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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2-4 00:2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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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新谈话录】我的思维之路(十三):穷理观命
记者:如果由您对自己作评说的话,您如何对自己的社会角色给予一个定位呢?学者?政客?或者介于二者之间?
何新:不,都不恰当。你知道罗丹有一件作品?“The thinker”。那是一个低着头作痛苦状的深思者,思考者。
黑格尔讲过一件轶事,他说:有人为斯宾诺莎的一幅画像作了如下的题辞:Signum reprobationis in vultu gerens[一个忧郁的受谴责者](《哲学史讲演录》第4卷97页。)我每读到此不禁发笑。真正的哲人永远会受到世俗的谴责,也经常会是忧郁的,因为他们远远地超越于庸俗。我也是一个忧郁的受谴责者——不过我是经常抬着头,而且睁着眼的。我认为自己是人生这出戏剧和当代历史的观察者。我想我此生的宿命就是如此,也只愿如此。虽然我也曾作过其他事情,但那多数是不得已而为之的。
记者:您相信命运吗?
何新:是的,我深信宿命的存在
记者:那么,什么是“命运”?您如何理解“命运”?
何新:从哲学上定义命运,我认为所谓命运,就是一个有目的地进行着,因而是必然性的宇宙进程。我们每个人,无论自我是否意识到,都作为一种角色而生存在这样一个进程中。这就是命运。对于这个进程,自我并非真实的“存在”(Existenz),而只是宇宙进程的工具而已。
记者:这是什么意思?是否可以说,在您的命运感中,存在着某种使命感。
何新:的确,那是使命感。这就是说,我认为自己的生存对社会、对他人、对历史,是承担着某种道义和责任的。虽然我不一定会做好。但是我认为人不应该仅仅为自己而生存。不论环境如何,回报如何,成败如何,我都必须完成我所意识到的宿命。只问耕耘,不计收获!
记者:(笑)如果收支不平衡呢?作为经济学家,您不认为会不经济、不划算吗?
何新:(笑)在人生意义的追求上,我无法作经济学家。但是我还是相信《圣经》中的这句话——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凡有耕耘,必有收获。
记者:您刚才谈到了“存在”--Existenz,您是否了解存在哲学?萨特说,他人就是地狱。他认为人只能--也只应该生存于自我之中。
何新:我根本就渺视萨特。“存在主义在本质上不是一种哲学,只是一个标签。”(考夫曼)我一向蔑视那种所谓存在主义哲学,蔑视当代西方哲学中多数的以卑微的自我主义为单位的所谓现代性及后现代思潮。我认为那种生存哲学是苍蝇的哲学。
记者:为什么是苍蝇?
何新:因为存在哲学认为人生是恶心的(萨特的名著《呕吐》),认为文明是垃圾,社会是厕所,认为人的本质类同苍蝇。我不能说他们绝对无道理(笑)。但是,人生毕竟还是有终极意义。至少,还是值得追求终极意义。
记者:存在主义是否彻底否认人生的意义呢?
何新:是的。存在主义自己都承认——
严格来说,存在主义并不是思想上的一个学派,也不可以归属于任何一种主义。(考夫曼)
存在主义的特点,就在于它注重的是个人内在极端的主观性,自我的情绪,自我的感觉,全然不顾现实,不顾世界,不顾他人以及他人的感受(所以他们认为他人是地狱)。存在主义不承认客观真理存在,不承认任何客观价值存在,因此也不承认上帝存在(上帝已死)。
存在主义不仅是原罪的哲学,并且是疯者的哲学。是自我“作贱”的哲学。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记》,那是一部刻意描写疯狂和变态的书(鲁迅的《狂人日记》似乎也是模仿这部作品),它一向被视作近世存在主义的开山作、代表作。
《地下室手记》中塑造了这样一种病态的人格——
我是一个有病的人,我是一个心怀恶意的人……。我可以庄重地告诉你,曾有许多次我确实想变成一个虫豸,但是连虫豸我也不配。
尼采说,一旦对上帝的信仰没有了,对基督教道德规范的信仰也就消失了。因为没有上帝,所以一切都可以做。在一个没有上帝的世界里,人只能通过自我选择价值。因此价值在存在主义中成为纯粹的主观性。人仅仅是个别的、随机的,这就是存在主义所谓"自由",绝对不承担任何义务和责任的唯自我“存在”(Existenz)。
记者:那么你认为存在主义中就没有任何有积极意义的东西吗?
何新:在存在主义的作品中,惟一使我喜爱的是卡缪的《西西弗斯的神话》。因为这篇作品不仅描写了荒谬,而且试图超越荒谬。
记者:意义?究竟是什么意义?这个词如何定义?
