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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敬兰:“文革纪事”-学生打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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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1-12 22:29:4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1966年7月30日,驻师大女附中工作组走了。那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一头雾水地被派到学校领导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50天后顶着“镇压学生运动的消防队”的罪名,又灰头土脸地突然撤出了校园。随后,他们的主要成员成为文革初期第二波被批斗的对象。

工作组驻校期间受压挨整的老师学生,从此可以获得解放了吧?不,只有反对工作组的学生从右派转身成为左派,扬眉吐气、挥斥方遒。更多人因对联的横空出世,将陷入新一轮伤害之中。“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成为一道鸿沟,划分出中国式的雅利安人和犹太人;成为一道魔咒,嫉妒心、报复心、虚荣心、虐待狂等等人性的毒素,将以革命的名义继续发酵。

校园里完全乱了套。军训的同学回来后,学校也没有人召集开个会或者广播一下,下一步到底怎么办。反正再也不用坐在教室里学习报纸社论、揭发校领导了。许多人都跑到大学看大字报去了,我因“有案在身”,格外小心,每天上午都去学校转一圈,看不到以往的热闹,班里也不见有什么动静。校园里大字报不多,记忆里只有少量批判工作组的大字报,贴在宿舍楼前,长篇大论,四平八稳,字体工整,一看就是老师们写的,没人爱看,大家的兴奋中心是对联。关于诠释对联的大字报,有本校学生写的,也有从外校抄来的,譬如最早成立的红卫兵组织、北大附中红旗战斗小组的名篇《自来红们站起来》,开篇就是“我们是顶天立地的革命后代,我们是天生的造反者, 我们到这个世界上来就是为了造资产阶级的反, 接无产阶级的革命大旗。老子拿下了政权, 儿子就要接过来,这叫一代一代往下传。”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对联”不仅贴在校园里各种建筑的门框门楣上,也登堂入室。“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横批由原版“基本如此”迅速变成“历来如此”、“就是如此”、“完全如此”、“永远如此”等等。 所有的学生,在对联面前,立即分成两个阶级,不论你是同意或是反对,没有第三种选择。自来红或自来黑,成为整人和挨整的唯一标签。

教师组织“星火燎原联队”的《大事记》简单描述了8月1日的校园。“在极少数坚持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人别有用心的煽动下,今天校内贴出了‘老子英雄儿好汉  老子反动儿混蛋’的反动对联,宣扬剥削阶级的反动血统论与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相对抗。随之,校内‘混蛋’、‘狗崽子’骂声不绝,一些出身不好的同学受到极大的压力。造成群众间的分裂和严重对立。”这段文字用的是8月1日当天的口气,从认识上看显然是后来补写的。

我询问了不同年级的一些高中校友,她们都否认自己班里在8月初的几天斗争了同学。我猜想主要的原因是高中各班在工作组期间,已经整过反工作组的同学,班集体或干部子弟早已分裂成两派。次要的原因是高中生稍微年长,“红五类”多少还保持着高傲和克制。例外的原因是高二高三有的班干部子弟数量少,不成气候。(女附中招收的干部子弟以初一、初二、高一的数量最多,说明1964年以后,招生政策是有倾斜的。)尽管没有集中斗争“黑五类”,肃杀的气氛、歧视的目光、有针对性的羞辱并不见得少。只有受到伤害的人知道什么叫做冷暴力,心灵的疮疤会被几十年的历史尘埃掩埋,可是它没有消失,一碰就会出血。受害人不堪回首、不能原谅,加害者不以为然、不愿面对,双方至今回避在班级的聚会碰面,就是现实。

初中生的表现,则更直接、更公开、更狂热。由于年纪小,工作组期间,初中生普遍处于运动的外围,也没有反工作组一说。现在,终于轮到她们登场了。出身不好是硬杠,如果你长得好看、学习成绩拔尖、最先入团、多才多艺、人缘好、老师偏爱、与某个干部子弟有过节等等,同样会招来祸端。每个年级都有对“非红五类”出身的同学进行公开羞辱、恫吓、谩骂、体罚,甚至暴力的集体性活动。

