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密码
 立即注册
搜索
查看: 1889|回复: 0

无为(周倜):我的一九六六年

[复制链接]

1

主题

8228

回帖

2万

积分

管理员

积分
27245
发表于 2014-7-22 17:53:3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文革记忆

这里人们通常说的老三届,是指文化大革命开始的1966年到1967、1968年夏天应该毕业的初中和高中生。文革开始后,学校几近瘫痪。师生都放了天马,所有的学生都飘在社会上。学校瘫痪了,没有了老师,没有了校长和教务主任,该毕业的毕不了业,该升学的无学可升,学生也离不了学校。比如我原来就读的女十四中;原来是教会学校,叫竟存女中。文革开始后没有人管了,也不招生。我们虽然不上课了,原来的班级编制照旧存在,我们还算是这所学校的学生。各校的学生以家庭背景不同,自动分成了不同的派别,在伟大领袖和中央文革的带领下,轮流走马灯似的造起反来。

  八十年代出了一批“伤痕文学”作品, 如电影《芙蓉镇》一样, 多数描写文化大革命的作品,都是故事里只有好人和坏人两类, 仿佛文化大革命就是几个本性奸恶的坏人迫害了大多数无辜的好人。果真如此吗?   

伤痕文学造就了一种定式思维;形成了一种“文革定义”:红卫兵是一小撮,迫害了大多数善良的好人,这是不符合事实的。事实是,文化革命这场运动,几乎所有的人都是参与了的,只不过是你方唱罢我登场而已。“你支持我吗?不支持我就是反对我,你敢反对我吗?反对我就是反对文化大革命,反对文化大革命就是反对无产阶级专政,你就是人民的敌人。”有多少人没有写过大字报?有多少人没有上街游过行?批斗大会,台上揪斗"牛鬼蛇神"的是在迫害别人,那台下跟着挥拳高呼“砸烂狗头”的就是无辜人民吗?倘若只有几个恶人在台上发威,而没有台下的万人助阵,就不可能闹得大江南北风起云涌。有几人没跳过? 有几人没有战脚助威?有几人完全清白无辜?就像一个大风车,人人曾被推到过了最高端,人人跌到过最低谷。

最简单的是:你必须表态,你不表态就被视为一种表态!你对阶级敌人恨不起来?那说明你的立场有问题!譬如某人是要被打倒的,你不振臂高呼,不揭发检举,你就是同情他,力图包庇他,铁了心打算和他站在一条阵线,对抗无产阶级专政!

在举国上下人人自危的情况下,国民里的“好人”就所剩无几了,“善良”变得苍白脆弱。

在国外,人家一问起文化大革命,国人所有的回答几乎都是:“四人帮和红卫兵搅乱了国家”,责任是少数人的;和“我”没有关系。民众如此态度,历史的悲剧就难免重演。

事实是:文化大革命里,很少有人能游离于政治之外。

很多西方人对文化大革命感兴趣,有人会追着你聊;当我坦言我曾经参加过红卫兵,人家看我的眼神就微妙起来;红卫兵在他们眼里跟党卫军冲锋队一样。几乎没法让他们相信,那个年代,在中国, 几乎人人都是参与了文化大革命的。他可能不叫红卫兵,他叫“毛泽东思想红卫兵”,“东方红兵团”,  或者叫“首都红三司”,“5.16战斗队”,“狂彪造反团”什么的。

不同的阶层组成了不同的政治派系,你方唱罢我登场。革命小将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破四旧、抄家、颠覆了原有的社会秩序,破坏巨大;街道的家庭妇女组成小脚侦缉队表决枪毙政治犯,造反派抄走资派的家,硬挤进人家的单元房,“工人宣传队”逼着人们集体跳忠字舞,军宣队办“学习班”监禁不听话的人。成千上万的民众,今天像潮水一样涌上街头怒吼:“打倒XXX”,“砸烂XXX的狗头”, 明天就举着五彩小旗欢呼,并“热烈庆祝”同一个人的复出。最大的悲哀是多数人并不觉得自己的尊严受损,鲜有人为自己的是非不明,忠奸不辩感到羞耻,且至今依旧。

   “伤痕文学”已经误导了西方,误导了年轻一代。我们还活着,我们有责任阻止历史被永久误导。

一群不能正视自我、正视现实的民众是懦弱的,缺乏良知的。民众如此态度,不但不能避免将来的错误,而且仍旧可能重导复辙。

文革开始后,先是干部子弟、“红五类子弟”,响应毛主席的号召,组成红卫兵跳出来造反,打倒“反动权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接着,由建国前的有产者、知识分子、上层人士家庭背景的人为骨干,组成造反派;他们之中很多人,文革前一直感觉压抑。后因江青在 1967年4月3日接见了他们,总称四三派;如“某某造反团”或“东方红战斗队”、“井冈山兵团”等,他们被中央文革利用来镇压干部子弟组成的“老红卫兵”。

下一轮,是主要由工农兵,城市平民子弟组成的;其中不少是从早期的红卫兵中派生出、较为温和的“毛泽东思想红卫兵”,因江青率中央文革1967年4月4日接见他们,后统称“四四派”,曾一度主导各校的“革委会”。四三派与他们夺权、经中央文革“调停”联合,组成新的“革委会”。哪一派整起人来手都不软。

