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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29 00:50: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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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分歧的根源,1949—1966年
文化大革命在中国爆发不能不经历一个酝酿的过程。1966-1976年十年间发生的事情,源于此前十七年的中国社会、政治和经济等方面出现的紧张关系。更具体地说,十年文革中发生的派性斗争,植根于1949年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已经存在着的社会分歧(social cleavage)。不了解这些社会冲突,文化大革命的派性战争就似乎是无意义的和不可理解的。为什么千百万中国人投身于这场运动之中?是什么力量把看起来团结统一的国家变成了战场?为什么一些人成为攻击现政权的造反派,而另外一些人反对造反派以维护现状?为什么有些人在这狂热的十年中宁愿逃避政治运动?仅仅考察政治行为者在这一时期做了什么以及没做什么,是不可能回答这些问题的。只有通过考察1960年代中期以前的社会权力结构以及各个社会集团在这种结构中的地位,我们才能找到上述问题的答案。所以,对文化大革命前中国社会进行结构主义分析,对于理解此后运动参与者行动偏好的根源,就是一个必需的前奏。
在我们开始考察前存(pre-existing)的社会分歧之前,有必要简单地介绍一下武汉这个城市。
武汉是华中最大的都市。长江这条中国最大的水路动脉,在武汉与另一条大河汉水(亦称汉江)交汇。横贯中国南北的交通大动脉一一京广铁路穿过这个城市。从前这里是三个城市,即汉口、汉阳和武昌,而后来三城统称武汉。汉口坐落在汉水河口的长江北岸;汉阳隔汉水与汉口相望;在两江交汇口不远的长江南侧,就是武昌。1950年,这三个城市合并成一个城市。
地理位置上无与伦比的优越地位,使武汉从19世纪中叶起就成为一个重要的商业和工业中心。1949年以后,这个城市继续发展。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前十七年间,武汉建设了几十个大型企业和几百个中小型工厂。1966年,武汉的人口增长到250万。
武汉也一直是一个政治中心。1911年在武昌爆发了辛亥革命,国民党一度把中央政府设在汉口。1949-1954年,武汉是中南军政委员会所在地。1954年,武汉成为湖北省的首府。省市政府都在武汉,其中省政府设在武昌,市政府设在汉口。1980年代中期以前,武汉也是武汉军区司令部所在地。武汉军区管辖驻扎在湖北和河南两省的部队。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前十七年里,当地领导层相当稳定。1950年代中期上任的当地领导人,1966年仍然在武汉掌权。
1966年,这个三位一体的城市分成六个行政区,每个区都有其明显的特征。江汉区地处汉口中心,基本上是个商业区,只有一些小型的传统工业。汉口的工业集中在江岸区和硚口区。汉阳是一个新兴的工业区,只有很少的商业设施,几乎没有文化机构或高等院校。大多数学院、大学、科研机构和文学艺术组织等大规模的现代行业,都设在武昌。青山区在武昌区以东,距离它约二十公里远,主要有两个巨型企业:武汉钢铁公司和第一冶金建设公司。
武汉市的居民类型在各区都不相同:硚口、汉阳和青山区主要居住着产业工人;江汉区主要居住着非无产阶级劳动者、非知识分子“中等阶级”和从前的资本家;武昌区主要居住着知识分子和在省政府、武汉军区工作的文职及军队人员;江岸区则各类人等杂居。
文化大革命前的武汉像其它中国城市一样,也呈现着三种社会分歧。
*译者注:现在武汉市辖七个城区、六个郊区。七个城区为江岸区、江汉区、硚口区、汉阳区、武昌区、青山区、洪山区;六个郊区为蔡甸区、江夏区、东西湖区、汉南区、新洲区和黄陂区。
干部阶级与劳动阶级的分歧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期,私有制虽然在中国已被取消,但国有制并没有赋予所有公民享有和处理财产的平等权利。劳动分工的等级结构仍然完整地保留下来。在劳动的经济分工中,一些人担负了计划和指挥他人工作的创造性任务,而多数人则不得不去干知识要求更低、更加平凡的活。
1957年,就在米洛凡•吉拉斯(Milovan Djilas)出版其《新阶级》的同一年,北京航空学院助教周大觉独立地提出了新阶级理论。周认为,生产资料国有制在中国只存在于名义上。实际上,生产资料却掌握在少数个人手里。这些人不直接从事生产活动,却在生产组织体系中占据领导地位,成为生产资料的管理者。正因为他们控制了生产过程,于是就获得了经济优势。周的结论是,这些人构成了脱离人民大众的领导者阶级,领导者与大众之间的矛盾就是一种阶级斗争。
就那些当权派所占据的地位与社会生产和再生产领域的普通工人相距存在的差距而言,在中国的国家社会主义制度里的确出现了两个基本阶级:干部阶级和工人阶级。由于他们处在社会生产的不同地位,因此这两个阶级之间产生矛盾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在文化大革命前的中国,这种矛盾在很大程度上被干部阶级内部和工人阶级内部的冲突所掩盖。
干部阶级内部的分歧
干部阶级由三类具有不同特点的干部组成:党政干部、行政管理干部和技术干部。党政干部包括中国共产党、共青团、工会和妇联官员;各单位的政工、宣传、人事管理和保卫人员。他们履行至关重要的思想、政治、组织和镇压职能。行政管理干部从事生产和再生产的管理工作,比如各级经理,负责会计、账目、供应和分配和福利等事务的负责人。技术干部拥有知识和技能,对于促进政府目标的实现能够起不可替代的作用。他们凭借自己的知识,能够影响甚至否定其它两类干部作出的决定。这类干部包括企业里的工程师和技术员,教育和科研机关里的教师和科学家,以及医生、记者、艺术家等等。
在这些各不相同的干部之间存在着截然不同的内在区别。党政干部,特别是那些中下级干部一般出身于工人阶级或贫农,很少受过正规教育;而多数专业干部则出身于非无产阶级家庭,受过较好的教育。行政管理干部包含了高低两种出身的人。不同的社会出身和经历必然容易引发矛盾。
