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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之  流血的瀟水—道县“文革”大屠杀纪实(1-8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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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22 14:56:2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转自舒之的博客
http://blog.myspace.cn/e/407305834.htm


但愿此文无欺于死者,无负于生者,无愧于来者!

流血的潇水——道县文革大屠杀纪实


目录?

第一章?
历史在这里卷起了一个漩涡?
今日之道州?

第二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事件的发生却是出人意料的简单
8·17清塘杀人动员会?
啊!父母官们……??

第三章?
从宝塔脚到龙江桥?
蚣坝区夺冠八天1054条人命
沿河滩一日?
“贫下中农最高法院”挂牌“开庭”
跃进大队“大跃进”?

第四章?
寡婆桥?
“五行感动而善恶分万事出矣”?
在何绍基“东洲草堂”的遗址上?

第五章?
祥林铺突击杀人三天?
一个凶手的自述?
并非幽默的哈哈镜??

第六章?
一个死里逃生者的故事?
第十二个是麻疯病嫌疑?
逃亡者说?
一个县报记者的《回乡日记》?
?
第七章?
四十七军进驻道县
人性的火炬在暗夜闪光?
游子眼中的故乡
?
第八章?
远未消失的冲击波?
伤口难以愈合
??????

法律是显露的道德,道德是隐藏的法律,当法律和道德都丧失殆尽之时,便是天下大乱之日。
——作者手记

第一章

历史在这里卷起了一场漩涡(上)

1967年的秋天,是这个地处湘桂边陲的山区小县的多事之秋……?
人们常说“苍天有眼”,难道老天爷真的像人那样有一双眼睛吗?怕是未必吧!即便有恐怕也永远是一只眼睛睁着,一只眼睛闭着的。1967年8月的天空,沉闷而滞重,火辣辣的毒日头,就像那只睁得圆圆的眼睛,无情的凝视着它下面的道州盆地和横穿道州盆地的潇水河。?
潇水,以其水流清绿幽深而得名。《水经注·湘水》记载,“潇者,水清深也。”它发源于湘粤边境的蓝山县野狗山南麓,是湘江上游最大的一条支流。潇水河流淌了好几千万年了吧,自有人类以来,它就在湘南大地上流淌。它穿峡谷,破重嶂,呼啸山林,桀骜不驯;它流经田原,绕过村庄,灌溉良田,温柔舒缓。它是一条原始野性的河流,又是一条美丽的河流。它自南向北流经道县全境,用母亲般丰美甘甜的乳汁,哺育着世世代代的道县人民。?
道县境内的潇水格外美丽,就像大师笔下的一幅水墨写意画,都庞岭犹如一条黛青色的苍龙,横卧在道州盆地的边缘,几抹雾岚飘浮在半山腰。潇水两岸是丰饶的田园,农家村舍星罗棋布,一色青砖瓦房,飞檐翘角,鸡鸣犬吠,炊烟袅袅,古朴典雅,颇具神韵。茂密的杨柳,修长的凤尾竹,把倒影投进清澈见底的江面。江面上,时不时流过来一排或数排连子排。那些连子排头上,总站得有一个或粗壮或精瘦的排古佬,穿着一条宽松的米兜子裤,或只在下身围一条汗帕,或者干脆就赤条条一丝不挂,在太阳下骄傲地裸露着他们那光溜溜的古铜色的臂膀,手中攥着一杆长长的竹篙,竹篙一头包着尖尖的,带着弯钩的铁头。每当看见村边码头和河滩岸边那些洗衣、洗菜的漂亮的大嫂子,妹崽们,他们便会叉开双腿,腆起肚子,扯开嘶哑的喉咙,用十分难懂的方言,打起内容粗野煽情的山歌,调笑逗乐,借以排解漫长旅途的疲惫和寂寞。而那些大嫂子和妹崽们,则是想看不敢看,故意做出一副忸怩的羞态,低着头掩着嘴偷偷地笑。?
此刻,那平静的江面上,连子排和排古佬不见了,岸边的洗衣妇也很少出现了,代之而来的是肿胀得像水牛样的尸体随波漂流,一具,两具……?
这些尸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孤单漂流,有的被绳索或铁丝系成一串,像柳条串鱼那样。浮尸多的那几天,河面上浮游着一层暗红色的油污,使得本来清彻透明的潇水很不舒服,因为无论春夏秋冬,水涨水落,它总是很清很清的绿豆色,它不习惯于其他的颜色。于是,它不断把这些污秽的东西抛甩在那些泊木排的小河湾,丢弃在那些被水淹没了的柳树林子,就好像卸掉某种重负,逃避某种责任。?
毫无疑问,这些尸体都是一些不起眼的小人物的。他们如草芥,似蝼蚁,除了青山绿水默默地注视着他们,用自己独有的方式忠实地记录着他们的行踪外,没有多少人重视他们。在我们这个古老的历史悠久的国度里,出现这样的事毫不足奇。人们的注意力总是放在大人物身上的。与小人物的命运截然相反,伟大人物的身体不仅不能有丝毫损伤,就连他们那用纸张印制或泥塑木雕的形象,也是充满光辉的,也是不容半点玷污的。如谁不识相,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稍加亵渎,便会遭来重罚,甚至杀身大祸。?
这些沿河而下漂泊在潇水河上的尸体,常常是裸体的,或仅仅剩下些零碎的布片挂在身上。一色地被绳索将双手紧紧地反绑在背后,要辨认出这些尸体是谁非常困难,因为他们大多数人骨骼折裂,肢体残缺,饥饿的鱼群已经把他们撕啃得乱七八糟,眼睛变成了两个深窝,嘴巴变成了一个可怕的大窟窿,呲着两排白森森的牙齿。这些嘴巴曾经大段大段地背诵过领袖语录,无休无止地向革命人民请罪,而且能够非常高兴地唱歌、愉快地欢笑以及非常悲哀地叹息,痛苦地呻吟。?
起初,河两岸总聚集着一些爱看热闹的人群,尤其是尸体流经县城道江镇时,更是观者如堵,好像欢庆某个盛大的节日。这些死尸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是什么人弄死和为什么而死,这是人所共知的公开秘密。乍见这些不祥之物,人们自然瞠目结舌,惊讶骇然;继尔,又觉得这并不是什么不可思议和了不得的事情,就像是突然刮起了一阵飓风,扫落了一批落叶,或者是偶发山洪,冲倒了正被砍伐的树木。人们再也不去过多地关心河中的那些浮尸了,而且看见了也很快地走开去,因为天气很热,尸臭熏天,那副情景很伤胃口,令人恶心,抑或还因为……人们隐隐约约地普遍感到,自己也可能有杀人或被人杀的危机了!?
河面上越来越多的尸体,在炎热的空气中传播着一种煽情的,撩拨人的信息:?
“‘阶级敌人’组织了‘黑杀团’,把××大队的几户贫农杀光了。”“他们提出了总纲领:‘八月大组织,九月大暴动,十月大屠杀!’”“先杀党,后杀干,贫下中农一扫光,中农杀一半,留下地富当骨干!”到处都能听到这样的传言;?
“他们人还在,心不死!”“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斩尽杀绝黑五类,永保江山万代红 !”到处都是这些赫然显目的大标语……?
而人心是最经不得撩拨的,俗话说:“人言可畏。”这是人的劣根性决定了的,人是一种不大经得起煽动和诱惑的软弱的动物,因为大多数人都要借助来自外界的影响(尤其是伟人的 话和大多数人的意见)来调整自己的言行,确定自己的言行的坐标。流言蜚语总是伴随着人的存在而存在。这个世界如果没有了传言、流言乃至谗言、谣言和蜚语,可能会变得十分寂寞和无聊。这就为那些无事生非的好事之徒提供了市场,世界也因为有了他们和他们的流言变得格外精彩。?
在横跨道江镇的潇水河大桥的栏杆上,张贴着一张触目惊心的大字报,标题是:??
《毛主席快来救我!!!》??
是什么人在向救星求救?……?
只有孩子们的心情是平静的,感受不到这些。他们看到好些大人所看不到的东西,却看不到好些大人看得到的东西。在飞檐重阁的“寇公楼”旁,在北宋贤相寇准当年吟咏“野水无人渡,孤舟竟日横”诗句的古城墙上,好几名稚拙的孩童在竟相数着漂浮在潇水河上的尸体,比试目力。?
“一个、两个、三个……七个,一共七个。”?
“不对,是八个。”?
“七个!”?
“八个!”?
寇公楼坐落在道县城内五星街上,为纪念寇准所建。宋真宗天禧四年(公元1012年),寇准被 贬为道州刺史。任职期间,他勤政爱民。当时百姓渴望太平,他便在潇水之滨建楼,亲书“ 太平楼”三字于其上。后人为纪念他忧国忧民的政绩,将此楼改为“寇公楼”。此楼建在古道州城墙上,凭栏远眺,潇水两岸以及河心的两个绿洲的旖旎风光尽收眼底。?
尸体从杨柳垂岸的西洲那边漂过来了。漂近了。坚持“八个”意见的孩子赢了,确实是八个:一具女尸的怀中还抱着一个尺多长的婴儿。?
如今,这群孩子俱已长大成人,学会了谋生的本领,成家立室,领悟了命运的无常,生存的艰难和现实的丑恶……忆及当年往事,难免感慨良多。?
到处在杀人,腥风血雨遍布道县城乡。?
在路障重重的公路上,在绿树掩映的山村口,在碧波拍打的扯筒船古渡口,在阡陌纵横的田野上,在车站、在码头,一切有行人过往的地方,到处布满了岗哨,佩戴红袖章,荷枪实弹或扛着各式土造武器、梭镖、鸟铳之类的基干民兵和造反派,日夜巡查。他们远远看见一个陌生面孔的行人,便立即“咔啦啦”拉动枪栓,厉声喝问:?
“干什么的?”?
“什么成分?”?
等到走到眼前,便是先察看路条,然后盘问搜身,稍有嫌疑或应答欠妥,动辄捆吊刑讯。?
电业局一位工人,因为查线路来到道县一个村庄,遭到一群民兵厉声喝问惊慌失措,吓得回答问题结结巴巴,马上被认定为逃亡的四类分子,遂被拖进要杀的地富分子和子女的行列关了起来,打算第二天一齐开刀问斩。幸亏及时被一名基层干部认了出来,才幸免于难。他被释放后,连夜逃出了道县,无论领导如何动员再也不肯回去。至今,往事重提,他还止不住一阵阵心悸,说话又结结巴巴起来。据说经过死里逃生强刺激的人,精神世界里打了一个死结,触动这个结,便会再现当时的某些状态,即便时过境迁也难以平复。?
湖南大学在校学生蒋晓初,串连回到故乡审章塘公社黄土坝大队,当他得知大队要将关押在祠堂里的几十名地富分子及其子女全部杀掉时,便主动前往大队部宣传毛泽东思想,试图用毛主席的教导和党的政策说服这些丧失理智的基层干部,竟以“帮助敌人便是敌人”的罪名与地富一起被杀掉了。被杀时,他还高声朗诵毛主席语录:“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同志们啊,你们这样做是要犯错误的呀!要犯错误的呀!”?
可是有谁听他的呢,这个单纯而带着几分迂腐的青年知识分子。?
到处都在杀人,恐怖气氛笼罩道县城乡!?
在县城道江镇,虽然没有杀人,但武斗的不断升级,兵临城下的冲天杀气,把紧张的空气推到了临界点。商店关门,工厂停工,学校停课,机关不上班。人们在街上行走,在摊子上购买生活必需品,在街头看大字报,只要一阵旋风刮来,卷起几片纸屑、沙尘,或者某人碰翻一只铁桶之类,发出“啷当”一声脆响,所有的人立即一阵惊呼,抱头鼠窜,如鸟兽散 ……当地人把这种现象称为“发地疯”。这样的“发地疯”,在道江镇每天至少要发生一、二次。人们心中的弦已经绷紧到一触即断的程度,任何一点小小的动静,都会引发一阵巨大的骚乱。每到黄昏降临,人们都龟缩进了家里,关紧房门,再撑上顶门杠,然后便是提心吊胆地盼望第二天黎明快快到来。整个街道清静得令人怀疑它是否已经死去。这个时候的天空呢,自然是半睁着它的另一只眼睛,疑惑地注视着它下面的这个世界。?
至今人们还清楚的记得:位于潇水下游的双牌水库,是浮尸堵聚的总卡子。那一年,双牌水库的鱼长得特别肥,又多。经常,大多是在清晨,水面上会有些十来斤重的大鱼漂起来,在太阳下面翻起它们那银色的肚皮。这些鱼是吃死人肉胀死的,人们看到这些翻白的肥鱼,就像看到那些肿胀的尸体,避之唯恐不及。将近三年时间,潇水河畔的人家没人敢吃鱼,尤其是平时吃来鲜嫩味美的白鳝,更是无人敢碰一碰,据说这种鱼好吃腐尸。?
饮水也发生了问题。习惯于饮用河水的道县人几乎无人再敢饮河水了。县城里仅有的五口水井顿时身价百倍。在五星街的戚家井旁,每天凌晨一点就出现了排长龙等着汲水的居民。人们调动一切可以贮水的用具,用一根长绳子,系上铁桶、瓜瓢、竹箪、瓦罐、皮球之类,吊进深深的井里,一点一滴汲回全家一天饮用的水。?
水乡泽国的道县,发生了水荒;?
为汲水而引起的纠纷,时有发生!?
道县人擅长做豆腐,也爱吃豆腐。道县的豆腐店大多开在沿河的街道上,无非是为了就近取水。这样一来,人们只好忍痛割爱,不吃豆腐了。以河水为原料的豆腐店,一个个被迫改行打米豆腐。米豆腐,仍然需要一定数量的水,仍然无人冒险问津。店家为生计,只好挑着担子,沿街叫卖:?
“井水米豆腐!井水米豆腐哦!”?
当然也有一些勇敢无畏、雄才大略的“革命造反派”,不怕鬼,不信邪,照旧吃河水,设在河边二中“红联”司令部甚至张贴出“为革命吃河水”的大标语,可惜赞扬其革命精神的多,效法的却极少。?
这就是很多目击者,在1967年那个萧瑟的秋天,在湖南道县看到的一些骇人听闻的现象。当时,他们还不能理解这些七零八碎的现象中所包容巨大的历史内涵,也不知道自己实际上已经成为了一场沉重历史事件的见证人。?
这场事件后来被称为道县文革杀人事件。?
人们睁大了疑惑的眼睛注视着这一切,无法解释却又千方百计地寻找解释。正常的观念被颠倒了,一切思想方式都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着一种“量变到质变的飞跃”,荒唐的年代,荒唐的理论,荒唐的人做出了荒唐的事。这一事件无疑是我们民族历史上最令人羞愧的一页。据此,我们不能不重新思考我们中华民族的人文传统中究竟被忽略了什么东西!或许我们应当审慎地回溯一番我们民族的历史,以查明它到底在什么地方误入歧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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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2 14:57:04 | 显示全部楼层
历史在这里卷起了一场漩涡 (下)

