历。1982年出国,先后在麻州大学经济系与纽约大学社会系读研,开始从更开阔的新视野,反思以往经历。1988年选定博士论文题目时,曾考虑过以内蒙文革为主线,提交了提纲和摘要,引起导师塞尔登教授的兴趣。后因查找资料与回国调查困难,改成敏感度较低的《户籍制度研究》。

完成学位并参加工之后,研究聚焦一度转移,但文革题目的吸引力,并未消减,还受到师友督促鼓励。于是,从1998年暑假开始,我跟赛尔登教授合作,在原有提纲基础上,分列子题,调整篇章结构,我口述他打字,再修改补充,草拟完五个章节,从我到内蒙开始,写到大饥荒和四清,以及乌兰夫和华北局的分庭抗礼,为日后展开文革主线,做了铺垫。

写作中,难免涉及蒙古地名人名的英文拼写,及背景介绍,需要咨询有关专家。于是,赛尔登教授介绍我跟蒙古族学者宝力格认识。他是伊盟东胜人,内蒙师院(后改师大)外语系后期校友,英国剑桥人类学博士,当时在纽约大学任教,蒙汉英三语兼通。他虽然没经历过文革,但对那段历史并不陌生,家属亲友都有受害者,而且出版过蒙古史专著。他愿意加盟,与我们结成三人小组,这对提升该书的学术含量贡献巨大。

世纪之交,我去澳门大学任教,回内地方便,2001年在呼和浩特,与造反派领袖高树华老师重逢。他邀我合作,写内蒙文革史,我欣然同意,立刻跟他商量提纲、范例、分工和写作计划。由他先写初稿,我再做必要核实、采访与考证。没想2003年夏,高老师突然病逝,不久收到他托朋友寄来的诀别信,连同一包文稿、资料和照片。我悲痛之余,立刻投入工作,经历许多不眠之夜,耗时三年,才把他的遗稿整理成书,题为《内蒙文革风雷——一个造反派领袖的口述史》,由《明镜出版》社于2007年出版。由于被大陆列为“禁书”,我不得不设法“偷运”三百多册,分赠给图书馆、朋友故旧、文革领袖、学术精英及各级领导干部。

各方反馈比较热烈,只有内师大一个毛左党棍(姑隐其名),骂该书“反动”,又说不出反动在哪里。此外,包括当年的对立面,没任何人说我们歪曲过事实。由于是第一本关于内蒙文革的正式出版物,在内蒙和全国范围,都产生了影响。后来,呼和浩特地下书摊,已有盗版售卖,也算对我们的一种安慰吧。

写作过程,一波三折

高树华中文口述史的出版,对写作我的英文口述史,有推动作用。我从澳门大学退休,回美定居后,计划加快写作速度。不幸的是,2011年罹患舌癌,手术放疗,痛苦异常,被迫中断写作,曾担心今生再无机会,写作计划可能前功尽弃。后经10年搏斗,逐渐康复,慢慢恢复了写作能力,为此,要感恩高树华、韩桐和欧阳儒臣等好友的在天之灵,是他们助我一臂之力,能完成本书的写作和出版。

此时的赛尔登教授,也从康奈尔移居曼哈顿。宝力格教授,则从纽约返回伦敦,在母校任教。他们虽工作繁忙,也同意恢复本书的写作与修改。经多方申请与匿名评审等程序,最终于2022年,与芝加哥大学出版社签约,又与责编协商修改,加工润色,才最后确定了如今的版本。

原有书稿较长,按芝大要求压缩,删掉两百多页故事细节,突出了历史追踪和史料考证,使本书的学术性更为突出,但文学色彩相对减弱。如今考虑多数中文读者,对学术考证缺乏兴趣,因此我决定,在中文版当中,尽可能压缩史料引证,恢复并加强原有故事性,等于另搞一个文学版本。

多数史家,都把文革限定在1966的《五一六通知》起,到1976的 “四人帮垮台”止,称文革十年。其实认真分析,文革序幕(或热身阶段)应该从大饥荒算起,是大跃进的失败激化了党内矛盾,促进了务实派和毛左派之间的分裂内斗。 当斯诺问毛:”打倒刘少奇的计划,你是何时决定的?” 毛答:“1963。”  正是大饥荒开始缓解,毛重提“阶级斗争”的时候。说毛刘结怨,拉开文革序幕,应该没问题。