共产主义制度形成初期具有一个特色,那就是精英的二元化(elite dualism)。如果中国拥有一大批不仅政治可靠而且专业很强的干部,那么这种冲突也许就根本不会出现。但不幸的是,中国共产党掌握政权时面临着一种两难境地:多数革命干部没有受过管理社会经济发展的基本训练,而受过这些训练的人却往往出身于中等或上等阶级家庭。人们认为后者对新政权的目标、价值观和纲领并不完全赞同。由于兼备政治可靠和技术内行的人很少,所以中国不得不在按照政治可靠性标准提拔一批干部的同时,又任用具备技术专长的另外一些人。
人民共和国真诚地努力提高人民的社会地位,让他们从受压迫者转变为统治者。1949年5月中国共产党解放武汉以后,派了大约6000-8000名人民解放军官兵和其它革命积极分子来接管城市,他们的头衔叫作“军代表”。差不多每一个企业和政府机关都派了军代表。他们在每个单位都担当了领导的角色。以后当政治形势稳定时,大多数军代表都被正式任命为相应单位的党委书记或主要负责人。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爆发,很多单位的领导干部仍然是从前的军代表。
老资格的共产党干部数量毕竟有限,单靠他们显然不足以填满所有权力空位。因此,大批工农积极分子被放到一些政府和企业的岗位上。特别是在1952年大规模工业建设计划实施后,体力劳动工人向管理岗位转移的步伐大大加快。到1957年为止,1949年前入党的老干部只占当时武汉干部总数的11%;另外89%是新干部。大规模的提拔促成了一种高度而长期的社会地位变动,使许多出身卑微的人在社会上获得了当家作主的政治地位。
为准备让出身卑微的人担任领导职位,新政权努力创造一个新的无产阶级知识阶层。1950年代初期,在全国范围内建立了223所特别干部培训学校。进入这些学校的学生大多数是年青有为的基层干部,培训是提拔他们到更重要岗位上之前的一个必要阶梯。光是1956年一年,就有15,958名学生从这些学校毕业。此外,还开办了87所工农速成中学。多数速成中学附属于现有的大专院校,这些速成中学的学生毕业后又往往被这些大专院校招收为正规或特殊大学生。据估计,在1950-1957年间,大约有10万名男女接受了这种培训学习。
尽管做了这些努力,干部的总体教育水平仍然不高。1958年,在中国的中高级干部中,有50%没有接受过小学以上的教育。低级干部的教育程度更差,只有11%的人达到中学或中学以上的教育程度。由于党要求迅速发展经济、实现科技现代化,因此专家的技能更显得重要。党不得不向受过良好教育和训练的人作些让步。
建国初期,鉴于稳定社会和维持基本运转的急迫需要,新政权不得不在相当大的程度上要依赖国民党政府的前行政管理和技术人员。解放一年后,有一个调查显示,超过50%的武汉干部是留用的国民党官员。
新政府也极其重视从前的资本家的管理技能。1956年将私营工商企业改造为公私合营企业时,政府答应要为所有以前的资本家分配与其才能相适应的工作。当时在武汉有13,388名从前的私营股东,其中有6,480人被划为资本家。所有资本家都得到了工作,其中有许多人在新组建的公私合营企业里成为行政干部、管理干部和技术干部(参见表2.1)。在有些行业里,管理层内从前资本家的人数超过了革命干部。例如,在武汉的四个主要行业(建筑机械、纺织、轻工业和手工业)的374个企业的638名经理、副经理中,有444人是从前的资本家,占总数的69.6%。其它194个管理职位由共产党的老干部和新提拔的工人担任,但他们只占总数的30.4%。
随着更多工人被提拔到管理岗位上,从前资本家在管理层所占的百分比开始下降。但是,1956年走上管理岗位的多数前资本家在1966年仍然担任这种职务。
技术干部的另一个重要来源是知识分子。1960年代以前,知识分子在中国只是一个很小的阶层。在1956年的整个中国,只有42,000位大学教师、31,000位工程师以及63,600位技术员。在6.5亿的总人口里,按照中国标准只有384万人可以被定义为知识分子。大部分知识分子出身于以前的特权阶级。直到1966年,在武汉中学里只有24.8%的党委书记和校长、19.4%的教师出身于工人或农民家庭;其余都出身于非无产阶级家庭。在小学里,出身的分布情况更加不正常:在所有教职员工(包括党的书记、校长和教师)里,只有19.8%的人出身良好。无论党认为这些知识分子多么不可靠,他们却在文化大革命前的十几年里始终占据了多数的技术性、专业性和学术性岗位。因为,其它阶层的人还没有拥有他们掌握的知识和技能。知识分子的不可替代性,就使他们与政府的关系比新政权与留用的国民党官员和前资本家的关系更难处理。有时(1956年和1962年初),中国共产党公开宣布,知识分子已经成为工人阶级的一部分。但在另外一些时期(1958年和1962年末)里,党却把“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贬斥为无产阶级的主要敌人。1965年,毛泽东会见访华的法国文化部长安德烈•马尔罗(Andre Malraux)。在同法国客人讨论革命的命运时,毛断言,知识分子在中国新修正主义阶层中占了很大比重,所以对于中国革命来讲他们是最危险的一个集团。
但是,新政权要完成培训出既在技术上熟练又在政治上可靠的新一代专家,十七年(1949-1966)时间实在是太短了。这样一来,政府不得不暂时允许充分任用现存的专家资源。
*译者注:马尔罗时任法国国务部长。1965年8月作为法国总统戴高乐将军的特使访华。毛泽东于8月3日会见马尔罗时,后者问:“现在中国修正主义阶层是否广泛存在?”毛泽东回答说:“相当广泛,人数不多,但有影响。这些是旧地主、旧富农、旧资本家、知识分子、新闻记者、作家、艺术家以及他们的一部分子女。”
表2.1 1956年对从前资本家的安置
从前的出身状况 新的岗位 人数
上层资产阶级 副省长 1
副市长 1
省局副局长 3
市政协副主席 1
市局副局长 5
省或市局顾问 6
副区长 4
合计 21
工业资本家 董事会成员 12
大公司经理或副经理 14
大公司部门负责人 9
工厂厂长或副厂长 532
工厂科室负责人 282
技术员 40
普通人员 1,839
合计 2,728
商业资本家区 商业局副局长 6
大公司经理或副经理 17
大公司部门负责人 14
区商店经理或副经理 42
商店经理或副经理 1,274
商店部门负责人 84
公司顾问 10
董事会成员 24
技术员 2
普通人员 2,258
合计 3,731
资料来源:武汉党史研究室:《中共武汉地方党史》,页272—273。
上面的讨论应能使大家清楚地看到,在1960年代中期以前,中国的干部阶级是由两种类型的精英组成:新的政治精英和老的专业精英。这两个集团在社会出身、受正规教育程度及功能上都大相径庭。由于他们是从阶级背景迥异的人中选拔出来的,又天天都在权力、地位和收入等方面的分配上进行竞争,所以紧张和冲突是不可避免的。