1966年冬天,我认识了初一3班的少先队中队长仉乃华,一个长睫毛、大眼睛、高鼻梁的漂亮小姑娘,她说起8月的遭遇,我至今未忘。仉乃华的父亲因当过“资方代理人”被关了起来,身为中学教师的母亲跳龙潭湖自杀,每天中午她被初一的几个高干子弟罚站在火辣辣的太阳底下。她们坐在阴凉处,一边吃冰棍一边辱骂她,不时有人骑车围着她打转,看她东躲西闪的狼狈样子,她们哈哈大笑,极为开心。那年,她们都是14岁。

初二3班学生罗玉平有这样的回忆:有一天晚上,我接到了电话,我们班团支部的一位干部在电话里没头没脑地说:“我们给你念一幅对联: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横批是:基本如此。”说完这些,她很得意且坚决果断地放下了电话。我如坠五里雾中。……第二天我到了学校,满校园的墙上都刷上了这些字样。(罗点点著《红色家族档案》,南海出版社,1999年1月,第221页)由于父亲罗瑞卿大将政治上已被判了死刑,罗玉平(点点)在文革一开始就被打入另册。比她更倒霉的还有初三2班黄梅,受父亲黄克诚大将的牵累,她从上初一就遭到了歧视,对联出来后班里学生分成三六九等,黄梅和另一同学成为最低一等,受到的欺辱加了倍。我记忆中的黄梅,小小年纪就是“少白头”,厚厚的近视眼镜,不知遮挡了她心中的多少屈辱和苦闷。

暴力,是从8月4日开始的。

1967届初中生、初二4班张鸿敏曾经著文写到,1966年8月3日晚,天已全黑,闷热,大约九点多,突然有三、四个 “红五类”同学找到她家,非常严厉地说:“你明天早晨必须到学校,如果不去,格杀勿论!”说完转身离去。8月4日上午,她心怀恐惧走进教室。课桌靠边,当中摆着几排椅子,全班四十多个同学,被分成三类, “红五类”坐在椅子上, “黑五类”站在黑板前,面对大家站成一排,十几个出身一般家庭的同学坐在地上,张鸿敏是“黑五类”之一。批斗会开始,教室门被砰然推开。董 × × 被几个“红五类”推搡着进来,被喝斥“你什么出身?”“革军。”“革军?骗人!你生父是反革命!”董的母亲是俄语教授,父亲是解放军军医,原来那不是她的生父。董站进了“黑五类”行列。这时,20个正牌“红五类”围上来,扯下她们的红领巾,警告“永远不许再戴!”接着,“殴打开始,同班女生打女生,拳打脚踢,刷大字报的浆糊、墨汁从头上浇下来,要我们揭发父母的反动言行,承认自己是狗崽子。”

一个初二女孩,被同学押着从二楼楼梯手脚着地向下爬,脖子上还挂着一个马扎(即折叠凳)。红五类对黑五类令人发指的折磨,四十多年后让我的一个同班同学说起来还唏嘘不已。无论这个同学今在何方,她15岁那年受到的伤害都是终生不能抹去的记忆。侮辱她折磨她的同学,你会忘在脑后吗?

初二5班一位学生保存的日记,记有8月4日班里的批斗会,五位家庭出身不好的同学被当场摘了红领巾和毛主席像章,连她们手中的《毛主席语录》也被抢去。她还记得,班里一个出身不好的同学路过初二4班门口,被这个班叫“扫敌”的干部子弟叫住,当众扇了耳光。“扫敌”的骄狂、冷酷,留在不同年级同学的记忆里,她对卞校长的侮辱,也以亲笔字迹保存在王晶垚先生那里。如果那年的8月,借对联之威欺负过同学的“扫敌”们能够读到这段文字,我希望你们勇敢地走出心灵的困境,去向曾经被你们伤害过的同学、老师登门道歉。道歉,是对自己精神的洗涤和解脱,无关乎受害者。因为她们没有你的道歉,也有自己的成长、自己的人生。不要用“那时我只是个孩子,文革干嘛让我负责”来开脱,道理很浅显,你是孩子,同学也是孩子,为什么人家要受你的欺辱、挨你的耳光?豁出去,道歉吧!哪怕要忍受谩骂也不要退缩,不要把自己应受的惩罚留给下一代。

