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金鹤《倒下的英才》修订版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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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金鹤

按：唐金鹤著《倒下的英才》（修订版）已于2013年1月由香港科华图书出版公司出版。

我写《倒下的英才》这本书的初衷，是因为七年前在清华校友网上，见到了有关姜文波之死的文章，立刻使我回忆起四十年前陪伴姜文波姐姐的日子。我骨鲠在喉，不吐不快，于是，写下了第一篇回忆文章《在陪伴姜文波姐姐的日子里》。写完以后，回忆的闸门一下子被冲开了，四十年前的往事，一件件重新浮现在我的眼前，使我连续多日彻夜难眠。
四一四（清华大学井冈山兵团四一四总部）从1967年4月14日成立串联会，一直坚持到1968年7月27日。团派（清华大学井冈山兵团）没有想到，四一四自己也没有想到，四一四竟然能支持这么久。我原本是个逍遥派，居然深深地卷入武斗中，这也是谁都不会想到的。我目睹了清华武斗的残酷和血腥，我参加救护的就是那些面临死亡的伤员，太可怕了！
在很长的时间里，我没有和任何人谈起过清华武斗的事情，包括我的丈夫郑楚鸿，因为这些回忆实在是太痛苦了，我不愿意再想它。一直到我写这些回忆清华武斗的文章，我的丈夫才知道了我在武斗中的所作所为；我也才知道了他的左脚有残疾的原因，原来在五三○大武斗时，他在东大操场上，老团的弹弓车抛过来的一块砖头打伤了他的脚。
我突然感到，如果我不把我经历过的那些事写出来，那在我离开这个世界以后，这些事就跟着我一起消失了。不，不可以这样，这样做对死者是不公平的；对我们的后代、对我们的民族是不负责任的。文化大革命是我们这一代人都必须正视的历史，想回避在长达十年的时间里，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由十亿中国人所演绎的这段历史，这是不可能的！人各有志，有人要回避，那是他的选择。我有我的选择，我横下一条心，一定要把这段不堪回首的历史记下来。
在众多清华同学和老师的帮助和鼓励下，我完成了《倒下的英才》，以此纪念在清华园武斗中不幸丧生的人们。四年以后，2009年11月，《倒下的英才》初版在香港正式出版发行了。
该书出版以后，我已经记不清有多少人专门发来邮件告诉我：拿到此书以后，他（她）彻夜不眠， 一口气读完此书；四十年前的往事，一幕幕又回到他（她）的眼前。接着，一份份勘误表发了过来，一件件往事的补充和修正数据从世界各地送到我的手中。大家一致要求改错、补遗。大家认为，这不是一本市井上流行的章回小说，来不得半点虚构；这是我们这一代人留给后人的重要历史文件，不允许有一个字的差错。我感到大家把这本书看得很重，很重。我认识到，《倒下的英才》是我们这些人临走前交出的最后一张人生考卷，我们一定要竭尽所能，答好这张考卷，这是我们的历史责任。于是，我重新整理了自己的思想，又欣然拿起了笔，开始了漫长、艰难的《倒下的英才》的补充和修正工作。
但是，在收集资料、订正史实的过程中，我遇到了原先没有预想到的困难。对同一件事，几个亲历者常常有不同的回忆。我慢慢地明白了：身处现场的每一个人，都不可能像游山玩水那样地左顾右盼，他们都是高度专注，盯着自己眼前的人和事；他们更不可能像上帝一样，居高临下，俯视全局。比如五三○那天，参加人数有几百人之多，而武斗的现场范围实在太大了。在同一时间，在不同地点，演绎着不同的场景；而这些武斗场景是转瞬即逝的。于是，身处武斗现场的不同地点，就看到了不同的场景，就有了不同的记忆。更何况，四十多年过去了，有些场景已经在记忆中模糊了，有些事情即使当事人都记不清了。有一位同学对我说：“我曾看过一些苏军将帅的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回忆录，指挥同一战役的不同指挥官，对同一事件，居然会各执己见，互相争吵，甚至互相谩骂。”这些已经到了耳顺之年的同学们也一样，各个都坚持己见，不相退让，只是没有发生像苏军将领那样的互相谩骂而已。