在论述国家社会主义社会的著作中,人们常常很看重韦伯的社会排斥论(notion of social closure)。社会排斥是指一种过程,即社会团体通过把竞争者排斥在得到报酬和机会的大门之外,从而使自己的报酬最大化的过程。这就需要找出某些可识别的社会或物质的特征作为排斥的基础。在韦伯看来,实际上任何一种集团特征都可以被用来“垄断具体的(通常是经济的)机会”。每一个集团都自然地倾向于采用那些与自身特殊和内在性质吻合的标准。
为了使自己对权力和特权的要求合法化,无论是新的还是老的精英都把社会排斥作为一种策略。专业干部认为,凭着他们的技能或教育,他们最有资格占据一切具有战略重要性的岗位。所以,他们渴望从那些他们认为缺乏治国技术和道德素质的人手中夺取政治权力。
在1957年的“百花齐放运动”期间,这种要求得到了充分的表达。留用的国民党官员、从前的资本家和知识分子长期以来就对老资格党员在政府和经济部门占据优越地位极为不满,看不起这些文化水平极低的党政干部。对他们来说,外行领导内行是行不通的。“百花齐放运动”为他们提供了表达其不满情绪的机会。从前的资本家提出,国家应当把它的代表从公私合营企业中撤出去,因为他们认为革命干部和新提拔的工人由于教育程度和经验不足,而没能力管理经济。即便国家不让步,他们至少希望国家干部只发挥政治方面的作用,而让企业从前的所有者来管理日常业务。
知识分子讥笑老资格的革命干部和工农出身的干部是“阶级斗争专家”。在他们看来,中国真正需要的是“经济建设专家”。因此,有必要改变现存的干部组成和任用政策。任用干部的主要标准应当是才而不是德。由于很多党政干部没有多少才能,所以武汉的一个“右派”建议:
至少10-30%的党员应开除党籍。所有工农出身的老干部都应当送去休息,年轻的新党员应当都送去学习。
有人还提议,应当引入公务员考核制度,应当给予所有人竞争干部岗位的平等权利,而不论其家庭出身如何。
前国民党军官和行政官员也趁机发泄他们的不满。他们抱怨说,有些在1949年向人民解放军投诚的高级军官在武汉一直没有工作做。他们认为,让那些具有很高才能的人失去工作机会不仅是不公平的,而且是不明智的。所有这些批评都表达了这样一种要求,即应当对权力进行再分配,应当改变有利于非专业干部的社会和经济机会封闭状况。
老精英的进攻激起了被攻击者的强烈反应。党政干部用他们自己的社会排斥策略来反击专业干部对社会封闭的挑战。党政干部的确缺乏知识和技能。但是,他们却拥有专业干部所没有的资产,即他们贫寒而“革命的”出身。因此,阶级划分可以用作解除专业干部竞争力的武器。
1949年以后,中国对所有公民都进行了阶级划分。在农村地区,基于土地改革前经济状况的阶级划分,就被当作重新分配财产的依据。城市没有像农村那样的土地改革。城市里的阶级是一系列政治运动的副产品。这些政治运动包括劳保登记运动(1951-1954)、肃反运动(1955-1956)、社会主义改造运动(1956)、和反右运动(1957-1958)。到1958年为止,各行各业的城市居民都有了具体的阶级划分,如资本家、工人、城市贫民、自由职业者(如商贩、小手工业者和其它小资产所有者)和职员(包括专业人士及其它知识分子)。除了这些经济划分以外,还有针对特殊人群的政治称号:既有革命军人、革命烈士和革命干部等政治称号,也有反面的政治称号如反革命、右派和坏分子等。
最初,政府并不期望阶级划分在日常生活中会起巨大作用。按照1950年政务院颁发的《关于划分农村阶级成分的决定》,地主在土地改革五年后,如果他们参加生产劳动、遵纪守法,就可以改变其阶级成分。对于富农也有类似的政策,即三年后可以改变其成分。到社会主义改造完成的1956年为止,很多地主和富农已经改变了这种阶级成分。当时认为,私营企业主只是在拿红利的七年里才是资本家。1956年,党甚至通过修改入党程序来降低阶级成分的重要性。按照1945年党的七大通过的旧党章,非无产阶级申请人必须由四名党员来推荐。其介绍人必须有很长的党龄,其预备期要比出身无产阶级的申请人更长。而八大通过的党章对所有申请人的入党程序都作了统一规定,表明阶级成分在中国社会正失去其重要意义。
老精英在“百花齐放运动”中的进攻,引起了党的警觉。阶级成分是右派猛烈攻击的主要目标之一,同时,显然大批右派出身不好。党由此认为,一个人的家庭背景和/或个人阶级状况,对其政治观点和行为具有重要影响。所以,阶级背景需要进一步强调,而不是轻视之。
各级党的干部发现,强调阶级党学恰好符合他们的集团利益。前国民党军事和行政官员、资本家和知识分子无疑受过的教育训练程度最高,因而最有资格去管理中国的社会、经济和文化事务。同他们相比,革命干部在才的方面显然居于劣势。只有制定一套不同的规则,新精英才有可能战胜老精英。因此,他们全心全意地拥护重视德且用阶级成分作为衡量德的主要标准的政策。按照阶级标签(成分)对人进行的排序,创造了报酬和机会的分配结构。这种分配结构确保了革命干部的统治地位。缺乏才能的新精英也许可以继续利用老精英的技能,但老精英关于按照专业才能安排领导职位的要求却不合法了。按照家庭出身对人进行排序,专业干部被迫处于政治上的劣势地位,而不管他们可能在其它方面得到了什么。
在研究社会排斥问题时,弗兰克•帕金(Frank Parkin)指出,既定社会集团维护或提高自身特权的一个最常用的策略,就是创造位于其下的另一个集团或阶层。所以,应当把阶级划分理解为党政干部用来阻吓其潜在挑战者的一种策略,而不能仅仅视为一种错误政策的结果。
工人阶级的内部分歧
工人阶级也并非铁板一块。不论是在国营部门还是在集体所有制企业,工人势力大体上都可以分为三类:积极分子、落后分子和中间分子。
这种划分是政治和经济发展的群众动员方法的副产品,同时也是资源稀缺的副产品。在像中国这样的贫穷国家,增加生产率的一个方法,就是动员未加利用的劳动力。但是,正因为贫穷,所以可以用作报酬的资源是非常有限的。因此,政府不得不尽量用廉价的道德奖励来弥补昂贵的物质奖励。
群众动员的秘诀,在于区分群众,首先动员积极分子。因为少数组织者不可能一下子动员起来所有工人。所以,他们总是鼓励工人通过比、学、赶、帮、超来变成积极分子。积极分子因而成为领导者可以依靠的先锋队,并且作为其他工人学习的榜样。
要当一名积极分子,在生产中必须成为创高产的能手,在重要政治运动和日常政治活动中要做热情的战士。然而,具备这些条件的人是不会自动成为积极分子的。一个人是否有条件成为积极分子,还要看他或她的工人同伴和领导的评价如何。因此,要想被评为积极分子,必须由你的同事来提名,并经你的上级来批准。
工人提名的积极分子和领导赏识的人常常属于同一批人,但他们也并非一致。领导常常掌握着一个积极分子的秘密名单,其中只包括那些他们最信任的和打算吸收入党和入团的人。尽管这种名单保密,工人通常很清楚谁是领导的“重点培养对象”。因为领导对“重点培养对象”的待遇是不同的。党团支部经常开展一些特殊活动,如学习讨论、义务劳动和外出参观等。只有积极分子才可能参加这些活动。更重要的是,不管何时有了一项中心任务,特别是一场政治运动,领导总是提前向积极分子传达诸如本次运动的任务是什么、要做什么等内容。
