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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年代中国(二)70年代的伦理记忆与日常生活(黄万胜、金大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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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10 13:25:3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黄万盛:70年代的伦理记忆

  对于70年代,我这代人是完全经历过的,而且记忆也仍然存在,所以回过头看这段会有一种历史感 ,特别是历史的沧桑感。我们做历史研究的 ,通常会接受这样一个观念:因为历史的跨度很大,你不能事无巨细一并处理,所以人们会把一些历史的大事件作为标志,并串联起来构成一个历史叙事;所有的人读世界史,读欧洲史,乃至于读中国史,读到的都是这些大事件所组接起来的历史,而大事件之间的联系基本上是一个建构活动,是一个解释活动。这样一种史学方法有它的优点,能够自如地把一些大事件天马行空地走完,但是也有缺点,就是我们忽略的东西也许并不那么微不足道,相反可能非常重要,所以当代欧洲、美国的历史研究当中,更多的是摒弃这种串联大事件的历史研究方法,更多地注意事情背后更隐秘复杂的关系。我觉得这是我们今天讨论70年代这个问题的理论合法性时,很多学者开始接受的一种历史观。

  当然,我在美国还接触了另外一些非常好的思路。大家看看,今天坐在这里的大部分都是男性。男性在历史理解的过程当中对于权力、政治、战争这类非常强势的东西有很强的情感关怀。这是一个性别的问题。如果是一个女性主义叙事的历史观念,她们看到的并不一定是这些东西,女性的叙事观念能够慢慢地进入到历史叙事当中,能够打开很多东西,比如协调、合作、交往,比如日常生活领域,可以更多地成为世界历史的主体和主流来加以认识。我们一定要意识到,我们未见的历史真实发生的样子,很多是我们用自己的感受建构出来的。在讨论70年代的时候,我根据的是自己受过的专业训练和思考,这是有限制的。和各位学者的思考有所不同,我可能更关注哲学、观念形态、思想史对历史的作用。其实,对历史事件的因果描述和对历史进行观念价值角度的讨论,这两个方面都是重要的,它们是可以相互补充的。

  帕思卡·卡萨诺瓦是当代颇具影响力的学者,他的《通信中的公共世界》一书讨论了公共世界是怎样产生的。针对但丁的《神曲》翻译的研究工作——比如你要把它译成葡萄牙语,我要译成英语或法语,有一些段落和词句我们不太理解,于是写信讨论怎么翻译——他把这些书信尽可能地集中起来,最后发现在这些书信当中讨论的问题,最主要的都不是技术问题,而是价值问题——新价值的出现,特别是意大利的文艺复兴带动的一些价值观念突变,和原来的生活价值产生一些冲突。所以我们如何在一个新的价值观念自身的意义上去理解它,而不被我们生活经验所局限,这就需要重新解读、认识、理解,在这个过程中,价值得到传播,地方的经验在翻译中成为普世的认同。这本书讨论的就是但丁作品翻译过程对于新价值观的传播与建构所起的作用。从后面的历史我们知道,价值的推动导致了整个近代史的大量演变。

  王绍光教授今天上午提到马丁·路德。哈佛有个研究马丁·路德非常出名的教授,叫艾瑞克·艾瑞克逊,他写了非常有名的著作,叫《青年路德》。他集中了解路德在童年、少年到青年的心路历程。他发现路德在那段时间有一个认同的焦虑。在怎么定义自己上产生了很大的焦虑,路德一直在问:“Whoam I(我到底是谁?)所以这个问题不断突破,不断深入,我们最后看到一个伟大的景观,就是用个人对圣经解释的权力,去解构教会垄断的这部分权力,这在后来带动了伟大的新教革命,乃至于整个现代化的出现,我们都要追溯到新教的源头。艾瑞克逊后来讨论的问题就是伟大个人与历史的关系,所谓伟大个人,就是能把最重要的价值观念带入历史进程的人,所以他认为伟大人物创造历史,这一观念和我们很多相关讨论有不谋而合之处,因为我们如此地关注毛泽东,关注和他相关的一些人物。当然美国的学术界对他有很多批评,认为他把伟大人物对历史的作用过分夸大了,忽略了各种社会因素和社会力量本身对历史的作用。

  我也觉得在哲学上可以把人物这个因素过滤掉,集中考虑价值的突破,不管是伟大人物还是小人物,他在历史的一定阶段中,起到一个价值突破的作用,而我们的责任就是对价值的突破和现实关系之间的变量做比较深入和谨慎的分析,而不是那种大思想冲突后会引起重大的历史转变的简单看法。比如说启蒙运动,我们说经验的、理性的力量对于神学世界观的解构,引起其后大规模的社会变革。这是通常的说法,有一定的道理,引导我们注意某种大观念的突破所带来的巨变。但是现在史学研究也发现没那么简单,社会转变的背后有更深刻的联系。比如在民主的建构当中,是否真的跟经验主义、理性主义的崛起有那么直接的关系,而跟宗教的关系截然割裂?其实在选民背后的问题有很深刻的基督教背景,所谓人是上帝选民的理念;再比如法律的超越性,实际上是来源于上帝面前人人平等,上帝为人类立法。理性对世界的权威性,其实与上帝的外在超越的结构本身有关系。这就是基督教所建构的生活方式对历史的支配性影响。很多思想家讨论的其实不只是启蒙理性对现代化的关系,更广泛的是讨论传统基督教的改变和现代化之间的相互关系,我们以为断然割裂的东西,到后来被发现里面的筋骨和血脉是完全纠缠在一起的。这对中国的思想家或许是有重要意义的,因为从五四的世界观到《共产党宣言》的两个决裂,人们比较习惯从断裂的角度看待历史和处理问题。收到开放时代论坛的邀请,对我来讲,也是对自身历史观的反思、检讨的机会。我们怎么看70年代后所出现的大突变,然后努力寻找这种突变背后隐形的、复杂的、重要的联系?我觉得在这些隐性的联系当中,隐含的最重要的要素,可能是更深刻和更久远的基本价值,比如自我认同的问题,比如自我实现的价值空间的问题,比如自我在社会中面对的秩序在伦理上的合法性的问题。实际上所有的变化,都是围绕这些问题的定义来重新开展。从英文的角度来说,改革、变革,前面的词缀都是“re-”“reform”“revolution”。它基本上是讲一个已有的东西,因为偏离了,改变了,所以我们要进行重组,而不是开天辟拿出前所未有的崭新的东西。因此我们需要考虑连续性,包括在连续性上去考虑断裂是如何发生的,而不是一考虑连续性,其中的断裂就没有了,这是一个两面的问题。

70年代之所以重要,就在于我们所持有的最基本的价值,当然也包括60年代的后期,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重组的阶段,它是把我们原有的一些观念重组后的宏大规模和过渡现象。70年代是一个太过复杂的历史时段,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大事件,而且大事件发生的频率是如此之快,前面事情还没有适应,后面已经来了,改变是非常跳跃的。而构成70年代存在的主体,又有非常复杂的年龄阶段,比如像王朔和姜文,他们那出《阳光灿烂的日子》,是关于70年代的儿童记忆。而对于在70年代历经斗争的老年人,如果让他们去写70年代的故事,会充满苦难、悲惨和辛酸。各个年龄阶层在70年代对他们所经历的事件,本身还有解读的立场和角度上的差异,所以会变得特别复杂。我们能不能在如此复杂的事变和多元的参与主体当中梳理出一个基本的可以共享的线索?我觉得这是这次会议非常深刻和潜在的目标,如果我们能够实现一部分,那我会非常高兴。