1967年,四三、四四是属于当时处于高地上的群体,四月五日却是“老红卫兵”们的日子。这一天是清明节,是中国人祭奠祖先的日子。自三月下旬起,处于极度失意与愤恨中的老红卫兵们,怀着满腔的悲愤,倍加缅怀为了创建共和国,倒在长征路上的先烈们。他们三三两两地结伴,或成群结队地,到八宝山革命公墓扫墓;到天门广场人民英雄纪念碑前默哀….这也是一种不约而同的行动,少年们的怒火像火药桶一样,令中央文革不安。这是为什么有了四月三日、四月四日,江青率中央文革,两次在万人大会上接见不同派别的学生组织。此举其实是公开发布对山雨欲来的四月五日的“剿灭总动员”。她号召四三、四四派联合起来;“毫不留情地镇压联动的疯狂反扑!”宣称:“他们去哭坟,”是对文化大革命的仇恨。

江青跟干部子弟势同水火,因为这部分人家长一辈就对她颇有微词,子弟们原本就不很买她的帐。还在1966年,这批人就最先公开跳出来要打倒江青,也第一批被宣布为“反动组织”。江青后来一直很倚重四三派,他们之中很多人按照今天的标准算是精英;有能力、有独立见解。这批人也最讨厌干部子弟,打击干部子弟比由工农子弟组成的“毛泽东思想红卫兵”手狠,最后也遭到了无情的“清算”。大家轮流被中央文革用来做枪炮,闹得中华大地杀气腾腾。 直到最后大家都闹腾得累了。放眼望去,却全成了坏分子、反革命。恨不得“坏人”比“好人”多了,大家反倒不太在意了。再后来是军管了,全都成了革命对象。这是很复杂的一段历史,很多人都刻意回避。

如果,也只有,当年的当事人们,能从各自不同的视角记述这段经历,叠加起来,才有可能较为接近事实地还原历史真相。

如果经历了这场浩劫的人集体缄默,历史将无可避免被错误地解读。

回想被我整的第一个人,是我初中的同班同学金融,她小学时也曾和我同班过两年。那时她圆圆的脸,活泼可爱,唱歌和朗诵在学校和年级里都是佼佼者。特别是朗诵,读起课文来阴阳顿挫,表情丰富,无论是小学还是中学的老师都很喜欢她。小学她是第一批入队的,二年级就戴上了红领巾,在我看来很神气,好像还是中队长什么的。到了中学就更是班主任的得意宠儿了。

如同多数美国人认定美国的社会制度是最好的一样;我们受到的教育使我们深信不疑:社会主义是最好的制度,中国的少年儿童是最幸福的儿童,我们吃得饱、穿得暖、每天能高高兴兴地走进学校的大门,而世界上其他地方的孩子,只能靠吃香蕉皮过活…...我们的责任就是好好学习,做保卫祖国,建设祖国的接班人。

我那时满脑子“革命理想”,每月省下的零花钱全买了《共青团手册》、《雷锋日记》、《共产党员修养》之类的小册子。天天自我反省,哪些言行不符合做共产主义接班人的要求,哪些感觉应当自我批判和检讨,怎样才能真正建立为祖国、为人民献身的马克思主义世界观….等等。检查自己的同时,也不断在审视周围的世界,批判周围的世界。

初三开学后,同学间出现了神神秘秘的传说:“某某杂志的封底图片上有反动标语”,人们仔细地在封底、封面甚至宣传画中寻觅着“反动标语”,大家得知;有阶级敌人妄图在中国复辟资本主义,让中国人民再受“二茬罪”。

金融和班长邵增光都出身不好,但是学习认真、热衷班集体事务,积极要求入团,表现非常积极。她们每天神神秘秘地写日记,然后常不经意间把日记本“忘”子课桌里,被做值日的同学拿来翻看。字里行间全是像革命标兵雷锋一样的豪言壮语。班主任生了病,她们就去登门探视,还会哭得眼睛红红的,在当时的我们看来,这种专门拣惹眼的时机做好事儿,帮助同学做值日,还假装不留名什么的行为,虚假到难以容忍。初二,她们都是第一批要被发展入团的对象;那时候叫“积极要求进步”。我从心底里觉得她们不真实,可又没有证据,只是凭直觉反感得要命。一有机会就会讽刺她们,说她们“假积极”、“小市民”、“马屁精”……班里有一些和我有同感的同学,经常聚在一起挖苦她们、跟她们捣乱,我们的恶作剧很自然地被认为是跟老师,跟“团组织”对着干。

初二学期结束时,班主任给我的评语里有一句“打击进步同学”。父亲手指敲着摊在桌上班主任写的期中总结,脸都绿了:“你知道打击进步同学是什么意思吗!是托派!你这样下去会有什么后果?你知道不知道?!你懂不懂!?”……     初三上半学期,年级里准备发展金融入团,我们班里的八个同学联名写了反对信,送到团市委, 反映女十四中团支部的问题。我们警告说; 我们学校的团支部被资产阶级腐蚀拉拢了,变修了,专门发展出身不好的学生入团,变相地在学校里鼓励弄虚作假的恶劣风气:“如果共青团里吸收了这样的假积极分子,组织就会变修,丧失纯洁性,后果严重。”我们都不是团员,其实根本没有发言权。学校为此非常生气,先是取消了我们几个参加北戴河军训的资格,进而准备讨论给我们处分,正闹得沸沸扬扬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那是1966年的夏天。电闪雷鸣,红旗漫卷,整个国家旋转了起来。随着运动大潮的起伏,人们或主动或被动,卷入了文化大革命的动荡中。

1966年6月1日,中共中央的权威喉舌,人民日报发表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就此拉开了文化大革命的大幕。