领导和工人通常也知道谁被划为他们单位的落后分子。在1949-1966年的十七年里,“落后”这个一般概念的含义经历了三次主要变化。在1956年前,“落后分子”主要指那些没有完成生产指标、没能努力提高技能、没有充分发挥的能力和没能遵守劳动纪律的人。而在1957年以后,当要求政治挂帅时,就更强调一个人的政治表现了。由于对政治积极很难进行清楚而客观的考核,所以一个人在政治学习活动中的表现就成为最常用的衡量政治觉悟的标准。那些不经常参加这种会议的人就被单位领导和积极分子说成“不关心政治”。甚至被动地出席这种会议也被视为“对政治冷淡”,因为他们在这些会议上很少发言。
1960年代初严峻的经济形势迫使党努力限制群众消费,于是造成了一种强烈的禁欲倾向。当时,艰苦朴素开始同“无产阶级美德”联系起来,而铺张浪费则与“资产阶级恶习”挂起钩来。此时,如果一个人在生活方式的任何方面脱离一般群众,比如穿鲜艳的花衣裳,上头油、下饭馆、养鱼或下棋,那么人们就会认为此人落后。由于社会生活的政治化,就极大地扩展了落后这个概念的范围。甚至那些工作努力、很好地完成任务的人也可能被看作“落后分子”。
领导喜欢积极分子,另一方面,上级和积极的同事则歧视和孤立落后工人。在极端的情况下,有些单位的领导甚至举行公开会议,批评那些落后工人,或者把他们的名字张贴在墙上来羞辱他们。
在每个单位里,积极分子或落后分子都不占职工的多数。在这两类人之间,就是“中不溜秋”的工人。他们属于人们所说那种“听话”的工人。他们尊重上级,认为自己天生就应该服从。他们参与政治和生产活动,但缺乏热情。对他们来说,政治就意味着与别人一道喊游行口号,生产就是通过诚实劳动来谋生的方式。
1960年代初社会生活的政治化给中间分子施加了日益增大的压力。在过去的年代里,走中间道路曾经是完全行得通的。而现在则不然,一个人就像在逆水行舟:你不向前进就会被激流冲回去。换句话说,每个人都只有两种选择:当积极分子,或者做落后分子。中间地带不再存在。这一态势进一步使工人两极分化。回顾1962-1966年期间中国报纸的各种报导,可以看得很清楚,在这一时期里积极分子和落后分子之间的冲突比以往任何时期都更加普遍和严重。
1950年代初,这种冲突还被认为“有损于工人阶级的团结”。在1957年的“百花齐放运动”期间,有些受压制的落后分子甚至公开地攻击积极分子。但是,反右运动很快就使抗议者偃旗息鼓。在随后几年里,对积极分子的公开批评减少了,但积极分子和落后分子之间的矛盾却继续存在。下面这段摘自《工人日报》对1964年报导的片断,就典型地反映了这种冲突:
(我们组里)有六七个落后的工人。他们干活挑肥拣瘦,不遵守劳动纪律,成天晃晃悠悠。有的人有时一天就干不到五六个小时。有的人特别看重工资奖金,还老伸手向国家要补助。组里有个工人公开对人讲:我做工就是为了吃饭,就是为了钞票。
每逢评奖金,他和另外几个人,总要争来争去。组里有些老工人对他们看不惯,有时说他们几句,他们就骂人。有个老工人叫陆章郎,干活很认真,早上班,晚下班,勤勤恳恳。有几个落后的工人讽刺他……
那时,我抓生产,只依靠一部分人。我对思想既落后、技术又不高的人,不大理睬……我在分配任务时,把一些不重要的活、粗活、定额紧的活,让他们做,做不好就批评。我把完成任务的希望,寄托在生产干劲比较大,技术又高明的人身上。平时,和他们搞得也很亲热。这样做的结果,后进的工人技术得不到提高,生产干劲更不足,生产搞不好,老拿三等奖,有时候选拿不到奖,对我意见更大了。他们几个人搞在一起,和我闹对立。他们故意不参加会,不遵守劳动纪律,还老和我以及其它积极分子吵架。我见问题越来越严重,就想出了一个“教育”落后分子的办法。和几个积极分子一商量,订出了一个小组奖金制度,规定了三条:不完成月度任务的人,不能得奖;一个月里有三次无故不参加会的,奖金降级:不遵守劳动纪律,不得奖金或者降级。我满以为,这样总会使他们好好生产了,谁知,头一个月还有点作用,以后就不灵了。今年3月上旬评2月份奖金的时候,还为这个“小制度”把小组弄得四分五裂。当时,有些完不成任务的人,不承认这个“小制度”,非要分奖金;完成任务的人,要坚持这个“小制度”,不肯分奖金给他们。会开了许多次,各讲各的理。要算徐文才闹得最厉害,他到支部去说:“如果王文龙不给奖金,我就要和他‘不客气’。”
党和政府的领导人自然希望队伍里产生尽可能多的积极分子。所以,他们总是鼓励基层领导和积极分子去帮助落后分子,使后者转变成先进分子。但是,从积极分子的角度来看,事情并不那么简单。因为奖励是有限的,扩大积极分子的队伍就会稀释他们作为少数所享有的好处。因此,在作为尽责的积极分子诚心诚意地关心和帮助其工人伙伴的同时,他们也把这些同事看作潜在的竞争者。由于在使积极分子队伍尽可能有限方面具有既得利益,他们常常不太情愿敞开大门去接纳任何人。这一社会排斥策略就使积极分子和落后分子之间的矛盾长期存在下去。
被认为落后的工人会受到同事的孤立。人们通常尽量与落后的同事保持一段距离,这是因为如果他们跟落后的朋友关系太密切,那么他们也会被看作落后分子。然而,孤立会导致不良后果:它促使落后分子为获得道义上和个人的援助而相互联合,并因此而加深了落后分子与领导和积极分子之间的隔阂。从某种意义上讲,落后工人拥有了一种重要的政治资本。把他们划为落后分子而非反革命或坏分子,这就说明他们出身良好,并且没有犯政治错误。换句话说,“落后分子”是他们可能获得的最差政治标签。一旦划入这一类,他们就不会再失去什么了。与处于中间状态的人们不同,落后工人不必再小心谨慎,以避免被划为落后分子。与那些由于政治问题而被剥夺政治权利的人也不同,落后工人不必害怕得罪上级和积极的同事。虽然中国企业领导者掌握分配报酬和实施惩处的大权,但他们缺少开除工人的权力。因此,落后工人常常成为他们单位当权者最大胆的批评者和最强而有力的挑战者。从本质上讲,落后工人努力争取的是与积极分子同等的地位。为此,他们并不强调政治表现的重要性,而是要求增加个人自由。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一个政治化了的社会里,不关心政治的行为者却只能在自己政治化并加入强势政治集团时,他们才能争取到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在文化大革命期间,以前的落后分子正是这样做的。
非对称的不平等
在上一节里,我已经指出,人民共和国不是一个均衡社会。在政治权力分配、经济报酬和社会特权等方面并不是完全平等。这一节要从两个方面来量度主要社会集团之间的不平等状况:当前的生活机会和向上社会流动的机遇。在生活机会方面的不平等往往是政治和社会不稳定的一个潜在根源。社会流动的政治意义也是明显的。向上的流动(upward mobility)可以为非特权阶级中最能干、最有雄心的成员提供一条出路,从而可以缓解一些由不平等造成的紧张关系。相反,向下流动则使人沮丧,纵使他们当前生活的机会仍然比其它人要好。