(鉴于众所周知的原因被杀人数从略)
     任何一个善良的人看到这些触目惊心的数字,都会在心灵深处受到强烈的震撼。这也许是一场很难解释的噩梦。那么,生者和死者之间,凶手和被害人之间,究竟有什么不可化解的仇恨?一般说来,他们没有什么前嫌仇隙,没有不可调和的矛盾,有的甚至还曾有过亲密无间的关系。他们至今都说不清楚那些没有坟茔,没有墓碑,横尸遍野,葬身江河的死者的存在对他们的生活有些什么坏处。而他们的消灭对他们的生活又有什么好处。一般来说,这些“ 非正常死亡”的死亡者,绝大多数都尚能安知天命,安守本份,生前没有人格,没有尊严,像中世纪的奴隶,任人摆布,老老实实绝不乱说乱动地在划定的小圈子里,用自己艰苦的劳动勉强维持最低水准的生活。他们很少有过非份之想,对于突如其来的杀身大祸毫无思想准备。?
    这就是小人物的悲哀,他们是被一种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力量操纵和控制着,别无选择地成了某种政治理论和政治需要的牺牲。统治一时的权威理论曾经英明地论证:只要他们人还在,心就不会死,他们的存在危及了亿万人民的幸福安宁和红色江山的永固。他们的消灭,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而对他们自身来说,既然没有了对生存意义执着的追求和探寻,死亡也就是最好的选择。他们中的多数人,似乎生下来命中注定要受侮辱受损害的,他们活得实在太苦太累,他们要为父辈乃至祖辈的罪过负责,要经受很多的悲观、绝望,恐惧和痛苦。从这个意义上讲,死亡对他们是一种超脱,或者说是一种福份。?
    零陵地区处理文化革命杀人事件遗留问题工作组(简称处遗工作组)的详细调查表明:被杀的人中,几乎无一人在当时有过任何形式的反革命行动。无辜被杀的人,几乎无一个反抗者,甚至很少有人敢于辩白,说明自己是无罪的。?
    这未免令人太过于悲哀了!不仅仅为他们,也为我们自己,为我们这有着悠久历史和古老文 明的民族!当世界上一些文明国家和地区的人民正在讨论废止死刑或已经废止死刑的时候,我们国家却在神圣光环的照耀下,发生如此野蛮、如此残忍、如此惨烈的杀人事件,不能说不是我们国家和民族的耻辱和大不幸。?
    尽管类似的屠杀或不类似的大规模杀人,在我们民族的历史上并不少见,但是如此性质、如此集中、如此残酷、如此特殊、如此广泛的杀人事件,几乎可以用上“绝无仅有”这个词汇。它也许是空前绝后的!?作为高等动物的人类,生命的形式竟是那样的简单,那样容易结束。仅仅在于一口气,一次心脏跳动之间。对于死者,生命作为蛋白质的保存形式,它的结束是不计较形式的。结束了,就重新还原于碳、氢、氧原子的最初形态、复归于大地。所以聪明的基督教牧师在祷告逝者时,总是安详地说:“尘归尘,土归土,愿在天之灵安息。” 死者长已矣,生者亦生之。在人口爆炸的当今世界,某地死个几千万把人,对人类历史的进程是没有丝毫影响的,然而,对于生者却不能不深思,因为生者还要生存下去,而且希望生存得好一些,越来越好。?
    一位处遗工作组的同志,在询问一个凶手为什么要杀人,或曰杀人动机时,这个四肢十分发达的壮汉理直气壮地回答说:“上头叫我杀人,我就杀人;如果现在上头要我杀你,我也会杀!”弄得这位同志啼笑皆非。?
    读者诸君注意了,这是发生在1985年春天的故事。尽管是三伏天,我听到这个故事后,不禁连打了几个冷颤,感到有一块沉重的弹片,在拨弄我的心弦,产生一种要恸哭一场的欲望。?
    虽然我是一个彻底的无神论者,但我仍然不禁双手合什,祈祷上苍:?
    但愿过去的一切永远成为过去,但愿类似的悲剧永远不再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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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2 14:57:45 | 显示全部楼层
今日之道州

  我深知,要写出这一旷古奇闻的杀人事件,并把它公诸于世,需要深刻的思想和扎实的文字功底,需要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道德勇气。我在做一件力不从心的事。为了多灾多难的民族,为了正义、道德和良心,我义无返顾地踏上了艰难的采访旅途。?
    时逢初秋,天上刮着麻风细雨。我乘着班车从零陵出发,汽车摇摇晃晃在风雨中穿行,行驶约一小时,便进入双牌县的崇山峻岭之中。这里原本分属道县和零陵县管辖。1964年5月设置潇水林区管理局,1969年,经国务院批准,撤消林区管理局,建立双牌县。当地人告诉我,这是五岭山脉北部前缘,是都庞岭的腹地。东北边是海拔1600多米的阳明山,西南方是紫金山。从零陵开往道县的客班车,每天只有一趟,乘客拥挤不堪,连过道和车门边踏板上都挤满了人,汗臭味,劣质烟草味弥漫着整个车厢内。我坐在车厢内昏昏然直想呕吐,我们的人民对于各种恶劣环境的适应和坚忍,令我感到惊异。汽车像一匹超期服役的老马,喘着粗气在蜿蜒曲折的盘山公路上爬行,迎面一排排葱翠欲滴的森林一下子淋淋漓漓地挤到眼前,牛乳一样浓酽的雾岚从山谷中开锅一样翻起,竟不知前面的山有多深多远。透过被雨点打得花花弄弄的车窗,抬头望不见头上的山峰,低头看不到脚下的溪谷,我真不知道车下的这条长蛇般的山路将要把我们带到一个什么地方去??
    “哇—!”一只黑乌鸦猛然从车窗边飞扑而过,发出一声心惊肉跳的哀鸣。?
    我忽然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恐惧。在前面等待我们的将会是什么呢??
    我感到我们是跋涉在一条时光倒流的隧道里,将要回到那茹毛饮血的远古洪荒……我不禁想起我决定去道县采访时,亲友们忧心忡忡的神情。我仿佛觉得这深山野岭无边无沿,永远走不到尽头。然而车过司仙坳,到了打鼓坪,就开始下坡了,居然很快就爬出了大山的皱褶。眼前的景物豁然一片开朗。原来山下是越来越平坦,越来越开阔的土地。路边的路标牌上赫然写着两个斗大的黑字:道县。?
    道县这样容易就到了,不免令人有些意外地感到失望。?
    这时候,风停了,雨住了,天上的云块像幕布一样拉开,露出了明晃晃的太阳。晴中有雨,雨中有晴,这大概就是湘南小气候的特征吧。?
    汽车沿着笔直的柏油路向县城驶去,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片黄绿相间的田野,黄的是成熟了的稻田,绿的是新插下的秧苗。田野无限的蔓延着,伸展着,倘若没有四周屏障似的峰峦阻挡,不知道会伸展到什么地方去。这里便是道县盆地了。?
    县城道江镇就耸立在盆地中央,潇水和濂溪河像两条飘带汇合在道江镇的脖颈上。车站门前是一个服装零售市场,个体摊挡的货架上各种款式的新潮服装,琳琅满目,五彩缤纷,在微风中飘飞。走出小市场,是宽敞的沿江大道,右首便是著名的道县二中,文革时期曾经是两大造反组织之一的“革联”的总部。道县发生的三次大规模武斗,都是在它的周围进行的,与潇水并行的沿江路热闹非凡,街面店铺林立,广告招牌目不暇接:道州餐馆,濂溪饭庄,世纪发廊、侨联公司西洲百货商场、新药特药商店,百货布匹食杂果品一律八折酬宾,壮阳灵金枪不倒丸,祖传秘方专治阳痿不举举而不坚、坚决打击破坏计划生育的坏人坏事、吃得好欢迎再来……?
步行二里许,来到下榻的县委招待所,招待所由原来的文庙改建而成,,前院围墙边保留一段当年的照壁,壁上用土红清晰地写着一行繁体字的标语:??
    工农革命胜利万岁,工农革命努力奋斗! ??
    这是1934年8、9月间,中国工农红军红六军团长征西进,途径道县时留下的。壁上弹洞如麻,不难想见当年鏖战之酷烈。?
    一踏上道县的土地,我便紧张地左顾右盼,力图找到一点什么。然而很快的我就失望了。那城镇、那村庄、那戴着斗笠光着臂膀挥汗如雨在田野辛勤劳作的乡村农夫,以及熙来攘往来去匆匆或兴奋激动或疲惫忧愁的城市居民,都与我在湘南乃至中国南部别的丘陵山区小县所见到的别无二致。我不禁为自己心中的那个奇怪的念头而哑然失笑了。?
    这里就是我们共和国的一个普普通通的县份,和其他的县份没有什么质的区别,就像地图上,表示道县的圆圈与表示其他某某县的圆圈同样大同样圆一样。?
    入夜,高音喇叭中传来县广播站的播音,一阵铿锵的祁剧锣鼓音乐之后,播音员用带着浓厚方言味的普通话播送耕牛的防暑措施和丝瓜的美容价值,就着昏黄的灯光,我伏案翻阅《道州志》及有关资料。有关文献记载:??
   
