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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革命回忆录到口述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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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2-27 16:37:1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丁东邢小群这几些年做口述历史成就斐然。丁东早就喊出了“抢救历史,宜早不宜迟”的口号,他和邢小群二人拟定对象,上门采录,又编又写,出书出杂志,几年下来,口述历史这项工作业已蔚为大观。这个史学门类的新品种,不敢放言说丁东他们属于发起人,他们也是行动较早的学者。他们号召呼吁,自己也深度介入创造业绩。口述历史能有今天的地位影响,和二位的身体力行当然分不开。如果将来中国大陆的口述历史能有一章书写,历史也应该记载这些记录历史的先行者。
我最近就得到一本邢小群的口述历史著作《我们曾历经沧桑》,看完掩卷长思,非常感动。震动我的是,我即使是一个门外人,也能感到口述历史这门新学科,经历了孕育成长日渐发育成熟。邢小群操作驾驭这门学问,可说是臻于完美。
《我们曾历经沧桑》收录了五位京华名人的口述实录。老延安何方、灰娃,知青一代贺延光、李大同,还有数学家杨乐。五位的经历都自有其价值。经历过延安生活的老一辈,健在者已近珍稀,愿意反思接受采写的更加难得。贺延光在天安门四五运动中被捕入狱,他是和文革势力殊死搏斗的英雄,做摄影记者捕捉了“小平你好”那个著名的横标,展示了国人强烈跳动的心愿。李大同经历内蒙插队的艰苦岁月,《中国青年报》的冰点事件让多少人记挂在心。这几位各自都走过了强烈耀眼的岁月。如实记录他们的功业,自有其典型性代表性。期间的成败得失,起落浮沉,人生和历史的纠结,又是别一种况味。这样的历史,是实证的历史,也是鲜活的历史。有人物活动的历史当然有生命力。
按说我得到新书几乎属于最早,但我还没有读完,倒先在网上看到了读者的反应。我有一种“东方欲晓, 莫道君行早”的惊讶。先有读者在网上表示,看到何方他们当年去延安,八路军办事处要收14快银洋乘车费,一般家庭根本参加不起革命。这和我们当下真正的的贫困县因为太穷活动不下贫困县指标何其相似。对于冲口常说的“穷人闹翻身”的口号,你得深思一下再跟吧?还有一则关于延安日军轰炸的辩驳。有网友列举近年披露的史料,证明斯大林和日本人暗通款曲,日军默许不再大规模轰炸延安。对立的一方立刻反驳:怎么没有轰炸?你看何方的回忆,他们经常到弹坑边上捡拾炮弹皮!回头完整地看看何方的表述,事情清清楚楚。何方的口述里说,1939年以后,日军对延安的轰炸明显减少,1942年太平洋战争以后,对延安的轰炸就停止了。史实就是史实。最强大的论辩力莫过于史实。对于一个搜求历史真相的学者,自己的发明被引证,是多么开心的事情。而自己的发明甫一问世立刻被引证,又可见知识人读书人群体多么强烈的印证需求。一本著作的价值立刻凸显出来。
《沧桑》封面有一句推荐介绍的话:他们的故事,诉说着20世纪中国的心事。这个“心事”用得真好,让人怦然心动。这不是一本一般性的介绍历史的书。它是有故事的史书,通过写人记人,对历史精细刻镂,让它形象如画。贺延光的四五抗争,坚贞不屈,从抓捕到释放,读得惊心动魄。在狱中听到举国欢庆粉碎四人帮,欣喜几近疯狂。那是真的疯啊!读到这些文字,不觉潸然泪下。李大同在内蒙草原插队,最后一个离开知青点。赛马,喝酒,依依惜别。青春岁月遗落在草原,青涩的爱迷茫的献身,像一曲感伤的歌。天地苍茫草色摇落,留不住一个不属于草原的人。这是历史,还是文学?太史公曾经因为所记音容笑貌纤毫毕现招人怀疑不成历史,这里却不存在这个问题。无论何方灰娃贺延光李大同,都是口述笔记,画眉深浅自知人知。口述历史,再一次让人们看到了文史不分家的悠久传统。谁说真实的诉说一定是枯燥的?