60年代末至70年代初,对于价值核心输入的最重要的课题,是主体的问题,就是所谓当家作主打倒阎王,解放小鬼。中学生、小学生、工人,还有其他的阶层,都可以对制约他们生活的制度结构提出反抗和挑战,虽然来源不是自我建设的,是外部输入的。通过毛,通过中央文革小组,通过两报一刊社论等各种各样的途径输入脑海里面,它完成的行为效果,是一个主体意识的出现。这个主体性的问题非常复杂,我在这里只做一个比较武断的区分:60年代到70年代初,它的主体性是一种类似的宗教性主体;以后有主体的失落和流放;再之后,经验和理性的主体开始慢慢出现。这是我这个年龄的叙事立场,再往前看,更有意思。1949年以后,共产党政权的意识形态是翻身解放、人民可以当家作主,人民可以决定国家的命运;到50年代中期,开始制度化、规范化的建设,终于发现,这个解放了的主体性出现了很多问题,资产阶级法权也罢,按劳分配也罢,核心问题是可以参与社会管理的主体完全被控制了,被边缘化了。毛要把那个近乎乌托邦的理想社会重新找回来。可是在寻找的过程中毛非常孤立,他一辈子的心路历程,从政治哲学和哲学的角度来看,就是对中国现代的精神性重建。他的前辈探索过物质化的中国现代化,根本体制改革的现代化,但是他们都没能创造一个新中国。最后,在五四时期落到了精神的文化的改造,落到了革新精神支柱以便架构现代化这个关键问题上。所以像鲁迅这样的人会提国民性的改造,陈独秀会认为整个文学意识形态的变革是国家现代化的前提。他们认为必须通过文化的运动、通过文化的革命去改造人的灵魂,为社会的转变准备最重要的力量,形成最重要的载体。毛的世界观是在这个时候形成的。毛在湖南第一师范学院留下的一些笔记表明,他对柏格森非常关注。柏格森是德国意志论的伦理学家,他对自由意志的伦理学理论有很大的影响。培养意志、训练意志一直是毛的情怀。即使在延安,在那么困难的战争条件下,毛关心的问题仍然执着而不动摇。他要的是高尚的人、脱离低级趣味的人、纯粹的人、有道德的全心全意的人,还是要对人进行根本的改造;他担心的是我们根本没有自觉群体能够建设未来美好的理想社会。可以说,这是毛的中心困扰,也是了解毛和文革的关键。我们看,1949年在西柏坡的时候,毛已经开始提醒全党思想意识形态的阶级斗争还会继续下去,那和他根本的心路历程是一致的。50年代初批判清宫秘史,是为了提醒人们改良主义那一套和我们理想社会的目标相距甚远;批评武训传,是告诉人们用封建社会传统的资源去塑造新人,不仅非常荒谬,而且相当危险;1957年批评俞平伯的《红楼梦研究》,是告诉人们才子佳人不是社会的主体,而是阶级斗争的对象;1963年学雷锋,到1964年阶级斗争被重提,是需要灵魂深处爆发革命。所以对毛泽东来说,阶级斗争的主要目标不是打倒一批人,而是在灵魂深处完成阶级斗争的自我清算,把每个人变成纯粹的人、无私的人。这个过程对他来说,最痛苦的经验就是,1949年成功之后以为可以在政权保障下建设一个新世界,却在农村按照理想进行公社化改革的过程中发现,那些灵魂深处没有改造好的旧人,不仅不能理解这个制度改革的重要性,反而把制度改革的资源消耗殆尽,农村吃大锅饭,砸锅炼铁,甚至最后连种子粮都吃光。1963年和1964年意识形态的问题突然变得非常突出,这是前面的经验教训让他明白,想依靠一个现有的制度架构和现有的群体来完成理想社会的建设是远远不够的,理想社会必须建立在新人的基础上,新的世界观、新的观念才是新社会的保障。文化大革命四旧,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这些都是精神性的。

我记得80年代中期有一次在杭州跟李锐先生谈到毛泽东的问题,当时有观点认为毛最大的错误是来源于他是个优秀的军事指挥家,他是用军事的方式搞社会主义建设和生产,而没有认识建设是不同于战争的。比如大打一场爱国卫生的人民战争,毛在和平时代使用军事术语频率非常高,爱国卫生是战争,生产领域也是战争,贪污腐败也是战争,包括斗争等等。真正阶级斗争的方法被认为完全是从战争的你死我活中演变过来的。这个看法有一定道理,但是作为解释毛的基本线索,我不能接受,它忽略了很大的问题。他的那些战略是一个大的团队在做,并不是毛个人的成就,而是集体的智慧。毛真正的问题,是他对精神性在历史当中的作用太过高估了,所以总是想用思想革命来带动社会领域的变化,而且还认为这是一个不变的法门。他甚至临过世前都坚持说,文化革命还要再搞下去,每隔七八年要搞一次。他认为只有通过这些思想文化运动,才能创造新的群体,所以在这个意义上,凡是涉及旧的思想、旧的观念,污染最少的力量,一定是毛最亲密的团队。毛在党内推动文革受到了很大的阻碍,他在北京甚至呆不住,去游说地方力量支持他的实践。不经意地红卫兵开始出现,毛称赞他们为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

  在我个人的研究中,我对两个价值的同时出现有深刻的恐惧,一个价值叫年轻,另外一个价值叫纯粹,如果这两个价值在社会运动中同时出现,多半会造成比较大的社会灾难。像纳粹,它也是建立在年轻和纯粹两个价值上的。文化大革命真正鼓动起基层正是和这两个价值有关。红卫兵的普遍想法就是:因为年轻,没受污染,才是最和毛主席贴近的,那些受封建主义、资本主义影响的人已经被污染,我们长在红旗下面,是年轻的、纯粹的。所以越跟随毛泽东的纯粹,越成为革命的象征和革命的典范。个人的唯心主义变成了社会的唯心主义,一切原有的东西统统成为要被摧毁的旧东西。这已经成了信仰,这是非常危险的状况。红卫兵的宗教性的主体性导致的社会结果,是把原有的秩序解构掉,其最终灾难就是生产力的严重萎缩,人民生活日益贫困,社会阶层的有机关系高度撕裂。我们知道这样的社会绝对不能持久。如何重建,营造一个合理的制度结构,成为新条件下的一个目标。在寻找秩序重建的过程中,各种各样的问题,如就业、年轻人的破坏性问题该如何解决?如何面对群体的破坏的激情?最终,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了,原来的狂热的宗教主体被放弃了。年青人原来对这个社会拥有发言权,拥有最大的参与力量,现在突然只能在遥远的乡村去欣赏城市所构筑的政治舞台,以及那个舞台上无比生动的风生水起,这是非常大的落差。事实上,我对知青文学的乡村故事一直抱有些许怀疑,因为知青文学都是知青的自我叙事,我从来没有看到一本知青所在的农村的农民所写的关于知青在农村的事情的书。有两个原因:第一,农民没有书写的能力;第二,可能更有意思,就是农民压根没把知青下乡这件事当成他们的生活方式,所以主体和受体的感受是完全不同的。而知识青年在下乡的过程中最终成了被流放的失落的主体,当他们重新返回政治舞台的时候,宗教主体所种下的种子,变成了一个经验的主体,变成了一个含有理性成分的主体。至少,从30年代到70年代的卡里斯玛情结是基本解构了。绝大部分人都不再纯粹,当然也不再年轻。利益的要求、权利的要求成为主要的诉求。于是,今天中国的社会,个人主体的权利跟社会秩序之间如何配置成为我们最深刻的危机。我基本上认为红卫兵时期的情感主体性,实际上留下了深刻的伦理资源,它的演变成为后来考虑政治和社会的正当性和合法性的最重要的基础。因此,在这个意义上,借助西方的概念,社会主义、法西斯主义、资本主义都是同样在理性主义的基础上发展出来的。今天,所谓左派,所谓自由主义,这些截然对立的意识形态,同样是在红卫兵的情感主体化的基础上发展出来的。而这个资源,很可能影响中国未来的几十年,只要中国社会建构的基本框架和目标理念没有实现,这个伦理记忆就会一直起作用。我们知道,通过克伦威尔摄政王到英国君主立宪的成功,经历了近七十年时间;从法国大革命到法兰西第三共和国的建成,经过了86年的时间,相比这些时段的磨难而言,70年代的记忆作为思想财富的基础去完成中国未来的上层建筑和价值目标的转化需要一段非常长的时间,所以我们需要有耐心去观察,等待这个时段的演进和终结。