     早在新石器时期,即有部落于斯;舜之时,舜灭三苗,受禅为部落联盟首领,其弟封象于有鼻,即此地。……周属楚辖。自秦灭六国,废除王制,始郡县治天下,置营浦县,以在营水之滨得名,属长沙郡。汉武帝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零陵设郡,营浦县属零陵郡。东晋置营阳郡,营浦属之,并为郡治。至南北朝,置永阳郡,营浦亦属之,仍为郡治。隋改州为郡,合营浦谢沐(今江永县)为永阳县,属零陵郡。唐高祖武德四年( 公元621年)以县置州,并营道、永阳,是为营州。翌年改为南营州。唐太宗贞观八年(公元6 34年),改南营州为道州江华郡,为郡治。唐玄宗天宝元年(公元742年),更道州为江华郡,改永阳县为营道县,以营道山(今都庞岭)定县名,后改为宏道。宋时复改道州为江华郡,又改宏道为营道县。元置道州路,县名仍为营道。明为道州府,洪武九年(公元377年)降为州,辖宁远,江永,江华,营道四县。清仍称道州,隶属永州府,不辖县。民国二年(公元191 3年)改道州为道县,沿袭至今。
   
    正是这悠久的历史和特殊的地理位置,道县曾经是湘南重要的政治、经济、文化的发祥地之一。这块土地曾孕育了宋代理学创始人周敦颐,清代大书法家何绍基等历史名人。据说鲁迅先生的祖籍也在这里。至于各朝各代的举子、进士,乃至状元更是不待细述了。南宋淳祐元年的特科状元吴必达,便是道县人,县委招待所的小花园内,尚留“状元石”一块,以资佐证。?
    这块人杰地灵的土地,还是“北越文化”的发源地,对“楚文化”的发展作出过重大贡献。 ?
    距县城二十公里以西的都庞岭群山中,耸立着道县的最高峰韭菜岭,号称“湖南第二峰”海 拔超过2000米,岭下一马平川、连绵数百亩,境内流水潺潺,古木参天,鸡鸣犬吠,胜似世外桃源,这就是闻名中外的瑶族发源地——千家峒。?
    这里留下了虞舜南巡的足迹;?
    这里留下了刘秀要饭时掉下的竹筷变成的方竹;?
    这里留下了元结守郡的遗址;?
    这里留下了阳城罢侏儒的佳话;?
    这里留下了寇准上忧其君下忧其民的寇公楼;?
    这里留下了洪秀全惊世骇俗的诗章;?
……?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山河的改变是缓慢的,而人事的兴废又是何其之速。?
    皓月当空,月照纱窗,宛如一幅凝结的梦境。我漫步走出门去,县城一片宁静。人们在做什 么呢?在设想一项改革方案?在规划一项基建项目?在构思一篇艺术创作?在筹划一起经商策略 ?在挑灯夜读?在思念远方的亲人?在为人生不得志而烦恼?在为获得提拔重用而喜悦?在盘算 着柴米油盐鸡毛蒜皮的生活琐事?在与心上人漫步在幽静的潇水之畔?或者干脆进入了甜美的 梦乡?……   
     在这样和平、安宁、温馨的夜晚,静静地在融融的月光下,思索那个恶梦一样的年代,叫人又心酸又超然。面对如此广漠的天宇,我深深感到脚下这个蔚蓝色的星球正在日益缩小成一个小圆圈。我手头的另一份资料告诉我们,60年代末期和70年代初期这个世界上所发生的事情,当然它们实在太丰富多彩了,要一一复述显然不可能,但是可以简洁地概括为,正当我国发生道县杀人事件,或者说正在进行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世界已经悄悄地进入了电子时代。以电子计算机为代表的第三次新技术革命的浪潮席卷全球,带来了西方经济的黄金时代。却唯独没有打进我们这块固若金汤的华夏古陆。正当我国国民经济濒于崩溃边缘的时候,日本、南朝鲜、新加坡、香港以及台湾等地却正处在经济崛起的巅峰时期。特别是日本,战后的日本经济受到巨大的破坏,他们50年代和我们差不多,六十年代开始超越我们,70年代则将 我们远远地抛在后头,跃入世界经济强国的行列。?
    进行这样的横向比较,当然不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情,然而正是由于有了这种横向的比较,才使我更加深刻地意识到此次道县之行的意义。?
        ?
    那些路为什么总是那么幽远,那么绵长。它仿佛是无幽不至的,化入那一片迷芒的青山绿水间。到处都有人活动的痕迹,一个个村落果实般结在河叉的枝头上。大自然非凡的美丽在人类伟大的奇迹面前失色了。潇水和它的几条支流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一些污染,但同时也得到了建设和保护。河水依然是豆青色的。我沿着那些路去寻找当年作过杀人场的地方。我是乘汽车去的,骑单车去的,走路去的。火辣辣的太阳晒得脊背流油。正是农民们累得脱皮的双抢大忙季节。呼呼的打稻机声总在陪伴着我赶路。那些在责任田里忙得两头不见天的汉子和婆娘们也时不时直起腰来打量着我。?
   
      道县的山水是美丽的。在方圆2440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山峦重迭,河滨如带,潇水、伏水、濂溪河、永明河、宁远河及泡水纵横其间;由于地表切割强烈,岩溶发育,石林、石峰、漏斗、溶洞、地下阴河,溶浊洼地星罗棋布,百态千姿,胜似桂林山水。同时还由于这里的小气候较好,阳光充足,无霜期长,雨量充沛,“雪不盈尺,冰不累寸”, “四时皆夏,一雨成秋”,为发展农业经济提供了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是粮食、牲猪、灰 鹅、红瓜子、木材的重要产地。?
    道县的人民是勤劳善良的。我每到一地,那些热情好客淳朴憨厚的农民总要挽留去自家吃饭,或者端出自家生产的茶叶、花生、红瓜子款待我,并一口一声把我唤作首长。尽管我再三解释,我只是一名普通记者而已。但他们认定了的事是固执得很的:“你就莫客气了,我们早就知道你是省里来的首长!”也许是我那缺少日光爆晒的皮肤,柔软而少茧的双手,还有服装,以及说话的口音,成了他们认定非得使用“首长”这一词汇的绝对可靠的依据吧。?
      我再一次痛苦地感到,自己像贫血一样苍白无力,我是试图在做一件力所不能及的事情。“ 一个人要在这个世界上很好的生活,第一就是不要做超过自己能力的事。”我经常用这样的话来劝告别人,可是,我自己却在不断地在做那些超越自己能力的事。?
    其实,这一事件是不应由我来写的。?
    它应该由历史学家来写。历史学家可以站在向历史负责的高度,洞幽察微,详加考证,仔细分析评判其历史根源,总结历史教训,阐释对历史发展所产生的深远影响。?
    它应该由人类学家来写。人类学家能准确地从人的本质特征,人类的进化以及在进化过程中兽性和人性的相互变化,从人类心理机能的规律中,深刻剖析这场悲剧发生的原因,解释那些按常规常情思维无论如何解释不通的反常现象,解释那些人类自身难以逾越的荒谬性,或者论述人之初究竟是性本善还是性本恶。?
    它应该由社会学家来写。只有社会学家的头脑,才能保证不会在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中,扑朔迷离的社会现象中,失去自己的方位,深入地从社会环境、政治背景、经济基础、人文传统乃至文化的深层结构,全方位地分析事件的成因、危害及其后果,高瞻远瞩地指出彻底清理清查处理此一事件所具有的广泛深刻的社会意义和社会影响。?
    它应该由文学家来写。文学家具有敏捷的才思和丰富的想象力,可以用如椽巨笔形象生动地描述事件的真相,细致入微地刻画事件的每一个细节以及由事件中人们所表现出来的或正直温和或虚伪刻毒,或慷慨大方或自私贪婪,或善良或残忍的种种世相百态,张扬真善美,鞭挞假恶丑,写出一部气势磅礴,感人肺腑,震撼人心的传世佳作。?
    而我呢?什么也不是,却坐卧不安,心神不定,像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后背推着,身不由己的向前迈进。那是命运的感召力吗?抑或是一种无法抗拒的精神动力?命运之神真是变幻莫测,常常作出一些出人意料的安排。比如,选择聋子当音乐家,选择瞎子当作家。许多人在知道我的意图后,惊讶我的胆魄和执着,我只笑而无言,我只感到“树上的果子越来越少了,却很甜很甜;心上的果子越来越多了,却很苦很苦。 (作者注:为通过网管审查,本章节在张贴时,作了重大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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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2 14:59: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歌德曾经说过,“理性世界应被看作是一个伟大而不朽的存在,它不断创造出必然性事物,同时它也因此使自己成为偶然性事物的主宰。”可以说,道县文革中的杀人事件就是这种看似偶然实则必然的偶然性事物。?
    它是缘何而起的呢,这是一个人们普遍关注的问题,不同的人从不同的视角去关注它:处遗工作组的同志希望从真正的起因中实事求是地理清事件的来龙去脉,找出妥善解决问题的办法;受害者特别是死者家属希望从真实的起因中找到那个或那一群对整个事件应负法律责任的人,讨回一个公道;与杀人事件有直接牵连的人希望从这个起因中找到为自己开脱罪责的依据;而我们这些距离较远的人则希望从查明事件的起因中,还历史本来面目,从真正意义上深刻理解它所包含的全部内容以及还远远没有完全显示出来的严重后果。?
    要在短期内轻易地理清头绪,辨明是非,作出客观公正的结论,显然是不现实的。处遗工作组的同志作出了艰苦的努力,他们夜以继日,爬山涉水,走乡串村,挨家挨户调查访问,对被杀对象逐一登记造册、建立档案,其间遇到的困难是可想而知的。许多看似清晰明了的线索,一追到公社、区、或者再往上,就像被刀切一样的断了。这一历史事件过去了整整一十九年,在漫长的时间内,有很多双手对它进行过修补,尤其是那些与事件有直接关系的人,总想按自己的意图将事实的真相掩盖起来或加以歪曲。其间,还在左的路线指导下,象征性地进行了两次处理,这就使原本并不简单的事件更加复杂化,抹上一层扑朔迷离、神秘莫测的色彩。一时间,关于它的起因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人们只能根据自己的生活的理解去揣测它、判断它。无数的人无故遭残杀,尽管有千万条具体缘由,但有一条是一致的,即与那特殊历史时期的政治气候有着密切的联系。?
    那是一个狂热的,非理性的年代。?
    七月以来,随着大自然气温的不断升高,我国亿万群众在一种神奇思想的支配驱使下,“关心国家大事,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政治热情达到沸点,它所暴发出来的革命激情和精神力量,足够我们这个古老民族消化好几个世纪。??
     ……?
    7月18日,在中南海内组织了批斗刘少奇、邓小平、陶铸夫妇大会;同时抄了当时的国家主席刘少奇的家。?  7月20日,武汉发生所谓“七二反革命事件”,报刊上公开提出了“打倒军内一小撮走资派”的口号。?
    7月22日,江青提出所谓“文攻武卫”的口号,公开煽动武斗。?
    8月7日,当时的公安部长谢富治发表讲话,提出“砸烂公检法”的主张。?
    8月9日,当时的国防部长林彪提出“现在革命是革原来革过命的命”,鼓吹“要建立新的国家机器。”?
    ……??
    这些讯息,这些来自“无产阶级司令部”的指令,通过红色电波,通过各种现代化的大众传媒,通过官方的、小道的各种渠道,迅速传开,并且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笼罩着共和国的9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自然也笼罩着湘南边陲的这个小县城。街头巷尾,满目皆是“最高最新指示”、“北京来电”和“特大喜讯”。人们捧着红宝书,高举语录牌涌上街头,敲锣打鼓燃放鞭炮,热烈欢呼毛主席的“最高指示”和“无产阶级司令部的战略部署”。道县这个楚地咽喉,历来是兵家常争之地,历朝历代,“流寇逃兵转劫近地,草寇奸宄啸聚深山 ”,既使这里的百姓饱受蹂躏和劫难,又养成了他们剽悍好斗的性格,对于群聚争斗之类的事,似乎比别的地方的人更敏感,更亢奋。?
    很快,道县出现了两派根本对立的群众组织。一派叫毛泽东思想红战士联合司令部,简称“ 红联”,一派叫无产阶级革命派斗批改联合指挥部,简称“革联”。红联是文革初期便竖杆子拉起的队伍,头头中多是贫下中农出身,他们的社会基础基本在农村;革联是由原被抓起坐牢后被平反的“湘江风雷”头头发起的,头头中其他成分的人多一些,他们的追随者多在县城。红联以“队伍纯洁”自傲,革联以“革命性强”自诩。红联骂革联是“革匪”,革联骂红联是“红老保”。而他们自己呢,都把自己称为响当当的“造反派”。须知当时造反派是一块很吃香的牌子。两大造反派组织(我们还是尊重他们自己的愿望,一律称他们为“造 反派”吧)围绕一个核心问题——夺取县党政大权,由口诛笔伐到刀枪相见,展开了你死我活的派性斗争。?
    这一年夏秋,道县的气候特别怪。据《道州志》记载:“州正南南地,毗连两粤,得春最早,草木易于蕃蔚。雪不盈尺,冰不累寸。时有霪雨,即大旱亦不逾月,阴雨郁蒸,衣服皆生白蠓,屋栋皆为蚁蛭。夏月遇雨辄凉,冬月遇晴辄暗。语云,四时皆夏,一雨成秋。”这里有岭南气候的明显特征。然而进入七月下旬以来,岭南气候的温和不见踪影,老天爷总是阴着脸,不见晴,也很少下雨,天总是闷热闷热的。县城的街道久已无人清扫了,熏风吹来,扬起一阵阵烟雾似的沙尘,偶尔卷落一两张写着“炮轰”、“火烧”、“油炸”、“砸烂”之类字眼,打着吓人的红“×”的大字报。红军路、解放路等几条主要街道上,悬挂着做工考究,不怕风吹雨打的大横幅:?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设在县二中的“革联”总部的高音喇叭,日夜不停地播送中央两报一刊纪念党的八届十一中全会胜利召开一周年的社论:《宜将剩勇追穷寇》。阴霪的城区上空,不时响过几声惊心动魄的枪声。?
    8月5日下午,县抓革命促生产领导小组那间狭窄的办公室内,烟雾迷漫,暑气蒸腾,头上的吊扇不紧不慢地旋转着,发出嗡嗡的响声。各区抓促小组组长在各自的坐位上正襟危坐,神情严肃而紧张。?
    全县抓革命促生产紧急会议已接近尾声。?
    县抓促小组第一副组长、县人民武装部政委刘诗文主持总结,他带领大家学过一段语录后说:“同志们,全县抓革命促生产紧急会议召开了三天,今天就要结束了。现在请县抓革命促生产领导小组副组长、县委副书记龙本英同志给会议作总结。?
    龙本英身材粗壮,虎背熊腰,黑黑的脸膛上,嵌着一双浓眉大眼。他往台前一站,粗犷中透着一股威严。他带领大家例行地学了一段最高指示后,绝口不提生产的事,而且态度极其严肃地谈起了全县当前阶级斗争的种种表现。他说:“……当前阶级斗争很复杂。前几天,六区出现了反动标语,阶级敌人造谣说,蒋帮要反攻大陆,美帝要发动世界大战,战争一旦打起来,先杀正式党员,后杀预备党员;一区有个伪团长,天天找到大队支书和贫协主席,闹翻案,闹平反;十一区唐家公社下龙洞大队的地主富农公开反攻倒算,扬言要把贫下中农分得的房屋田土要回去……。”?
    他用眼光扫了一遍在座的人,见大家听得很认真,便亮开中气十足的嗓门继续说:“对于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同志们一定要提高革命警惕,万万不可掉以轻心。我们要狠抓阶级斗争这个纲,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对于阶级敌人的破坏活动,要严厉打击;对于不服管制的四类分子,要组织群众批判斗争,发动群众专政;对罪大恶极的,要整理材料上报,依法惩办,狠狠打击。”?
    龙本英是土生土长的道县人,又是县委班子中最先站出来的领导干部,在全县干部群众中有一定的威望,他的话,在区、社干部中还是很有分量的。何况各区抓促小组组长,大多数是区武装部部长或公安政法干部,具有高度的革命警惕和丰富的阶级斗争经验。对于县抓革命促生产领导小组的部署,自然闻风而动。会议一结束,纷纷星夜兼程赶回各区,传达县里的精神,布置各公社、大队抓阶级斗争。?
    在此,我认为非常有必要郑重其事地声明,我写这次紧急会议,绝不是说它就是一场煽动杀人的会议,很可能它与杀人毫无关系。平心而论,龙本英在会上说的那些话,在文革那个年代绝不为过;他列举的那些阶级敌人造谣惑众反攻倒算的事例,虽然后来经处遗小组反复调查查无实据,也许是区社汇报上来的,绝非龙的杜撰,基层向县里汇报情况添枝加叶,任意夸大甚至虚构也是常有的事。这次会议对后来遍布全县,波及全地区的杀人有多大的影响或者根本毫无影响,我无从查考。我写它,无非是想把这场杀人事件发生前夕的道县人民政治生活中的一些大事作为史料实录下来。历史常常喜欢和人开玩笑,你本来想走进这个房间,它却让你走进另一个房间,也许我们谁也逃脱不了此命运。我们想表明这个问题,而它却恰恰说明了别处的截然相反的问题,谁知道呢??
    政治空气日盛一日地越发紧张了。?
    8月8日,革联头头吴贤重、李湘云带领一伙人,在零陵地区造反派代表支持下,砸烂县人武部武器仓库的门,“接管”了县武装部的全部枪支弹药;第二天,他们又派人把武装部埋在地下和藏在天花板上的枪支弹药全部抢去,制造了震惊全县的“八八”抢枪事件。事实上,这也是全国在江青“文攻武卫”口号的煽动下从上而下的“造反”行动。在这个时期,全国各省各县市几乎都不同程度的发生了类似的“抢枪事件”。?
    一直在人数上占劣势的“革联”,手中有了枪,腰杆子一下变得粗了起来;而一向仗着人多势众有恃无恐的“红联”则恐慌起来。红联头头也多次向武装部要枪。而武装部呢?他们在公开场合总是表态对两派造反组织“一碗水端平”,枪支弹药被抢之后,却一屁股坐在了红联这半边船上,一反常态对革联多有指责。?
    面对被砸烂的武器仓库,武装部政委刘诗文不禁悲从中来,哭丧着脸说:“武器抢走了,一切都完了!”部长魏舒宝也大发感慨地说:“八月八日是一个难忘的日子,八月八日是党的八届十一中全会召开一周年,是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炮打司令部》发表一周年,是《十六条》颁布一周年,在这样重要的纪念日里把解放军的战备武器抢走了,这是有计划、有目的的反革命政变!”?
    这个情况,从红联头头、县生产指挥部干部江鸣辞1968年8月17日的“揭发交代”中,也可 以得到印证。?
   
