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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南市的市井生活(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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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5 16:10:0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追忆南市的市井生活1

学生时代除了八股的日记和周记,写文章常一气呵成少有改动,只要听点音乐打打腹稿就行。于是一直不理解作家、文豪的几易其稿,即便成书再版还要修订。当计划追忆生活后突然明白,原来学生的阅历和脑力尚浅,知道的都写了自然不费周折。现在提起南市市井才发现要写的很多,无从说起;又觉得没什么好写,都在感觉和记忆里。经过数次故地重游和再三思量,最后一咬牙一跺脚还是决定从房子写起。其一因为人生下来就得找个地方住,其二因为房子是已经成为或想要成为上海人的人们心中永远的痛。房子除了具有的居住功能之外,最重要的房子是上海人心目中社会和经济地位的象征。好在手机已成为玩具,可后面还有车子,上海人一部分就是这样给累死的!

洞庭山弄61弄,多富有诗意的名字,从脑子开始管用起,家人就反复念叨这个名字,经过这种强化训练,至今尚未发生过走失事件。不过现在再说这个地址,别人就会以为你脑子有问题了,因为这地方已经被拆建起新的高档楼盘,地址用了原来紧临的白渡路,新住户合法占有了这块物质意义上的地方,我保留了精神意义上的那部分,不知道他们是否会愿意交换,估计愿意的概率不大。如果哪天象外婆一样只记得这个地址了,恐怕是真的老到脑子不好使了,据说小时候的事是会记一辈子的。洞庭山弄的房子包含了2种类型,一是砖木结构的石库门房子;一是全木结构的木头房子,周围主要的都是这类民居,估计木房子的年代要更古老,部分石库门应该是在木房子上拆建的,互相参差,在1920年代左右也该算是新式建筑,承上启下。石库门也非一定南北向,多是顺路或顺势而建,弄堂的路面是用成人拳头般大的岩石块铺成的,这就是传说中的“弹咯路”,由于年久失修,石块之间的填缝凹下去很多,石块被磨得圆圆的锃光瓦亮,在上面行车会一跳一跳的,已远没有法国的“弹咯路”那般平整,在没见过正宗的之前,还以为就应该是那样的,这些路面后来逐渐为水泥路面所代替,石块也散落民间失传已久。

石库门是马蹄型建筑,面积有大有小,见过的都差不多,中间的空地有的很小,小到不足以称作院子,这就是传说中的“天井”,两扇黑漆大门一关,就剩下井口大的天了,没有北京的四合院大气,却也算只麻雀五脏俱全。它的设计原本是给一家人2代或3代住的,一般2层,中间客堂间(客厅),两侧厢房(卧室)分前后,最后两侧是亭子间(估计可改做厨房或厕所),上下基本对应,这样共有14个房间,每间房约15平方米,楼梯被安排在后面的亭子间之间的位子,因空间有限做的甚是陡峭,有点黄山的味道。房间隔墙用的是约1.5厘米厚15厘米宽的契口薄板条,楼板比墙板结实不了多少,反正外婆是一再提醒,不要在房间里蹦蹦跳跳,楼下的人家要吃灰了,有次还特意到楼下人家去验证,看看他家的天花板是否掉下什么东西没有。据外婆说我们这个石库门原本就是一户人家的,后来他家就只剩了楼上一侧的前中后3个房间(具体历史恩怨不详),小时候倒是常去他家串门,第一次见到带大理石镶嵌的红木桌椅就是他家的,环境条件确要比其它人家稍好。为了方便,楼上和亭子间的人家都是从石库门外的通道绕到背后进出。巴掌大的地方住了12户人家,吃喝拉撒都在里面,灶片间(厨房)就只能是放在走廊、拐角或窗台下,马桶(厕所)被广泛使用。就这还不算最优方案,有比这空间利用更甚的,如:楼顶有晒台(阳台)的被造了小房子,楼面之间有直不起腰的夹层也住了人,林林总总,反正到最后常有3代人共居一室的现象,用文字已无法表达清楚,只可意会就不用言传了。

