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延中:中英文翻译实际上是一个二次创作的过程,信雅达要贯穿始终。这次我们请施拉姆写中文版序的时候,他还更正指出我们翻译的“毛泽东的思想”,应为“The Thought of Mao ZeDong”而不是说“The thought of Mao ZeDong”。不放过一个字母的大小写之别,可见施拉姆对翻译工作的一丝不苟。可以想见,毛泽东那风趣的语言和诙谐的隐喻,不知道给施拉姆教授带来了多少“麻烦”。比如在英文版《毛泽东文集》中我们看到过这样一句话:“the old father present at his own funeral”,从字面意思看是“那个老父亲出现在他自己的葬礼上”,反查毛泽东的原文,其实是他晚年抱怨被别人忽略时讽刺说“他们现在只把我当成了一个‘活祖宗’。”如果把“活祖宗”直译为“living ancestor”,西方人就会被弄懵了,既然是ancestor,就不可能living。但施拉姆的翻译来自于西方经典,在西方是家喻户晓的。所以,我们应该感谢施拉姆做出的贡献。
主持人:好像美国学界有一个“汉学三杰”的说法,就是魏斐德、史景迁和孔飞力。魏斐德的《历史与意志:毛泽东思想的哲学透视》为什么用“蒙太奇”作为第一部分的题目?
萧延中:那还是在很多年以前,我曾当面问过魏斐德教授同样的问题。他就《历史与意志》一书,给我讲了很多奇闻轶事。记得他当时似乎略显得意地说,写那本书时正值“文革进行时”,但他自己不知怎么就是写不清楚,就是穿透不了毛泽东,而交稿时期日益迫近,非常焦虑。我们知道,伯克利旁边的城市就是著名的影城好莱坞。巨大的压力使魏斐德教授突然“猛醒”:其实毛泽东是一个用常规思维无法把握的人!这一意识的升华使他立即想到了电影特技“蒙太奇”。模糊跳跃、变幻莫测的“蒙太奇”,这不就是毛泽东的真实形象吗?!这也就是说,如果你用一个固定的框架扣毛泽东,扣不住,他正是一种特别前沿的“蒙太奇”的表现方式。这就是为什么《历史与意志》第一部分的题目叫做“蒙太奇”的原因。我们知道,魏斐德是美国中国史研究的大家,著有与书名《洪业》一样宽广的大书,曾任美国全国社会科学协会主席。他的概括其实是极富“心意”的。很多人说看不懂魏斐德写的那本书,认为他写的很散,但这恰恰是毛泽东形象的一种化身。在西方学者眼里,从不同的角度看毛泽东形象是不同的、是变幻莫测的,这正好体现了他们心中的毛泽东,体现了他们的研究深度。
主持人:其实就是说他有力量打破原来的框架,再构造一个新的框架,在这一点上他和毛泽东同志在中国革命的进程当中也很相似。
萧延中:我不知道魏斐德教授是不是这样想的?非常遗憾的是,魏斐德教授已于2006年9月以68岁的年龄病逝了,我们再也没有机会向他提问题了。
主持人:您如何评价迈斯纳的著作?据说有一段时间国内曾批评他?
萧延中:我在美国威斯康星大学见过他,但谈得很简单。当时我觉得他是美国的“大左派”。后来听别人说过关于他的故事,才理解他是一位水平很高的美国著名的马克思主义者。如你所知,迈斯纳教授分析毛泽东的政治思想,使用了“乌托邦主义”和“民粹主义”这两组重要概念。其实无论是utopism,还是populism,在迈斯纳的论述中都是中性词,甚至并不排除有明显的褒意。就在这次翻译工作的联系中,我还问过迈斯纳教授,他在芝加哥大学读研究生时,哈耶克正是该校“思想文化委员会”的导师,为什么在他的著作中见不到哈耶克的影响?迈斯纳回信说,他与哈耶克的研究理路不同,读研时他没有选过哈耶克的课程。所以,我觉得那一段时间,批评迈斯纳的中国学者,起码没有弄懂自己批判的对象究竟属于哪一学派。只是一见“乌托邦主义”或“民粹主义”等词汇,就本能地觉得是在骂人或“诬蔑”。迈斯纳本人觉得很委屈,他说:美国右派“批”他,能理解;但无论如何不知道中国的所谓“左派”凭什么也“骂”他?直到今天,这股浅薄的“官风”仍然占有市场。最近我们的一位学生写了关于迈斯纳书评的文章,就因为出现了上述这些学术词汇而遭退稿。这不能不说是一个令人遗憾的“坏消息”。后来我听说,这篇文章在香港中文大学《二十一世纪》刊登了。
主持人:西方学者孜孜以求的研究毛泽东的动力是什么?