何新:意义是指事物的一种内涵。在这一涵义上,意义就是信息。另外,意义就是价值。我告诉你有趣的一点,在汉语中,“意义”一词与“价值”一词几乎总是可以互换。例如说人生有意义,就是说人生有价值。
记者:宇宙中一切事物都有意义吗?
何新:当然都有。黑格尔有一句名言,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这句话一直受到很多误解。其实所谓“合理”,就是说一切存在的,都是有意义的,虽然许多事物的意义还有待于人去揭示和发现。人类与宇宙中其他事物的不同,就在于人是能够发现、能够自觉,而且能够创造意义的动物。
记者:“凡是存在的都合理”,这个命题真的是有道理吗?我对这个说法也有点不理解。
何新:过去也有人解释过这句话,但那种解释不令人信服。我的理解是,所谓“合理”,不仅是说其当然或应然,而是说,一切存在者都是有意义的。理解了事物发生与存在的意义,你也就理解了存在的合理性。
记者:那么一个小偷偷钱包,也是合理的吗?一块石头、一片沙漠的存在,也是合理的吗?
何新:小偷偷钱包,那一定是因为这种活动对他自身有某种意义/或价值。这个现象的背后,必有其发生的原因和普遍性含义。自然,理解这种意义并非意味着小偷可以不受惩罚。相反,被惩罚这一现实则提供了与偷窃活动相关连的更深一层意义。而一个窃贼的错误就在于他不理解这些更重要的意义,正是这些更深的意义使他的偷窃活动成为负面的东西。要知道,存在的意义始终不仅是在个体而且是在总体和群体中设定和实现的。
记者:您身上似乎表现了一种很矛盾的人格。您的经历表明,您本身是极富有个性的;但是在理论上你否定个性。您的个性是极其追求自由的;但是您却否定个性自由,即选择的自由。
何新:(笑)要回答你这个问题简直可以写一整本书。
记者:(笑)您能简单作个回答吗?
何新:让我这样讲吧,任何存在者的存在,其形态确实是作为一种孤立个体而存在的。的确,自我对存在的感觉、意识又是个别的和孤立的,是封闭着的。因此,作为个体的人,在人生中产生孤独感是难免的。但是,存在的意义是理性的,人的理性就是对这种存在意义的自觉和把握。无论其是否有意识,或是否意识到,个人存在的意义也总归不完全在自身中,其意义存在、并且实现于非自我的社会文化的总体中。
记者:如果是一个大人物,一个伟人,如毛泽东、邓小平,自然可以理解他的存在具有社会文化的意义或价值。但是,如果仅是一个卑渺的小人物呢?也许除了对于他的家庭,他周围的少数人,很难说他的存在对于社会文化会产生意义。
何新:所以人应当自觉地即自为地追求个人人格的伟大,这也就是追求自身对于社会、文化以及更多的人的存在意义。这种意义使个人的人格存在超越人的职业和社会地位、超越时空,超越生命的有限性而升华到永恒。
记者:您关于人生的这种见解,很有启示性。
何新:一切事物的存在都有意义,只是许多事物的意义还有待被发现和肯定而已。但是物质虽有意义却不能自觉,只有人能自觉其存在的意义,并且可以自我创造其意义,尽管许多意义常常是暂时的和相对的。
记者:您的说法未免太抽象了。
何新:如果你读过费希特的著作,就会理解我的话。关于自我与非我、自在与自为的关系,在西方哲学家中他是思考得最深刻的。实际上,存在哲学,叔本华、尼采的唯意志哲学,都是费希特主观主义哲学的夸诞和延伸。
记者:存在主义的一个主要命题是关于存在与选择的问题。
何新:这么说吧,比如你是一块石头,你当然可以说:我就是一块石头,并且愿作一块石头(即选择),我生存的意义就是作为一块石头。这似乎是可以自由地选择的。但实际上,尽管作为一块石头,它仍然有它的生存环境。比如摆在戈壁滩上,它是戈壁滩中的一个分子。而在宇宙的演化链中,这块石头是作为无机物存在演化的一种过渡形态。它的存在意义是在一个时空的更广阔的存在链上被设定的。总之,无论从时间空间的意义考虑,这个石头都只是一种暂时的“自我”,是一种过渡形态。这种时空定义就是命运,是这块石头所无法自由选择的。或者说,无论选择还是不选择,它的存在意义已经被设定,因之它的选择对宇宙的存在之流并无太大意义。自我、个性的卑微性就在于此。
记者:存在哲学的主题正是要追求个性的解放和自由。
何新:这是误解。在存在主义看来,所谓追求个性解放和自由,那只是古典哲学的迂腐,是无意义的。而在西方古典哲学中,对自由及其限制面(即必然)在历史上有过很多讨论。其结论是——自由是与限制(必然)同在。
所以卢梭说,“人类生而自由,但却无往不在网罗之中。”关于自由与必然的关系,在康德的《理性批判》中被列作理性的四大“二律背反”之一。但是康德的悖论仍是理性主义的,而存在主义的荒谬感则是彻底非理性的,存在哲学从根本上否认一切人生价值。比如说,你不喜欢红色,你可能会选择另一种颜色,白色或蓝色。那么你就不是存在主义者。存在主义意味着,不仅否定红色,也否定白色、蓝色,以至否定一切对颜色的感知,只有黑暗,只有黑暗所激发的焦虑、愤恨,以至焦躁,直到疯狂。抒发和渲泄它们,这才是真的存在主义。存在主义就是那种“摇头丸”,服用它之后,人就拼命地摇头,对一切都摇头,疯狂地摇头,摇头就是对“自我”的疯狂肯定。——这就是存在主义!