追忆南市的市井生活 2

解决了住接着就是吃,一日三餐买、汰、烧。那时做饭只有靠煤球炉子,生炉子可是个技术活,要把炉子提到楼下后院,先放点燃的报纸再放点劈柴,往下面的风口扇点风,火烧旺了放上第一个蜂窝煤,它下面烧着就可以压上第二、第三个煤饼,报纸和劈柴灰就掉到下面的出灰口里,等不再冒烟就可以提上去了,以后只要一个个往里压煤饼,最下面那个就会掉下去。先烧饭,等生米煮成熟饭,就放入家家必备的草窟保温,比电饭煲省电;接着烧小菜,齐备之后,关掉风门,炖上壶水,既节约能源又常有开水喝,不用去老虎灶(开水店)打水;,睡觉前加个带眼的盖子闷着,这样就不用天天生炉子了。一切说得容易,做起来难,跟外婆学过两次,除了熏得眼泪哗哗的啥也没做成,连压煤饼都干不利索,只剩拉煤饼和出煤灰的低级活可以干。后来情况有了好转,用上了液化气,工作环境改善了,基本每月一次,开始和外婆一起后来就自己,拉着几乎家家都有的自制专用小车去换钢瓶,除了重点提上楼比较费劲,平时要做的就是在快没气时晃晃钢瓶,增加瓶内压力充分燃烧,就象现在晃气体打火机的原理一样。

汰,关键是用水。门内十几户人家共用两个水龙头,那时还有种叫给水站,要供整整一条甚至几条弄堂的人家用,用水量和使用时间的分配都是问题。于是筹码就派上了用场,先是竹子后改用宝丽板,裁成小片画上各家记号,放一铅桶水就自觉往箱子里扔一片,除了给水站,一般无人值守,月底根据箱内筹码数量结算,各家轮换主持工作,充分实现民主自治。在使用时间上,做饭需求时段相同无法量化,不能别人家吃饭咱家饿的大眼瞪小眼。法治不行只有人治,各家自备水缸、水瓢、泔水桶一套,空闲时用铅桶拎水把缸填满,开始只能提半桶,象吃干饭的,坚持一段时间后能提上一桶,就少跑了不少路。这样做顿简餐的话,基本不去楼下,淘米水用来洗菜、洗碗,连洗洁精都不用,烧开水直接用水缸的水,就是每天睡觉前要倒泔水。洗衣服先在楼上用脚盆泡好、搓好,每家都有搓板可一物两用,犯错就执行家法,跪搓板,曾经跪过一次,简直是酷刑。只有在漂洗衣物时才去水龙头边,公德原则是,洗衣服的让做饭的,洗大件的让洗小件的,大家彼此谦让到也相安无事。晾衣服,就各险神通了,只要太阳能照到,一切就有可能,也顾不得隐私,不分内外衣统统挂上。

买,是很费时间的事,光有票不行,得排队还必须早,都是限量、限时供应,票过期了只有自认倒霉。米面、油盐酱醋,豆制品、鸡、鸭、鱼、肉,好像啥都要票除了零食(蜜饯),有钱无票啥都买不到,零食又不塞饱,不馋死也得饿死。外婆每天很早就起床去买菜,周末都不例外,主要是买蔬菜,晚了的话,要么卖完了,即便买到的也是别人挑剩的。有时下午还要去买猪肉、豆制品和鸡蛋。我平时要上学,只能周末下午参与,对孩子这实在是件无聊的事,与一帮老头、老太,划地为牢、沉默无语,数着商店门板上的木疖子,一个多小时等到快开卖的点了,外婆赶来接班,因为买肉是要挑的,长的位置很有讲究,肥肉可以炸猪油。在这方面一直弱智,连自己身上的还没搞清楚,更别提猪的了。平时倒是更愿意去粮油店,因为基本排不了几个队,还能出去遛遛。如果是买米负担就比较重了,带个空袋子出去,回来得抗个二十斤的籼米而不是更米。直到后来吃过更米(大米)才知道两者的区别,水稻是分一季和两季的,就是同一块地一年种几次,一季的就是大米,浓缩了精华;两季的是籼米,有点凑合了,泰国米就应该属于籼米,一年好几茬。在法国时,索伽玛食堂的法国老太太见是中国人,善意的推荐泰国米,被我微笑着拒绝了,真替他们遗憾没见过更米。


追忆南市的市井生活 3

吃喝了得拉撒,就必须提到传统家具之一的马桶。结婚时要给新马桶绑上红绸子,里面放上喜糖、花生之类的零食,闹新房的小孩都会去摸喜糖,象征美满、多福、多子之类的民俗。马桶会直接放在房间不起眼的角落,宽敞一点的就用帘子围一下,电视剧里的皇帝也不过是这个待遇。每隔几个弄堂口就有倒粪站,24小时免费开放,外婆和那班主妇们天不亮就会起床买菜、倒马桶,当太阳刚刚升起,弄堂里就响起她们涮马桶的唰唰声,嘻唰唰,嘻唰唰。倒粪站边上一般都有小便池,方便男性使用,性别优势嘛。上海所有的棚户区是靠庞大的抽粪汽车队来运走黄金的,统一集中到大粪码头(在方浜东路附近)装船,运往郊区肥田,那时坐公交车闭着眼睛都晓得到大粪码头了。据说,这行业1949年解放前还是由黑社会把持的无本生意,挨家挨户免费收来,运到乡下卖给农民。