若说“中国的心事”,灰娃的叙述最为典型。这个12岁进入延安的老革命,毕其一生也没有完全溶入那个革命。题目点的好,《传奇与美丽》,传奇的是经历,美丽的是几十年如一日颠扑不破的天性。延安时代的理想是真实的,否则难以理解热情的献身。和革命的龃龉也是真实的,否则难以理解屡屡受伤。这是我迄今看到的最为凄美的关于革命的另一种叙述。她虽然投身革命,却是在革命的风暴中瑟瑟发抖,怯生生地看着搏击的人群,小心翼翼保护自己的天性和追求,以至于终身都是一个不合时宜不合群属的革命未完成体。灰娃经常自惭自己的懵懂无知,面对历次运动,复杂精巧的机心,灰娃的茫然让人可笑又怜惜。这样一个无邪的女性,革命怎能忍心伤害她?但革命通行的是暴力法则,注定要伤害这个清纯可爱的不设防的目标。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灰娃孤立无助,几乎精神分裂。善良无邪被侮辱被迫害,这才是那个年月真正的“中国心事”。灰娃是柔弱的,也是坚强的。八十年的光阴天性不泯,人性美丽得以保全。历史证明一点:美,不是斗争。车尔尼雪夫斯基说,美是生活。
灰娃是个诗人,她叙述得很美。你看她的童年,安适恬静的关中,文化民俗的关中,简直是一幅五彩斑斓的风情画。进入革命活动以后的叙述,哀伤不见于声口,关山坎坷波澜不惊,即使作为散文,也有一种动人的情调和浓郁的韵味。
邢小群在每一节加上了采写手记,也是一个创造。评述或短或长,都是不可或缺的。有时三言两语,点题醒豁,给予理性的提醒。有时略长,是访谈的引申。它强化了叙述的现场感。还有一些特殊语境下的受访表达,采访人略作说明,命意更加明确。还有,采访人的即时反应,有的不属于对话,属于思绪,严格地讲,也属于有机组成,让对话更加完美。这就一下子扩大了互动区域,加倍扩大了对谈的容量。小群的手记写得很认真,可以看出,她是把这些文字当成文章的一部分认真经营的。这部分“异体字”也确实功不可没。他和对象的讲述互为表里,相得益彰,共同组成一个完整的文本。单调的一问一答立刻变成了丰富的多声部轮唱。文章结构的丰富和华丽,让我浮想联翩。我甚至想到了口述历史的多方位无限发展的各种可能。
我很欣赏小群的创造,这是一个口述历史最完美的文本。
口述历史这些年日渐风生水起,也就有人跟风学着做,见贤思齐是好事。我就遇到过大寨口述史,劳模口述史等等。选谁很重要,还要看你怎么做。官方可以“集中力量办大事”,巨款编修正史。口述史属于民间,它的根本功能,是对于正史的颠覆修正,丰富补充。这是这门学科的使命。一些口述史徒有其名,所问所答,所谈所写,和官定历史教科书一个腔调,那又何必劳神费力,将大块的辉煌教条拆解成我问你答。口述史是思想叛逆的产物,志在侵入僵化板结的史学园地开垦复耕,正本清源。如果徒具口述形式,只会因循旧史学驯化好的正史思路,我们又何必另起炉灶。
这令人想起了上世纪五十年代六十年代的所谓征集史料。1950年代,我们的出版部门曾经下大力气编辑过《星火燎原》《红旗飘飘》等大型丛书,大力征集革命回忆录。这其中也有不识字的前辈口述文化干部整理的文章。文革以前的社教运动中,全国掀起一场编写“四史”的热潮。有关部门号召:“编写和出版四史(家史、社队史、厂矿史、剥削阶级罪恶史)是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时期思想建设方面的一项重要任务”,山西曾经派出好多作家采写劳模出书。这一时期这一方式的“修史”,虽然也是你问我答,采访代笔,从征文宗旨就可以看出,它是严格按照官修的《中共党史》、《中国革命史》诠释每一个单位和个人的“小历史”的。用百姓口,说官家话,典型的伪民间做派。事实上,这是官方意识形态对于个人修史活动的严密控制。新时期以来,思想领域的多元化风华正茂,有抱负的知识人选中了口述史这个学科,作为对于官办修史的反叛和纠正。它虽然也有访谈和代言的形式,异质化却是尽人皆知。从革命回忆录到口述历史,仰人鼻息到反向操作,民间修史终于找回自己,修成正果。这些年研究成果横空出世,那些官修历史的垄断国企再不能一股独大,它要时时面对来自民间的挑战。与此同时,一批不唯上只唯实的学者走向自觉,走向成熟。口述史显示了辉煌的前景。
官方修史,经常强调“指导思想”,如同戚本禹的“为革命研究历史”。那不过是为革命为主义修改历史真相的冠冕堂皇的行头。口述历史的生命,在于它的真实性。脱离了真实,无论写进文件,编入史志,统统一文不值。桑塔格讥讽那些为纳粹主义造假的艺术家说:“在真理和真相之间,我选择真相。而里芬斯塔尔选择美,哪怕它伤天害理,洪水滔天。”我们屡屡受骗的经验证明,没有什么革命的回忆和反革命的回忆,只有真实的回忆和造假的回忆。被主义绑架的“真理”见惯不鲜,真相只有一个。看到众多的口述历史戳破了正史的庄严的假面,看到崭新的史学力量势不可遏,实在是非常叫人欣慰的事情。
邢小群的《我们曾经历经沧桑》,实属不可多得的一本好书。口述史能让你读的得力,读得开窍,读得入迷,读得感动,实在非同一般。沧桑乃人间正道,想一想当年的遵命史学,病树前头万木春了。


原文地址:http://blog.sina.com.cn/s/blog_655ca6d20102e1ej.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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