为了使最后成书的数据可靠、可信、符合历史真实，我坚持下面三条原则：
第一，有争议时，孤证不取。如郑楚鸿一直坚持，五三○凌晨，他看到了两辆土坦克。但是，没有人赞同。于是在初版，我坚持只写一辆土坦克。
第二，以亲历的资料为主。比如许恭生之死，他上午7点左右受伤、到下午在医院闭上眼睛，整个过程，我们只采用亲眼所见者提供的数据，并与也受了重伤的霍玉金的情况互相印证，找出许恭生真正的死亡原因，还给许恭生一个公道。有些人有意制造不同版本，说什么“被土坦克冲倒在地”，什么“血流如注”，全都是无稽之谈。
第三，各个亲历者所提供的数据，要互相印证。经过印证，去掉误会，去掉错认，去掉不合理的部分。如五三○那天，老四的土坦克出动了三次，我们找到了三个土坦克的驾驶员；凌晨时分，同一辆土坦克在短时间内出现了两次。到了这时，在修订版中，我才接纳了郑楚鸿的说法，但改正了他的错认。
在材料的取舍上是不可以采用少数服从多数的。我们对任何一个现场参与者所提供的每一点细微的材料都一视同仁，进行慎重认真的分析、讨论。我们欣喜地发现，众多的亲历者都本着对历史负责的精神，他们所提供的材料绝大多数都是真实的、可信的。在我和众多亲历者的共同努力下，我相信，又耗时三年的修订版《倒下的英才》，是经得起历史的检验的。
我们写下这段历史，绝对不是为了争那个四十多年前的谁对谁错，不是为了争那个属于四十多年前的荣辱。我们早已跳出这些狭隘的框框，抛开那些对错与荣辱，这些东西对今天的我们又有什么用？清华园的这段历史，对我们这一代清华人是刻骨铭心的，它是沉重的，也是不能忘却的。这不仅仅是小小的清华园的不幸，也是960万平方公里的祖国的不幸。它告诫我们，只有记住这段历史，才能不让那悲惨的历史重演；它告诫我们，人要以善为本，国要以民为先，要维护人的生存自由，要使大家都有做人的尊严，都安全、幸福地生活；它告诫我们，那些曾经对他的老师、对他的同学狠下毒手的人，必须正视历史，以史为鉴，只有自我反省，才能得到社会的谅解。不堪回首的日子虽然已经过去，但是它的警示将永远留给我们！我们要认真地总结这段历史的经验教训，使我们的子孙后代，使中华民族再也不会重蹈我们的覆辙。为了完成历史赋予我们这一代清华学子的神圣使命，我将竭尽全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我的喜怒哀乐在《倒下的英才》的修订版中尽显无遗，这是因为我深陷其中了。我与其他执笔者真实地记录下了自己当时的所想、所做、所为。我们希望这些回忆能成为那个时代洪流中一个一个的小水滴，为那段历史作一点点补充。修订版中的一些章节在清华校友网上发表，征求意见。对于我们的忆述，有人感动落泪，有人佩服不已；有人震怒，有人扯下了斯文的外表，破口大骂。在国内广泛流传的电子杂志《记忆》第66期上，将本书即将出修订版而引起的清华网上的争论，列为2010年反思文革的10件大事之一。
我只是一个最终投向四一四阵营的普通群众，对文革的认识很肤浅，我写出的只是一己之见。那一段历史实在太复杂了，我们这些执笔者，大多数是老四，在这里写出的只是我们这些人的所见所闻，没有能够记录下当年事情的全部真相和某些人在幕后的操作。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事件，书中不可能涉及。因此，我们呼吁，参加过当年文革的过万清华师生，大家拿起笔来，趁我们还有记忆，共同记下那段历史，使它不至于沦为任人雕刻的大理石。
到目前为止，清华文革的脉路大致已经清楚；老团和老四们争论不休的是其中的很多细节。客观地讲，社会上的人们对这些细节并无兴趣。我想，我们也应该将我们有限的精力放到历史的反思上面，我们要揭露的是文革的荒谬，我们要思考的是民族的未来。
修订版《倒下的英才》中有几个重要修改：