自5月29日北京的中学红卫兵在海淀初成立,迅速如雨后春笋般蔓延到了全中国。六月初,全市的红卫兵开始了对“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对联的大辩论,学校停课了。工作组进驻,被打倒,到8月18日,8月31日毛主席接见红卫兵,运动如惊涛拍岸,后浪推前浪,令人接应不暇,反应不过来。

在破四旧的风暴中,少年们得了到来自最高决策者的首肯鼓励,人民日报社论《我们是旧世界的批判者》称:“我们要建设新世界,就必须破坏旧世界”,之后又连续发表社论《向革命的青少年致敬》《好得很!》。林彪代表毛主席多次表态:“坚决支持你们!”江青四处点火,反复在大庭广众之下宣称:“我代表毛主席,支持你们,向革命小将致敬!”“支持红卫兵的革命行动!”学生们热血沸腾,千百万处于青春期的青少年冲向社会,冲上街头,动荡开始了。

当时的派出所,都差不多全力“配合”红卫兵的革命行动,重大问题还要向“革命小将”“请示”。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造反蔓延到全国各地,随即打砸抢升级。各地省市委普遍受到了冲击,处于瘫痪状态。 对此,毛主席说: “这是大好事,左派要准备牺牲几千人,换取右派几十万。”这之后,除了毛主席,一切权威都风雨飘摇了。

当时北京四中、六中、八中一些年纪稍长的红卫兵感觉到事态严重,为制约红卫兵中的过激行为,联合发起成立了“首都红卫兵西城纠察队”, 紧接着,东城、海淀也相继成立了红卫兵纠察队,纠察队的通令一道接一道发向全市;“不准任意抄家,不准任意揪斗,不准武斗,打死人要偿命,不准冲击国家机关,不准迫害老干部”。周恩来首先肯定并支持纠察队的工作,并给纠察队配置了办公场地、电话等。

9月初,国务院公布了《组织外地革命师生来京参观革命运动的通知》后,全国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大串联”。

“串联”持续到11月底,毛主席前后八次上天安门城楼接见了“红卫兵”。

我家不住在“大院儿”里,没有很多“小道消息”的来源,除了在学校同学中道听途说来的传言,不了解什么内幕。那时的我,对社会、对人生、对政治的了解全来自教科书,其实几乎是一无所知。我是个小萝卜头,并不置身在漩涡中心,只处在漩涡边缘。那个时候,初中生很仰慕高年级的学生,自从参加了女十四中红卫兵,一开始,跟着高中的红卫兵去别的学校串联,所谓“串联”,就是到其他学校,跟他们的红卫兵联系,了解他们是怎么成立的、怎么在学校里造反。有时分组到其他学校抄大字报、抄口号什么的。哪里有辩论,就成群结队跑去“增援”,其实当时并没有什么明确的认识,包括对“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这幅对联,因为我压根弄不清楚,自己的父亲算不算是好汉。

一个初夏的晚上,跟着高中红卫兵们去参加“辩论会”,记不清是去了舞蹈学校还是戏剧学校,辩论的什么也全无印象。至今唯清楚记得的是;凌晨,回学校的路上,经过天安门广场和长安街,刚洒过水的马路上湿漉漉;华灯下,亮晶晶地泛着水光,空气清新,心旷神怡。那大概是我平生第一次,半夜和同龄人在街上“闹革命”,此后我们就住在教室里,睡在拼接起来的课桌上。沉闷的生活秩序打破了,山雨欲来,少年们躁动着;“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吧!”大家感觉就像高尔基书中“暴风雨中的海燕”,心中充满“使命感”。

我们学校地处皇城边缘,少有大富大贵值得革命的对象。学校没什么革命可闹,就参加了东城的首都红卫兵纠察队(简称东纠),总部设在南河沿的欧美同学会。作为纠察队员,我被派到北京火车站维持秩序。

自从加入了纠察队,就没有回过几次家。记得有一次回家取衣服,家里住满了外地来京串联的学生。自从我加入了红卫兵,爸爸和继母对我都客气了许多。家里本来保留有很多交响乐的唱片,那是我已经去世母亲的遗物,记得最清楚的一张唱片是78转塑胶唱片《波列罗》,因为父亲经常放。我后来想,父亲是纯中式老派人物,不应该喜欢这类东西,唯一的理由可能是这个曲子链接着他的某些回忆。 还有很多父亲喜爱的《打渔杀家》《凤还巢》《借东风》之类的京剧唱片。见我回到家里,父亲主动告诉我,他们早已经砸烂了那些“四旧”,当做垃圾处理掉了。

为接待全国各地来北京“朝圣”的红卫兵,整个北京站前厅关起了门,东城纠察队和西城纠察队分别占据了二层西侧和东侧的候车大厅。我们用长椅子分割成男女生休息区。东西纠察队各自分三组按钟点值班,在食堂免费吃饭,值晚班的还可以吃夜宵,通常夜宵能吃到馄饨,油饼儿和面条。

我们住在北京站二层的西厅。我们中大的十七八岁,小的十四五岁。楼下就是现在的北京站西货运口,有人专门负责搜检被遣返的“阶级敌人”,他们中一些人,试图藏匿携带一些贵重物品,往往会被搜出没收。金条、外币、古董、手表、现金等贵重物品,像装修垃圾般露天堆积着。我们中没有人想到过动一指头那些东西。有人说:“因为你们太小,不懂那些东西的价值”,这不对;那是一个物质极度匮乏的时代,满地的人民币我们不认识吗?漂亮的貂皮大衣我们不认识吗?在今天这个全民拜金的时代,似乎已经没有人能懂得人类会有一种精神,叫做“理想”。如果我们中有人拿了,哪怕是一小点儿财或物,大家会说;“这个人很次,”“次”差不多是当时对人最难听的评价了。“次”会被所有的人从心底蔑视并唾弃。