  金大陆:非常年代的金钱观” ——以上海为中心的报告

  我们今天整个上午的讨论,多是比较宏观的论述,而我是从微观的历史学的角度来讲。整个文革期间老百姓对金钱和财富的认知,在不同的时段,不同的人群有不同的表达,但是基本的情况是追求的,而且这种情况越是到文革后期,越是强烈,越是公开。

  (一)革命恐惧革命诱惑的比对

革命恐怖革命诱惑是一个主题的两个方面。文革爆发的时候,破四旧抄家革命恐怖。我们收集了很多抄家的资料,结果发现,革命恐怖来到了,极个别人的表现是非常特别的。我这个街区有个姓花的地主,那时叫四类分子,平时老老实实,不敢乱说乱动。抄家那天晚上,是花地主家住在市区的孙女、孙子带着红卫兵来的,他们进行了摧毁式的打击,弄得邻居在旁边都很害怕。有一些人是非常无奈的,真正感到了恐怖,这个例子是复旦一研究生说的,他的爷爷是上海开车行的,抄家的时候害怕得把黄金都拿出来摆在桌子上,等红卫兵来拿。但是,有更多的材料证明更多的家庭是转移财产,是藏匿财产的,方法也各式各样。前些年《收获》杂志有一组文革记忆的文章,其中有一女高中生,她的母亲后来改嫁给一个老板了,她就将家中的金条藏在女孩子的私处,弄得两边大腿都磨破了。也有报道说大串联广场上有丢失的金条。关于抄家物资,初期均登记造册(北京红卫兵抄名中医陈大年家的财产就交到了银行),中后期则发生比较严重的偷盗。

  下面谈谈革命诱惑。革命了,便引发各种利益的诉求,且都打着革命造反的旗帜,最终发生经济主义风潮。其实,19671月,上海开展反击经济主义风之前,就曾有两波经济主义性质的风潮。第一波是民办小学教师的造反;第二波是华东师大、上海师院、上海外语学院在读函授生的造反。这两波造反均以要求参加革命的资格和名义,批判民办教师函授生的所谓不公正待遇,目的则是为了确认和转换正式编制的身份认同。就此,革命是名义,资格是媒介,身份认同是实质。所以,不同形态、不同程度、不同手段的经济追求都是贯穿始终的。

  我这里有个上海抢占房屋的材料,据《上海市房产管理局党史大事记》记载:196711日,上海出现抢房风,当时抢占房屋36万平方米,达1.95万户。事实上,很多资本家倒是愿意红卫兵进来,不愿意那些抢房的进来。上海红革会的小楼就是大资本家拿出来给红卫兵的。因为,真的是抢房的话,那些无房、少房、差房的百姓一进来就不会搬走啦。后来上海有个反击经济主义风的《告上海人民书》和《紧急通告》,这在当时被称为马列主义的第二张大字报。其实,用学术的观点看,这是当时的当权者、造反者和底层造反者,在革命造反的背景下,站在各自的立场上,为了各自的利益相互博弈,共同推托,又共同促成的结果。然后,又被造反者中一批颇具政治视野和革命理想的群体所利用、把控,最终成就了一篇代表国家意志和管理职能的宣言。当革命造反进入突破阶段之时,及时地行使社会管理的职能(包括自我行为的约束和修正),不仅是革命造反功能的显示,更是革命造反(夺权)获得成功的标志。所以其性质是革命造反的继续和深入——通过一个拐点后的继续和深入,是革命造反的一部分,是夺权的一部分。

  (二)追讨奖金与工资的故事

  先解说一下奖金

19671月前后,上海确实因各方力量借助革命,并利用革命签了一些补加工资、增加福利的条规。结果夺权以后,196726日,上海人民公社临时委员会发出《关于一九六七年春节不提前发放工资的通知》。其中第八条规定:从当年一季度起,恢复工资基金管理制度。就是原来当权派签的一切条规都不算,但是可以以上一年第四季度实际支付的工资总额为基准。在此,什么叫实际支付?什么叫总额?那就是除了工资以外,保留奖金。到19679月,市革委会劳动工资组下达《意见》,明确规定按季、按年发放的奖金,节日加班工资等,仍可按原来规定发放。再到12月的时候,市革委会工资组有关《请示报告》称:各单位再按文革前,即1965年奖金发放水平,但不得增加。年末使用的职工缺勤的奖金,因缺勤病假是要扣奖金的,怎么办?就是到年底的时候综合发放,但是对保守派不再停发奖金,扣除的也不补。同时规定各造反派负责人,都要把奖金维持在原来的状态,原是工人水平的,就拿工人奖金,原是干部水平的,就拿干部奖金。由此可见,上海在文革期间,是保留奖金的。当然,各行业的奖金水平也不一样,如市属交通运输局一年71元,区属集体所有制房修队一年45元,菜场一年60元,清洁管理站一年35元。一般情况每人每月56元。到了1968年初,对部分资本家、小业主,在奖金上仍然是扣掉的,因为这是忠于无产阶级司令部的立场问题。但对所有的群众,仍然是要回到1965年的水平。例如杨浦区房修队革委会通过忆苦思甜、个别谈心,将1966年提高的全年奖金额55元改为196545元的水平。我认为这并非是少要奖金,而更多地是集中于政治上的得失考量——或许确实认同、服膺这条革命的红线;或许受制于已变化的身份、角色的限制;或许判断政治上的将大于经济上的。总之,革命造反的政治判断,在是否忠于毛的路线的托举下占据了上风。如果说这种选择属于革命造反的大势下的正常,那么,这种正常中,既有顺应的一类,即顺从政治趋势,又有应对的一类,即利用政治趋势。

当然,这是上海视角,因常年政治运动不断,长期不增加工资,以至这份奖金格外重要。许多上海人是把这份奖金纳入正式的收入计划,上海人讲照牌头,请病假算准天数克扣克,为什么?为了不能敲奖金。所以奖金虽然名义上是额外的,是附加的,客观上却是实体性的、计划内的。不知道文革时期的北京、天津或者外地的企业是否保留着奖金制,想必是保留的。所以,研究文革期间的工资、奖金制度,对全面理解文革社会很有价值。

  下面讲两个故事:

  一是《解放日报》工人记者追讨奖金的故事。

  原来,经张春桥批示,196610月十多位来自工厂生产第一线的工人调入解放日报社当工人记者。19699月,又经徐景贤批准正式留任报社,他们分别在党团生活组、工交组、文艺组、美术摄影组工作。进报社时,人事科说,因报社属事业单位,奖金暂时没有,以后可调整至干部级,有困难可补助。谁知这一说没有着落,加上正处于文革运动中,这些记者仍是工人编制,而奖金却停发。就此,有5人回厂恢复了附加工资;2人因生活困难,要求到报社工厂部参加劳动,附加工资已恢复。其余工人记者便多次向劳动局和报社申诉,说他们是来自第一线的工人,长期没有了奖金。19721月,工人记者写信给马天水、徐景贤,说我们本身都是四十元左右的工资使我们有15年以上工龄的工人比一般的低工资还要低。马批示给市劳动局调查解决,后市劳动局与报社相互推诿。197411月,工人记者又直接写信给中共中央办公厅,并请一定要想办法转给春桥、文元同志亲自审阅,因为我们的事情拖得时间太长了,要求解决原在企业时享受的奖金(附加工资)份额。直至19766月,他们又写信给徐景贤,要求解决问题。徐景贤批示:同意作为个别问题处理,过去的不能补发。结果巧得很,197699日,毛泽东去世那天,市劳动局革委会回复徐景贤:已与报社交换了意见,因这几位记者带有掺沙子性质,予以恢复附加工资。呜呼!此事从头到尾与文革运动同频同步,整整经历了十年。从初期的等待到中期的申诉、遭遇推诿,再到后期屡屡上诉至张春桥、姚文元,最后以所谓掺沙子的性质解决,真使人哭笑不得。

