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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6-9 21:2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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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的北大文革二三事(续篇)
陈吉军
毛泽东召见之后,长期打派仗搞武斗的局面结束了,之后,工、军宣传队顺利地完成了消除派性实现各派联合的工作。大约从9月下旬开始,工、军宣传队开始了“二批”的工作。即“批判资产阶级的反动学术权威,批判资产阶级和一切剥削阶级的意识形态”。首先,在进行大批判的同时,开展了清理阶 级队伍的运动。工、军宣传队进一步发挥了毛泽东所谓北大“庙小神灵大,池深王八多”的论断,提出“北大王八多得腿碰腿”。在这种思想指导之下,教师、学生所有知识分子都成了革命的对象。全校干部、教师集中食宿,接受批判教育和清理。全校广设“牛棚”。校里有,系里也有。全校相继有900多人被关进牛棚重点审查。在校园里经常看到挂着牌子垂着头排队行进的一队队审查对象。化学系63级有一个井冈山兵团的骨干支队叫0363纵。有60多人,其中出现了不少当时的风云人物。宣传队把这六十多人作为重点审查对象,通过群众斗群众,逼、供、信的方式逐个进行审查,其中二十多人被关押隔离审查长达四个多月,最后弄出一个“反革命小集团”,有一个学生甚至因此自杀。据有关资料统计,在工、军宣传队残暴粗鲁无情的批斗清理之下,北大出现了不少被逼自杀的情形。文革中死于非命的人有63人。其中24人死于这场清理阶 级队伍运动。文革中的革命造反派也未能幸免。宣传队对聂元梓进行了“再教育”,对她的“资产阶级立场”和“腐朽的两面派作风”进行了严肃批评。周培源也被当作“清理阶级队伍”的重点对象接受审查。
宣传队认为俄语系是清理的重点单位,于是从我们系抽调了三个人帮助他们清理阶级队伍。印尼语的一个老师、缅甸语的一个同学和我被抽调到那里工作了三个月。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孙念恭。文革前他是副系主任,在苏联留学好几年,娶了一个苏联人为妻子。好像很多人不赞成他的这门婚事,但是他不予理睬,我行我素。在婚礼上他有一句话很出彩“为赞成我们这件好事的人祝福,也为反对我们这件好事的人祝福,善良万岁”。他对苏联有好感,有一些知识份子的傲气,但是业务能力很棒。就是这样一个人竟被当作苏修特嫌好一顿审查。我们去之前他竟然自杀未遂。我们看了他的审查材料,实在没有证据支持他是特嫌。跟他谈话的时候,他要么低头细语,要么两眼向上胡乱说。当时我感到他可能神经受刺激了有毛病。原来一个才子落到这种地步真让人心酸。
在北大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中,著名历史学家、北大副校长翦伯赞夫妇的自杀引起毛泽东的关注。 翦伯赞1934年入党,一直紧跟党。文革初,毛泽东拿他当典型批判他,但还是肯定他对一些历史问题的研究。这次清队,工、军宣队逼他揭发刘少奇的问题.他交代不出,夫妻双双自杀,还留了一个条,三呼毛主席万岁。1969年3月24日,毛泽东派8341部队政委杨德中率领81名军宣队员进驻北大,为北大清队运动纠偏。中央还发了文件,指出工、军宣传队在北大清队中犯了方向扩大化错误。他们按照毛泽东的意图对清理阶级队伍运动重新调查,认为原工、军宣传队混淆了两类矛盾,扩大了打击面,工作方法简单粗暴,纠正了原来工、军宣传队的错误,原来办案的宣队员撤回原厂。
紧接着,开展了对知识分子的再教育。全校师生实行“斗私批修”,“在灵魂深处闹革命”,开展忠于毛主席,忠于毛泽东思想,忠于毛主席革命路线的“三忠于”讲用运动。全校上下都进行了这种“讲用”。人人都要对照毛主席的一系列指示检查自己思想深处的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思想,深挖细找自己灵魂深处存在的一闪念私心杂念。把各种各样的非无产阶级思想,什么无政府主义,自由主义,个人主义,入党作官,吃小亏占大便宜,人情味,宗派主义,小团体主义,一一拿来和自己对照,然后予以清除。此时的我们不再是革命闯将,而是革命对象,要自觉地自己革自己的命。每天上午下午两段时间挤在宿舍里,或者念报纸,或者学习毛泽东的文章。每当毛泽东的最新指示发出时,我们要紧急集合,敲锣打鼓,高呼口号,予以庆祝,然后一连好几天认真学习,反复深刻领会其精神。