    1967年8月9日上午六点,在武装部仓库边,我找到了刘政委,刘政委指着被砸烂的仓库门,哭着说:“昨天晚上,‘革联’配合零陵‘抗暴’抢劫了我们的战备枪支弹药。你们看了现场就清楚了,仓库门都给他们打烂了,这就是铁证。老右派、地主崽子都来抢我们的枪,三、四个人对付我们一个,他们是有意搞垮我们;是搞反革命政变了!”我听了他的话,也跟 着哭了,也认为是搞反革命政变。?
    8月10号上午八时,我与柳证雅到武装部找到刘诗文要武器,在路上碰见了刘,他对我们说:“现在‘革联’全副武装进驻我们武装部,我失去了人身自由,言论行动都受到他们的监视,他们把我们当敌人看待。文化革命这样搞,我就是想不通。上面不准我们造反,要是准的话,我要坐到北京去造反!”见他避而不谈武器的问题,我们硬缠着他到了生产办公室的住房里。他招呼我们坐下后,对我们说:“道县的阶级斗争很尖锐,很复杂,‘革联’这样搞,充分暴露了他们的反动本质。现在你们的心情我是理解的,武装部确实一点武器也没有了,要是有的话,我们是支持你们的。‘革联’抢了枪,你们手无寸铁,但是不要着急,区、社民兵有的是枪,农村的枪比‘革联’的枪还多,特别是一区、六区武装部长手里,还留有一些子弹,你们派人去与他们商量一下。”刘还向我透露,‘革联’准备开个区社武装部长会,刚才逼我签字,我是不会签字同意的。他们的企图是把区武装部长喊到县里来,好一网打尽,将来区社民兵就没有人指挥了。我现在打电话不方便,你们给各区打个招呼,要他们不要到县里来上这个当”……??