有些评论家认为,干部阶级和群众之间的经济不平等是文化大革命的原因之一。事实上,经济不平等并不像许多人所想的那么严重。1949年共产党革命胜利后,新政权推行了激进的平等主义收入政策。一般来说,中国的收入分配与西方和其它社会主义国家相比,带有高度的平等主义色彩。
1956年,中国实行了苏联式的工资制度,把行政管理人员分成三十个薪水等级,最高和最低等级之间的官方工资差距是28:1。但是,毛泽东作为一位利他主义的战士,并不喜欢这个制度,并在随后的十年里采取了一系列措施来缩小收入差距。到1966年为止,收入差距已经降到17.5:1(参见表2.2)。1964年,当有人建议把政府官员的最高薪水降到每月200元时,连毛泽东也感到没有必要。
表2.2武汉干部在1960-1976年间的月工资等级(元)
等级 5 6 7 8 9 10 11 12 13
工资 324.8 308.3 275.0 250.9 230.2 199.0 183.6 161.9 145.5
等级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工资 129.7 116.3 103.5 92.6 83.0 74.0 66.5 59.0 53.0
等级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工资 47.0 41.0 35.5 31.0 28.5 26.0 24.0 22.0
资料来源:湖北省劳动局:《工资报表选编》(武汉,1973年)。
省级官员里极少有人达到5级以上。湖北省委第一书记王任重为行政6级,工资为每月308.3元。武汉市委第一书记宋侃夫是一位行政7级干部,每月薪水为275元。在武汉这个拥有超过250万人口的城市里,7级以上的干部不超过10位,10级以上的干部不超过100位。所谓高级干部(即行政13级及以上)总数接近1,000位。多数市一级各局主要领导在行政13级至l0级之间,每月工资在140-200元之间。 除了少数例外,多数工厂、学校、医院、研究所和政府机关的党委书记和行政领导人都是低级或中级干部(行政13级以下)。他们的每月工资在50-130元之间,高于他们所在单位的平均工资,但通常并不是最高工资。整个基本生活必需品的分配大体上是平等的,更不可能有明显的财富积累。
每户人均收入的分配要比个人收入更加平等。1965年,武汉每人的平均月收入为18.86元(参见表2.3)。王任重和宋侃夫家庭每人收入分别为72.47元和60.07元,或者是市每人平均月收入的3.84倍和3.19倍。武汉党的高级干部的家庭每人收入中,也许没有谁超过王和宋两家的每人收入。这个事实说明,在社会主义中国享受巨额收入和财富的可能受到了限制。
表2.3在1956-1965年间武汉家庭月收入(元)
年分 1956 1958 1959 1962 1963 1964 1965
平均家庭收入 53.3 56.7 49.0 61.9 64.9 65.1 63.0
人均收入 15.6 16.0 18.1 18.9 19.2 19.3 18.9
资料来源:武汉市统计局:《武汉:1949-1984》,页94。
除了货币收入以外,高级干部还有一些非货币补贴和特权,如宽大的住宅,配备的汽车和特殊医疗服务。中低级干部通常没有这些待遇。他们的住宅面积也许比分配给其下属的住宅略微大一点。但这与他们是干部的地位关系并不大,更主要的是由于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当他们分得住所时,人均居住面积比较宽松所致。
如果说在文化大革命前中国社会还有富人的话,那也只能在老精英中找到。1956年的社会主义改造运动对资本家作了这样的保证,即不降低他们的生活标准。不管他们的投资是否盈利,都按其股份向他们支付至少5%的红利(参见表2.4)。到1966年9月取消支付红利为止,从前的资本家总共得到了12亿元。
除了红利以外,从前资本家的工资水平也没变,不管1956年以前他们的工资有多高。越是大的资本家,他们的工资通常也越高。对73位资本超过50万元的资本家的调查表明,他们的平均工资大约是500元,比毛主席的工资还高。在很多工厂里,从前所有者的薪水比党委书记要高。1964年进行了一项包括武汉在内的五个城市调查发现,在这些城市里,24,000位从前的资本家每月工资超过100元,其中1,240人每月超过300元。有一位工厂经理每月收入高达1,676元。
表2.4 1956年武汉股东的红利
行业 股东数量 资本(元) 红利(元)
工业 5,915 33,084,483 1,761,042
商业 4,906 6,511,854 313,612
餐饮业 446 205,900 10,294
建筑业 107 52,542 2,628
交通运输 474 892,964 44,618
服务业 960 1,013,573 50,760
农业 528 5,317 4,266
民生公司 724 20,000 33,600
建业公司 456 1,553,100 66,860
合计 13,388 43,819,733 2,287,680
资料来源:武汉党史研究室:《中共武汉地方党史》,页27l。
有些前资本家还有另一项额外收入来源:房屋租金。
1956年,武汉的私人业主出租的建筑面积总计为364万平方米。甚至在私人房屋出租业经历了1956年和1958年的两次改革之后,尽管数量比以前有所减少,但他们仍然获得了巨额的租金收入。因此,相对高的薪水、红利和租金收入,就使前资本家享受了比大多数工人和革命干部高得多的生活水平。一位前资本家的女儿声称:“在文化大革命前,我家非常富裕。我们从来用不着了解钱的真正价值。”
知识分子经常比他们单位党的领导收入高。在工厂、大学、中学、医院和研究所里,拿最高薪水的往往是工程师、教授、教师和医生,而不是党政干部,这几乎是一个规律。例如,武汉的大学党委书记极少达到行政7级(275元)以上,而一级教授的工资为327元。专科学校的党委书记极少达到12级(161.9元)以上,而专科的一级教师拿207元工资。中学党委书记极少达到15级(116.3元)以上,而一级教师拿141.5元工资。医院党委书记极少达到10级(199元)以上,而一级外科医生拿316元工资。
文化精英能拿到更高的薪水。陈伯华是武汉著名的汉剧女演员,她在1963年以前的每月工资为360元,1963年以后为570元,两倍于宋侃夫的工资。在三年困难时期(1959-1961),中央指示各级政府准备一个本地区著名知识分子和文化精英的名单。所有被列进这个名单的人,都有资格领到特别配给的食物、肉、鱼和食油。而党的干部和普通公民得不到这些东西。在武汉,有几千名知识分子(包括医生、教师、艺术家和科学家)上了这个名单。当时的国家主席刘少奇在1966年曾指出,“所谓的资产阶级权威一般都比我们(党的高层领导人)过得更好”。他说得并不夸张。
