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晖的书不那么好看,艰涩,拗口,思维跳跃,行文自负,让人心生“六经注我”之疑,几次放下了,却总在骂声中重新拾起来,直到《别求新声》鲁迅“别求新声于异邦”——这个书名唤起了我的共鸣,与我正在经历的“重返经典”意趣相投。待我在他的答问中逐渐看清了他的思路,理解了他的探索……接着是细读,再接着就同当年面对姜戎的《狼图腾》:放下手头事,找来他的文字及有关评论逐一阅读——这是我个人很享受的自学方法:在某些领域的学术高端走山脊,认真阅读几个代表性学者的主要著作,沉浸于有血肉的思想去体会生命根底里的砥砺求索。我赞同德国学者史傅德(Fred E Schrader)从“从具体文本入手,而不是从大的概念出发”的做法,确信:要了解一种思潮,不如从一位思想家入手,而不要从几个思想家开始,从一点开始铺开。这样可以看到一种观点推理的全过程。一个出色的思想者走向成熟的思维路径,通常浓缩着一个时代的精神走向。所谓成熟,并不意味着观点“正确”(PC)或者推出了什么“总体视野”,而在于用自己的话语发出自己的声音,提出自己的问题并试图解决问题——我在这个意义上阅读汪晖,理解汪晖,决定与汪晖认真对话。
1991年秋,在美国加州大学(Berkeley)中国研究年会上我第一次在海外听中国研究学者谈论中国——不幸,那些个“中国”让刚刚离境的我感到非常陌生。是在那个地方那个时候我认识了刘禾,曾经就这样问她:“他们在说谁?”也是那个时候在哈佛那个著名的费正清东亚研究中心,我和苏绍智先生几次长谈,他给我的问题如出一辙。1992年回国后我即应约给他回信,题目就是“中国”。日后数十次出国、上百次讲学,讲的总是一个题目:中国。遗憾的是,十几年过去,中国社会已经发生了巨变,海外的问题依旧蹒跚在ABC,讲者仍然要迎合西方标准用西方话语对中国事情做基本启蒙……这让我十分厌倦,导致最终断然谢绝出国讲学,也放弃了因爱因斯坦而让我向往已久的普林斯顿高级研究院(Institute for Advanced Study?s School of Social Science in Princeton,2006/2007)发来的邀请。从那个有幸入选的名单上我看到另一个中国人的名字:汪晖——只是从这里,我得到汪晖的地址,却不认识他,更少看他的书。我早听说他是个苦读书、整天泡在图书馆里认真做学问的学者,而当时我的全部心思都放在“走田野”,对书本中各种教诲少有兴趣……就这样,尽管我们有很多共同的朋友和相识的机会,却都错过了——如此错过并不奇怪,1990年代以来,学界同人各自行路少有交流。“八十年代”伙伴多居海外,出国常有回家的感觉,在国内反倒像自我流放。除此之外,我与汪晖错过,还因为我们在不同领域里走的是不同的研究路径——恰恰是这个不同即所谓“差异性”,成为我们可能对话的重要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