萧延中:无论是看学术著作,还是与个人聊天,在与西方学者接触中,我感觉到他们研究毛泽东的最大兴奋点在于为什么一个农民,一个师范毕业的小知识分子,仅用了20年时间,可谓“弹指一挥间”,就建立了一个新国家?建国后,又建立了自己的绝对权威,至今影响不衰?如果没有一种智慧、力量、策略是绝对达不到的,他们的研究很大程度上就是在破解这个“谜”。
网友: 想问一下共产国际在中国革命当中对中国革命进程有什么影响?
萧延中:这是一个很专业的问题,在我们国家研究这个问题的专家是杨奎松,还有沈志华,还有北京大学历史系主任牛大勇教授,也是研究这方面的,由他们来回答这个问题是最合适的。
我个人认为,共产国际对中国革命的影响在前期影响还是很大的。由于它是把苏联的模式,他们构想的共产主义的理念给中国,因此给中国革命带来的影响是两方面,一方面带来了新的理念,对中国革命的引导功绩,还是应该肯定的。但另一方面,由于他们对中国的现实、中国的历史并不是很了解,所以把他们的理念强加给中国的时候,也造成了很多负面的影响。其实毛泽东在这个问题上做了绝对大的贡献,真正地把他们理论的某种精髓和中国具体的历史文化特征联系在一起了。这对中国将来的革命发展影响是至关重要的。
主持人:最近我在国内看到了有三本西方学人出版的毛泽东传记,威尔逊的《毛泽东》、特里尔写的《毛泽东传》,还有菲利普·肖特的《毛泽东传》,您能从学术的角度帮我们品评一下吗?
萧延中:三位先生我见过两位。特里尔我见过几次,我们也算熟。
主持人:特里尔是美国的?
萧延中:对,是哈佛大学费正清研究中心的研究员,但同时也是一位职业政治传记作家。菲利普·肖特是法国的。他的书在中国出版时在中国青年出版社开了一个座谈会,后来在“万盛书园”专门有一个演讲,我们也去与他“对话”了几次。
我是这么感觉的,因为特里尔是一个历史学家,而且他这个人也很敏感,他对于历史的把握比较独特,他是按自己敏锐的直觉把握问题,而不是按照纯学术的理论方法去推导和论证的。特里尔的中文也很好。对于毛泽东的理解,他有自己的独到视角,比如在其著作的一开篇,他就引用了斯诺《西行漫记》中的一个场景:毛泽东当时和斯诺谈话时,一边谈话一边在身上抓“微生物”(斯诺原书的用词是“微生物”),实际上用我们的中国话说就是“虱子”。这样的一段记述,特里尔很敏感地把它摆到书的最前面。其实这并没有对毛泽东的形象有任何损伤,而是说毛泽东这个人很潇洒,不管你是谁,老外也好,百姓也好,我就是我。体现了一个很真实的自我。
主持人:扪虱谈天下嘛。魏晋风度!
萧延中:当年看到这样的描写和编排,给我的感觉很刺激,毛泽东的形象一下就映入我的眼帘,他就是这样一个不拘一格的人物。
但是肖特的书呢,我觉得他做了很多的工作,搜集了很多的历史资料。
主持人:好像他花的时间也是非常长的。
萧延中:具体情况我不清楚,但是这本书在理论的突破性研究方面,我觉得还有很大的可扩展空间。比如对于毛泽东,我们基本有一些了解,但肖特没有给我们更多的关于毛泽东爆炸性的信息和思维刺激。
关于威尔逊的书,题目在翻译时被改动了。原题目是“The People’s Emperor:Mao”。其实威尔逊先生还编过别的书,我们中国没有翻译。在毛泽东刚刚去世的时候,由他来主编的一本书叫做《在历史的天平上》,是他邀请了全世界最有名的专家,一个人一篇文章所编成的集体著作。这本书现在我们没有翻译过来,但是我觉得它非常有价值,因为它在毛泽东刚刚去世的第二年,西方学者对于毛泽东的反应,可能跟现在不一样,所以具体特殊的史料价值。威尔逊是一位政治学教授,他的著作就比较学术化了。相对而言,特里尔的书就更多地显得出一些传记题材的潇洒特征。
主持人:我在看,特里尔写的传的时候,大量引用毛泽东的诗词,基本上每一首诗过后,他会对这首诗在当时历史进程中的历史事件进行评价,尽量把诗词和当时的历史事件联系到一起。所以当时我感觉,这个人的汉语肯定是非常不错的,已经具有语感了。
萧延中:因为他们写毛泽东传,目的不是给中国人看的,是向西方学者、西方人介绍毛泽东。因此他们写的东西,在中国专家看来其中很新颖的东西并不很多,但是对于西方学者来说,信息量则是非常大的。举个例子来说,最近我跟一位外国学者谈到毛远新,我说毛远新退休了,在上海。他非常惊讶地问我:“什么?毛远新没有被打死啊?”他们得到的信息是毛远新当时已被“乱枪打死”。我也很惊讶,他们是从哪里得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信息?通过这个事例我想到,西方现在对中国还是存在隔膜的,但他们的著作对于把毛泽东的形象传播到西方去,还是有贡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