  二是关于上海知名演员追讨工资的故事。

文革运动前,上海各区县有一批合作剧团不属于国营的,是自负盈亏的文艺团体。此类剧团合计56个,大致有2700余人。文革运动一开始,他们自然就不能上舞台了,只有革命造反派的小分队占领着舞台,售票演出样板戏也是稍后的事。根据中央的有关规定,剧团停止演出进行整顿。没有演出就没有收入,停止演出后这两千多人的生活怎么办呢?结果,市革委会有关部门商量,决定发给补助工资,标准为:原工资40元以下(区属45元以下)全数补助;原工资超过以上标准者,县属最高补助不超过60元,区属最高不超过80元。岂知,这支队伍中有不少相当知名的演员,如原新华京剧团王少楼、战斗沪剧团王盘声、合作越剧团威雅仙、长评弹团蒋云仙等,大家迫于形势的压力,谁也不敢吱声,但心中不是没有抱怨和念叨。

1969年,这批人员集体进入五七干校,仍拿着这份标准的补助工资,就有人不断写信反映。19719月后,90余人调至市属国营剧团从事文艺工作,多数进行了工作分配。这时来信来访更多了,特别是一部分原剧团的主要演员,原工资比较高,减少数目比较大,反映也特别强烈。19735月,市革委会办公室批转王少楼、王盘声、威雅仙、蒋云仙等演员的来信,要求补发和恢复运动中被减少的工资197412月,经调查比原工资不同程度下降的人数还是比较多的,于是,市有关领导有四条批示:要合理解决他们的工资待遇等问题有利于对他们的团结、教育、改造考虑到原工资中存在一些不合理因素,以及与现在工作单位职工的关系使大多数人员能保持原来的收入,少数降低过多的人员也有所照顾。请注意,这时的处理已相当委婉、相当宽松了。后来的处理结果是:工资100元以下的,按原标准确定;而高工资的演员、编剧,多是些市、区政协和民主党派人士,收入超过100元的,其超出部分按30%折算发放,这样大部分可到达120元或150元。

  我这里想说的是,至文革中后期,关于遗留下来的经济问题,已是在认可并尊重原有工资的框架和体系中,进行柔性的处理了,不再是文革初期的强暴侵占和剥夺。这种政策的调整,说明情形变了,境况变了,但根本的革命原则变了没有呢?对知识分子的改造变了没有呢?应该都没有,所以这是一种灵活的处理。其次,即便是在文革的动荡中,那些曾被批判的所谓资产阶级的名演员们,对自身的劳动权益,具体表达为工资的收入,普遍是有追求和捍卫的。文革前期被强行剥夺,无奈不言,心念存在着,一有机会就申诉,名演员联名带头申诉,固然是对钱、对财富的需求,还包括对身份等名誉的证明。

  (三)上海人的计较与灵巧

  即便文革前期,许多事例都证实人们对金钱的认同和追求。有没有视金钱如粪土的?当然有。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不惜以身躯奉献革命,在统计上只是极少数。下面讲的全是来自档案的材料:1967年,不少街道工厂挥霍公家的钱,购买电视机、毛巾、保健药品等;筹办一个上海红卫兵革命造反展览会,竟然申请200多人次的出勤补贴,达5000多元。1969年,上海化工局革委会报告抄家物资情况 全局2百个单位有散失、失窃及私自动用的有142个单位,占71,一只被偷的钻戒就是从门顶上的肥皂中挖出来的。以上数例均发生于单位体制内,具体表现为假、化、盗等等,总之,是通过各种技术性的手段,以。在此,不仅是大头,更因为是才具备成批量、集团性地化为的可能,即在当事人的普遍的心态和认知中,成为了的源头。

  再看发生于1976年的两个事例。1976年,因有大量的肿瘤病人及家属来往于上海肿瘤医院,其旁边的上海保健旅社就公然成了票证交易的市场。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中,住在旅社旁的一位84岁的孤老太康翠英,便用家中的煤炉代客服务:代烧鸭子0.40元一只,代煮蹄髈0.30元一个,生意火热,群众反映康老太每天收入二元多。康老太扩大生产规模,从一只炉子扩展到三只炉子,从清晨到夜晚十多个小时炉火熊熊。邻居纷纷效仿,其中一家搭建违章厨房,准备大展宏图

  再据19766月的简报,上海《文汇报》记者在一周日的下午,分别在淮海路、延安中路、南京东路现场观察,2小时内共发现516人次的摊贩现象,这些摊贩一般都是男女搭档,一个叫卖,一个望风,主要出卖自己编印的《菜谱一百种》、《家具图样》、《绒线编织法》和《数学游戏》等,能赚不少钱。

  有意思的问题是,这可是私人面对市场的作为,不是揩公家的油,不是吃公家的肥,而是通过自己的劳动,甚至是通过自己的聪明和创造,看准了市场的缝隙,然后勇敢地扒开这条缝隙,从中既满足和推进了市场的需求,又从市场赚取了钱财。浸润于中国最大的工商口岸,浸润于百年以来中西方混合的市场运作,上海市民对市场有一种天然的敏感和灵巧,他们勇敢而智慧。

  当然,1976年的面对市场,与1967年利用形势倒卖像章、印制地下报刊的情况不同。近十年来的时空跨越,可见前者是谨慎公开的,后者是刻意隐蔽的;前者是服务于市民生活的,后者是倚仗于政治宣传的;前者具备劳动致富的含义,后者属于投机取巧的行为。期间内容、手段和境况的变化,大致可反映整个社会变化的意涵。

  (四)一场关于金钱与原则的辩论

197512月,中共上海市委在上海市二中召开批判右倾翻案风现场会,其中有份材料《一堂生动活泼的政治课——记一场金钱与原则的辩论》(送审稿),相当典型地记录了文革后期,反映在青少年群体中的金钱观与代表继续革命主导方向的红卫兵(后期红卫兵)的思想冲突。

  市二中中三(7)班学生小丁不听学校组织的学习无产阶级专政理论的政治报告,擅自离校逛马路去了。老师对小丁进行教育,小丁不服气说白相相,有啥不可以人活着就是为了钞票。当天放学前,老师与该班红卫兵排干部商量,决定召开学习理论的政治课,举行一场辩论会。

  现摘录第一回合的辩论:

  辩论会开始,红卫兵首先发言:人活着就是为了吃饭,为了钞票,这是资产阶级的人生观,我们革命青年绝不应该有这种思想。

  小丁反驳:你活着要吃饭吗?要吃饭就要钞票,所以钞票是人的第一需要,你们懂吗?

  红卫兵:那么你是为钞票而活着啰?如果每个人都象你那样只图钞票的话,我们拿什么来建设共产主义?

  小丁被问住了,有同学支持小丁:建设共产主义,也靠钞票!

  红卫兵:在毛主席的领导下,中国人民在一张白纸上画出了最新最美的图画,这究竟靠正确路线还是靠钞票?

  同学:画图要有笔,买笔靠钞票,现在国内外钞票就是决定一切的!

红卫兵:那在你看来,钞票和原则哪个重要呢?

  同学:钞票重要。在社会主义社会,就缺少不了钞票。不然,你废除一下看看,两个钟点之内会发生什么情况?