我所在的初三年级,也是伤痕累累,同学之间的分裂至今不能弥合。每班都有骄狂蛮横、恣意践踏和侮辱同学人格的人,被大家永久记住。听说初三4班很例外,我曾问过一个同学,为什么你们班没有整“黑五类”?她说:“马秋莎不许同学斗同学。个别干部子弟欺负同学的事可能有,但是我们班没有集体斗过任何同学。”我印象中的马秋莎唇红齿白,人很漂亮,性格开朗、阳光,课间十分钟,有时都会听见隔壁教室里她的朗声大笑。

在叶維丽、马笑冬的口述成长史《动荡的青春》(新华出版社2008年版)一书中,马笑冬说:“一个班集体里会不会发生暴力和学生斗学生的事,常常取决于这个班上的干部。我很感激我们班的头头,她是文革前我们年级第一个加入共青团的,后来又是年级团支部书记。她人很成熟,文革中很讲政策。”马笑冬所在的女八中是文革初以暴力出名的女校,她的班开批判会,一上来那个当“头头”的同学就约法三章,不许打人骂人武斗。一个同学的父亲是国军军官,参加过江西的五次“围剿红军”,“这在当年可谓罪大恶极,如果我们班换一个头头,说不定她会挨打,她的父亲也早就没命了。”这个讲政策的干部子弟叫佟芮,我后来认识了她,心里对她非常敬重。

遗憾的是,像马秋莎、佟芮这样小小年纪却头脑清醒、又有勇气,在狂热暴力的大潮流中,特立独行,坚守着人性大善的女孩,实在太少了。

8月4日下午,还发生了打老师的事件,胡志涛校长在文革后写的《“八五”祭》一文里写道,当时几个校领导正集中在办公室“学习”,突然闯进来七八个学生,骂骂咧咧,有的拿棍,有的拿皮带,狠狠地抽打我们……。晚上,我爱人看到我身上被抽打的伤痕说:“你们学校怎么这样乱?!”我说:“工作组走了,没有人管,有什么办法?!” “明天你暂时不去学校。”“我是校长,不去学校怎么行?”

我做了一个粗略的统计,师大女附中当年在校生有1600多人,其中干部子弟(父母职位在司局长以上,或1945年以前参加革命)约560人左右,加上人数很少的工人、贫下中农、革命烈士子弟,大约600人。当时,身处文化界、教育界的干部首当其冲,大部分已经靠边站,“红五类”的队伍正在缩水,最响当当的惟有军界干部子弟了。她们腰系皮带、一身褪色旧军装的打扮,引领了那个夏天的时尚,后来也成为暴力的象征。