大家竟把谁能最先背下来这些指示当成荣耀。现在想来真是不可思议,同学们竟是那样认真地冥思苦想自己曾经有过哪些非无产阶级思想。我也积极投入了角色之中,写日记,和同学谈心,带着自己查找的那些问题到毛主席语录中寻找产生的根源和解决方法,为自己一闪念的坏思想而忏悔。这时,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说的几句话“在这里,我可以说一说我自己感情变化的经验。我是个学生出身的人,在学校养成了一种学生习惯,在一大群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学生面前做一点劳动的事,比如自己挑行李吧,也觉得不像样子。那时,我觉得世界上干净的人只有知识分子,工人农民总是比较脏的。知识分子的衣服,别人的我可以穿,以为是干净的;工人农民的衣服,我就不愿意穿,以为是脏的。革命了,同工人农民和革命军的战士在一起了,我逐渐熟悉他们,他们也逐渐熟悉了我。这时,只是在这时,我才根本地改变了资产阶级学校所教给我的那种资产阶级的和小资产阶级的感情。这时,拿未曾改造的知识分子和工人农民比较,就觉得知识分子不干净了,最干净的还是工人农民,尽管他们手是黑的,脚上有牛屎,还是比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都干净。这就叫做感情起了变化,由一个阶级变到另一个阶级。我们知识分子出身的文艺工作者,要使自己的作品为群众所欢迎,就得把自己的思想感情来一个变化,来一番改造。”竟然成了知识分子的箴言。改造知识分子,对毛泽东来说是有其自身体会的。大家好像心悦诚服地认识到毛泽东尚且如此虔诚地向工人农民学习,我们就更应该认识到自己臭烘烘,永远不要翘尾巴.读的书越多越愚蠢,知识越多越反动。要认真向工人、农民学习,做他们的小学生。在“再教育”的运动中,蒙语科一个同学成了不好好改造思想的典型。一天早晨我到洗漱室洗脸看见对面墙上贴满了手写的毛主席诗词,写得很有功力。正在纳闷这是怎么回事,那个同学从寝室里出来对我说我这是向毛主席表忠心给批评他的人看看。我们在串连中建立了友谊,他相信我向我诉了苦,原来工宣队师傅认为他私心太重,杂念太多,组织同学批判他。工、军宣传队还搞了一个忆苦思甜活动。同学们都要回忆自己或自己家庭在旧社会遭受的苦难。我也把自己爷爷、奶奶、父亲的苦难遭遇和我在长春围困期间的不幸苦难痛诉了一番,涕泪俱下的痛诉感染了在场的人。我当时的忆苦记录中的一段话是这样说的“我是一个贫苦工人的子弟,是党和毛主席把我从苦海中解放出来,送进了学校,可是我却辜负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希望,我也辜负了工人阶级对我的希望,长期以来我忘记了旧社会的苦,觉得没有什么可谈的。这就是自己阶级觉悟低的表现”。
下一步进入“三改”的阶段,即改革教育,改革文艺,改革一切不适应社会主义经济基础的上层建筑。毛泽东是改革教育的总设计师,关于教育改革的指导思想、具体方法只有唯毛泽东指示是从。学校只有听命。文革初期 毛泽东指出“学生也是这样,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即不但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也要批判资产阶级。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改革旧的教育制度,改革旧的教学方针和方法,是这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一个极其重要的任务。”之后又发表了一系列讲话。1968年7月21日 毛泽东对《从上海机床厂看培养工程技术人员的道路》的调查报告作批示:“大学还是要办的,我这里主要说的是理工科大学还要办,但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要无产阶级政治挂帅,走上海机床厂从工人中培养技术人员的道路。要从有实践经验的工人农民中间选拔学生,到学校学几年以后,又回到生产实践中去。”22日,《人民日报》发表了这篇调查报告和编者按语。编者按语说,这个调查报告“提出了学校教育革命的方向”。此后,全国各地纷纷办起了以毛泽东对这一调查报告的指示日期为名的“七二一”大学。六八年10月5日《人民日报》在编者按中发表毛泽东关于“广大干部下放劳动”的号召。各地普遍开办“五七干校”,把原党政机关、高等学校的绝大部分干部和教师,送到干校劳动、学习。把教师送到这个劳动大学去,让他们滚一身泥巴,脸晒的黢黑,思想改造好了,才有资格回到学校。