我们每天面对着像潮水一样涌动的串联人潮。焦急地等待上车的人群,一直排到方巾巷北口(北至现在的长安街)北京站差不多瘫痪了,多数员工也造了反;火车站日常运转落到了站前派出所和东、西纠察队肩膀上。每一次调度通知将有火车发往某地;开闸放人之前,要先在广场上用大喇叭广播,由纠察队员和站前派出所的警察一起,先在站外开始整队。为防止人潮汹涌,防止有人被挤倒发生踩踏,我们得和警察、北京站所剩无几的员工一起,手挽手结成三道人墙,背对人群,用脚做支点,竭尽全身的气力,用我们的后背顶着人潮。放人进站时,我们的人墙常常被挤到栅栏的死角处,危险自不必言。每一次放人后,都留下满地被踩掉的鞋、帽、书包等等的杂物,一片狼藉。也时有被踩踏受伤的人。

我们还要负责火车开出前的准备工作。从空车的卫生,到检查每一节车厢是否还有没走的人,那时没有能够提前公布的时刻表;你在站前广场上等候,可能等一天,也可能等两三天,甚至更长时间。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有到长沙的车或者到武汉的车。黑压压的人群困坐在站前广场上,直到今天的长安街南侧。一等若干天,连上厕所和吃喝都成问题。你不敢走开片刻,随时有可能因为有车来,起立编整排队的人群,若是正巧你去如厕,赶上放人整队,前边几天就白排了。总有人会千方百计设法溜进站台,爬窗躲进待命的空车厢。对广场上望眼欲穿的人群来说,甚至都不能选择去哪里,只要能离开北京,离开站前广场,就是“出路”。

有一个20多岁的家伙,在那时的我们眼里,他已经是“老家伙”了。穿了一身发白的旧军衣,背着一个军用大背包,将近一米九的大个子,又高又壮,像美国特种兵似的。我们几次把他从空车厢里揪下来,赶他去广场排队。他总是能奇迹般的又混进站台。有两次,我们需要七八个人把他抬出站,就像一群蚂蚁抬一块巨大的面包渣一样。

全国的大串联从1966年的8月底开始到12月初,毛主席八次上天安门接见红卫兵,几千万人流经北京站进出。到了十月底,年纪稍大的高中生坐不住了,怕将来没有去外地“串联”的机会,跑到南河沿的东纠总部要求换人,总部已经没什么人了,头头们都走掉了。北上的、南下的、西进的、东征的,能走的都走掉了。最后闹得由周恩来和陈伯达出面调节:“你们不要急,北京站现在需要你们,将来会给你们特别安排串联的时间和机会的。” 先是北京二中和二十四中的几位高中生跑了,接着陆陆续续有人近水楼台,上了车也走掉了。二十一中的陈红阳是老高二的,屡屡动员我与另几个女孩子结伴儿;“别傻了,再不走就没机会出去了!我带你们去看羊爬山。”回家商量,父亲不同意,我没有再坚持。

没有多久,纠察队被宣布为“反动组织”,对我们这批人来说,实在是有些冤枉的。

我在北京站坚持到11月上旬,大串联还在进行中。同班同学刘玉双到我家,跟父亲说明我们两人要结伴去广州,大约父亲见她人高马大,又稳重憨厚,觉得稍稍放心,同意了,并且建议我们南下的路上,一定要去徐州,他在那里参加过淮海战役,特别嘱咐我要去淮海战役纪念塔瞻仰。

我们两人的广州“串联”,今天在脑子里实在是淡忘了,我们先去了徐州,只记得去看了高耸入云的烈士纪念塔。而后继续南行。到广州时,那里的“串联”已接近尾声,街头虽有大字报,我们却云里雾里不知所云。那次对广州的印象:毗邻延绵的街道两侧,多是陈旧的两层木板房,灰色的薄瓦片屋顶,整条街连成一片。一到晚上灯光昏暗,常见衣衫随便的市民与家人围坐在小木桌旁吃晚饭。入夜户户上了板儿,二楼小窗泻出幽幽的灯光,让我们这些北方佬觉得神秘秘的;街道更显得黑黑旧旧。我们能吃到的只是又干又硬的粗米饭,配上两条整棵的油菜,半生不熟,实在难吃。遇见几个北京学生,是海淀某校红卫兵的,说:在北京,江青他们把周荣鑫、雍文涛当做纠察队的后台揪出来了,连四中红卫兵孔丹的妈妈也被整了,(后被迫害自杀)中央文革开始抓人,已经抓了我们好几个西纠的“战友”。大家义愤填膺,我们坐不住了,决定立即回北京。

没有直接回北京的火车,我们就上了一趟去西安的车。后来记忆最清晰的,是那列火车,据说原本是宋美龄的专列:淡蓝的色调,皮座椅,宽走道。如果不是挤了那么多的人,一定是很气派的。但是当时挤得几乎无处下脚。我们两人抢得了一块行李架上的空间,可以轮流去睡一会儿,车走走停停,完全没有钟点儿。在一个大站我们下车买吃的,回来发现我们的“宝座”已经被后来者占据了。后来的时间里,我们只能被挤在厕所里。有人要用厕所,我们就挤出来,没人用厕所的时候,我们就四五个人挤在厕所里。