卞仲耘校长的丈夫王晶垚先生,一直把师大女附中称为“皇家女校”。已故知名教育家、28岁就成为女附中教导主任的刘秀莹老师,生前接受网刊《记忆》的编辑戴为伟女士访谈时,有过这样一段话:政治局委员、常委、部长、副部长,国务院总理、副总理,只要有女儿的,几乎90%在我们学校。她们之中,有的很优秀,有的不怎么优秀,有的很不优秀,或者说,表现很不好。我们做老师的,不能因为学生不好,就歧视学生。家庭出身不好的,不能歧视;表现不好的,也不能歧视。卞校长、胡校长教育我们,都要一视同仁,教育和帮助她们成长。卞校长是很热爱干部子弟的。干部子弟在学校什么都说呀,什么从家里听来的都说。上课,老师讲完课,她举手,她说:“老师你讲的不对,我爸那个文件说的,跟你说的就不一样。”老师说:“你爸那个文件我看不着,我只能按照我知道的讲。”你说这课堂还怎么讲下去了?卞校长看到了,就给中央写信,把这个情况都跟中央汇报,说在家里说话小心一点,有些事不要当着孩子的面讲;或者再嘱咐一下孩子。像刘少奇,他的女儿在我们学校上学的时候,他就跟孩子说,中南海里的事,你们要讲出去,我就打断你们腿,你们从此别回中南海。教育还是很严的。林彪,他自己的错误咱们单说,林彪对林豆豆,要求非常严的。我给你举个例子,林豆豆在我们学校上了三年,班主任都不知道她是林彪的女儿。她填父亲的姓名一直用林育容,到初三要毕业了,林豆豆说:“杨老师,我爸爸想请你去我们家吃顿饭”,班主任想,家长要请吃饭了,就去一下吧。去了,吓一跳,敢情是林彪。像刘伯承同志,用核桃那么大的字写的信(给我们),他眼睛瞎了呀。他的女儿在我们学校4门不及格,校长要保送她去哈军工(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笔者注)。刘伯承写一封信来说,该留级(就)留级,不要因为是刘伯承的女儿就特殊。这封信在学校一传开,大家都服气了。上世纪50 年代、60 年代,一些老共产党员,不象今天,他们对孩子的要求还是很严格的。像李纳填家庭地址,从来都是中南海大伙房,根本就不敢写别的。(《记忆》112期,4月30日)

时过境迁。1966年8月,在“皇家女校”对老师同学首开暴力先河的,也是来自革命家庭的女儿们。她们虽然只是干部子弟中的少数人,却以残忍、冷酷和不可一世给母校留下了永远的耻辱。

8月4日 ,我在教室的黑板上看到一则通知,大意是明天上午召开班会,请互相转告,按时到校。我暗想,可能又要整我了吧?心里打定主意,明天不来学校!事后多少年里,只要想起8月5日,我就会奇怪,当年怎有那么大的胆子,居然敢“逃学”?!

8月5日上午,我躲在家里的半天,如坐针毡。吃完午饭,我妈让我睡觉,可哪里睡得着?忽然,我听见院里有人喊我的名字,出门一看,是我的两个同学。她俩从来没有来过我家,竟一下子就找到了。她们问我为什么上午没去学校?我说头疼。她们说,现在你跟我们去学校吧。就像逃犯突然被抓住,我从昨天决定逃避班会开始的不安和焦虑,反而消失了。

我家离学校有三站地,步行半小时。我们一路闷不做声,她俩不理睬我,互相也不说话。走进学校大门口,也没见异常。我们初三年级的教室在南楼二楼,她俩走进教室,核心小组一个同学在门口截住了我,问我为什么逃学?我说头疼。她说:“红军叔叔爬雪山过草地,都不怕,你头疼就逃学?”我无言以对。

走进教室,我不禁吃了一惊。教室中央横拉了一根绳子,悬垂着一幅长对联几乎拖地,上联是“老子打天下如何如何”,下联是“儿子镇妖崽如何如何”,粉色纸,隶体字,一看就是核心小组的A同学写的,她的家教中有艺术教育,她那时就画很棒的工笔画,仕女的发髻细致到根根发丝。那副对联原文曾经被我写入1983年发表的小说《路,这样走过》(河北省文联《长城》季刊1983-2),30年后的今天,我已经无法找到完整记忆,连那期刊物也丢失了。

教室被绳子一分为二。讲台前大约十张课桌拼成一个长方形,是“红五类”同学的,她们坐在桌子上,俯瞰着同学。与长方阵斜对着、靠近前门有几张桌子拼在一起,是“红外围”。绳子另一侧,三十张课桌分成几堆挤放着,最小的一堆是三张桌子,被置于教室后面靠窗户的墙角。这是四个不同的等级。