另外,我还认为,文革的结束时间,也比四人帮倒台更晚。华国锋时期,继续加紧屠杀思想犯(史云峰、王申酉、李九莲、钟海源等),还对文革反攻倒算,以“清查”为名,抓捕所有前造反派领袖,等于开启文革斗争新回合。直到1978年底的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凡是派倒台,开始平反部分冤假错案,才宣告了文革的正式终结,前后历时12年半(见宋永毅主编:《文革五十年:毛泽东遗产与当代中国》【上】,第127页)。我虽然从1972年秋,就调离内蒙,但跟内蒙亲友保持联系,每个暑假都回去看看。有些内蒙朋友,包括“内人党”受害者,也陆续调到河北,跟我关系密切,方便我继续观察内蒙动态,积累更多写作素材。

温故知新,着眼未来

我首先改写了四个片段:1《我的档案》,2《饥饿的冬天》,3《春天的气息》,以及4《掏大粪的学问》,类似短篇散文,独立成篇,又相互关联。这四个故事,发生在1959到1965(大饥荒到四清)这几年,属于文革序幕。为测试读者感受,我先发到三个同学群(高中群,大学群,劳动锻炼群),请朋友点评。大家都认为,是当年熟悉的场景,把我们带回逝去的岁月,再现历史,激励反思。可喜的是,在我的启发下,别人也开始写自己的经历,这正合我的写作初衷:努力再现人和事,莫让青史尽成灰。

意大利史论家克罗齐有句名言“一切真历史都是当代史”,跟咱们说的“以史为鉴,温故知新”异曲同工。在为《内蒙文革风雷——一位造反派领袖的口述史》撰写后记时,我写过一段话,大意说:几千年的中国史,是一部充满血腥和仇杀的悲惨史,仅中共治下相对和平的几十年间,就有过太多的斗争、仇恨、迫害与杀戮。官媒爱批评日本有“历史教科书”问题,据中山大学教授袁伟时说,中国也有“教科书”问题,在鸦片战争以来的许多重大历史问题上,存在歪曲、掩盖、夸大等问题,也需要反省。

我感觉,起码在我们记忆犹新的文革史上,官方的文本,谬误严重,经不住推敲和时间考验。如今网络媒体,还充斥五花八门的“劝世文”,鼓吹“难得糊涂,莫追究历史对错,要得过且过,及时行乐”云云。不错,中华民族失血太多,需要停止斗争,抹平仇恨,捐弃前嫌,共同构建和谐社会。然而,要做到这一点,首先必须正视历史,分辨是非,总结经验,汲取教训;而不是回避历史,混淆是非,歪曲经验,忘却教训。

我跟高树华合写中文口述史的初衷,就是“个人恩怨可忘记,历史对错须搞清”。同样,这也是我们现在编写英文口述史的目的。唯一不同之处在于,中文口述史以高树华的个人经历为主线,展现他的身世沉浮与独特经历,包括跟周恩来、江青、康生、朱德、胡耀邦、赵紫阳等党国高层的个人接触,不乏宏观高远的重大叙事。而这本英文口述史,则是以一个小人物的所见所闻为主线,包括实地采访和旁观思考。如果说其中反思与质疑的成分较多,那也跟我后来在海外受过的社会学训练有关。

四篇短文,属于投石问路。如能激发读者兴趣,网刊编辑和读者希望我继续往下写的话,我愿意续写更多类似短篇,系统展现内蒙文革的历史画卷。目前海内外中文读者,都知道中国有西藏问题,新疆问题,但较少知道,还有内蒙问题。因为蒙族人口,不但数量多,分布广,而且被中蒙俄等国瓜分得七零八落,尽管有些已经改变语言与宗教习俗,但崇拜成吉思汗的情结还在,甚至有增长势头,在未来地缘政治变动中,蒙古问题或许比藏疆问题,更加困难复杂。

除了内蒙13年的经历,还有我后来的其它经历,比如在河北农村6年苟且偷生;1978年阴差阳错,侥幸读研,亲历西单民主墙事件;1982年“被迫出国”,对开始对美国“西洋镜”近距离观察;世纪之交,去澳门任教;2011年退休回美,大难不死,抱病著述;结交孙大午,剖析私企立宪,等等,都有值得回忆的故事。当然,如何提炼?能否反映时代变迁?对认识中国社会转型是否有所启发? 还有待作者、编者和读者之间的合作与互动。从这个意义上,我感到《“造反派”记忆》的中文版,或许有积极意义,因此,衷心希望贵刊编辑与广大读者,能对拙作批评斧正,不吝赐教。


2023年8月底,于旧金山湾区


https://yibaochina.com/?p=251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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