    “八八”抢枪后,“革联”以造反精神最强的“当然左派”自居,而他们的对立面“一月夺权”的胜利者“红联”则感到了很大的压力。而县、区人武部门与“革联”的关系更加势同冰碳,与老战友“红联”的关系则进一步密切了。?
    8月9日,“红联”后勤部长江鸣辞主持召开“红联”骨干会议,紧急研究应变对策。会议吵吵嚷嚷争论不休,最后决定把“红联”总部由县城迁到郊外营江公社,走农村包围城市,最后夺取城市的道路。?
    8月11日晚上,清塘公社营乐园大队部门外岗哨林立,戒备森严。开了整整一天会的各区武装部长毫无倦意,还在室内聚精会神地听取“红联”头头作战斗部署:决定第二天集中各区民兵攻打“革联”总部所在地道县二中。由六区(即清塘区)武装部长甄友慈等人组成前线指挥部,甄友慈任总指挥。后勤支援和情报工作由“红联”头头负责。?
    在这个会上,理所当然地也有加强对四类分子的管制,建立巩固的“后方根据地”等等内容 。?
    会议一直开到午夜十二点。?
    与此同时,在县生产指挥部的会议室里,刘诗文、龙本英正在通过邮电线路,召开全县各区、社抓促小组组长电话会。仍然由龙本英主讲,他简单地布置了各区、社抓紧抢收中稻,抢插红薯之后,又一次强调了狠抓阶级斗争。这一回,他除了重复了五日会议总结时的内容外,着重讲了县武装部和县公安局的枪被抢了,上面没有人管了,阶级敌人要翻天了。这位雇农出身的县委领导人谈到这个问题时,心情格外气愤,他敲着麦克风向下面布置了任务:“各地要发动群众采取果断措施,加强对阶级敌人的专政,要把民兵组织起来,保卫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保卫好生产。”?
    一切都在顺理成章地进行着。?
    谁也没有布置杀人。没有!谁都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
    确实,有比较充分的证据表明,这个时候,他们之中没有谁预感到了那场震惊中外的杀人事件马上就要在身边发生。然而,在万花筒似的生活中,不是每一个人对他所说的话,所做的事都能真正有所理解的。?
    道县人是喜欢喊风、跟风、传风的。县里两次会议和“八八”抢枪以后,“四类分子组织黑杀团反攻倒算”、“先杀党,后杀干,贫下中农一扫光”之类的传闻,就像一场超级瘟疫迅速传遍道县城乡,并且越传越神,越具体,有鼻子有眼的,好像已经听到了“咕咚,咕咚” 的人头落地声。这使我不禁想起了一个关于“吐鹅”的寓言故事:某人偶然从口里吐出了一丝鹅毛,这本是极平凡的事,可是这件事被另一个人知道了,经他一传,便说成是“吐出一皮鹅毛”,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从一皮鹅毛到一把鹅毛,从一把鹅毛变成了一只活鹅,等传到最后一个人耳中时,已经变成“某人从口里吐出了一群活鹅”了。就是在这种类似荒诞的 “吐鹅”的神话环境中,一场骇人听闻的杀人事件,悄悄地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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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2 15:04:36 | 显示全部楼层
8·17  清塘杀人动员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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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2 15:05:23 | 显示全部楼层
啊,父母官们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面一丈见方的特大号战旗,在秋天阳光下,神气十足地迎风飘扬。它的尺寸仿佛在提醒人们:不能小觑它下面这不显山不露水的建筑群。?
    这就是新搬迁到营江公社大院的“红联”总部。后来全县发生的许多事,几乎都由这里发端。在那些日子里,这里的气氛紧张而又热烈,酝酿已久的“红联前线总指挥部”终于成立了,从全县各地调集的一千余民兵也全部到齐了,完全可以与“革匪”拼个高低,决一死战了。一千多青壮农民突然涌到这个小村庄,吃喝拉撒都是问题。可是困难吓不到造反英雄,没有粮食,吃公粮,没有钱用,向县财政要,且一下要来五万元,耽误了工时,责令各生产队按头等劳力记革命工分。用总指挥甄由之的话来说,就是“只要打出一个左派来,什么都解决了。现在农村阵地都是我们的,可以打到哪里吃到哪里。”尽管如此,这支队伍还是没有战斗力,第一次去县城搞武斗,就吃了个败战,丢盔卸甲,溃不成军。为了鼓舞士气,整顿军容,总部又向县财政要来一万四千元造反经费,给五百四十名武装基干民兵每人做了一套红卫服,购置一双胶鞋、外带一只水壶,一只洋碗。?
    十九年后,我来到这里寻访,只见景物依旧,一栋很小的小楼和两排低矮的红砖平房,围成一个面积还算可观的四方院子,院中央是一个差不多有足球场大的空坪,空坪上因过往行人稀少而芳草萋萋,墙上的大标语还依稀可见。当年那种硝烟弥漫的混乱情景完全不难想见。上千名没有受过正规训练的民兵,挤在总部大院和卫星般拱卫在附近的两个小村落里,到处是人。在空坪上,在走廊里,在房间内,三五成群干着各自的事。他们的穿着,除了黄色的红卫服,便是蓝、黑、白三色杂服,腰上扎一根皮带或捆一方汗帕,当然少不了打赤膊的。背的也是各种不同层次的武器,武装基干民兵是步枪,普通民兵则是鸟铳、马刀、梭镖等。村里的铁匠炉整天炉火熊熊,两名打铁匠忙得不可开交。其他人等多闲着:聊天、打牌、钻桌子、瓣手腕,也有磨刀擦枪的。来的人想法当然不尽相同,但是有一点却是绝对的一致,他们到这里来是吃饱饭赚革命工分的。这里离县城“革联”总部不过四里之遥,时刻要提防 “革联”“飞虎队”偷袭。门前小桥边派上了明、暗几层岗哨,昼夜轮流值班。尤其是夜间,一声喝问口令的声音划破静夜,惹得附近一条狗叫了起来,别处的狗也跟着叫起来,使人紧张得太阳穴像打鼓一样咚咚跳个不停。一直要到狗的吠声像遥远的回声似的,愈传愈远,渐归寂静,这才能把一颗悬起来的心重新放落到胸腔里。?
    指挥部的小会议室里,则更加繁忙,指挥长甄由之、政委宋长友(梅花区武装部长)、副指挥长姚明总(桥头区武装部长)、副政委何佳(县农村部干事)、参谋长王迢(县公安局预审股副股长)以及后勤部长江鸣辞等核心人物,整天聚集在这里运筹帷幄,既要对付“革联”打派战,又要指挥全县农村“抓阶级斗争”,建立巩固的根据地,经常通宵达旦,眼睛都熬红了,布满血丝,搞得为他们开小灶的炊事员好生心疼。?
    既然这里已成为农村的造反指挥中心,既然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影响全县大局,刘诗文、龙本英等县抓促小组的领导同志就不能不时时光顾这里,随时了解出现的新情况、新问题,适时给以指示和指导,对革命左派表明支持的态度。?
    追溯中国历史文化,可以清楚地看到,中国人的“个体”从来是无力作自我组织的,必须由他人去组织,中国社会也无力作自我组织,必须由国家去组织;中国人的“身”是由人伦与社群关系的“心”去组织的。儒家学说中虽然也提出过“民为本”、“君轻民重”的人权思想,但在漫长的中国封建社会中,实行的都是以“亲民”为基础的专制主义,统治者对被统治者是实施弱民术的专制统治,像老子说的“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无知无欲,使夫知者不敢为也。”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的关系,是家长式的父与子的关系,于是便有了州、县吏是 “父母官”的称谓和“爱民如子”的赞誉。而普通子民的命运,从来都是维系在 "父母官们"身上的,“父母官”的话,“一言九鼎”,他们的言行对 于一个地方的兴衰荣辱举足轻重。?
    那场革文化的命的文化大革命,不但不能触及中国文化深层结构的君贵民贱家长制意识形态的根基,相反却有意无意地把这种封建专制推向了极端。?
    道县的“父母官”们的言行,对杀人事件起了什么影响呢?我不敢妄加评论,我只是想作为一个史料,把他们当时的行踪和所说的言语进行一番实录而已。?
    8月18日,“红联前线指挥部”正式成立的当天,县抓促小组组长,县人武部部长魏舒宝专程从县城来到营江视察。甄由之和何佳等人向他汇报时,谈到了农村出现杀人情况。魏舒宝组长指示道:“枪杆子里面出政权,道县的问题主要出在枪杆子上,杀几个四类分子是小事,等军分区领导和47军代表来了,把枪杆子收缴上来,把武斗制止了,一切都好办了。”?
    众所周知,当时地方党政领导班子全部瘫痪,解放军介入地方支左,代替行使党政大权,县人武部主要负责人的讲话,老百姓是作为县最高首长的话来听的。?
    同一天,县总工会副主席柳裕美,专程到县抓促小组办公室,向龙本英汇报农村出现的杀人情况:“龙书记,现在下面到处设关卡,有的地方开始杀人,弄得人心惶惶,县委怎么不出面制止呢?”龙本英耸耸肩,现出无可奈何的神态,说:“现在机关干部都走了,武装部的枪被抢了,公检法散了,我一个人讲话谁听?”?
    是没人听还是根本没有讲呢?或者是根本不愿讲呢?在零陵地区老干所里,我见到了老干部刘保安。当时他在道县任副县长,被打成走资派,戴上反革命的帽子。大概是这年的8月28日吧,他接到造反派的通知,要他与另一名走资派到乡下劳动改造。刘保安去县委找“红联” 头头尤长兰开路条,碰巧 见到了龙本英,便忧心的问他:“现在乡下这样杀人怎么行呢?”龙还是那句话:“谁管得了呢?你还是赶快猫(藏)起来算了。”刘开好路条通过重重关卡来到车头公社师玉大队劳改,在民兵的监视下每天从山上砍一担柴。当他们看见民兵要杀队里的地主时,毅然挺身而出,不顾自身安危,一人手捧一册《毛选》,找出毛主席1948年关于不要乱杀人的教导,进行宣传劝阻。听到这里,我不禁又释然又纳闷,一个被监视劳改的走资派能够旗帜鲜明地站起来制止杀人,为何最先由支左部队和造反派支持站出来的革命领导干部却不能呢??
    龙本英现在是零陵行署副专员。当然,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他是不赞成杀人的。然而我们又听说尊夫人当年曾出任过东门公社冯家大队的“贫下中农最高法院”的“名誉院长” ,好像是积极主张杀人的。我们不知道床头枕边两夫妻是如何议论此事,又如何统一认识的 。?
    县里的领导是这样,上级领导的态度又如何呢??
    我查阅了历史资料,据甄由之1968年8月17日的一份揭发材料称:零陵军分区副司令员曹二畅接受分区指派,从1967年8月20日起,专程来道县解决武斗的问题,直到8月27日离开,先后五次去营江,对全县迅速蔓延的杀人问题一直没有提出制止。?
    8月21日,曹二畅和6952部队的代表梁连长,由县武装部长魏舒宝、政委刘诗文陪着,风尘仆仆来到营江,为了“一碗水端平”,不致引起“革联”头头的猜忌,曹副司令员一行舍近求远,绕道宁远,然后从那里步行而来。一路上,几日不见的太阳火辣辣晒着,湘南的“秋老虎”丝毫不比三伏天逊色。至今,亲眼看到曹二畅来的人还回忆说:“啧啧,曹副司令员真是不简单,算起来要算是道台了,那么热的天,还走路,一身的汗,军装都不脱,帽徽领章整整齐齐。”?
    刚一落坐,曹副司令员顾不得擦一把汗,立即把正在召开全县区武装部长会议的“红联”营江前线指挥部的头头们和部分区武装部长找来汇报情况。二、三十个人把一个小小的会议室挤得满满的。那时节还没有空调,又不兴用电扇,闷热实是难熬。曹副司令员任何时候都不忘记自己是个军人,草绿色的的确凉军装显出洁白衬衣领口,头上的军帽红星闪耀,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正襟危坐在主位上,受他的感染,甄由之等人手忙脚乱整理风纪。?
    首先由“红联”副政委何佳汇报,他在愤怒控诉了“革联”的“滔天罪行”后,谈到农村的情况:“当前农村的阶级斗争也很复杂……杨家公社郑家大队的伪县长郑元赞的小老婆为首组织反共救国军,发展了三百多成员,她指挥打了大队治保主任。蚣坝公社有些四类分子聚集召开了秘密会,搞反革命组织新民救国团。六区地主蒋伟珠有电台,她本人是发报员,经费是从冷水滩一个暗号叫609的特务那里搞来的,准备到湖北省达子山搞兵工厂,企图搞军事暴动。杨家公社与宁远县搭界的山上,有二三百个四类分子上山为匪,要杀我们的党员、贫下中农。新车公社有六个小孩在山上放牛被这些匪徒们杀掉了。”?
    曹副司令员等军人,原本对地方上的情况很少接触,不太熟悉,听了何佳瞎编乱造出来的所谓敌情汇报,个个感到万分震惊,激起了军人特有的革命警惕性,脸上现出同仇敌忾的表情。对何佳的敌情汇报,贺霞本人及他的战友们相不相信,很难说。在上级支左部队首长面前,把敌情说得严重些,并与“革联”紧紧地搅合在一起,总是有好处的。何看到自己的话已经有了效果,继续说:“现在贫下中农都发动起来了,组织民兵站岗放哨,加强对四类分子的管制,有的地方还杀了一些阶级敌人。”有了前面的铺垫,曹二畅并无惊异,只是问了一句:“杀了多少?”?
    “杀了一百多。”?
    曹二畅当即指示:“你们统计一个准确的数字给我们。”?
    邹忍彪站起抢着发言,无论做什么事,他都不甘人后,他又一次详述了他所破获的所谓“中国人民党”、“救农铁道队”两个“反革命组织”的反动纲领,行动计划和反动口号。这一次,他又补充了新的内容:“两个反革命组织都与二中(指“革联)有联系。他们要翻天,要搞反革命政变,要杀贫下农。现在,农村贫下中农都起来了,杀了阶级敌人。”?
    这时候,有人插话说:“现在对农村乱杀人,有不同看法。”?
    何佳立即站起来反驳:“农村贫下中农站起来杀几个阶级敌人,杀得好!这是贫下中农的革 命行 动,好得很!我们现在要好好学习毛主席他老人家《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要用阶级分析的方法来看待农村的杀人问题,贫下中农杀阶级敌人是觉悟高的表现,是‘好得很’,而不是‘糟得很’。我们应该支持贫下中农的革命行动,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能让一个贫下中农被杀。”?
    这些惊世骇俗的话,曹二畅副司令员听见了,刘诗文政委听见了,在场所有的人都听见了,可是态度呢??
    曹二畅说:“你们汇报的情况和提出的意见很好,使我们了解了道县的一些情况,我们带回去向47军汇报,使道县的问题尽快得到解决。从道县的情况看,要严加对四类分子的管制,对于反革命组织要尽快组织力量侦破,落实好材料,给予严厉打击。”?
    值得一提的是,曹二畅对道县杀人问题的态度,我看到了两种互相矛盾的证词:一是事件 发生一年后的1968年8月17日甄由之的两份揭发材料证明,当何佳等人汇报农村杀人问题时,曹二畅说:“农村阶级敌人起来暴动,要杀贫下中农,贫下中农起来杀阶级敌人,这就是江青同志说的‘文攻武卫’。现在武装部的枪被抢了,政法部门也管不了了,四类分子要翻天,贫下中农恨四类分子的心情我是理解的,我也是穷人出身的吧。我坚决站在贫下中农一边。”一是事隔十八年后的1985年零陵地区专案组的调查证实,曹二畅在听取汇报时曾说过“杀四类分子不是一个好事”之类的话。?
    究竟哪一种说法更令人信服呢?我当然应该相信专案组的调查。不过,更能折服人的却是严酷无情的事实。当时唯一能控制局势的支左部队负责人和站出来的领导干部态度如此曖昧,这就无形中使这股杀人恶风不可遏止地迈向极端。?
    据调查统计,8月21日以后,全县11个区,36个公社中,有5个区、15个公社开了部署杀人的 会议。从8月27日到31日,是道县杀人的高潮,共杀3230人,占杀人总数的73.7%。?
    现在曹二畅副司令员已经离休,在北京一所风景幽雅的干休所颐养天年,每日种种花,养养鸡、钓钓鱼,倒也其乐融融。处遗工作组的同志去找他,他不太乐意接见,他极不愿意提及这些往事,或者干脆就是一句话:我什么也记不得了。据医学家研究证明,人一老,大脑皮层石灰质增多,颇影响人的记忆,那些曾经牢记的事,怎么也不会从记忆中消失,而大部分不愿意提起的事,却怎么也记不住了。我们的这位前军分区副司令员,几乎对所有的事都记不得或记不清了。但愿我们这个民族不要这样健忘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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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2 15:07: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宝塔脚——龙江桥?