刚刚做完扫除,地上还有水迹。有的同学回家了,大部分还在。她们都原地站着,表情木然。核心小组的A同学不在,B同学站在讲台前说了几句话,大意是冯敬兰上午躲过去了,明天下午两点给她补课。她指了一下教室阳面的几扇大玻璃窗,对我说你今天就把那些玻璃都擦干净,以后做值日(指打扫教室卫生)就由你们三个人负责。说完,几个“红五类”就相跟着走了。这时,叶維丽忽然又回来了,她站在教室前门,大声说:“以后做值日还是按小组轮流做,不能光让她们三人做。我们也应该做。”说话时她的脸涨得通红。我非常感激她鼓足勇气,让“我们”和“她们”在做值日的问题上完全平等。多年以后,她已经不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往事对我却历历在目。

我的书桌和另两张书桌摆在教室靠窗户的角落,不知道另两位落难的是谁。小声问同学,知道其中一位同学是Y,她回家了,那个下午我也没见她回来。原来上午的“辩论会”上(最近我才知道,同学们管那个会叫“点名会”),坐在桌子上的红五类同学挨个点名,强迫挤坐在教室另一半的同学说是否同意“对联”。Y是公开表示反对“对联”的两个同学之一,她的父亲是右派,她是“黑五类”,居然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敢不承认“老子反动儿混蛋”!核心小组B同学当众扇了她耳光,把她的眼镜打到了地上。Y同学是蒙族姑娘,身强力壮,是学校舢板队的主力。假如她有资格打人,又下得去手,她准能一巴掌将B扇出一丈远。那时打人是要有资格的,光有资格不行,还要心狠敢下手。多少年过去,性格豁达、为人宽厚的Y,原谅了打她的同学,却没有遗忘那份侮辱。公开反对“对联”的另一同学,是原团支书小Z,她是第一个被点名的,如果不是父亲提早被批判,小Z也应该是坐在桌子上的“红五类”。如果她是核心小组的负责人,我绝不会挨整,也不会有侮辱同学的“点名会”。同学们记得,小Z站起来,因为激动有些口吃,她说,我我我反对!气氛立即紧张起来。她反对的理由是,著名的无产阶级领袖大都出身于剥削阶级家庭,恩格斯本人还是大工厂主。坐在桌子上的同学和小Z争吵起来,小Z毫不示弱,表示即便是干部子弟,父辈出身不好的也很多,用对联怎么解释?小 Z历来善辩,又站在理上,谁拿她也没辙。

我搬动桌椅,摞起来去擦高处的玻璃窗。我们教室的阳面全部是大玻璃窗,上中下三层,每层三大块玻璃,不是对开而是上下推拉式的大玻璃窗。现在看来,那时的校舍设计真是周到地为学生的安全着想。如果当今的学校建筑也这样安装窗户,绝不会有学生“纵身一跃”,坠下楼去。别说探身出去,就连伸出脑袋也不容易,这就给我擦玻璃带来了不小的麻烦。给我留的是中上两层的6扇脏玻璃,我必须用湿抹布先擦去尘土和顽渍,再用报纸细擦干净。同学们陆续都走了,教室里没剩几个人,她们出出进进都默不作声,我爬上爬下,干自己的活。我们初三年级的教室在走廊南面,与校园隔着走廊北面高二年级的教室,完全不知道校园里已经闹翻了天。