与卫生有关的还有理发、洗澡。理发店到处有,面积小的有五六张;大的有十多张欧式的理发椅,男女理发师一色的白大褂,和黑白老电影里的场景一样。遇有小孩理发,理发师会拿出小凳子搁在椅子上,或在扶手上架块板,至多15分钟解决问题。男性理发程序就多点,理发完一边先洗头,洗头盆前却是中式的圆鼓形瓷凳,当时只有理发店有这种凳子。然后刮脸,先用热毛巾捂捂脸软化胡须,乘这功夫,理发师把那飞快的剃刀在座椅背后挂着的牛皮上来回蹭几下,不知道是否能使刀更快,多数是行业传统,估计他师傅也没告诉他是为什么。动手前还得先上肥皂沫,这倒是有助于保护皮肤,剃完胡子再剪剪鼻毛掏掏耳朵,最后上头油吹风。女性除了剪发还有烫发的,热烫用电热棒一点点卷;冷烫则卷好头发上药水,然后一边用电热罩扣上半个脑袋在里面温着,完了还得再吹什么的,对这不太在行。成人这一套程序基本1个小时以上,真是麻烦,不过上海人讲噱头,噱在两头,一看脚头皮鞋是否锃亮,二就看你愿意在头上支出多少时间和银子了。孩子省事多了,剃完头洗都不用,直接奔浴室。

公共浴室,也叫混堂,晚上还兼作旅馆。都是历史悠久的老浴室,记得十六铺附近去过的就有3家,相当普及。浴室是分等级的,区别在于面积的大小,更衣柜和躺椅的比是多少,一分价钱一分货。最好的是楼上面积小点,但每人一个柜子和躺椅,最差的是楼下大房间,每人一个柜子,没有或少有躺椅,多数是条凳。有的浴室连柜子都没有,这就产生了当时很奇特的一个工种(名称不详),这位师傅把你脱下的所有衣服从内到外统统顶到手里竹竿的叉头上,然后一扬手挂在了3人多高的木钉子上,穿时再挑下来,保证不丢东西。别小看这个,夏天没啥可冬天那么多衣服能顶住太不易了,还要挑那么高更不易了,简直绝活,不信的可以周末在家试试。浴室有木拖鞋和毛巾免费供应,都是重复使用的,洗浴的毛巾有消毒池,擦身的热毛巾是清洗后用蒸汽蒸过,滚烫,拖鞋就不讲究了。通常还是自己带洗浴的毛巾和肥皂,拖鞋用浴室的,不知道脚气是不是那时被传染的,唉,小儿无知抱憾终生呐。洗澡先得里间泡大池,这对孩子来说是洗澡的唯一乐趣,在那混浊不堪包含了肥皂沫和众人身上老裉(从皮肤上搓下来的那种东西)的水里扑腾几下就当游泳了,这里成人还有预约搓背的。曾以为大池水就是这样从来都不换,直到某天中午,偶然成为第一个洗澡的人,有幸看到那热水腾腾,清澈见底的浴池,哈利露亚!若干年后才知道,这天是当了回老大。因1949年解放前的浴室多是黑社会老大开的,每次换水都是自己及家人或达官贵人先洗,叫做汰头汤。等泡得差不多了,就上外间淋浴冲净了,拿上一条滚烫的毛巾擦干,在楼下的浴室这就算完事了,到更衣区穿衣服走人,前后1小时。在楼上这才进行到一半,在更衣区先领2条干的大浴巾,一围一披,找个躺椅放平,来壶免费的茶水(桔子水是收费的),偶见有馄饨外卖,修个脚、吹吹牛或打个盹,两三个小时后才穿衣离开。据说,在1949年解放前这是一种生活方式,叫孵混堂,黑社会老大和白相人(游手好闲之徒)每天上午遛鸟、泡茶楼,下午基本都在浴室消磨时光,晚上去舞厅混混。以上都是男浴室的见闻,女浴室重没实地考察过情况不详,或成为一个永远的历史空白点。


追忆南市的市井生活 4

解決了日常的起居问题,需要再为生活找点乐子。休闲的内容不多,各种形式的D.I.Y是一种时尚,男的打个家具、改个电扇、修修家什;女的织个毛衣,做件衣裳,绣个枕套,不论手艺如何重在参与,也可成为亲戚、邻里和朋友间交流、闲聊的话题。曾经也想学大人一样,劈柴堆里挑了块好料,找了半根锯条,准备为自己打造一艘小船模型,可船没做成脚上却拉了一条血口子,很是疼了几天,看来只配刷浆糊做纸工。闲来无聊时,摆出笔墨纸砚,照着外公留下的字帖练上几笔,不然就上黄浦江边看码头工人卸货,偶尔退潮时钻到码头下面抓抓毛蟹,可惜都没养活几天。最喜欢的要属看电影,票价一毛五分左右,《警察局长的自白》、《谍海群英会》等,看《卖花女》时还和女人们一样痛哭流涕,真惨呐啊!