    站在县城道江镇,隔河相望,无论从哪个角度,都能看到这座巍峨的宝塔。它屹立在一座镘头似的红土山包上,在秋天阳光的映照下,现出耀眼的金黄色。其实它是由青砖和条石砌成的,只是年代久远些罢了。这座宝塔,原本是道州人民为镇守潇水中的河妖,不使泛滥成灾,祈求年年岁岁的丰收而修建的。它是否真的庇荫了这方水土,人们不得而知,不过它确实为这一带的景物增添了许多神韵。人们习惯地把它下面的这个村庄叫做“宝塔脚”。文革初期破四旧,“宝塔脚大队”改名为“齐心大队”。?
    太阳刚出山,黑鸦鸦的人流穿过长着稀稀拉拉马尾松和油茶树的小树林,穿过刚收割中稻的田野,纷纷地涌向齐心大队虎子坪生产队宽敞的禾坪。人群上空飘扬着一面面耀眼的红旗,一杆杆寒光闪闪的梭镖,人群在淡蓝的晨雾中像幻境中的游魂一样无声无息地滑动,一种不祥的气氛立即笼罩了整个山乡。禾坪周围被臂膀带红袖章、全副武装的民兵包围着,只准进,不准出。这种壁垒森严的戒备说明这里正在开着一个不同寻常的会议。参加大会的,除齐心之外,还有建设、向阳两个大队的干部、党员和贫下中农代表,共一千多人。在禾坪一端的土台上,临时摆着一张写字桌和几张木椅子,便是大会主席台了。?
    人们交头接耳,互相打听着什么。?上午九点多,太阳已经很晒人,早晨刚抖擞了一阵的树叶蔫蔫地耷拉着,人们强忍着暴晒,屏声静气地听台上的人作报告。?
    讲话的人三十来岁,是公社抓促小组副组长,名叫邹运机。由于近来说话太多,他喉咙嘶哑着,加之没有麦克风,会场又宽敞,每说一句话都要使出吃奶的力气:“贫下中农同志们,驷马桥那边的四类分子已经上山了;二中那边抢枪政变了;八区、十区、十一区的贫下中农已经起来杀四类分子了!我们怎么办?”?
    邹运机见无人回答,继续声嘶力竭地喊道:“对那些调皮捣蛋的四类分子,有皮子没有骨头的(意即狡猾的),吃刀仔仔饭的,能不能杀他一些?”?
    他的话就像往熊熊炉火里撒下一把盐,会场一下炸锅了,人们议论纷纷,有人点头,有人摇头,看法很不一致。邹运机进一步统一大家的认识:“现在,杀人不要经任何地方批了,贫下中农就是最高人民法院、同意就可以杀。”他稍一停顿,似乎让嘶哑的喉咙歇歇气,又似乎要积蓄一下自己一番话所产生的能量。然后他突然威风凛凛地亮出了底牌:“今天我们就拿何光清开第一刀,给大家做个样子。”?
    邹运机原是上关公社培植员,小学文化,文革中造反积极,当上了公社抓促小组副组长,他一反过去油皮拖沓的习性,做什么事都风风火火,雷厉风行,得到领导上多次表扬。8月21日晚上,区武装部长柳笱山等人,在营江开过会后,连夜赶到齐心大队召开大、小队干部会、贯彻营江会议精神。区委干部展勇浪代表区里布置了三项任务:一、在齐心大队建立武装基地,由外地抽调二百民兵来驻扎,由齐心大队安排食宿;二、把齐心大队民兵组织起来,昼夜轮班站岗放哨;三、管好管严四类分子。对第三项任务,柳笱山说:“对一贯不老实的,调皮捣蛋的,群众管不住的地富分子,我们要先动手。”他做了个砍杀的手式。当时邹运机和公社武装部长李格建正在齐心抓点。开完会,柳笱山拍着邹运机的肩膀说“齐心这边就交给你了,你要大胆些:“领导如此高度信任自己,邹运机自然感激涕零。第二天,他马上组织齐心大队干部开会,研究决定先杀伪保长何光清,打响第一炮,并派人通知齐心片的另外两个大队来人参加,学习经验。?
   邹运机报告一作完,大队团友书卢兰代表贫下中农最高法院宣判。他往主席台一站,厉声叫道:“把伪保长何光清押上来!”一群民兵前呼后拥地把五花大绑的何光清推进会场。卢兰结结巴巴地照本宣科,念完事先写好的何光清的所谓“罪状”。然后,模仿电影里法官的神态,拉长声调宣布:“现在,我代表贫下中农最高法院,判处何光清死刑,立即执行!” ?
    何光清原以为是押来批斗的,一听说是死刑,吓得三魂丢了二魄,瘫在了地上。两个民兵像拖死狗一样拖起他,按跪在禾坪边刚刚收完中稻的稻田里。?
    听说要杀人,群情激奋了,纷纷往稻田方向涌,也有意志薄弱的人因害怕流血而退缩,两个行刑的民兵过去从未杀过人,拿着马刀的手直哆嗦。于是邹运机就领着大家喊口号,“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阶级敌人要翻天,坚决镇压?”口号声震天动地,群情越发斗志高昂,行刑的民兵也受到鼓励,手起刀落,一注鲜红的血液喷向空中,洒落在散发着清香的稻草上。?
    人们像欢庆盛大的节日,激动而兴奋。中午时分,队伍才慢慢散去。?
    开完了宝塔脚杀人现场会,邹运机又马不停蹄地赶到龙江桥(建设大队),趁热打铁策划更大规模的杀人现场会……?
    24日上午,阳光伸着它的长舌头,舔着这片刚刚收割后显得特别轻松愉快的土地。?
   “铛——铛、铛——,铛——铛、铛——”一阵雄浑的铜锣声在这苏醒不久的旷野里突如其来地响起。蓦地把酣睡了一晚的人心提了起来。它时缓时急地震动着沉淀了一个晚上的空气,沉着地确信自己的声音,谁都在听,谁都听到了。在路口站岗放哨的,在简陋或宽敞但都因窗户太小又开得太高而显得阴暗的房子里忙家务的,在少得可怜的自留地里贪恋宝贵时光的,所有的人都放下手上的事,被这个磁场一样的信号所吸引,被这个钢铁一般的命令所召唤……很快地,人们成群结队地向龙江桥变电站的方向汇集而来。铜锣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密了,渐渐分清了,有四条舞龙灯一样的队伍,从东方、东风、东进,东源四个大队的方向,曲曲折折而来。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清一色戴着高帽子,脖子挂着黑牌,边走边敲着铜锣和烂脸盆之类的响器,用索子牵成一串的“牛鬼蛇神”,他们黑牌上的字样说明了这些人各属牛鬼蛇神的哪一种类。既是牛鬼蛇神,当然是男女老少各色人等都有。紧紧跟在他们后面或两侧的是押解他们的荷枪实弹的民兵。而紧随队伍后面的,是不成队形的,扶老携幼的看稀奇、凑热闹的人群。他们中多数是老人、妇女和孩子。?
    “蒋家奶奶,你一双小脚,也颠去开会呀?”?
    “是啊,是啊,好多年没看到这样威武的场面了,哪么(怎么)不去呢?”?
    “哟,照你这么说,你老还是见过几个威武的场面的啊?”?
    “当然见过?,那时候你小。那时威武是威武,就是没有如今咯样热闹。”?
    “那就快点子走,迟了,又要站背后、踮起脚都看不清楚了。”?
    “是的,是的,前次我站在最后面,什么也冒看清楚。”?
    “喂,何家大嫂子,你莫怪我讲得直,前次你屋里二崽实在没得一点用,砍了好几刀,才把一个脑壳霸蛮剁了下来。”?
    “那怪得他吗,别人发给他一把缺了口的马刀,还亏他磨了一晚上哩!”?
    “这一回,就要把马刀磨得飞快了。”?
    “这一回不用马刀,周领导说了,要用‘洋’办法了。”?
    “嗬,那还不快走。”?
    还是走得慢了。等这些婆婆佬佬赶到龙江桥石头岭变电站的空坪上时,这里已经密密麻麻聚集了两、三千人。?
    为了防止阶级敌人捣乱,邹运机特意请示柳笱山从清溪、白芒铺调来了几十名武装基干民兵,扛着清一色的步枪,在会场周围维持秩序。参加会议的干部、社员按大队照事先用石灰印划定的范围,整齐有序地站着。几十名四类分子(含子女)被手持马刀、梭镖的民兵押着,低着头,规规矩矩地成一线跪在台下筛糠似的发着抖。临时搭起的土台子上挂着“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大红横幅。邹运机高高地站在台上,神色庄严,他把十分满意的目光投向远方,缓缓地落在那刺眼的阳光下,淡薄了的宝塔影子上。这世界变化多大啊,仿佛一夜工夫,他邹运机便成了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济世英雄,而人民群众又是如此迅速,如此广泛、如此轰轰烈烈,如此如痴如醉地被发动起来。他为自己没有充分估计形势而曾经有过的保守思想而无比羞愧,而追悔不已。?
    四乡八里赶来看热闹的人还在继续增多。?
    开会之前,邹运机已经召集了各大队主要负责人,在一边的茅草地上,开了个碰头会。他说:“这一次,建设准备先搞两个,各大队是否有要杀的四类分子,如果有的话,就搭在这里用洋办法一起搞掉算了。”各大队的干部简短地交换了一下意见,相继报了名单:东进二人,东方、东风各一人,东源由于事情来得太突然,意见不统一,没有报。?
    大会开始了。?
    邹运机一开口,哄闹的会场立即安静下来,没有一个人说话,没有一个人咳嗽,女人的喳喳声和小孩的哭声也停止了。人们尖着耳朵捕捉邹运机嘴里发出的略带嘶哑的声音,生怕听漏了。只有风,仍然不知趣地刮着,摇得竹枝和树叶哗哗作响。?
    “今天,我们在这里开一个规模较大的杀人现场会,今天的会是上关公社杀人的第二颗信号弹,第一颗信号弹昨天已在齐心马路边打响了。”他再一次重弹了读者诸君在前面已腻了的阶级敌人翻天,要杀贫下中农的老调,最后,他特别强调说:“今天各大队回去后,要赶快行动起来,对调皮捣蛋的要杀他一批。”?
    接下来,便是宣判六名阶级敌人的死刑。?
    一阵清脆的排枪过后,六名四类分子应声倒地。一群飞鸟,从附近的山林中惊起,拍打着翅膀,飞向远方。?  这时候,人们才搞清楚所谓“洋”办法,原来是用步枪枪毙人,致使那些来看杀人寻刺激的人,不免感到些许失望。?
    散会以后,邹运机把公社脱产干部留下来,明确分工,派他们到各自所驻的大队去督促杀人。在邹运机当年的笔记本上,我很幸运地发现了8月24日记载下来的具体分工的名单:??

   何** (副主任):坝子塘、石门、董家冲、陆家四大队;?
   熊**(副书记):湘源、水楠两大队;?
   左**:东源、东风、东进、东方四大队;?
   杨**、吴**、杨**:齐心、向阳、建设三大队;
??
   宝塔脚、龙江桥两个现场会后,何**、熊**等人分别在各自所驻的片、队组织策划杀人。?
   站在道江镇潇水大桥上,向西南方向望去,只见郁郁葱葱一大片柑桔林,那便是水楠大队,是道县屈指可数的富裕村。据说刘少奇的前夫人何保珍就是这个村人。熊**在水楠大队召集大队干部研究杀人时,大队干部思想不通。熊讲到激愤处,从身上拔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嘭地插在开会的八仙桌上:“这就是革命和反革命的分水岭!谁和阶级敌人划不清界线 ,先叫他尝尝这个的厉害!”?
   大队干部望着那还在灯光下颤抖的刀身,一个个面如白纸。于是这个大队慑于熊的淫威,用沉河的方式杀了五名地富及子女。?
    此后,其余各大队相继动手,到8月30日止,全公社12个大队以各种方式共杀害112人。?
    在这里,我听到这样一个故事:?
    在一个月圆风清的夜晚,一个穿着黑衣黑裤的人,从宝塔脚那边走过来,穿过龙江桥那一片被数千只脚杂乱无章地踩过的稻田,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赶路。谁也不知他从何处来,到何处去。月光虽好,但撒在地面上,不免渗出因杀过人而产生的恐怖和阴森,使本已十分惨淡的月色更加变得惨白惨白。这黑衣人行不多久,忽然听到一阵小孩的哭声,这哭声时断时续,如怨如诉,挟着夜来的风,传得非常悠远,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起初他以为是野鬼啼哭,吓得浑身直冒冷汗,后来驻足仔细聆听,终于听清了,千真万确是小孩在哭泣。好奇心战胜了恐惧感,他遁哭声找去,在一堆新鲜黄土堆前,找到了这个男孩,约五、六岁光景。?
    “你是谁家的孩子,深更半夜在这里哭什么?”他心里虽有几分明白,但还是想问个清楚明 白。?
    孩子抬起头来,满眼怯生生的目光说:“这是我的家。我爸爸就睡在这里,我妈妈跟人走了,没人管我了,我要跟爸爸回家去。”?
    黑衣人拉着孩子的手,说:“这里太冷了,看你的小手已冰凉。你愿意跟我去吧?我会让你忘记痛苦和忧愁,我会给你幸福和温暖,还会给你一个四季如春的家。”?
    “愿意!”孩子把头信任地靠在黑衣人的胸口上。黑衣人抱起孩子头也不回地迈向远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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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2 15:08:49 | 显示全部楼层
蚣坝区夺冠 8天 1054条人命