回到北京,红卫兵已经日渐衰败,随着运动的“深入”,很快,发现“文化大革命”,原来要革的就是“干部”这个阶层的命。随着父母们相继受到冲击,这批红卫兵对中央文革越来越不满。我们中有的人,前脚去抄别人的家,回家发现自己的家已被抄。“革命”的指向已经很清楚地转向了“革命干部”,现实超出了这一批人能够接受的底线。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冲击波扫倒了老一代,也扫向了子弟们。第一批红卫兵最早介入了文革,也最早成了文革的“反对派”。干部子弟中广为流传着毛主席的一句话:“我们的干部子弟在学校里的表现往往是中间偏右的,那些表现好的往往是那些出身不好的人,但是无论他们表现怎样,我们不会信任他们,革命的担子最后会落在你们肩上。” 我们那时太天真,怎么也弄不明白,“当然的接班人”怎么一下子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这批最早造反的红卫兵,后来统称“老红卫兵”。

造反派以“只许左派造反,不许右派翻天!”为口号,热衷于揪斗“党内一小撮”,专门揪斗各省部委、中央机关领导干部。老红卫兵与造反派势不两立、冲突频发。中央文革当时刻意扶植造反派,用他们镇压“老红卫兵”。

到了1966年11月底,江青痛斥纠察队:“保爹保妈保皇派!”“执行的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要揪出他们的后台!”并被公安部宣布为“反动组织”予以取缔。

我们开始感觉到了压抑、愤恨;一小部分为我们自己,一大部分为了拼死打江山的“老革命”们。一个又一个,为打江山出生入死的老干部被打倒,一个又一个国家领导人被罗织罪名;“揪出来”,关押、揪斗“打倒”。切身的体会,让我们开始震惊于黑白颠倒的不公正。

以江青为首的几个“中央文革小组”成员,四处煽风点火,挑动造反派揪斗“当权派”,进而开始向“军内一小撮”下手了。

我们开始时试图说理,试图寻求真相。渐渐地,开始怀疑这场“革命”的正确性,开始怀疑发起这场“革命”的动机。

今天回想起来,仍觉不可思议;走在街上,在人群里,不需要语言交流,也不用看穿戴,你会立即准确地判断出“同类”。迎面过来的人群中,你立即能从气质上认出“自己人”。没有人指挥,没有人组织,大家不约而同地换上了无字的红袖章。

这说来奇怪,难以置信,但的的确确就是“不约而同”。

四十多年以后的今天,众多的影视作品中,多有旧军装、红袖章等等的“形似”,却鲜见“神似”者,更多的是神、形皆不对的粗陋之作。

1966年底,父亲得到单位通知,干部必须约束子女,禁止五个以上的孩子结伙外出。父亲再三几近央求:“呆在家里,要什么都给你买,千万不要出去惹事了,好不好?”当初完全没有体会到家长的惊惧。“誓死捍卫革命江山”的天真理念,让这一群青春期的少年几近疯狂,无所顾忌;“战斗以求生存!”

联动“冲”公安部参加了几次记不清了,按照今天的确切定义:“上访”而已。在我眼里,“联动”其实并无严密的组织,它只是由最初一批红卫兵中的骨干分子、被勒令解散的西城、海淀、东城纠察队成员,还有一些干部子弟中的热头青少年,不约而同、自发凝聚而成。

1966年12月中,江青在工体万人大会上痛斥:“纠察队是保护走资派的保皇派,是镇压造反派的刽子手!要坚决镇压!” “联动保爹保妈,血统高贵,什么东西!”在中央文革的授意下,跟干部子弟不共戴天的造反派“首都红三司”开始狂抓人,三司矛头直指党政军内的老干部,被戏称“三司捕快”,他们抓“联动”往公安部送。

联动“冲”公安部,是为了找公安部长谢富治说理,为了要求他们释放被捕的“西纠”、“联动”成员,为了抗议中央文革任命“三司”做打手,为了发泄对中央文革的愤恨。

1966年12月的一天晚上,我们涌进公安部,在礼堂里三三两两地围着公安部的工作人员辩论、说理,要求他们放人。不记得有没有结果,最终,那天我们被客客气气地请出了公安部。

矛盾越来越激烈了,联动向公安部发出了“最后通牒”。限公安部24小时放人,要谢富治出面谈判,否则将“火烧公安部”。

第二天晚上,数以千计的北京老红卫兵、“联动分子”,从四面八方涌向公安部。公安部的墙上被刷上“强烈抗议公安部下放专政权利!”

那次我们一部分人是在人大附中门口集合,开始就聚集了四、五十人。大家三三两两从东西南北城骑车赶来,为了声援海淀被捕的“联动”成员,有的是大院儿孩子们结伴,有的是“东纠”、“西纠”的同行,互相并不认识。集结后,一起骑车往长安街进发,沿途不断地汇集进了更多的人。联动的“最后通牒”无疑给了中央文革充分的准备时间;自行车队一过了甘家口,就遭到了埋伏在路边的“市民”的伏击,他们用土豆、烂白菜梆子、藤编的菜筐投掷我们,试图阻挡我们的队伍。冲过了一道道封锁线,发现沿街布置了越来越多“小脚侦缉队”和“工人民兵”,如临大敌,严阵以待。

队伍很多次被阻断,来到天安门西侧的28中门口时,已经发现有被包围之势。几千名“联动分子”汇集到公安部门前,高呼着“炮轰公安部,油炸谢富治!”景象颇为壮观。长安街的华灯下,一片无字的红袖章。 年龄最大的不过十七八岁,小的十二三岁。大有决一死战的架势。

风云突变,瞬间,我们发现被包围了。黑压压的人群从四面八方向我们包抄了过来,很多人手持棍棒,显然是严密部署过的行动。我们之中有人大呼:“撤!”顿时,大家四散突围,我的车钥匙找不到了,27中一个叫张军的小男孩儿冲过来,用他的军用皮靴一脚踹开了车锁,一边儿骑在车上往外冲,一边儿挥动着手中的钢丝锁,杀出一条血路,我们一行七八个人互相保护着,突出包围圈,向皇城根儿方向疾驰而去,后来,我们在二十四中与另外几位突围出来的东纠成员集合。大家的态度一致;“拼了!跟三司决一死战!”