12月22日《人民日报》传达了毛泽东的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各地立即掀起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热潮。全国的中学毕业生被送到农村,在这个广阔天地摸爬滚打,成为新一代农民,将来从其中选拔一些人上大学。毛泽东把这些作为为教育改革的重要内容。他一直瞧不起正规大学,轻视文科教育和教师传授知识,提倡自学和社会实践,反对长时间在校内学习,不赞成考试。这一套做法完全背离了现代教育的规律,给中国学校教育带来了灾难性的后果。作为学生我们在文革初期当了一阵炮灰之后,现在只有被改造,接受改革结果的份。根本不可能参与教改。按照毛泽东的设想以后要从工农兵中招收学生,由他们上大学管大学改革教育。作为教师也没有发言权,只有洗心革面,准备在工农兵学生进校后既当先生又当学生。因此这时我们学生不上课,不学习,老师不教书,不研究,天天学文件。这时我们要搞的教改,只能是纸上谈兵,空对空。由于整天在学校接受再教育。早晨出操,白天学政治,饱食终日,无事生非,游手好闲,渐渐出现了一些越轨的事情。有的同学谈情说爱越了轨,过早搞出了爱情的结晶体。有的同学生出了第三只手,非法占有他人财物。有的精神状态颓废,以酒浇愁,终日处在睡不醒的状态中。
9月27日,北京大学革命委员会成立。“8341”部队政委杨德中任主任,63军的副政委王连龙任副主 任,周培源、聂元梓也都担任了副主任。
一九六九年春中苏发生了边境冲突。这一边境武装冲突事件,加重了党内存在的关于认为国际形势日益严重,世界大战不可避免的“左”的估计。毛泽东根据当前的形势提出了要准备打仗。校园内街头上贴出了很多“备战、备荒、为人民”的口号。在全国备战的氛围日趋浓厚。在紧张的备战气氛中,迎来了国庆节。这是我在北京过的最后一个国庆节。由于担心苏联在这个日子突然袭击我国,我们被告知游行的队伍一定要遵守纪律听指挥,如果发生了袭击事件沿着事先确定的路线迅速撤离分散。据说还定制了主席台上中央领导人的撤离通道和方法。上午十时,游行开始,当我们沿着长安街经过天安门城楼前时,看见城楼上面毛泽东和林彪、周恩来等人向我们招手。游行结速,并没有发生不幸事件。
1969年春,中央发布高等院校下放问题的通知。北大二千余名教职员工奔赴江西南昌百里开外的鲤鱼洲,走毛主席号召的光辉“五七”道路,建起了北大鲤鱼洲分校。学生们称之为“草棚大学”。文史哲三系迁到这里。数学力学系力学专业与技术物理系, 无线电系一起迁到陕西汉中地区,由此诞生了北京大学汉中分校。学生们称之为“山沟大学”。学生们在教育改革和备战的需要中被送到了工厂和农村。我们东语系学生在1969-10-21被送到北京延庆县永宁公社新华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70年春节前夕,我们回到了学校。这时,学校在酝酿招工农兵学员,由他们来上大学,管大学,改大学。旧的不去,新的难来。我们作为处理品被提前毕业离校。分配原则是所谓四个面向:面向农村、面向工厂、面向基层、面向边疆。1970年2月16日召开全校动员大会,校党委书记、革委会主任杨德中作报告,拉开了毕业分配的大幕。我原来以为像我这样的文革前一年入学的学生只能是作为处理品被分配了,可是没有想到工、军宣传队的指导员(军人)找我谈话通知我留校。真是喜出望外,这好事竟落到我的头上。没有高兴多久,在正式分配的前两天3月9日,工、军宣传队的连长(外文印刷厂的一个干部)找我谈话说“你不能留校了,要去承担更重要的任务”。他没有解释什么更重要的任务就走了。在接下来的两天,我一直在琢磨有什么更重要的任务呢?纯洁而善良的孩子一直在向好的方面想:也许是到部队去,也许是到外事机构。这两个去向也是当时学生们向往的地方,却没有想到这里面也会有肮脏的幕后交易。两天后3月11日在全系学生大会上听到那个连长宣布我被分配到吉林省辽源市,好像一桶冷水泼到头上,我懵了。究竟是什么原因改变分配方案,连长没有解释,反而欺骗我。在离校那一天,我们的排长、一个工人师傅专门送我到北京火车站,在路上他对我说:“你被顶了,没有办法,我特意选了一个离长春市近的一个城市让你去”。我感谢师傅的好心。这次对我的打击主要的不是没有留校,而是没能留校的原因。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不正之风、走后门是多么令人憎恶,感受到了被欺骗、被愚弄是什么滋味。我没有记住那个连长的名字,但是他跟我谈话时的那幅嘴脸却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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