蚣坝区,是道县杀人最多的区。文革期间,该区辖蚣坝、兴桥、小甲三个公社;现辖蚣坝、兴桥、小甲、上关四个乡。从1967年8月23日到8月30日,八天时间共杀1054人,按全区总人 口计算,将近50人中杀1人。除蚣坝公社的鲁草坪大队是深山瑶寨,地处偏僻,没有人来区里开会接受任务而幸免外,全区其余59个大队均多少不等的杀了人,所杀人数占全县杀人总数的四分之一强,堪称“杀人冠军”。?
    按当时最权威的统计,坏人和比较坏的人要占人口总数的百分之五左右,蚣坝区所杀的人数仅占全区总人数的百分之一点九八,离“把坏人完全彻底消灭”,还是有一定差距的。?
    蚣坝区杀人如此之多,后果如此严重,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从区到公社到大队,层层部署,层层动员。而我们的大队基层干部和基干民兵则是原原本本不走样的贯彻了“上面”的精神。穷苦农民在旧社会受土豪劣绅压迫剥削,是毛主席共产党领导他们闹革命,求解放,翻了身分到了田地。因而党和毛主席在农民群众中有不容置疑的崇高威望,他们认准了一个真理:跟毛主席、共产党闹革命不会有错。他们习惯了听从上面来的指令,对于省、地、县、区直到公社,自上而下的任何号召,他们都毫无半点怀疑地当成党中央、毛主席的号召,坚决执行。而以共产党的名义,提出的错误主张,类似眼下的乱杀人,也最容易盲目地为农民所接受。另一方面,农民所代表的那种小农经济又是封建主义的产物,是封建主义赖以植根的深厚沃土。在农民的潜意识中,封建主义的幽灵总是无所不在,挥之不去的。他们在高唱“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和皇帝”的《国际歌》的同时,又自觉不自觉地把自己的全部理想、希望乃至前途和命运寄托在圣人、救星、神仙和菩萨身上。在农民的生活中,是离不开神的,没有了神,他们的行动就没有了依循,就会六神无主。因此他们就要造神,对那些架起神祗,贩卖各种私货的人,他们总是不加思索和分析地无条件地接受。这也许就是我们这个农民占绝对优势的国度里,一个接一个的阴谋家和野心家能够得逞于一时的重要因素吧!?
    8月20日傍晚,掌灯时分,蚣坝区武装部长阳应均一脸尘土从外地赶回来,刚走进区公所的大门,就看见区“红联”政委、21岁的区团委书记叶生龙沿着走廊急匆匆地跑过来。“哎哟,阳部长,你回来了,可把我急坏了。上午前线指挥部甄指挥长打来紧急电话,要你明天赶到营江去开会,说是‘红联’总部向军分区和6952部队首长汇报。”吓,这可是件头等大事,阳应均心里十分明白。他看了叶生龙一眼,说实在的,他从心底里喜欢这个有革命闯劲、肯动脑子的年轻人,但又担心他年轻不稳重,俗话说,嘴上无毛,做事不牢嘛。为了给小叶做个表率,他内紧外松,故意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知道了。”叶生龙见阳应均不着急,说话也从容了许多:“甄指挥长对我们区迟迟没有集中基干民兵行动起来很不满意,你看怎么搞?”阳应均不敢懈怠,顾不得擦一把脸,立即安排叶生龙:“找甄书记、何司令他们来商量一下吧?”叶生龙马上急急忙忙把革命亮相干部区委副书记甄吉田、区“红联”司令,区会计何畅琐找了来。?
    楼上的灯光在区公所门边那棵大树下投下斑剥陆离的怪影,四个人围坐在树影下,一边乘凉一边召开临时碰头会。阳应均首先分析了当前阶级斗争形势,他说:“如今县城已经不是我们的了,我们只有走毛主席指出的农村包围城市的道路,要建立巩固的农村根据地……”。“ 我明天要去营江开会,你们在家大胆搞。不组织民兵就要挨打,不能走在敌人后面,越快越主动。”甄吉田也跟着讲了一通阶级斗争的大道理,然后表示:“组织民兵无非就是要点钱粮,这个问题由我负责解决。”叶生龙毕竟年轻,血气方刚,说话总带着一股革命造反的锐气:“不把民兵组织起来,要是让人家把枪抢去了,那还有什么搞头,贫下中农都会骂我们有枪保不住,岂不成了饭桶脓包。” 甄吉田到底是当书记的,善于抓人的思想工作,考虑问题高人一筹,他说“现在情况很复杂,思想很乱,有必要召开公社负责人和武装干部会议,统一思想,统一行动。”他看到大家都原则上同意,又说:“是不是明天就开?”?
    何畅琐是搞会计出身的,对会计工作的重要性,看得更清楚些,他接着建议:“考虑到集中民兵需要钱粮,明天的会议最好叫各公社的会计也参加。”何畅琐要叫会计来,是意欲在同行面前抖抖司令的威风,也未可知。?  召开一个集中民兵大规模杀人的大会的决定,就这样在漫不经意之中简简单单酝酿通过了。?
    会议如期于第二天在蚣坝公社礼堂召开。甄吉田在会上大肆传播和渲染了郑家大队杀人的情况,布置了组织民兵的任务。区“红联”副司令黄申刚主动站出来讲了话,他说:“八·八抢枪是反革命行动,不是组织与组织的问题了,而是革命与反革命的问题。现在地富很嚣张,与革匪遥相呼应,妄图实行阶级报复。梅花区有的四类分子捣乱被干掉了,郑家也杀了四类分子,我们不能落后,现在贫下中农就是最高人民法院,我们这里有罪大恶极的也要杀一、两个,越快越好。”最后,“政委”叶生龙做总结:“刚才甄书记、黄副司令讲得很全面了,……希望大家当好革命的促进派,不当促退派,回去以后,大家要坚决贯彻好会议精神 !”?
    那么,让我们来看一看各公社是怎样坚决贯彻会议精神的呢??
    8月22日,小甲公社召开了一百多人的“革命会”。各大队、生产队主干参加。公社武装部长姚长久在会上号召“杀人要越快越好”。当晚,洞仂口大队便传来了反馈信息:该大队计划杀五人,支部开了会研究,同时打电话向公社请示,公社秘书阳千吉接到电话,当即答复可以。得到批准后,民兵将这五名“阶级敌人”押到村边,用鸟铳、锄头打死,埋进一眼废薯窖中,干净、利落地解决了问题。开始了在全公社范围内有组织有计划的第一批杀人。?
    同一天,区武装部长阳应均从营江开会回来,路过兴桥公社。据人们后来回忆,当时他显得很兴奋,气色格外好。正好碰上在这里指导革命的甄吉田,黄申刚。黄申刚向阳应均汇报说: “金星大队反革命分子杨贵清前不久进了二中,现在回来了,扬言要带几个脑壳回二中去 ( 查无此事),贫下中农要求搞掉他(查又无此事),你看行不行?”阳应均答复道:“群众要求搞掉还不是搞掉,但是不要开大会,开大会影响不好。”甄吉田的话则耐人寻味些:“杀只鸡给猴子看,可以的。”他这人总是能从政治高度观察问题,站得高,看得远。阳应均自然同意。领到尚方宝剑,黄申刚立即找到兴桥公社武装部长,命令民兵将杨贵清捆起来,当天傍晚召开群众大会进行宣判,然后由行刑民兵押到上关河边,用马刀从背后砍死,抛尸潇水之中。?
    晚上,黄申刚摇电话给何畅琐,通报了搞掉杨贵清的情况,同时要何司令以区委和区“红联 ”的名义打电话给小甲和蚣坝公社,指示每个大队选一到两个罪大恶极、调皮捣蛋的四类分子宰掉。请读者诸君注意了,这里所谓的罪大恶极,是没有任何标准的,只要有造反派一句话,谁就是罪大恶极,至于说调皮捣蛋,则更不是构成死罪的依据。这是道县杀人事件中最早向下摊派指标的案例。何畅琐连夜把这个指示下达给小甲和蚣坝。从第二天起,全区三个公社和几乎所有大队都相继召开了杀人部署会。?
    有人部署,就有人执行,这是道县农民的特点,也是中国人的特点。这似乎可以从中国人的人格特点去找到理论根据。许多中国人的人格并没有一种自主的完整性——它一方面是一丛未受约束的冲动。另一方面是一整套外砺的、类型化的,因此也是抹杀“个性”的“做人” 渠道。作为完整人格的组织原理——一个强大的内省的“自我”基地,在中国人身上不是还未萌芽的话,就是还不十分发达。因此,在中国人的人格组成中就具有“治”与“乱”这两种因素,反映在政治中就变成:“天下大治”的时候,中国人总是被从上而下的管束的,因此是听话的,对权威是不敢采取“对抗”态度的;一旦“天下大乱”,亦即是当这种管束崩溃的时候,就一切都失去了控制。?
    本文开头说的那个弄得专案组哭笑不得的凶手,就是小甲公社的人,他回答专案组的人说的话:“上面叫我杀我就杀,现在如果上面又叫我杀你,我也会杀你”,细细咀嚼起来,不是很令人深思,发人深省吗?难道这种人有什么“内省”的“自我”吗??
    当然思想不通,心存疑虑,暗中抵制的人还是有的。然而,在那高度禁锢的形势下,在阶级斗争的弦绷紧了还要绷紧的时期,思想不通会有办法让你通,不愿“革命”会有人来帮助你 “革命”。小甲公社于8月22日召开了“革命会”后,各大队陆续都对本大队的“阶级敌人 ”和“站在阶级敌人一边”的人,采取了“革命行动”。到8月30日,全公社13个大队已有1 2个大队杀了人。唯独公社眼皮底下的小甲大队迟迟不见行动。这是什么原因呢?原来,该大队在讨论贯彻公社“革命会”精神时,有人提出了两个问题:一是杀只猪还要批张条子,杀人恐怕也要有个文才行,是不是等一等,等上边来了文,再动手不迟。反正四类分子已经关押了起来,跑不脱的。迟杀几天也不要紧;二是把四类分子都杀光了,以后派工就困难了,农村的好些事没得人去做了,修桥铺路等义务工也没得劳力派了。这两个问题提得很实际,加上一些人思想深处并不赞成杀人,这样一来,大队干部的思想就统一不起来了。公社副书记阳申凡和武装部长姚长久觉得很没有面子,几次向小甲大队的负责人打招呼,进行教育,仍然不见成效。他们发火了:“妈的,老子眼皮底下,绝不容许出现‘土围子’!”于是在8 月30日召开了一个总结表彰大会,表扬了洞仂口等几个“行动快,战果大” 的大队,重点批评了小甲大队阶级立场有问题。会后,立即从公社派出一个排的武装基干民兵,带着枪支、马刀、炸药,进驻小甲大队“打土围子”,帮助他们“革命”。并于当天,将十二名地富分子及子女,用一根绳索捆起来,捆作一团,中间放一大包开山放炮的炸药,点燃火线,请他们坐了“土飞机”。?
    据该大队目击者回忆:当时,只听得“轰”地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一股烟尘腾空而起,大块大块的血肉雨点一样的四处飞溅……有几个炸断了手脚,炸烂了屁股的,还没有死,哭爹叫娘,痛得在地上打滚,民兵们就一拥而上,一阵锄头,马刀,迅速为他们解决了最后的痛苦。?
    块块血肉溅到树上、夹杂在绿叶中,像盛开的花朵。一群墨黑的乌鸦,哇哇地叫着,为争抢这个千载难得的美味佳肴,互相追逐撕咬着。?
    冠中之冠当蚣坝公社莫属,全公社共杀五百二十四人。占全县杀人总数的十分之一强。?
    这场流血的“革命”,不仅锻炼出了一批敢作敢为的农村基层干部,也使一批看见“敌人” 就手痒,杀人不眨眼的职业刽子手脱颖而出。?
    在“零陵地区处遗政法组”的大摞案卷中,我看到了这么一个凶手的案卷,为忠实原件,现抄录于后,以飨读者:??

    一、基本情况?
    张山本,男,49岁,贫农成分,初小文化,蚣坝乡上云坝村人。1960年入党,“文革” 中是民兵,现一般党员。?
    二、主要错误事实?
    1967年8月25日下午,大队会计蒋兴明,在双拱桥边召开生产队长以上干部和民兵会,传达公社莫家坤昨天晚上打来的电话内容,主要是督促杀人,并决定把地富分子抓起来。下午五点钟左右,把10名地富抓住关在大队仓库里,由张山本等民兵看守。晚上在小垒子召开生产队长以上干部、党、团员、造反派头头会,决定杀掉周彦等10人。接着在大垒子召开群众大会,通过被杀人名单,并决定由张山本当凶手,奖励棺材一副。当晚10点钟左右,将被杀人员押到茄子坪矿井,由江民信点一个人,张山本就用马刀杀一个下井,接连杀了8 人,另有二人自己跳下井内。?
    1967年8月27日,江民信要文革主任江苏荣带领张山本等20多人,去洪塘营去抓地主周先勤,并反复说:“抓住周先勤,不要带回来。”他们把周抓到后,押到洪塘营一个山凹里,江苏荣命胡有沉、张山本用鸟铳将其打死。?
    三、处理意见?
    张山本充当凶手,亲手用马刀杀死8人,并与胡有成用鸟铳打死1人。手段恶劣,后果严重,但认罪态度较好,主动退出棺材。为了严肃党纪,给予张山本开除党籍处分。?