北京上空阴云密布,大家觉得越来越压抑了。

1966年12月26日,毛主席的生日;下午我们几个女孩子在古楼中学一位姓游的女生家听唱片;有消息来说晚上各校的“老兵儿”要在北展开会;我们随后匆匆散了,各自回家吃饭,晚上到北展集合。进到北展会场,(就是今天的北展剧场)的时候,剧场里已经座无虚席,连楼上两侧的包厢里也晃动着军大衣。

台上淡绿色的幕布中央,挂了一张毛主席的巨幅画像。印象中,先是有海淀几个学校的老红卫兵上台讲话,他们多是老高中的。开始时还算秩序井然,有人发言总结过去的成绩,也提到了“缺点”,还提出红卫兵要“破私立公”……然后有几个海淀联动骨干上台讲话;此时有人开始散发传单,随后有石油附中的联动成员冲到台上,气氛热烈了起来;其中之一穿件军大衣、戴了一顶大皮帽子,有人小声告诉我:“他叫蔡东北,石油附的”…. “坚决批判中央文革的反毛泽东思想讲话!” “中央文革某些人不要太狂!”台上的人大声念着手中的传单,台下顿时爆发了雷鸣般的喝彩,掌声雷动,“踢开中央文革闹革命!”……突然,人群一阵骚动,有人说:“三司有人混进来了!”会场开始动荡了起来,像是起了风浪的水面。台上开始有人抢话筒,“反对乱揪老革命!”“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台上台下混成了一片。两个小兄弟连着一块天花板,从天而降,掉下来也没有引起太大的注意。突然一个二踢脚直崩到主席台上,崩进了毛主席像的脸颊上,会场一片哗然,先前的秩序荡然无存。

有人安排开始放映主席接见红卫兵的纪录片。紧接着,又放苏联电影《区委书记》,最后银幕定格在八个大字上:“以血还血,以命抵命!”终场的灯光逐渐亮起来的时候,全场沸腾了,所有人像发狂一般跳了起来,很多人跳上了座椅,站在高处舞动着手里的传单,大家跺着地板,把帽子、靴子、围巾、手套抛向空中,“ 以血还血、以命抵命!”“以、血、还、血!以、命、抵、命”所有的人一起怒吼,宣泄着对中央文革的愤恨。

1967年春天,我被作为“反革命组织联动”成员被捕,先关在海淀分局拘留所。同时被抓进来的,还有七八个跟我一样的半大孩子,我们被分别关押在不同的牢房,互相看不见,就大声地互相呼唤,交谈。我们用脚踢牢房的门,大骂当时的公安部长谢富治;27中的张军捶着门叫看守:“把谢富治给我们叫来!我们要见谢富治!”看守们一开始还过来呵斥几句:“闹什么!闹什么你们!老实呆着!”不想,反倒惹得这帮孩子更闹得凶了起来;一齐大喊:“我、们、要、见、谢、富、治!”

“嘿,警察!狂什么狂!告诉你,我们早晚会出去!你出不去!你永远出不去!你得在这儿呆一辈子!”

“联动万岁!”

我们一起捶着牢房的门:

“打倒中央文革!”

“中央文革不要太狂了!”

“打倒谢富治!”海淀分局看守所,因为来了这群半大孩子,闹得沸反盈天。

看守接受了教训,不再搭理我们。

我们开始大声唱长征组歌:“乌云遮天难持久,红日终将放光芒”….我们开始用指甲在牢房的墙上刻下卡斯特罗的名言:“历史将宣判我无罪!”歌声此起彼伏:“带镣长街行,告别众乡亲,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杀了我一个,自有后来人!”我们把后两句拖长了声音重复着。

如此闹了三四天,我们开始觉得饿了。每天早饭一个窝头一碗汤,中饭一个半窝头一碗白菜汤,只是白菜帮子比早饭稍微多些,晚饭还是一个窝头大半碗白菜汤。我们中最大的十六七岁,小的十三四岁;饥饿让大家安静了下来,长征组歌不那么雄壮了,又过了两天,走道里没有了声响。

因为只有我一个女生,一直被单独关押在楼道最里面的牢房,后来进来了一个30岁左右的妇女,她自称是因为孩子掉到水里淹死了。

一个星期后,我和另外两个“联动小头目”被转移到半步桥自新路的第一监狱。

押送我们去一监的车上,得知同车的一位难友叫郝北上,家里是公安部的。另一位是35中的,叫陈冬生。郝北上抱怨说: “不行,我饿得要命,” 陈冬生问警察:“什么时候放我们?要不你找我们家,让我爸爸给我送点儿吃的来!” 我更关心的是;什么时候放我们回家?现在要把我们弄到哪里去?押送的警察说:“别说话,到了地方你们就知道了!”

听这名字!半步桥、自新路!我后来常常想考证明白,这个名字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是先有的第一监狱,还是先有的这个地名?