记者:那么,您认为人对自身命运能不能抗争和自由选择?
何新:可以抗争,可以选择,但这种自由是相对和有限的。承认这种限制,并且要求认知和理解这种限制,通过限制而获得自由,这就是理性主义。否则就是非理性主义。存在哲学是非理性主义的,它是绝对疯子的哲学。
所以根据这种哲学制作的艺术作品多少都具有疯狂的意味。陀斯妥耶夫斯基、尼采、克尔凯郭尔,都是具疯狂特征的天才。存在主义否认限制,它认为人可以自由选择一切,选择就是命运。萨特说人生下来什么也不是,人是什么,靠自我的创造,自我的选择,自我的决定,没有先在的意义。人性只是一个括弧,内容是个人通过生活和选择加进去的。存在主义认为,你把自己创造成什么,你才是什么,你是什么以后,才能对你下定义。这就是“存在先于本质”。萨特说人不能下定义,因为事前没有一个Idea摆在那里。
记者:是不是如此呢?
何新:萨特的哲学在60年代70年代的西方,是作为一种反抗资本主义异化的哲学而流行的。拒绝接受资本主义文化所已经预先赋予的事实,而追求新的自我塑造,包括对命运的自我塑造。自然这比现在那班跪伏在所谓西方“主流文明”之下的新自由主义高明一些。真正的存在主义是一种绝望的哲学,是一种面对虚无的绝望。面对绝望,挺身抗争,这是加缪。面对绝望,沉浸入疯狂,这就是克尔凯郭尔。所以存在主义有积极与消极两种类型。但是,抗争尽管抗争,命运仍然是命运。抗争并不能脱离既定的环境,选择也是有前提的,是有条件的。说不要条件,自由就是一切,这是欺骗人也会害死人的。
记者:您知道“新新人类”吗?新新人类所体现的现代——后现代思潮,哲学基础似乎也是存在主义。
何新:(笑)我的许多观念肯定是缺乏现代性的。对!我不追求现代性。在古典的理性主义思想与存在主义的非理性之间,我选择前者!
现代性是什么呢?不过是“Moden”(摩登)而已。这些年的许多经验告诉我们,实际上,所谓Moden,即时髦,那不过是一些文化或商业的骗子在一个时期中鼓吹起来的一种趣味和偏好(这就叫“流行文化”)。人类所面对的宇宙存在着两种永恒,一种永恒是过去,一种永恒是未来;而“现在”——所谓“现代性”恰恰是非永恒的。现代性,常常只是一种正在崩溃中的现实。因此,我不喜欢那种“新新人类”,他们的生存状态,他们的哲学,包括他们的艺术,虽然我理解他们所追求的某种疏离感与反叛的精神。
记者:然而您谈到命运,接受命运不也是非理性吗?
何新:不。我认为命运就是理性。
记者:为什么?
何新:理性,就是对于某种必然性的确知。命运不正是必然性吗?
记者:您看,不同的人信仰不同的哲学,这也表明了一种选择。
何新:对。什么样的人会选择什么样的哲学,而有什么样的哲学就有什么样的命运。作为我个人来说,我是古典主义者。在伦理学上,我十分钟情于孔子所代表的古典人文主义、人伦主义,孟子所追求的人格主义以及老子所体现的自然主义。我酷爱中华文明,因此我也热爱在几千年中支撑或者说哺育了这一伟大文明的中华古典哲学。
记者:那么您是否整体地拒绝西方哲学?
何新:不。早在我的青年时代,我对西方哲学史就作过深入的阅读和思考。西方的伟大哲人,从赫拉克利特、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到黑格尔、马克思,都是我的精神导师。但是在价值观上,在人生意义的求索上,我绝不会孤立地追随任何一种西方理念。“吾道自足,何事旁求?”我要走的是我自己的路。
记者:这也就是选择呵,这不是存在主义吗?
何新:(笑)我所拒绝的只是存在主义对人生意义的判断。但是有没有存在主义,人自己的人生中也总是要面对选择的,尽管这种选择是被环境和历史(必然)所局限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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