  红卫兵:确实,在社会主义社会里,还不可避免地存在着商品经济和货币交换,现在我们还不能废除它,因为它还发挥着作用。但是,我们必须看到货币的危害性。

  这时,下课铃响,第一次辩论结束。全班支持小丁观点的有6个同学。

  此后,第二轮辩论是红卫兵以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批判资产阶级法权的理论为至高点,不仅占据了辩论的上风,还做通了小丁等人的工作。

  不展开具体的内容了,以下是两点追问:

  第一,此辩论有可能发生于1966年、1967年、1968年吗?不太可能!有可能发生于1969年、1970年、1971年吗?有可能,但不宜公开。现在,此辩论发生于197512月,且以公开辩论的形式出现,那么是不是社会变得宽松了?认知变得有弹性了?从政治的角度回答:不是!——反而是九年来的所谓革命思想教育,强制、浮夸而空洞,普遍地使人们失去了认同和信任。同时,商品货币的现实时时刻刻影响着人们的生活。结论为:近十年来的文革思想路线和价值判断,已丧失了集体认同的群众基础。

  第二,现场所呈现从货币商品进入,以批判金钱万能论(实质是批判资产阶级法权)的公开辩论,一波三折,最后以政治性的组织和话语的霸权,以及张春桥的理论文本为支柱,占据辩论的制高点,反而从一个侧面证实关于金钱财富的观念,根深蒂固地(天然地、本能地)存在于群众的意识中。即便经历了长达九年的文革”“阶级斗争斗私批修的思想洗礼,仍然不可消散和退却。再联系张在1975年至1976年布置上海进行工人阶级队伍调查个体户调查供给制可能性调查——有否可能?是否有效?——联系社会现实,应解读为张等人的最后的聚力突变前的聚力收缩

  孙沛东(华东政法大学社会发展学院):衣领上的革命” ——广东民众日常着装的抗争性表达(19661976

70年代是一个转变的时代。70年代最重要的事,是文化大革命的结束,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中国进入了经济改革和开放的新时期。动荡结束了,新生活重新开始了。70年代日常生活的关键词可能包括:样板戏、地震棚、的确良、喇叭裤、恢复高考、包产到户、改革开放。我关注的是的确良和喇叭裤这类老百姓日常着装的事。

  我向论坛提交的论文是《衣领上的革命:广东民众日常着装的抗争性表达(19661976)》,这个研究是在我的博士论文的基础上修改而成的。从我掌握的文献来看,西方学界主要从社会、市场和文化三个维度,阐释市场化条件下时尚的产生和传播机制,我的研究引入国家新变量,从民众的日常着装入手,着重探讨文革期间,总体主义背景下国家及其政治意识形态等因素,如何型塑和规训个体的日常着装行为;人们在这种特殊的制度背景中采取了哪些着装策略;非市场化条件下时尚的产生与传播机制如何。

  这两年我在《开放时代》上发表了两篇这个方面的论文,其中一篇讨论文革时期广东民众的日常着装时尚,①通过65个深度访谈案例和相关文献研究,我发现,文革时期广东曾经出现过独特的着装时尚,其颜色主要是绿、灰、黑和蓝四色;款式主要有军装、中山装工人装列宁装红卫装五种;军人、干部和工人的着装是主流时尚。

  为什么会产生这些时尚呢?也就是说,文革时尚产生的社会情境是什么?通过分析国家对奇装异服的规训机制,我发现政治高压、消费约制和心理控制是国家实现对个人着装规训的三个手段。反过来说,文革时期,民众日常着装的外在限定性条件主要有经济匮乏、政治规训和道德惩戒三个方面。既然如此,民众的日常着装是不是真的铁板一块?早在1995年,王绍光老师就倡导拓宽文革研究的视野,提出要重视文革经济史、文化史和社会史的研究。基本在同一时期的上海,金大陆老师进行着上海文革社会生活史的研究。国内文革研究的氛围众所周知,老师们不放弃、不等待和不奢望的态度令我非常钦佩,而我的博士论文选题也是沿着文革研究除了政治运动之外的社会生活路径在做。

  我的这个研究有三个目标:第一,尝试从反抗、介乎反抗与叛逆或不轨之间的日常着装行为的角度来阐释这种有意与无意之间的日常行为中发生着微妙的变化,来看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大的社会变迁;第二,试图通过对民众着装微妙的变化的分析,透视社会文化同样细微但深刻的变化;第三,也是响应金大陆老师的号召,希望通过对文革时期广东民众日常着装反抗的研究,揭示这个区域文革社会生活史的特点,初步提供文革研究的广东视角,为全国省市层面的文革史研究的相互比对和印证积累经验材料。

  现在我来说衣领上的革命。没有权威或规范不被挑战,它总要面对来自个人和群体的抵制和抗争。抵制和抗争的方式有很多种,我主要归结为颜色革命、反抗去个性化、反抗去性别化和反抗去时尚化四类着装反抗,实际上是一些相互联系的故事,贯穿其中的是认同与抗争。这些都属于目标反抗型着装实践。

  我的结论是:首先,六七十年代的着装时尚看似贫乏,但是实际上很多着装反抗渐渐形成了潜流,在地下交汇涌动,因此80年代才会产生着装款式和风格的井喷式爆发。什么事都酝酿于70年代,80年代开花,90年代结果。”②就广东而言,高度同质、举国雷同、上行下效,整齐划一的着装主要出现在文革初期(19661969年),这种政治化的着装是当时主流着装时尚,但同时,恰恰是在革命处于高潮的时候,一些民众发现自由时间增多了,他们有时间发展自身与革命趣味大相径庭的着装趣味,着装的个性化初露端倪也在此时。1971年林彪事件后,信仰崩塌,怀疑与多元重现,着装出现多样化。着装的微妙变化,折射出社会文化同样细微的变化。

  其次,广东特殊的地理位置有利于稀释民众日常着装的政治化浓度,并由此呈现出一种多样化和个性化的特征,使它有可能区别于大陆其他地方。

  再次,与自由市场和民主政治条件下的时尚不同,就文革时期大陆的着装大环境而言,匮乏与单调似乎是主旋律,但是,恰恰是这种主旋律,催生了复调的着装和复调的时尚,使得衣领、裤脚、裤线、腰身和头饰等成为民众展示潜藏意愿的广阔空间。细节的美与追求,具有一种颠覆主旋律的重大意义。正是通过这些民众着装及其他日常行为中发生微妙的变化,这些日拱一卒、不求速成的力量就像蝴蝶的翅膀:点滴渗透,促生整个社会及其文化的变迁。

  最后,文革时期,衣领上的革命是广东民众通过日常着装进行的着装反抗;是私人生活对被笼罩并裹挟一切的政治化的、革命化的生活挤压的一种反抗;是个人的、个性化的生活趣味对红色趣味的霸权与专政的反抗。革命趣味霸权对民众着装领域的生活趣味的宰制并不一定完全奏效,它往往会成为另一种事物的发生和成长的土壤。这种着装反抗实际上是一种抵抗性的表达,一套拓展公共空间的策略。它曾经充当了构建独特的公共空间的作用,打破了主流的、具有政治合法性的着装对话语权的垄断,自身由此被赋权。

  作为结束语,我想要说说自己这篇文章的不足。说到着装反抗,我试图尽量避免黑白分明、反抗(管制)的思路,勾画出颜色、款式等如何慢慢地、隐约地出现,它们本来可能是边缘的、不易察觉的,甚至犯忌的,但是慢慢成为主流,直到逐渐形成气候。就在这个过程中,社会发生了悄悄的但是深刻的变化。我在文章中一直试图突出这个过程的描绘和梳理,这是一场静悄悄的革命,如果能够比较细致而准确地揭示这个革命的过程和流变,会比较有吸引力和贡献,但是,就论文目前的状况而言,还远远不够。