当然,普通知识分子和工人之间的收入差别相当小。但是,总体上看,知识分子的工资比工人高得多。
中国工人分为8级(参见表2.5)。一个8级工的收入相当于一个16级干部的工资。然而,在1960年代初,约50%的工人低于4级,约35%的工人低于6级。所以,大多数工人每月工资在40-60元之间。因此,工人之间的工资差别很小。即使从收入的整体情况来看,工资差别也不大。在武汉最大企业之一的中原机械厂,党委书记是一位11级干部,每月工资183.6元,是该厂最低工资的5.6倍。就生活方式而言,差别就更小了。此厂员工都同住在一个宿舍区,厂党委书记在这里有一套稍微大一点的单元房。但由于他一家共8口人,经常发现钱不够花,所以也像住宅区的其它家庭一样,他家也得省吃俭用。该厂工人都知道他们的党委书记过得很节俭。这种情况绝非少见。文化大革命前,大多数党政干部和行政管理干部都生活得很朴素。他们无法像一些老精英那样去过奢华的生活。因此,经济差别并非1966年前中国社会的一个大问题。
表2.5 武汉工人的月工资等级(元)
工人的等级
工厂类别 1 2 3 4 5 6 7 8 比例
1 32.5 38.4 45.3 53.5 63.2 74.7 88.2 104.0 3.2
2 33.0 38.9 45.8 54.0 63.6 74.9 88.2 103.9 3.15
3 32.6 38.7 46.0 54.6 64.8 77.0 91.4 * 2.8
4 32.5 38.3 45.1 53.1 62.6 73.7 86.9 102.4 2.8
5 30.5 38.6 41.8 48.9 57.2 66.9 78.3 91.5 3.15
资料来源:湖北省劳动局:《工资报表选编》(武汉,1973年)。
*资料不详
从以上观察我们可以得出什么结论呢?首先,并不存在有产阶级。虽然有些人的收入比平均水平高得多,但他们的收入是固定的,而且不能再扩大。第二,经济报酬的总体差别很小。第三,仅仅在政治意义上看,党政干部才可以被称为中国社会最有特权的社会集团。从物质生活方面看,老精英的生活远远超过新精英。
在现代社会,教育程度是一个人的未来职业地位的主要决定因素。在社会主义制度下也不例外。所以,不同层次教育机构的学生组成就可以用作观察各个社会集团向上流动机会的一个良好指标。
在1949年,受过教育的人非常短缺:文盲比例在90%左右。在城市人口中,这个比例相对低一点,但多数学生来自非无产阶级家庭。1950年,在武汉只有44.2%小学新生和6.8%的中学新生出身于工人和农民家庭。
新政权决心改变各级教育机构的社会构成,以利于工人和农民。这个目标在较低层次还是比较容易达到的。到1956年为止,工农出身的学生比例已经在小学达到82%,在初中达到66%,在中专达到了64%。但在同一年,只有34%的大学生具有“红色”阶级成分,而这些学生又集中在本地师范类和农业类院校之中。在名牌大学里,他们只占学生总数的10-20%。国家可以对生产资料私有制进行社会化改造,但无法社会化由老精英所拥有的人力资本。富裕家庭仍然能够承受让他们的子女接受高等教育的负担(直接成本有学杂费、日常花销和衣物等,间接成本则是学生如不上大学而去工作所得到的收入)。而且那些拥有稀缺技能和专业训练的人很有才能,他们的家庭环境也使其它技能和训练所带来的有利状况得以持续下去。新政权于是就面临着一个困境:那些受教育程度高、最有才能的人往往出身于非无产阶级家庭,而那些出身于无产阶级家庭的人却一般而言专业水平低、能力差。哪一个集团应当允许接受高等教育?应当采用什么招生原则呢?如果把学习成绩好坏作为唯一的标准,那么高等院校将继续主要成为老精英的专有领地。相反,如果过于推行补偿政策(affirm ativeaction),那么教育质量又会降低。
然而,1956年前这个困境并未成为一个尖锐问题,因为在这七年里大学招生人数比高中毕业生还要多。但是,1957年情况发生了变化,高中毕业生超过了大学计划招生人数。这意味着大学新生必须经过选拔。在同一年,面对老精英的挑战,政府认识到大学招生只考虑学习成绩好坏是很危险的。由于这个缘故,出身于无产阶级和农民家庭的学生数量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大幅增加。
尽管努力执行一些补偿政策,但出身于无产阶级家庭的学生仍然在高中和大学里占少数。表2.6说明了1962年武汉的大学考生的政治背景。学校越好,家庭出身好的学生越少。重点学校里的党员和团员学生要比普通学校里更少。总的来看,只有约三分之一的大学考生出身无产阶级家庭。尽管对出身好的考生实行了优先录取政策,但出身于非无产阶级家庭的大学新生仍然占很高的比重。表2.7则说明,在1962-1963年间的大学里,出身好的学生在任何一所院校中都没有超过50%。
1960-1962年间的经济困难导致了中国一半的大专院校关门。当高校入学竞争更加激烈的时候,政府认识到,要帮助工农子女赢得接受高等教育的公正份额,光有补偿政策是不够的。在1962年秋召开的北戴河会议上,毛泽东批评了对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及其子女的仁慈政策。此后,除了以前实行的补偿政策(在大学入学考试时为阶级出身好的人额外加分)之外,还实行了新的“抽肥”政策(negative affirm ativeaction)政策(严格限制阶级出身不好的青年人上大学机会)
表2.6 1962年武汉大学考生的政治背景(百分比)
学校 好出身 差出身 其它 党员和团员
普通中学 35.6 20.8 43.6 32.0
市重点中学 28.1 22.0 49.9 26.6
省重点中学 23.4 27.2 49.4 25.6
平均 30.4 22.9 46.72 8.5
资源来源:武汉教育局档案。
表2.7 1962-1963年武汉4所高校和其它地区3所高校学生的家庭出身(百分比)
学校 “好” “差” “中等”
武汉师范学院(1) 44.57 23.61 31.82
武汉医学院(1) 34.06 27.29 38.65
武汉卫生学校 46.99 12.05 40.96
武汉工学院(1) 43.18 24.24 32.58
中山大学(2) 40.00 30.00 30.00
北京大学地理系(3) 40.00 23.00 37.00
中山医学院 23.4 * *
资料来源:
(1)武汉教育局档案。
(2)Elsie Collier,China's Socialist Revolution(New York:Monthly Review Press,1973),p.130.