初二2班学生张鸿敏在《追究卞仲耘惨案真凶》(《开放杂志》2010年8月号)一文中说:1966年8月5日,我和许多“黑五类”同学一起被押到操场上看校领导挨批斗,说是“斗黑帮”。八月烈日下的那一幅画面,永远定格在我记忆中。锅炉房高台(常常是批斗会主持者和发言人站的地方)北侧的大操场边上,尘土飞扬。卞仲耘校长被同学团团围住,你推我搡,拳脚相加,棍棒挥动。一向倔强的胡志涛副校长(女)头发被揪乱,有同学往她头上浇墨汁、扣字纸篓,她嘟囔着什么,哭丧的脸上仍透着不服。我们这些被押着来看的,因拥挤推攘,渐渐乱了队。只见有同学抡着带钉子的破旧桌椅腿,打在卞校长身上。我离她最近时,大约两米。看到铁钉刮破她的衣服,她穿着象牙白(不是漂白色,有称象牙黄)色柞蚕丝短袖衫,铁钉扎进皮肉,再拔出来,留下一个紫黑点,不是想象中的鲜血淋漓。……大操场上批斗殴打校领导之后,她被带到另外的地方,人群渐渐散去,原来押着我们“黑五类”的“红五类”们也不见了。我和同班“黑五类”同学魏 × ×、崔 × × 和孙 × × 赶快像往常一样,躲到后院堆放生物课用的动物和人体骨骼模型的小屋,捧着《毛选》“避难”去了。

张鸿敏的记忆,证实了她所在班积极参加了游斗校领导的活动。最近我了解到,初二年级6个班有5个斗争了“黑五类”同学。后来我们在调查校长之死时,多位目击者提到,殴打校领导的学生,以高一和初二年级为多。我为初三年级庆幸,至今没听到有当年在校的老师同学指认,8月5日下午有初三某班某某打了校领导。

我的同学小六那个下午出去看了好几次。第一次看到时学生不多,就是高一的,穿着军装,她们把五位校领导押出来,往操场走。有人从楼里出来,给他们头上套上纸篓,也有高帽子(纸糊的,电影里斗地主恶霸时常有的镜头—笔者注)。后来操场上跟着看的人多了起来,她就回教室了。第二次出去,校领导正在东楼后的小操场挑土。梅(树民)主任身体好、年纪轻,能挑着两筐沙土沿小操场走一圈,又倒回原处。卞校长和胡校长连腰都挺不起来,卞身体不好,比较胖,年纪最大,实在干不了,胡校长态度强硬,于是她俩就挨打。刘(致平)副校长谢顶了,头上被贴一块用墨汁浸过的纸,墨汁流的哪儿都是。她们用带着钉子的椅子衬打人,打一下,一拉,衣服就破了,血就渗出来。第三次下楼,小六在小操场看到胡校长在刷茅坑盖,周围没有学生,她已不成样子,黑裙子后面撕开了叉。那个下午校园里的暴力,让她的心无法放下。最后一次,她在小操场看见卞校长被放在手推车上,头朝下控着,她想怎么能这样?就把车正了过来。卞校长终于头朝上了,可是屎尿却顺势流到地上。小六想,这下(卞)可完了。

另一同学小容记得,1966年8月5日的天气格外闷热。那天下午,教室里的同学并不多,因为刚开过“对联”会议,在教室的中间拉了一根行李绳,把“红五类”和“非红五类”人为地分开,同学们的心情都很复杂,气氛也很沉闷。下午两点多,小容走到南楼门口,正赶上五位校领导被押着走过来,他们头上戴着白纸糊的高帽子,边走边喊着打倒自己的口号,走走停停。她直起鸡皮疙瘩,接受不了,又在心里批判自己是不是“右”了?等到第二圈转过来,老远看到胡校长原先的白衣黑裙,变成了一身黑,心想怎么还换了衣服?走到眼前才看见,她身上的墨汁直往下淌。后来在小操场,看见卞校长倒躺在手推车上,身上盖着大扫帚。旁边还有高一学生说,装死!她还看见高一某同学让刘(致平)校长跪着,举手做投降状,一边给他照相一边哈哈大笑。有人还用厕所的脏屎笤帚往刘身上抹。工作组长张世栋也被揪到现场,有人威胁他说:“你不老实交待,也是这个下场!”