  机会难得,我还想说一个困惑:关于反抗的研究路径。前几天跟一朋友聊反抗这个话题,我们都认为到目前为止,对反抗的研究,还是处在斯科特(JamesC. Scott)的话语体系下,弱者的反抗,人家已经讲了三十年了,我们亦步亦趋学了二十年,还是没有突破。究竟什么时候日常的反抗会转化为暴力的反抗?怎样才能找那个临界点?这当中牵涉的机制是什么?1976年毛泽东逝世的时候,西方的中国专家们以为那是个临界点,可事实证明不是。最近我看了卢晖临老师做的2012年度两岸三地高校的富士康调研报告,这组系列报告很棒,让我看到一线工人多个面向的生存状况,我一直想知道这个十连跳应该也是有临界点的,什么是一个人做出放弃生命的决定的临界点呢?今年我在上海一个区级法院挂职,我开始关注拆迁案件,已经做了半年多的田野研究和一些深度访谈。围绕同一个拆迁案件,我希望通过看被拆迁者、法院、区政府下属的拆迁队和信访办四个行动主体的不同反应,来理解被拆迁者的过激反应的临界点在哪里,看看能否规律化。

  贺照田(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孙沛东提交的论文选题非常有灵感,功夫下得也很大,让我学到了非常多的东西,谢谢她。不过,惭愧的是,她讨论的问题我平时没有留心,故不能深入内容细节,而只能就我可把握的一些层面给出我的疑问。

第一,你分析的时代虽然离我们今天不远,却是一个在很多方面和我们今天非常不同的时代。这段历史我读得比较多,知道我们今天的多数学院分析语言其实是很难贴近那个时代经验的,因此常常觉得要贴近地分析那个时代,需要重新调整我们已习惯的分析语言和与今天分析状态相伴的分析感觉状态,但你的写作却让我感觉是完全安于今天的分析语言,显得很自信,而这恰恰让我不安。故我很遗憾你没对你论文中提到的当年《解放日报》对奇装异服的辩论作仔细的分析,因为很可能在这一历史当事人的认真辩论中,包含着那个时代关于服装的特别感觉和语言状态。

  第二,为这篇论文你作了很多访问,这对你论文的饱满很重要,但我读你引用的访问材料时,却觉得你没有充分注意如下这些本该注意的问题:这些访问者的讲述语言、讲述感觉已深受今天时代的影响,这样,一方面访问时需要考虑怎么把被访者特别带回当年的感觉,另一方面就需要对受访者给出的信息谨慎鉴别:哪些是属于历史的,哪些是后来影响产生的。特别对研究着装这种常常很微妙的问题,能不能把被访者带回当年的感觉,能不能对被访者的讲述包含的信息作精细的鉴别,会大大影响你对历史理解、把握的准确度,从而可能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钟雪萍(美国塔夫兹大学德俄亚语言文学系):孙沛东使用反抗这个词似乎不太准确。你在文章中引了王迪的英语词“dailyresistance”,但这个词并不完全是反抗的意思,有挑战,有抵制。但抗争、反抗,我觉得更是一种政治行为。反抗用在这里似乎把更复杂的东西弄得有点黑白分明,反而模糊了复杂的问题。

  另外,衣领上的革命,我看了文章,感觉似乎更应该叫衣领上的去革命。整个过程就是刚才照田说的,跟蔡翔老师的一些思考有关。蔡老师的《革命/ 叙述》,因为我正在和一个同事把这本书翻成英语,所以看得很仔细。书里很多有张力的东西,感觉你在文章中也想表述,但是你的表述似乎有点削弱那些张力。你关心的是个人与国家的关系,但我一路听下这三个发言,觉得国家与社会的关系可能更重头。刚才金老师的发言展示了70年代社会的复杂性,当年的个人对金钱的认识在那个大环境里的表现等。

  孙沛东的文章里面讲到服装上的国家规训,里面有潜台词,就是国家是规训的,市场是时尚的。60年代初,军装是作为一种革命时尚出现的,而并不是一种简单的国家规训。当时并没有强制穿军装,如果你有老师辈的经验的话,或者如照田所说,不只是按照被访者今天的说法去理解,在文章里可有更复杂的分析或解释。在服装(或衣领)变化上,我觉得可以看成一种去革命,或者在衣着层面上出现的一种异化,在社会层面上的而不仅仅是个人层面上给我们呈现的问题和张力,可能更值得分析、思考。

  下面从革命的时尚转向去革命的倾向的问题上,就是革命时尚失去认同这个问题上。金大陆老师的很多例子,让我感觉到当时上海社会发生的各种各样的变化。各种人群在争取自己利益时,使用的是革命的话语,但很多物质的层面上行动溢出那些话语的内涵。你很有意思的地方就是关于政府对教育的一个梳理,商品货币对人们的影响,让我又想讲起蔡老师提出交换与生产关系的问题。人们常说中国在文革结束的时候经济到了崩溃的边缘,但你这里面讲的是生产继续在进行,交换和生产在同时发生,里面有很多需要进一步探讨的问题。蔡老师提到的不少问题都涵盖在你说的这些现象里面。

  最后我想回到黄万盛老师讲的这个精神层面上的话题。黄老师的思路是说,过去三十年中国出现的是从一种宗教性的主体转向经验和理性的主体,当今中国面临的是重新整合精神主体的挑战。精神层面的问题与意识形态之间是什么关系?我比较同意毛泽东对精神世界的关注。尽管有主观主义的成分,但关系到马克思主义中的一个重要命题,即意识形态的问题。关于精神层面问题的思考是否同时应该与关于意识形态的理论联系起来思考?关于当下中国面临的精神世界危机问题的讨论,同时也是意识形态层面上的争论或者斗争,似乎可以作一个更复杂的考虑。

  王绍光:我也同意说,反抗这个词可能要斟酌一下。很可能如何穿着与反抗无关,比如说,红卫兵最开始穿军装、骑永久”13型自行车,这与反抗有什么关系?那是一种显摆。以前在芝加哥大学教书,邹谠先生用了一个词非常好,英文叫“zoneof indifference”,就是国家睁只眼闭只眼的领域。你刚才讲的领域实际上都是后来国家不管的,它不是不能管,而是它根本不在乎。文革后期,国家睁只眼闭只眼的领域慢慢扩大了,这正好与一个大的理论联系起来。西方一直都用极权主义理论来解读中国,极权理论假设中国是没有缝隙的社会,全部被管住的社会,但是你这篇文章,包括金老师的文章正好都说明,“zoneof indifference”是在慢慢变化的,是一直存在的。你们在日常生活史里发现的大量证据表明,根本就不存在极权社会这种东西。

  还有一个概念也许对你有用,即皮埃尔·布迪厄所说的区隔distinction)。这个概念比反抗的概念更有用,因为所有人的穿着,都是要表明我和别人不一样,而且要注意这其中的阶级性,不同阶级凸显区隔的策略是非常不一样的。比如,19681969年,很多干部子弟穿军装还不够,还戴一个白口罩,白口罩要塞在某个地方,那根白线还要露出来。这并不需要花什么钱,冬天里反正都要戴口罩,关键是怎么戴,这是非常讲究的。这就是区隔!它反抗谁了吗?谁也没反抗。它只是表明,我这阶层的人与其他人不一样,是区隔。一般人认为只有在市场化的社会、资产阶级社会里才有区隔。不对!所有社会都有区隔,革命年代也有区隔,把它说出来,比用反抗来解释更有意义。

  另外对技术发展的因素不能忽视。五六十年代大家穿的衣服面料基本是棉布的,棉服非常容易破,不能经常洗,所以必须要用深的颜色。当时大家用灰、黑、蓝色不是没有道理的,如果你用浅色布料,经常洗,很快就破掉了。当时大量的家庭没有那么多布票,即使有布票,也买不起。我们现在又流行使用棉布料,但棉布裤子洗几次裤脚就破掉了,还是化纤的结实一点。到70年代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虽然的确良”60年代中期就开始出现了,但是绝大多数家庭是没有的,70年代才逐渐普及。你文章中不是有一张穿碎花衬衫的照片吗?那一定是的确良做的。这种布料不怕洗,因此,浅色也没问题了,衣服的色彩就多起来。这个变化与纺织技术上的变化有很大关系。假如文化革命结束了,政府也不管了,但纺织技术没有发展,我相信今天还会跟农村很多人一样,衣服布料还是那几种老的颜色。所以,技术发展的因素不应忽视。