第一监狱的气氛不像海淀分局,从海淀分局到一监,区别就像重庆的渣滓洞到白公馆。这里死一般寂静;像在海淀拘留所那样如火如荼的“斗争场面”,在这里简直是不可想象的。这是一座放射形的建筑,像张开五指的一只手,我辨别不出东西南北,直接被送进了一间小牢房。接近天花板的地方横开着一条小窗户,进门有一块一米左右宽的水泥地,再往里就全是木条钉成的炕了,只有四十公分左右高。被子是白里黑面,大部分时间你只能坐在“炕”上。牢门不像海淀分局的拘留所,有带铁栏杆的窗户,你可以趴在窗口看走廊。这里的牢门上也有小窗户,但是铁栏杆外面有一扇小隔板,可以从外边打开向里看,里面却完全没法看见外面。有时看守会悄无声响地走到门外,突然打开小窗外面的木板,查看你在做什么。

在这里,我被单独关着。看不见人,也听不见人的声音。预审员初次“提审”只泛泛询问了姓名、年龄、学校等的基本信息。然后给了我笔,一叠黑色横隔的笔录纸;叫我“老实交代问题”。这时才知道,世界上最无理可讲的地方,就是“无产阶级专政”的监狱,到了这里,你无权辩解,也不要你叙述事实。说你是什么,你就是什么;说你干了什么,你就已经干了什么。

只有在早上和下午两次“放风”时,我们才有机会在牢房和厕所之间走动。看守会挨着号依次开门让犯人们轮流去“放风”。唯一能和别的犯人碰面的机会,就是往返厕所时与其他犯人擦肩而过的瞬间。这时一般会有看守站在近旁注视着犯人们。此刻,我才真正意识到了“自由”二字的意义,痛彻地感觉到了自由的珍贵。

一天,正在极度的苦闷中困坐,忽听得一个响亮的女生:“茫茫九派流中国,沉沉一线穿南北。。。。。。”顿时竖起了耳朵,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却没有人说话。我留了心,晚饭后,趁着楼道里有人收拾饭桶什物的噪杂声,我听见隔壁轻轻地敲墙声,“哒哒哒, 哒哒” “哒哒哒,”我赶紧靠在墙上,也用指甲轻轻地回应。第二天早上我留了心,看守先开了隔壁的门,放她去厕所,那是一个瘦瘦高高的女孩子,凭直觉,我知道她就是昨天大声颂念毛主席诗词的那位,是我的“战友”。待她从厕所出来时,女看守开了我的门。我们擦肩而过,她极轻地嘀咕了一句:“桶底下,”我在厕所洗手时,迅速地从在放在水池边的桶底下抽出了一张小纸条,塞进衣服里。回到牢房里背着门打开,“我叫郑钟伟,女附中的,请告外边情况?握手。”第二天,我回应了她:“中央文革越来越狂,很多人被抓”。

她经常会大声地朗诵毛主席诗词,出来以后,我才知道,那是她和楼上其他难友们交流的办法。

每周有一个下午,牢房门会被打开,我们依次排好队,由看守和管教带着到楼外的空地“放风”,不准说话,只能拉开一定的距离,跟着前面的人在院子里走圈儿。有一天正走着,突然二楼传出一声短促的大叫:“周倜!”我一激灵,下意识地抬头循声往楼上张望,一排十多个窗户,都一模一样,没法分辨声音是从哪个窗户传出来的,我听出那是陈冬生。 估计带队的管教并没有听清楚这个名字,回来列队时,并无其他麻烦。

1967年4月初开始,我们时常被安排听广播,4月3日和4月4日,北京市公安局连续两天在工体召开万人大会,党中央最高喉舌《红旗》社论定调、措辞越来越严厉。公安部宣布:“西纠、东纠和联动(东、西城纠察队、联合行动委员会)是反动组织,坚决予以取缔!”中央文革明示造反派:要布下“天罗地网”;“要专他们的政!” “要坚决镇压!” 广播里开始语调激昂地播送“红旗社论”,要全民动员,严厉镇压联动分子,中央文革恶狠狠地宣称;“对反动派,别说大民主,小民主也不给,一点儿不给,半点儿也不给!”

4月22日晚饭后,监狱昏暗的楼道里出现了踏杂的脚步声、开锁声夹杂着点名的声音。我们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但每一个人都盼望着被提审,提审意味着你还没有完全被这个世界遗忘,提审意味着,你也许距自由更近了一小步。

我们被安排在放射形楼的中间厅里集合列队,七八十人都在人堆里寻找着熟悉的人,低声呼朋唤友,“战友”重逢,大家好不欣喜。

管教站在队前,向我们宣布:“今天带你们去听一听政府对你们这些人的政策。你们要老老实实遵守纪律。”

门外空场上停了几辆大轿子车,我们被又一次点名,被叫到名字的上车。记得最后只有六中一个叫黎胜利的,没有被点名上车。

车开出了第一监狱的大铁门,大家七嘴八舌地推测,这是要带咱们去哪儿?去卢沟桥集体枪毙?或者是带我们去工体的万人会场集体批斗?反正现在是志同道合的一群人,批斗又何妨?枪毙又何妨?不知谁开了头,大家唱起了长征组歌。好久没有这样的聚合了,歌声有一些拖沓,有一些沉重。我想:是因为太久没吃饱过,还是牢房把我们关老了?