我班还有一个同学记得,8月5日下午在宿舍楼,被强迫打扫卫生的卞校长正在洗墩布,一个初二学生把她的头按到脏水池里,灌她喝脏水。

可是,8月5日那天下午,小六、小容等同学出出进进,我却一点儿也不记得谁有什么异常。印象中教室里很安静(多年后小容告诉我,因为上午大家都被“点名会”整得灰头土脸,谁也不想和别人说话)。我因全神贯注地站在高处的椅子上(下边是两层课桌摞在一起)擦玻璃,或许还想着自己明天会被怎样“补课”,竟什么也没察觉。不然依我的个性,一定会跑出去看。等我把高处的六面玻璃窗都擦干净,桌椅摆回原处,教室里已经没人了。楼道里很安静,路过别班教室,也看不到几个人。校园里也很安静,完全没有刚刚发生过暴力活动的迹象。我下楼沿着大字报“墙”一路浏览下去。大字报写得更长更多贴得更高了,校领导的名字被划了大红叉子,有的前面还冠上了“叛徒”、“特务”、“伪保长”等等,使人感到了大革命的惊心动魄,那些激烈狂暴的语言让我头皮一阵阵发紧。

8月5日是中伏最后一天,那年的中伏是20天。四五点钟的日头仍旧灼人,转到东楼后面,大字报就很稀少了。小操场空无一人,我想去女厕所方便,没走到地方,就看见一辆手推车占住了路,车上躺着一个人,身上覆盖着大扫帚和茅坑盖,他的两只脚从杂物下面露出来。我蹑手蹑脚地走上前,一眼看见了黄的稀便顺着车厢板流淌到地上。原来是卞校长,她没有知觉地瘫在车上,衣衫不整,五官肿胀,眼镜也不见了。她怎么啦?为什么被曝晒在这里?谁往她身上扔了大扫帚和茅坑盖子?我的心狂跳,充满了厌恶和恐惧,立即转身,逃之夭夭。

别说是一个昏迷的伤者,就是一个正常人,置于烈日下暴晒半个下午,说不定也会中暑、脱水,危及生命。可是,直到傍晚卞校长才被一些老师同学送到医院。因为是“黑帮”,没有学校革委会证明,医院不予抢救。双方争执起来,最后李松文老师征得在场的几个高年级学生同意,大家签名担保,医院才予以施救。一切为时已晚,卞校长于当晚九点被宣布不治身亡。

反工作组的教师组织“星火燎原”当年十月贴出的“大事记”,对8月5日那天仅有一句话的记载:“一部分学生在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毒害、操纵、利用之下,武斗黑帮卞、胡、刘、梅、汪。白色恐怖笼罩校园。”卞校长被学生殴打、折磨致死,胡校长腰椎骨折身受重伤,汪玉冰主任住院多日,“大事记”竟只字未提。

那天回到家里,我也一个字没对家人提起。除了恐惧,我不记得心里有对校长的同情和怜悯,后来就忘了这件事。直到中年以后,我才想起校长之死,原来这件事已经成为我心灵的疮疤,到了不能忍受的时候。1996年三八节,我写了散文《记忆的疮疤》(见《那个年代中的我们》下册P471,者永平主编,远方出版社1998年版),第一次回溯8-5那天校园里的暴力,第一次发出自己的追问。

我在文章中说:“可以把什么都归咎于文革,因此而原谅自己。可以说当年幼稚无知,因此而漠视过去。但是夜深人静的时侯,想起当年的情景,你真的能够心安理得?作为那所中学的学生,我永远感觉到的是一份耻辱--我们的女校长死于我们这些女学生手下。参与暴力行为的那些同学,是否也会想起从前?是否也会有一种疤痕在心的感觉呢?我不怀疑,她们会有更深的痛楚更长的悔恨。”

施暴者有她们洗刷不掉的耻辱。我为自己没有心肝的冷漠和遗忘同样感到耻辱。那个下午围观游斗校领导的同学们,在楼上躲在窗户后面一边偷看一边瑟瑟发抖的老师们,对狂热和暴力的集体屈服,对生命的广泛漠视,不也是全校师生永远洗不掉的耻辱吗?


转自《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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