除此之外,逛街购物几乎是男女老少必做的一件事。其实逛街是主要的,很多日用品是凭票定量供应,布票、绒线票、自行车票、手表票等,一张票意味着一次机会,要多逛多看反复权衡,在充分收集市场信息的基础上,精挑细选一件自己的心爱之物。离家很近就是十六铺和城隍庙,小时候跟家人逛街总是被忽悠“过了前面的路口就到了”,可上海的路口真多啊。如此这般,渐渐的能从家走到四川北路。平时,最喜欢逛的是百货公司,流连忘返在形形色色的商品前,一件件的仔细研究;第二喜欢的要属食品店了,瞪着装满饼干和糖果的玻璃罐,馋得满嘴口水,就是可惜没钱,现在倒是有钱了,却啥也不想吃了。最不喜欢的要属布店,有时连门都不愿进,宁可在门口等家人出来。但是命运的一部分就是幽默,在高三时,居然选择花钱去学习裁剪,为此还得到证书一张并操刀数年。

当时,大部分的商店都有一种奇特的收付款设施。每个柜台的上空有一根钢丝连接到最近的收款台,上面串了一个带夹子的小木块,约扑克牌大小。营业员开票收款后,将钱和发票夹在夹子上,用力推木块滑向收银员,收银员将找零的钱和盖有银货两讫章的发票夹在夹子上再推回来,生意忙的时候,多个木块在空中同时飞梭着,却重未见发生一起事故。后来,这个设施还被升级到改进型的。柜台后面的轨道替代了钢丝,带夹子的木块改成了小车,把东西放进小车里,盖上盖放入轨道,小车就能在轨道上奔驰,偶尔也有小车不愿跑的。估计这是上海滩最早的轨道飞车了,只不过是工具而非玩具。小车使用的动力至今还是个谜,发条?电池?或许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了,反正再多一个不知道也无所谓。


追忆南市的市井生活 5

其实,此番故地重游已没有了当年的成竹在胸,特意带了地图却仍然时常满眼的困惑。想儿时背着书包走街串巷却重不费心记路牌(至今依旧如此),一切全凭感觉。一扇扇窗、一道道门、街角的石墩、空气中的味道甚至弹咯路的平整度,所有的一切构筑起对道路最深的记忆。那时的世界之大不在于电视和互联网而在于自己的双脚,能走多远世界就可以有多大,一站路、二站路......向前、向前,不管多晚,外婆都会在昏暗的弄堂口一直等候到我回家。

生活赋予的内涵比我们能够理解的多得多,孩童活在幻想中只知道温饱和玩耍,现实生活对于外婆那一代的很多女性则更多的意味着艰辛。依靠勤俭的操劳养育四五个乃至更多的儿女,抗过一次次的社会动荡,退休后又要帮着照料儿女们的儿女。外婆能写会算,最令我自豪的是居然懂得不少英文。可是为别人活了一辈子,却没时间做点自己喜欢的事。唯一的乐趣是看着孩子们慢慢成长,当你做对的时候在一旁报以赞许的微笑。她默默的承担了所有的一切,却重来没有对生活的抱怨。

时隔近三十年面对眼前的场景,捕捉着支离破碎的记忆,一切没有了原先的平静与祥和。抬眼望去高楼正在逼近,眼前已是拆迁后的残墙断垣伴着飘摇欲坠的旧楼。异常热闹的大街上,摆满了赖以生存的小摊,操着各种口音的人群熙熙攘攘,巷子里老人在低矮的屋檐下默默的折着纸钱。这才发现无意中站在了两段历史的中间,正在发生的事几百年间曾经发生过无数次,旧事物不断的被新事物替代而终于成为历史。唯有思想能够超越时代,而情感却更愿意留在过去。别无选择,还是收拾起残存的记忆继续上路吧!今天的心情很糟糕,很糟糕啊!

谨以此系列文章纪念我的外婆和有着相似经历的那一代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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