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文学”的新进展
《上海生死劫》(《Life and Dedth in Shanghai》 ,郑念著)和《血色黄昏》(老鬼著)算得上是近年来“文革文学”的新进展了。将两书放在一起读尤其有意思。郑念女士原是英国亚细亚石油公司上海分公司经理,在“文革”中遭难入狱,获平反后于一九八○年离沪去美。小说原以很漂亮的英文写成,经《时代》周刊专文推荐后很快赢得大量西方读者。其影响最近“外转内销”。一九八七年台湾有了题为《生与死》的中译本,一九八八年中国大陆出了译本,十分抢手。国内评论界迄今为止却保持沉默。老鬼(真名林鹄)是五、六十年代著名作家、《青春之歌》作者杨沫之子,在“文革”中当过红卫兵闯将、兵团知青、“现行反革命”兼劳改犯。《血色黄昏》写于十年前“伤痕文学”时期,当时没能出版。后辗转了六家出版社,一直未作修改,终于在一九八七年由北京工人出版社付梓,一年内竟接连重印已悄悄销到三十几万册。在纯文学、社会文学似乎越来越少有“轰动效应”、印数已逐年减少的文学市场中,朴实记述“文革”经验的《血色黄昏》反而更为读者们接受,这不能不说是个耐人寻味的现象。
我并不想比较这两个“文革”长篇的长短优劣,应该说,它们均有自己的价值和意义。我只想将两本书放在一起,在文学中,1十1常常并不等于2。
只要放在一起读,人们就很容易看到若干有趣的相同或类似之处。首先是自传内容,两书都写“文革”中的个人灾难。前“买办”郑念入狱共六年半(一九六六—一九七三),前红卫兵老鬼监督劳改也近六年(一九七○—一九七六),他们都描述了被批判、被“帮助”、被“飞机式揪斗”、被“疲劳式审讯”以及忍受种种苦役、精神肉体折磨的全过程,对手臂被反铐的心理生理感受几乎一样细腻。在表面的“卖国”和“现行反革命”罪后面,两个主人公挨整其实各有具体背景:郑念的“卖国罪”是份有助于批周恩来外交政策的材料;刹刹“黑文人”“狗崽子”威风则有助于农垦兵团中复员军人管理北京学生。似乎极为巧合,这样两个截然不同的“文革”冤案个例,最后都是经周恩来直接过问才获不彻底平反。其次,两个长篇结构类似,都以现场实录主人公遭难经过及心情为情节主线,以另一个不无悬念的感情线索(思念女儿和单恋未小立)为情节副线。主线一直在沉闷、紧张和苦痛中顺时态发展,副线则带着光明、生机的可能性在主线旁边浮荡。最后主线中主人公终于逃出劫难,但明亮的副线皆消失了,象征主人公生命中的亮色已被灾难带走。在主线发展开始不久,两个主人公便已落难。初读作品时我很替作者担心:近十年来“大墙题材”已很滥,再写这种脱离普通百姓身份的“文革奇遇”已很难。后来我承认,两书都是在主线发展的中段(定案、申辩)和末段(“平反”后的反省)才越来越精彩。两书结构的重心,都落在“面对灾难的申辩姿态”上。第三,在叙述姿态上两书的共同点在于只作现场实况记录而尽量不作事后的分析解释(历史观照)。《上海生死劫》里也有一些向美国读者解释中国“国情”的议论,但郑念运用叙述技巧,将这类事后的解释与小说中面对“文革”的临场反应分得很清楚。而《血色黄昏》里则几乎自始至终只有红卫兵+知青的情绪反应而找不到今天的“反思”角度。这与写作时间有关,更说明了作者今天的反思态度(老鬼何以坚持不作修改呢?)老鬼和郑念好像都只是不厌其烦详细记述自己挨整遭难时的心理细节,而不努力跳开视角去分析别人整他(她)的心理以及整个灾难究竟从何而来——大概正是“现场实况效果”吸引了读者使得两书热销,读者们在得到一堆似乎未经加工处理的文革原材料的同时,也得到了一个(其实是由作者给予的)评判、审视和反省“文革”的机会和权利。至少现在,人们觉得这种自己来审视“原始资料”,要比透过诸多复杂技巧得到别人一些匆忙的历史教训更好些。
当然,将《上海生死劫》与《血色黄昏》放在一起,我们看到的决不只是上面这些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