(3)《青年报》,1966年8月16日
(4)《红卫兵出版物》,册11,页3384。
*资料不详。
1962年末,中共中央修改了高校招生的政治标准。长期以来,高等院校的学习领域被划为普通、机密和绝密三类,每一领域在录取新生时都规定了具体的政治标准。新文件禁止资本家和右派的子女进入绝密领域;地主、富农、反革命和坏分子的子女不能进入机密领域;那些父母因为反革命罪而被判处死刑、监禁或公开监视者的学生不能进入任何领域学习。两年后,党又修改了这些标准,使之更加严厉,在高校招生时甚至对祖父母或兄弟姐妹被判过刑的学生也严加限制。海外关系也被认为非常可疑。在参加大学入学考试之前,学校当局和公安机关对考生秘密进行审查和分类。如果考生被划入“不宜录取”的类型,那么不管他或她的考试成绩有多好,也不会被录取。学生虽然知道对他们家庭出身的考查是招生工作的一项必要程序,但他们并不清楚这里存在一个含有绝对不能录取的人的名单。1964年,这种名单在武汉的一所高中不小心被泄漏出去,结果在学生中引起极大动荡。这一事件发生后,上级指示所有学校都要采取更加有力的预防措施,避免再让学生看到这种名单。
在中学里也实行了类似政策。过去,高中和专科学校招生时一直不需要进行家庭出身审查。但在1964年,这项审查正式实施。同时,也采取了增加良好出身学生入学机会的措施。家庭出身好且通过入学考试的学生具有优先被录取的特权。甚至一些未通过入学考试的学生也被录取。此外,一小部分出身好(特别是出身于工人、贫下中农和革命烈士家庭)的学生被免试录取。这些补偿政策措施增加了中学和大学里来自无产阶级家庭学生的比重。表2.8显示了1962-1965年间武汉中等学校学生成分的变化。
在高等教育层次,1964~1965年武汉高校录取的学生中70%以上具有“红色”阶级成分,整个中国也是如此。
虽然作出了这些努力,高中和大学里出身好的学生的分量仍然不能反映各阶级在社会中所占的比重。从小学到大学,学校层级越高,成分好的学生比重越低。正如表2.8和表2.9所示,1965年高中和大学里仍只有不到50%的学生出身无产阶级家庭;而在武汉小学生中,这个比重已达到85.73%。
表2.8 1962-1965年武汉中等学校学生的成分(百分比)
初中 高中
年份 “好” “中” “差” “好” “中” “差”
1962 62.71 33.08 4.21 40.19 49.37 *
1964 63.05 33.13 3.82 43.43 46.97 9.60
1965 61.82 35.60 2.58 46.67 47.59 5.74
资料来源:武汉教育局档案。
*资料不详
表2.9 1951-1965年出身良好的中国大学生的百分比
年份 1951(1) 1952(2) 1953(3) 1954(4) 1955(5)
百分比 19.0 20.5 27.4 36.7 29.0
年份 1956(6) 1958(6) 1962(6) 1965(6)
百分比 34.1 36.4 42.3 49.7
资料来源:
(1)《新华月刊》,1958年第1期,页139。
(2)《人民教育》,1957年第10期,页6。
(3)《教育年鉴),页338。
(4)《新华月刊》,1955年第9期,页7。
(5)《新华月刊》,1957年第1期,页228。
(6)K.S.Karol,China:The Other Communism(New York:Hill & Wang,1968),p.333.
直到文化大革命之前不断有人建议,要把特殊寄宿学校办成专门培养中国新精英的子弟学校。事实上,干部子弟特殊学校并不像许多人认为的那样普遍。北京确实有一些这样的学校,而省里的多数特殊学校在1957年就撤销了。此外,多数特殊学校只在小学层次上开办,是用来吸收革命烈士的孤儿、外交官和高级干部(特别是军官)的小孩,因为这些孩子的父母没有时间照顾他们。1957年前,武汉有三所特殊学校:两所于1957年关闭,保留下的一所是八一小学,只接受军官子女。没有为干部子女开办的特殊中学。虽然在1962-1965年间中学生里干部子弟的比重有所增加,但他们还是远不能与中等出身学生的数量相提并论的(参见表2.10)。这并不令人吃惊。多数干部出身于农民或工人家庭,本人很少受过正规教育,所以对他们子女的教育提供不了什么帮助。况且由于新精英还相对年青,多数出生于1930年代和1940年代,所以在1960年代,他们的孩子还不到上高中的年纪。
表2.10 1962-1965年武汉中等学校里干部子女的百分比
年份 初中 高中
1962 2.66 3.37
1964 3.43 5.25
1965 5.01 *
资料来源:武汉市教育局档案。
*资料不详。
总之,中国共产党努力使国家教育制度无产阶级化,并试图改变社会地位分配模式。但这些努力只取得了有限的成功。尽管实行了阶级偏袒政策,但颠倒旧的阶级秩序的目标在中国并未达到。如上所示,非无产阶级集团仍能获得更大的机会,这种情况与盛行的平等主义意识形态和政治宣传是不协调的。但是,1962年以后坚决执行的补偿与“抽肥”政策措施,则对出身不好甚至中等出身的学生都产生了威胁。到1960年代中期,中国已普遍接受了平等口号。问题在于,老精英及其子女把这一口号理解为机会的平等,而出身低下的人则把它理解为结果的平等。所以每人都觉得自己在某一方面受到了歧视。紧张关系由此而得以发展。推行阶级路线使学生们日益成为具有自我意识的集团。
严重的不满
就文革研究文革是不可能弄清中国人为什么会以文化大革命中的那种方式行动这个问题的。答案只能在文化大革命之前通向这些事件的那些年里中国的历史和社会结构中寻找到。本章前四节说明,文化大革命前中国城市中存在着三条主要分歧线:干部阶级与工人阶级之间的结构性分歧、旧精英与出身低下的新精英之间的残余性分歧、积极分子与落后分子之间的行为性分歧。从结构上讲,在这三种社会分歧中,第一种是最基本的分歧。从长远的观点来看,后两者仅仅是暂时的现象,随着现行制度的巩固,它们的重要性有朝一日终将消失。但是,在文化大革命前、后两方面的分歧却掩盖了精英与群众之间的矛盾,使中国社会里的权力关系复杂化(参见图2.1)
毛泽东在1965年宣布,“官僚主义者阶级与工人阶级和贫下中农是两个尖锐对立的阶级”。这是一个大胆而错误的观点。由于上面提到干扰性分歧,精英与群众的矛盾还没有成为中国社会最富政治意义的分歧。相反,在日常政治中,政治精英和积极分子为一方,专业精英和落后分子为一方,两者之间的冲突更加明显。
图2.1文化大革命前,中国的社会分歧
党政干部与积极分子之间的联盟
革命干部是中国政治生活中的统治集团。尽管他们掌握的巨大权力是不可否认的,但他们的薪水同前资本家、从事创作工作的艺术家和知识分子相比,常常显得很一般。这是老资格革命干部广泛不满的一个持久根源。