我们认出了长安街,“不是去卢沟桥,”车停在了人民大会堂的侧门,已经有两辆一样的大轿子车停在旁边了,我们被带进了西门的小礼堂。

大厅里灯火通明,在这里与其它几处监狱来的“同志们”会合了,大家兴奋异常,乱哄哄在人群里找寻和招呼着各自认识的人。从左侧的门里相继走进了陈伯达、康生、江青、王力、戚本禹,谢富治、周恩来等一行人,待到大家看见周恩来进来时,全场喧哗了起来……江青颤抖着声音,假模假式先讲了一通话,现在能记起的只有她先是一声:“同志们呀….”很多人当时心中升起了一丝希望。我们被称作“同志们”了?我们不是已经被公开宣布是“反动组织要坚决予以镇压”,“必须毫不留情、坚决专政的阶级敌人”了吗?

江青点了北大附中牛皖平的名,要牛皖平站起来她看看。又问:“你们吃的饱吃不饱呀?”几乎是所有的人一齐大喊:“吃不饱!”“饿着那!”

江青说:“委屈你们啦,’’ “你们还要把联动办下去吗?允许你们继续办,还要给你们配办公室,配电话。”

几位首依次讲过话,末了又问我们;“你们是先回去拿你们的东西,明天再回家呢,还是今天就回家?”全场的回答出奇地一致:“现在就回家!现、在、就、回、家!”

离开前,发给我们每人一套“学习材料”,其他的东西记不清了,印象深刻的只有一篇单行本小册子,战国策《触詟说赵太后》。左师公曰:“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因而不使子弟“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多与重器,而不及令有功于国”。因为似懂非懂,当时并没有十分明白。 只明白他们的大意是说;将来的国家,还是你们的,将来还是要靠你们这些人来接班,但是先要让你们经受更多的磨炼。

我们畅快异常。谁也没有想到,我们会这样就被放了,而且“联动”还可以继续办下去!来时的大轿车在北京空寂的街头急驶,连夜把我们分别送回了家。

第二天一早,中学同学晋进来了我家。我告诉她昨晚的事,兴奋地告诉她中央文革明确表示了:我们还可以干,还说要给我们配办公室,配电话…… “别傻了!看看前几天的报你就知道了,现在是四三派掌权!老兵儿彻底完了。”晋进说。

不到中午,我的狱友送来了四三派的传单和1967年4月23日北京日报,报称;为体现党的宽大政策,“昨天释放了123名联动小头目”。

一种被欺骗了的愤怒油然而生,大人物们居然也会这么公然地两面三刀!

这之后,我自己飞快地从“革命小将”变成了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我们成了文化大革命中最早出局的第一批学生,之后就是“横眉冷对千夫指”的日子了。

放出来后,女十四中已经进驻了“工宣队”,四三、四四派联合成立了革委会。革委会派人,来家里揪我到校办学习班。记得一进校门,四层教学楼所有的窗户都齐刷刷地挤满了重重叠叠的小脑袋;她们指指点点着:“瞧,就是她,让公安局给逮起来了,刚放了诶!” “哟,就是她呀!”……学校没有人敢靠近我,也没有人跟我说话,除了工宣队的教导员训话。让我吃惊的是,有一天同班同学金融忽然来我家里找我。说知道我放出来了,来看看我。我文革前从不与她交好,还整过她,当时并没有多说什么,但还是有些感动,她不是我们红卫兵的,居然还敢这个时候来看我。

一来二去我们交往密切了起来,后来竟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至今,四十多年过去了,她成了我唯一还保持着联系的中学同班同学。后来我惊异于她对社会问题的看法,曾经问她;“在学校上学的时候,你那么积极,是怎么回事?”她说:“嗨,你怎么不明白啊,那都是装的!” 她告诉我,文革前,她和家里的人无时无刻不感到压抑,如履薄冰;“我们活着得比别人小心得多,你不懂,我们必须得特别小心!”原先,我只知道她家住在取灯胡同一带,是满人。爸爸因为什么事被发往外地,原来算是“出身不好”的人,后来才知道她家是满清贵族,革命后受到的冲击可想而知。此后,每每想到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要小心翼翼地活着,心中充满敌意,却无时无刻不强做认同….我发凉的心直往下沉。而正是我这样的人,十几岁时的使命感、理想和无知的激情,构成了另一部份人生存的压抑和痛苦。

多年以后,大约是2002年,金融和初三六班的其他同学组织在景山聚会,她们筹划的时候,金融说建议找我参加,有人很迟疑;“她不会来吧?她会不会生咱们的气,不愿意参加?” 那是1966年离开学校以后,初三六班唯一一次聚会;我去了,有些惭愧,因为我叫不出很多她们的名字。

前几年,金融约了我们的班主任王鸿华老师一起吃饭,在金融的办公室外等她下班,我和王老师聊了起来,我开玩笑地问她,“您还记得初二期末给我写的期终评语吗?”

“不记得了,我只记得你小时候不怎么说话,挺蔫儿的,挺老实的,在班里不怎么显眼。”

“我爸爸看了您的评语差一点儿没疯了——您给我的期终评语上,说我打击进步同学!”我笑着说起上学时的事儿来。

王老师彼时已经年近七十,精神还算健旺,把眼睛睁得老大,稍有尴尬地说:“你臊我,有这回事儿?我都不记得了。”现在想来,真不懂事,当初不该提这样的废话,那之后没过多久,王老师就病逝了。



                          2012.7.5  于京城北郊

http://blog.sina.com.cn/s/blog_6004898f0101cq1p.html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立即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手机版|文革与当代史研究网

GMT+8, 2025-1-10 15:39 , Processed in 0.051947 second(s), 19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5

© 2001-2024 Discuz! Team.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