  老田:讲一个女中学生的故事,这个故事恰好是与孙老师的主题相关的材料。文革期间她是造反派,她告诉我,文革时她把江青看得很低,为什么呢?因为江青太注重衣着和外表形象,这是小资产阶级思想没有改造好的表现。江青出来即使是军装,也要剪得很合身,很注重形象,唯恐人家把她看低了,要出风头,她就认为这是典型的小资产阶级气味。还有一次,中央下达文件说有些歌不让唱了,其中有一首《贫下中农热爱毛主席》也不让唱,她们几个同学议论,就说这肯定是江青嫉妒了,毛主席只让她一个人爱,别人都不能爱。我讲这个故事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我们今天穿衣服就是很个人化的,夫妻关系也是,都是一个属于私人空间的内容,但文革期间往往被人给出一种政治化的理解。这个女学生对于江青的非议是私下里进行的,不至于对江青的行为造成影响。但在文革的时候,很多人,特别是那些深度介入造反派的人士,他们每个人周围都有政治对手,这个政治对手在生活问题上也是一个怀有敌意的批评者团体,本来各个派别之间的博弈是政治性的,但是政治博弈需要把私人的东西给牵扯进去,给政治化了,这近似于同辈压力

  还有一个文革期间穿军装的故事。当造反派组织起来之后,往往要批评干部镇压群众的资反路线,在武汉,造反派学生正式建立组织是在196610月底,也是在此之后,很多干部穿上军装躲进军区的招待所。这以前湖北省的地方干部是不穿军装的。当时湖北省委代理第一书记张体学,到196611月的时候忽然想起自己还身有军职,于是穿上军装,带上军帽,往部队招待所里一躲,说我是无产阶级专政柱石解放军的一部分,你就不能抓我斗我,你还硬要这么干的话,那就很容易给你扣上一顶冲击解放军或者反军的帽子。在干部群体之间近乎全国同时的这种着装变化,是一种广泛的自我保护的策略。这当然对造反派不利,当时造反派对这个也是有意见的,是公开进行批判的,这样一来,一般人见不到张体学了。文革期间的着装,确实有这样一个私人空间公共化的趋势,也是与政治博弈带来的敌意感觉相关的。

  我讲这两个故事,是想要说明文革期间,一个单一的权力中心对于社会的掌控力是最低的时期,同时,也是社会各个阶层和群体按照自己的经验和想象力去竭力影响自己身边的人和事的时期。今天的文革研究的弊端主要在于过度突出单一权力中心影响的一面,并把这个因素突出到决定一切的地步,忽视各种社会力量的参与和影响,就好像文革时权力中心对全社会的掌控力度还是历史最高的时期,这与文革”——也就是权力中心对于社会的掌控力下降——的最大现实是相反的。

  卢晖临(北京大学社会学系):第一个想法是针对孙沛东老师的报告。如果在70年代的中国社会,着装真的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领域,那么孙老师就很难沿着她报告的主题展开讨论了。我想那个年代着装恐怕不是一个完全私人化的领域。我们今天上午在讨论政治化的问题,日常生活的政治化、私人生活的政治化,包括对个人塑造的问题。所有制和政治路线固然是头等大事,但人际关系、人的思想意识和行为的改造也一直是最高领袖的关切,国家力量进入个人生活,对个人生活提出要求和期望,包括个人的着装也受到这种影响,所以我认为从着装去研究国家和个人之间的关系是有意义的。但是,要不要用反抗这个词,或者在什么意义上可以用反抗这个词,我觉得要特别小心。

第二个想法是针对黄万盛老师讲的宗教性主体,我觉得非常有启发。黄老师讲到基层红卫兵在文革时期的行动能力,他用了宗教性主体这个概念,然后又讲到宗教性主体历经流放、幻灭、失落,转化为我们市场经济时代的理性的、经验的主体。这个转化是怎么完成的?我想到了韦伯对于新教伦理的研究,他考察宗教改革之后的新教怎么催生了一种契合资本主义发展的个人主义精神。早期宗教塑造的是同质性的信徒,是个人主义的对立面,某种意义上,红卫兵也是由同质性的宗教性主体走向个人主义的理性主体。那么,他们是怎样从一端走向另外一端的?

  罗岗(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我觉得某种程度上涉及对社会主义方法论的考量。黄万盛老师也说从政治史转到社会生活史,甚至某种意义上变成一种时髦,其实这是历史学的研究。把很多日常生活的层面纳入进来之后,要摆在一个什么样的解释框架中?我觉得不仅仅孙老师的文章会暴露,可能农村研究里面会有这样的情况。比如说我们现在喜欢用弱者的反抗、弱者的武器,视国家为压迫性的力量,农村所有的行为都是一种偷懒啊什么的,以弱者的武器构造了简单的二元对立。而且我发现,这样的观察框架可以生产很多的叙述。高王凌写《人民公社时期中国农民反行为调查》,李怀印研究农村的时候,同样差不多的例子,可以有完全不同的阐释,就是说不是一种国家和农民之间压制性的行为,某种程度上显示出国家管理的弹性。要考虑的是到什么程度我们的成本是比较合适的,同时社会犯罪率又不会影响社会的安宁,福柯讲的是自由主义。但任何一个社会管理都会涉及这样一个问题,就是国家不管的领域,如果简单地把国家理解为一种压迫性的力量的时候,就好像说传统社会主义中国什么都管,可是它必须有一些是不管的,才能够保证这个社会正常运作, 包括留下活动的弹性的空间,那这个弹性空间的存在取决于阐释的框架,并不取决于历史的真相。比如说今天的社会是一个缺乏弹性的社会的话,或者缺乏中间协商机制的话,今天金老师谈为什么要改上三十几遍的文章,实际上很多情况是没有办法在理论上谈论的,说这个行为是允许的,那种行为是不允许的,这样一讲马上变成就是国家管了。恰恰这个时候国家是要退场的,表面上是不管,实际上是知道的,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领域。如果你是社会学的研究,就用访谈得到的感性材料,可以触摸到的存在,其实是恰恰没有办法言说出来的领域,但可以从中挖出底层的智慧。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打擦边球,一个政策各自表述,这都是属于两维空间。统合起来,我觉得这是一个方法论上的考量。

  吕新雨(复旦大学新闻学院):今天讨论有两个问题我觉得没有被充分展开,但它们对于我们理解70年代很重要。第一,70年代其实是毛时代农业现代化和工业现代化发展的最高阶段,当时制约工业和农业生产发展的成分没有被真正触及。第二,国际环境对中国社会主义国家的硬约束。