在文化大革命前的中国,产业工人受人尊重,社会地位较高。党政干部在利用老精英的知识和才能的同时,还竭力使他们处于虚弱被动地位。为此,他们需要同工人阶级结成联盟。而颂扬工人阶级,让工人阶级的称号显得很光荣,正是党政干部为赢得与他们的联盟而运用的一个重要策略。然而,赋予工人的高尚社会地位与他们的经济状况很不相称。所以,他们同党政干部一样,也很厌恶旧式精英相对高的生活水平。在文化大革命以前,降低老精英的高工资,已经是人们的广泛要求。文化大革命爆发后,老精英成为运动首当其冲的对象也就不足为怪了。另一方面,同1949年前相比,工人的福利得到了显著的提高。所以,他们一般都欢迎新政权带来的变革,并且比较相信,在不背离这个制度基本原则的前提下,他们的地位还可以得到进一步提高。工人积极分子尤其愿意与党政干部合作以维持现状,因为他们感到后者权力的扩大不会给他们的利益造成直接威胁。积极分子所拥有的进步机会,鼓励他们从道义上忠于现存社会秩序。正如我们将在后面章节中看到的那样,这就是为什么在文化大革命中大多数自发的工人运动都由死硬的保守派发起,他们联合起来对抗造反派。
专业干部与落后分子之间的联盟
专业干部凭借其人力资本,在管理商品和价值生产与再生产中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由于这个缘故,新政权允许老精英取得比社会大众相对高的收入。但是,得到高工资的专业干部却并不愿意从属于在社会和文化方面劣于自己的政治领导。在“百花齐放运动”中,他们要求重新分配社会权力。1957年后,老精英对其政治从属地位的愤怒并没有消失。相反,随着政治压力的加大,这一潜在的愤怒(在文化大革命期间会找到发泄的机会)变得更加强烈。
落后工人跟其积极的同事一样不喜欢旧精英,但他们更关注党政干部和积极分子加在他们身上的各种歧视。由于落后分子和老精英都在党政干部和积极分子发动的各种政治运动中屡屡成为被打击的对象,他们就在联合起来挑战现政权方面具有共同利益。这种联盟在“百花齐放运动”期间形成过。当时,落后分子和老精英肩并肩地向党政干部和积极分子展开斗争。但他们的对手很快就粉碎了这一进攻。
这两个联盟过去经常互相对抗,争夺权力、地位和其它稀缺资源。在文化大革命爆发前,它们之间的对抗多以不公开的形式进行,各方不仅要竭力争取所要求的价值,而且要消除来自对手的威胁。
从某些方面看,这两个联盟间的冲突反映了干部阶级和工人阶级间的冲突。工人积极分子所恨的是老精英的经济和文化特权,而落后工人所厌恶的是党政干部的政治特权。虽然对象不同,但他们的争斗揭示了这两个阶级互相对立的利益冲突。如同任何联盟一样,我们讨论的这两个联盟也是不同集团的暂时联合,只有当策略上需要而形势又允许时才能形成。1966年以前,这两个联盟之间的对抗通常并不引人注目。只有当文化大革命爆发之时,这种默默的联合才公开地出现在社会上。
在上述分析中,我有意地简化了1966年前中国社会存在的权力关系。例如,在讨论社会分歧的三条线时,并不试图触及现实生活的复杂性。现实生活中还存在着其它分歧,如国营企业与集体企业职工之间的分歧、国营企业中临时工与正式工之间的分歧、同一城市居住在不同区域的人之间的分歧以及代际分歧等。而且这三种分歧并非总像上文所讲的那么截然分明。例如,并非每个专业干部都出身于过去的特权家庭。有些老精英成员可能已经沦落为普通劳动者,从而失去了专业工作。与此相似的是,并非每位党政干部都出身低下。况且如下文将要讨论的那样,有些党政干部可能像旧精英和落后分子一样对现存秩序有许多怨恨。还需要指出的是,积极分子与落后分子之间的分歧不仅存在于工厂中,而且存在于学校、医院、研究机构、文化剧团以及政府机关里。然而,如同下面章节将要展示的那样,三种分歧间的区别提供了分析文化大革命期间各种派别间看来错综复杂斗争的清晰框架。
最后,让我们大体估计一下,武汉人口中有多大比例进入图2.1所标出的灰色区域。虽然毛泽东一贯坚持,阶级敌人只占人口的5%以内,但实际的比例要大得多。作为一个“和平解放”城市,武汉比其它地方有更多存在政治问题的人。据估计,1949年5月共产党军队接管武汉后,有22,000名国民党正规军官兵,32,000名国民党杂牌军官兵,6,200名国民党员警和大约10,000名国民党政府各部门人员留在这个城市里。有十几个大的“反动”道会门组织。例如,其中的“一贯道”在全市分布有17个大的分支和200多个小的组织,对成千上万当地居民的社会经济生活施加了巨大的影响。在有些工厂里,过半数的工人曾经是国民党或“反动”道会门的成员。在工业企业的民主改革(1951-1954年)过程中,3%的工人(约8,000~10,000人)被正式划为或作为“反动封建残余势力”分子斗争。此外,1949年资本家有40,000名。1949年武汉有100万人口。上面的数字虽然不完全,但也表明这个城市居民中有远超过5%的人是所谓的敌对阶级分子。
在以后的政治运动中,更多的人成为斗争对象。在镇压反革命运动(1950-1953年)中,有几千人被判刑。在忠诚老实运动(1951年)中发现2,464名干部有个人政治历史问题。肃反运动(1955-1956年)把6,652名干部定为“反革命”和“坏分子”。反右运动正式把6,261人划为“右派”,把945名工人、职员和警察定为“坏分子”。同时,把1,928人秘密地划为“中右”。在1959-1960年的反右倾运动中,有1,784名干部(包括这个城市11.9%的高级干部)被降级或开除出党,还有1,139名干部受到批评。武汉市委于1963年估计,这个城市里10—15%的党员有问题。所以,在社会主义教育运动(1963-1966年)期间,几万名党的干部被清洗,6.35%的党员被开除党籍。此外,在1949-1965年的17年里,被判处监禁的“反革命”有8,437人。在上面引证的数字中可能有些重合,因为有些人是多次政治运动的对象。但是,有一件事是清楚的:文化大革命前因为某种原因受到惩处的人,远远超过武汉人口的5%。况且,如果发现一个人有“问题”,那么不仅他或她的直系亲属而且其远亲也会受到牵连。如果把这些人包括进去,那么受惩处者的总数会超过这个城市的20%。
尽管抱有怨恨,但这些人并不想挑战现政权。1966年春,中国的政治制度似乎像以往一样稳固。没人会预期出现大动乱。以往的事件、权力关系的性质、心理状态和道德条件可能已建构了人们的偏好,但他们的行为选择面临政治约束,不允许人们按照他们自己的偏好行动。如果这些约束没有发生变化,那么中国社会潜在的敌对关系也许会持续几十年,而不会以暴力的方式出现。要打破政治平衡,总是需要有一种推动力。就在这个关头,毛泽东决定攻击现存的权力体系,尽管这是他一手缔造的政权。在他看来,社会主义中国正面临着资本主义复辟的巨大危险。为了肃清中国的修正主义,他发动了震惊世界的文化大革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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