第一，在初版《倒下的英才》中出现的“东大操场上，千人对阵”的提法是错误的。在此，我要向广大读者致以深深的歉意，并向对此问题提出异议和批评的李自茂等同学表示诚心的感谢。《倒下的英才》的修订工作就从调查1968年5月30日那天东大操场上到底有多少老四上场和老团对阵开始。尽管老四一方的数据现在要准确多了，但在这里，我很遗憾地告诉读者，因为无法得到团派同学的配合，修订版中团派同学五三○上场的人数，是以上场的老四人员的感觉“老团人数比老四多”进行估计的。
第二，把目前流行的清华“百日武斗”的提法，改为“清华武斗”。
美国作家韩丁1972年出版的《Hundred Day War》，译为《百日武斗》。“清华百日武斗”的提法大概就从此时开始。2003年，清华大学唐少杰教授出版了《一叶知秋——清华大学1968年“百日大武斗”》一书，也沿用了这个说法；2004年，清华文革中四一四派头头沈如槐出版的《清华大学文革纪事——一个红卫兵领袖的自述》一书，其中笫六章的标题就是“百日武斗”，清华“百日武斗”一词就这样被流传了下来。在初版《倒下的英才》中，我们也继续沿用了“百日武斗”的提法。
但是，在“百日武斗”之前，清华园里还有一场规模不小的1•4武斗。但燊同学在他写的《1•4武斗》的文章里指出：1•4武斗才是团派极端分子挑起的清华第一场大规模武斗。
也有人把清华武斗划分为“4•23到7•27大武斗”和之前的“小武斗”，认为1•4武斗只是百日武斗的前奏，属局部、个别事件。他们仍然都采用了清华“百日武斗”的提法。
在和一些同学经过多次反复讨论以后，我决定在修订版《倒下的英才》中采用但燊同学的提法，这样可以更全面、准确地反映出清华武斗从开始、发展到结束的全过程。因此，在修订版《倒下的英才》中，不再使用清华“百日武斗”的提法，而改为“清华武斗”。
第三，在《倒下的英才》修订版中，我们又增加了一些照片。近年来，我多次往返美国与香港，接触到方方面面的人。我感到港澳台与海外的许多人对中国的文化大革命有很多误解。比如，他们把那个时期的大陆年轻人一概统称之为红卫兵，并把他们脸谱化，就是身穿绿军装、腰系黄皮带、手握毛主席语录，做出种种令人发指的暴行，近似魔鬼。我认为以不可理喻的“大陆红卫兵”来对那个时代生活在大陆的年轻人一言以蔽之是不合适的，这不符合事实，也有欠公允。针对这种情况，我们在书中尽力收集了亲历者的照片，努力为读者提供那个时代的真实景况。首先，我们尽力收集了他们在清华读书时的照片。从照片中可以看到当年他/她们一个个都是风华正茂的好小伙和年轻秀美的好姑娘，并不是妖魔鬼怪；当时，他们几乎无一例外地都被卷入了这场文化大革命，这些相片记录下的是那个时候他们在清华园的身影。然后，是他们在清华毕业后，努力工作、事业有成的照片。他们不是就会武斗，他们是一群出类拔萃的社会中坚。最后是他们的近照，可以看出，现在他们生活得都很好，没有穷困潦倒，没有流浪街头。由于受到篇幅的限制，我们只能把图片的一部分放入书中；而在磁盘中尽量收录了更多的图片。
在初版作者序中已经提到，考虑到多种因素，书中一些人的名字被隐去了。在修订版中，有一位四一四核心人物的名字，我们以化名苏中代替了。但这些不影响本书的真实性。
本书封面选用传统的清华紫，书名用白色字体，以悼念清华武斗期间倒下的英才。
书中的1968年清华大学校园复原示意图由土建系建九班的肖春涛学友绘制。本书所附磁盘由作者的妹妹唐林鹤女士制作。画家温毅明先生为本书作画。土建系房零班的单建学友，以他一贯的严谨作风，为本书认真地校对。
为了帮助来自世界各地、具有不同文化背景的读者阅读与理解本书，我们在某些章节中加入一些批注。这些批注绝大部分来源于互联网，只供读者阅读时参考。
聪明秀出谓之英，英才乃才华出众之年轻人也。在这本书中倒下的都是我们国家之英才。俱往矣！喜看今日之中国，新人辈出。如果这些倒下的英才在地下九泉有知，也一定会为祖国所发生的天翻地覆的变化，为更多的英才在成长而感到欣慰。愿这些倒下的英才安息吧！
2012年冬于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