  这两个层面没有被触及,可能会缺少一个讨论的框架。比如反对资产阶级法权的问题,从今天的角度看有很多悖论。资产阶级法权针对的是法权意识,可是史学界却一直在讨论中国的资本主义萌芽为什么一直都没有成长起来,中国历史上的小农经济为什么没有变成资本主义。这是一个互相悖论的叙述,仅仅从叙事上看好像是不成立的。但我们看到的是毛泽东试图用社会主义的方法来解决发展现代化的问题,而不是依靠资本主义的方式。从这个角度来讲,他批判资产阶级法权是为了确立新的社会主义的现代化。但这里面有些迷失,这些迷失包括对农业现代化生产方式的过于信任,这个体现就是大跃进的失败。公社的工分制度是工厂流水线作业方式在农业中的运用。因为农业生产的特殊性,农业中家庭式生产具有天然的优势,可以容纳非工资性家庭劳动的存在。大跃进的失败包含了对农业生产方式进行工业式现代化努力的失败,所碰的壁为后来邓小平的农业改革开辟了道路。它留下一个珍贵的遗产,在我后面的发言里会展开,即没有人民公社这个阶段就不可能有集体所有制和家庭所有制的统分双重体制,这是今天非常重要的制度遗产,是来自毛时代的。如何处理两个时代的社会主义问题,70年代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转换期。我们讨论人民公社一个很大的失败层面,是工业的发展和农业的配套不能完成,这也是制约社会主义农业现代化的因素。蔡翔老师说70年代必须关注两个话题,一个是化肥,一个是化纤。70年代初,毛和周之所以要开启被陈锦华称为新中国第二次大规模引进的西方技术,即化肥与化纤的生产线,是有一个非常清晰的国际环境的,就是60年代中苏关系破裂,要重构我们的国际关系和地缘政治。1971年,中国重返联合国,1972年尼克松访华,在这样一个环境下中国向西方大规模引进化肥和化纤生产线才成为可能。毛不失时机地从1971年开始推进这个项目,他要解决中国农业现代化问题的愿望是非常迫切的,只要国际环境一有可能马上就做。还有一个硬约束就是,也是到了70年代初,中国的石油产量才达到一个足够的程度,没有足够的石油产量,用化肥促使农产品生长的可能性也不存在,这样才使得70年代中期中国农业产量大规模增长,为中国的城市化人口提供粮食和衣服,使得人地矛盾的严峻局面得到缓解。这样一个历史性的缓解,为邓小平后来的改革提供了条件,如果没有这个条件,后面的农业改革几乎都是不可能的。

  金大陆:黄万盛老师讲到一个主体性的问题,讲到革命造反的觉醒,但早上蔡翔老师讲到1968年以后的革命性质,社会主体有了很大的转换,红卫兵下乡,离开现场。其实,红卫兵运动一直到1978年中共中央出台文件才宣告结束,所以,1968年一直到1978年属于后期红卫兵,不是革命造反的红卫兵,那是组织指导下的红卫兵,是听话的红卫兵,是按照路线运作参与社会活动的红卫兵。在上海,一个中学红卫兵,一个上海民兵,作为文革运动的产品保留至最后。当时,革命造反的红卫兵离开了现场,工农兵大学生中不成立红卫兵,社会其他各界也不成立红卫兵。所以,张春桥坚决认为中学一定要保持红卫兵,并坚决认为在中学红卫兵就是共青团。由此,上海实行的是红卫兵转团的办法,即中学红卫兵高中毕业以后自动转为共青团员。请注意,上海这一路与全国各省市红卫兵在组织体制上都不一样了,除上海以外,外地是群众红卫兵共青团,先从群众中选拔参加红卫兵,再从红卫兵中选拔参加共青团。为了这个事情,上海给毛主席、党中央都有报告。到底是红卫兵转团,还是红卫兵入团,是不一样的,转团是保持了红卫兵组织的主体性。上海坚定地认为,红卫兵就是共青团。针对这件事,王洪文主持工作以后,给张春桥写了条子。这件事对两边的冲突是很大的,一路是上海,一路是全国。黄老师讲的是1966年、1967年的红卫兵,不是此后的红卫兵,所以这里面讲的主体性的角色,在整顿的过程当中被重新洗过一遍。

  黄万盛:我来回答卢晖临的问题。有两个因素可以作为参考。红卫兵的记忆实际上是个非常复杂的结构,它不单纯只是宗教主体性的问题,宗教主体性的问题是为了从连续的角度去理解社会变革,这是我想强调的因素,但是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因素。比如说红卫兵运动,造反派运动,早期毛泽东就是为了打破原有秩序搞得天下大乱,这个过程产生失序的暴戾精神,社会的主要暴政大量是在红卫兵和造反派身上产生,所以他们中的一部分人身上有一种原罪感、负罪感。对这样一个灾害做自我反思和批评,在这个意义上可以理解为什么同样是这批人,反过来对宪政主义、对法治的约束甚至有一种太过强烈的要求,这当中有些机制是可以深入讨论的。我注意到属于那一代的所谓自由主义者,很多都有红卫兵领袖的经历。另外一个和这种负罪感相关的,还有一种幻灭感——宗教狂热的东西要永久持续是有难度的——可以成为信徒,但是不能保持永远狂热。其中很重要的就是林彪事件的出现,这是70年代开端最重要的事情。林彪事件的意义在什么地方?它使60年代后期所激荡起来的热情与冲动受到深刻的怀疑,所以在那之后,各种怀疑和反思层出不穷,规模比王绍光介绍的伊林等群体更大。我清楚地记得在部队时有个战士是安徽人,当时早起要唱歌,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这是每天必唱的歌,突然那个人冒了一句黄豆芽生长不靠太阳,这句话立即被汇报上去,这是1972年的事情,后来这个人被军事法庭判了个无期徒刑。由此可见,即使在军队这么严格管制的氛围里面,怀疑和思考都开始出来了。红卫兵后期的角色转换和传承,是由很多具体的事件构成的,这是第二个要素。

  第三个要素是利益,非常重要,但不完全是经济的。我借用海涅的话来说,这个观点最早发表在198915日《光明日报》上,是对我的专访。海涅在讲德国的改革的时候,说了一句话:今天的德国是一张宽广而且温柔的床,各个不同的阶层躺在这张床上,同床异梦。我想表达的意思是,我们不经意地就会把1978年后的改革当做一个统一的一元的东西看待,这太简单了,而且也非常危险,因为中国的各个阶层在改革中产生的种种诉求是不完全一样的。比如在文化大革命当中被冲击的老干部们,他们要求拿回自己的权力和恢复自己的权力所代表的秩序;知识分子要求恢复自己作为文化前导的身份,拥有合法的发言权;工人和农民希望通过生产力的重组获得公平分配财富的机遇。实际上每个阶层都在自己的立场上渴望改革,这终于导致了很严重的后果,就是改革的红利被各个不同的阶层迅速瓜分,而改革带来的风险却没有一个阶层去自觉地承担。我在1988年底讲这个问题的时候,是在预言一场大的动乱迫在眉睫,是意识到政治、经济、社会各方面出了很大的问题,即我们并没有一个一元化的改革共识。这样就产生了晖临关注的一个问题,中国在70年代后期产生的改革,实际上是不同利益驱动的结果。共和国早年的乌托邦主义和浪漫主义的共同理想,已经转化为非常具体的阶层利益和阶层诉求。红卫兵的主体的宗教性,在经历过流放和失落的阶段重新回到社会舞台的时候,已经回到了凡俗,它的主体性不再那么高亢、激动、奔放、潇洒,而是面对跟各种阶层的利益瓜分问题。我看中这条线索,是因为70年代恢复高考以后读大学的,主要是这个群体;在社会各种公共媒体乃至于群众组织当中发出声音的,也是这个群体;到今天进入权力结构,引导中国未来的,仍然是这个群体。并不是说70年代的工人、农民不重要,因为我要从思想史的角度去了解社会史,所以我会特别关注通过主体性的力量的运用而导致社会转变的力量。包括像刚才孙老师讲的服装,我觉得这些至少是一个丰富的侧面,可以帮助我们更完整地了解社会,可是,的确有比服装更重要的因素值得关注。

  孙沛东:我简短地回应几个问题。首先,我非常赞同王绍光老师讲的,包括钟老师刚才也提到,就是反抗这个词值得斟酙。关于区分的观点,我会加大从这个视角切入,然后统领这个文章,可能会有一个新的改观。其次,蔡翔老师的七条意见对我有很大的帮助。在我的博士论文中,在地方志的材料的引用过程中,我强调过这种技术的出现,就是涤棉细纺,又称的确良布,包括化纤,在1962年,广州已经研制成功。在文革中,它的生产、研发受到阻碍、破坏,但是到1973年,的确良已经成为广东出口创汇的一个支柱性产品。蔡翔老师讲到了新的城市化,我认为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思想。最后,回应一下王绍光和黄万盛老师。我非常赞同还有比服装更值得研究的领域,可是从我的视角出发,我觉得这个领域也值得我花很长的时间进行研究。(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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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开放时代》| 来源日期:2013年第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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