    这仅仅是若干个凶手中的一般案例而已。?
    这个公社有一个大队,在杀人高潮中,全大队还有七个预备党员没有转正,支部书记召集他们开会,对他们说:“共产党员要在风口浪尘经受锻炼和考验,现在就是考验你们的时候到了,每一个预备党员都要在这次运动中刺刀见红才能转正。”这些预备党员为了能及时转正,都被逼着违心地参加了队里的杀人活动。其中有一个女的害怕杀人,不得己,她拿着一把尖刀,在已杀死的人身上戳了两刀,把刀尖染上鲜血,交给支书查验,才使她通过了“火线转正。”?
    在道县看守所高墙下的接待室里,我采访了关押在此的蚣坝公社杀人事件的主要责任人之一,原蚣坝公社武装部长曾庆东。?
    这是一个黑胖大汉,看上去大约五十上下,实际年龄可能要小一点,大凡皮肤黝黑的人都显老。他的身材在他那一辈人中要算是高大的。已经充分地发福了,一件深蓝色的背心紧绷绷地裹在身上,却不显臃肿。眼睛很大,眼睛里的光说明他很经得累。留着平头,也许是入狱以后剃的,不过我总以为平头是他最合适的发型,显得朴实而且精神。?
     当刑警把他带进接待室时,我对他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呀!此人好面熟,我在哪里见过 他吗?干我这行的人,见的人太多了,打过交道过后又不认识的事常有,我查阅了我的大脑信息库以后,坚决地否认了这个想法,他只是我见过的农村基层干部中最典型的那一类人。?
    我给他看过证件后,再三声明说:我只是想了解一下当年的情况,别无他意,你可以拒绝回答我提出的任何问题。他神情坦然地表示非常愿意回答我提出的任何问题,他目光直直地对着我,一副问心无愧的模样。?
    “曾庆东,你因何事而被捕入狱?”我问。?
    “是为文化大革命中乱杀人的问题。”?
    “当时你担任什么职务?”?
    “蚣坝公社武装部长。”?
    “被捕以前呢?”?
    他多少有些难堪地,不,不仅仅是难堪地苦笑了一下,“祥林铺区区长。”?
    对道县祥林铺区区长曾庆东这个名字,我曾有过耳闻。那是去年春天,流经祥林铺的永明河上游山洪暴发,冲毁桥梁,冲塌房屋,淹没稻田,造成严重灾害。当时,新上任的区长曾庆东深入抗灾第一线,一身泥一身水地带领群众抗灾自救,恢复生产,几天几夜不休息,表现得很感人。县通讯员写了篇表扬他的新闻稿寄给我,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这篇稿件没有发出。客观现实弄得我糊涂起来。我很难把那个留在记忆中的曾庆东与眼前这个因策划杀人而被追究刑事责任的曾庆东统一起来。也许人从来就具有双重性,是不能统一的吧!不是有人说 过“人是一个秘密”吗??
    我问了他一些问题,他的回答并无新鲜内容。不过他反复声明他在杀人事件中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请示上级同意了的。?
    “什么时候,向谁请示的?”我问。?
    “8月21号,向县武装部刘政委请示的。那天下午,快天黑的时候,我和公社食堂的大师傅张际生一起进城,找到武装部刘政委,在他的屋里,向他汇报了三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武器很难保管,已经转移了三次,恐怕出问题,怎么办?第二个问题是今天区里开了会要 把民兵集中起来,要不要集中?第三个问题是农村已经出现了杀人的情况,我们应当怎么办? ”刘诗文政委指示说:县武装部的武器已经被抢去了,道县主要靠农村民兵的武器保卫贫下中农,你们要坚守岗位,一支枪一粒子弹都不能再交给造反派。至于农村集中民兵的问题,要以保管好武器为原则。农村出现的杀人的问题,是贫下中农的革命行动,你不要管。第二天清早,在武装部的葡萄架下,我又碰见了副部长赵特柴,又向他汇报了。赵副部长说:关键是保管好农村的武器,要纯洁队伍,民兵队伍中不能再出现李成苟那样的人,带上上关公社的20支枪去参加革联……杀四类分子的事,你不要管、那是贫下中农的革命行动。”?
    当我最后问他对自己所受的处罚有什么看法时,他说:“我有两点意见,第一,我并没有指示和布置下面去杀哪个人;第二,还有比我喊得更凶的,为什么不追究他们的刑事责任?” 接着他有些伤感地说:“每一次,都是我们区社干部最吃亏,工作要我们做,出了问题抓的是我们。反‘五风’时,是抓区社干部,这一次又是抓区社干部。”言语之间,似乎有道不尽的委屈和怨言。?
    我对曾庆东的话,是半信半疑的,在此之前,我曾听地区处遗小组的同志说起过,1966年下半年,曾庆东找井塘大队福绿田一个从武汉遣送回乡的右派分子谈话,冷不防肩膀上被右派分子砍了两刀,如今还留有伤疤,他对四类分子自然是万分憎恨的。蚣坝公社杀人如麻,作为当时唯一能左右形势的公社武装部长,曾庆东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我只问了一个问题,他便立即噤若寒蝉,目光也变得躲躲闪闪,游移不定了。?
    “你说,你没有部署和指示杀人,为什么在你主持工作的蚣坝公社杀人最多,而且时间那么集中,手段那么残忍,村村发动,层层动手,遍地开花?”?
    他沉默了大约三分钟,然后呐呐地说:“这个问题我也想了好久,一直没想通。”?
    “那就继续想吧,想通了,也许就不会觉得自己吃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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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3 00:50:17 | 显示全部楼层
沿河滩一日

太阳一日还没有出山,凉幽幽的山风也不再瑟瑟地吹。山村笼罩在一片乳白色的雾霭之中。要是往常,这工夫已经有勤快的庄稼汉子在自留地上劳作了。可是今天,收完中稻的田野,在薄薄的地气中,看不到一个人影。只有一茬茬黑魆魆的禾蔸如大地的汗毛根根乍立。?
    这是一个沉闷而寂静的早晨。?
    从蚣坝公社沿河滩大队所属各生产队里,陆续走出了一些被五花大绑的青壮汉子,和一些手持马刀、梭标、鸟铳和锄头等器械的同样青壮的汉子。他们在一条通向山里的小路上汇集起来,形成一支不大不小的队伍。远远望去,就像一条游蛇,缓缓地向村后方的石岩——葫芦岩游去。?
    “一、二、三、四、五、六……”?
    大队文革主任贺新昌站在一处高坡上,像点牲口那样,把各生产队捆来的人清点了一遍:一共二十一个。他不放心,又细心地清点了一遍:没错,确实是二十一个。他松了一口气,轻声地命令道:“好,都齐了,出发吧。”?
    于是,队伍继续前进。?
    游蛇渐渐地拐上了一条曲曲折折的山路。?
    他们去干什么呢?大山惊奇地望着他们。他们都是它的孩子,它养育过他们和他们的父辈,还有父辈的父辈……而它却永远年轻且充满活力。它熟悉他们的口音,爱听他们粗野的山歌,甚至满怀爱意地看着他们在自己怀里干些风流的勾当。对于他们抓伤它的肌肤,拔掉它的头发的那些恶作剧,它都能宽容。谁叫自己是他们的父亲呢?父亲的心总是宽厚仁慈的啊!看来,他们也知道它的仁慈,所以任何一双脚板一踏上它庞大的躯体,马上变得心安理得,轻松愉快。可是,今天,它从那熟悉的足音中,听出了不熟悉的节律,它不免为自己的孩子担起心来。平静的呼吸不由自主的加重了,化成一阵阵山涧的清风,将疑问送到它的孩子们的耳朵里。可是,他们听不到它的担心。?
    他们一个劲地向前走。只是像拖着个看不见的沉重的负荷一样,感到有些力不从心。眼前的雾岚使他们突然感到,彼此都是走在一条早已注定了的,只是不让他们看见的路上。只有走下去,义无反顾。?
    被捆着的青壮汉子,神态卑微而平和,对于这种屈辱的生活,他们早已习惯,认命吧,谁叫自已投胎时不长眼,错投了地富娘胎。要脱胎换骨当然是万分痛苦的事。何况他们筋肉结实的手臂,对捆绑的痛苦早已适应。他们似乎懂得,有许多事情,自己控制得了,而也有许多事,自己永远无能为力,个人总是无法扭转天意的,毕竟个人太渺小了,你怎能和那些看不见的恶运苦斗呢?你更无法与那些神秘的,不可思议的力量对抗!只能徒然自苦,忘掉吧!也 许只有忘却才是解脱无边苦海的灵丹妙药。他们想,总是又送到什么地方去改造吧!这倒无所谓。不过,也有几个,心情忐忑不安的,不祥的预感使得他们心惊肉跳。他们早就听到一些风声,看今天这个架式,多半是一去难回返了。他们三步一回头,望着渐渐远去的村庄,那里有年迈的父母、年轻的妻子、年幼的儿女,自己若是这样去了,今后他们的日子怎么过啊?!他们的脚步越来越沉重,眼睛渐渐模糊了。?
    没有人反抗,没有人想到要反抗,因为那是徒劳的。有人想到了逃跑,可是一看到身边那数倍于自己且手持武器的民兵,想到遍布各个村庄和各条路口的岗哨,这个勇气又彻底消失了。走吧,听天由命,走到哪里算哪里。?
    押送这些四类分子(实际上绝大多数都是子女)的民兵,脸色很难看,他们的心情也是很复杂的。他们十分明确此行的任务,因为昨天晚上就交代清楚了,还作了具体分工。他们之中多数人也感到这样做有些伤天害理,但是,上面开了口,不干行吗?据说是他们已经组织起来要杀贫下中农了,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现在我们不杀他们,他们就要反过来杀我们。有什么理由要等到别人来杀自己呢?何况谁敢站在四类分子一边呢,那摞摞沉重的帽子,一旦戴上,就永远卸不下,不仅自己一辈子倒楣,还要祸及儿孙。昧着良心杀吧,实在太难了,他们平时虽然踩死过蚂蚁,拍死过蚊子苍蝇,杀死过鸡鸭,却很少处死过更大点的生灵,更不消说自己的同类了。他们的脚步也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慢。?
    山脚下的永明河水,缓缓地流着,在熹微的晨曦下,远远望去,纹丝不动,好像凝固了似的。?
    终于还是走到了葫芦岩。?
    两、三里地,几乎走了一个时辰。?
    这是一盆被无限放大了的山水盆景,怪石嶙峋,错落有致,茂林修竹,相映成趣。一条山间曲径,斗折蛇行一直通向葫芦岩口。若是把它搬到都市边,现成一座天然公园,天知道要吸引多少游客,多少成双结对的恋人。现在只好委屈地用来作杀人场了。?
    这时候,只见鲜红的太阳从两座山峰间艰难地露出头来,一片殷红的东西从那里流出。突出其来的风像粗野的产婆,扯起大块大块云的纱巾,使劲地揉着山峰那憋得发紫的乳房。朝霞满天!人们一时都静穆下来,仿佛得到神圣的点化,想起了母亲,想起了妻子……想起了人的痛苦的诞生。?
    贺新昌命令民兵把捆着的人押到岩洞边一排站好,他代表“贫下中农最高人民法院”宣判了这些人的死刑。
    被“判”死刑的人,却出人意料的平静,一个个像傻了一样,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既然是遭到了万劫不复的命运,已是大限临头,无法脱逃,也只能安然处之,不想逃避了,不知害怕,也不用害怕了。然后,叫一个名字,牵一个到洞口边,由负责行刑的民兵用马刀或梭镖、棍棒之类杀倒或打昏,推入岩洞。一时间,凄惨的呼喊声,震动山林,直冲云霄。这时候,一个地主子弟,向前冲了一步,卟通一声跪在贺新昌面前,带着强烈的求生的欲望,说:“贺主任,你不杀我,我没有享过福,我跟你们一样,受一辈子苦,我虽没有钱,你救我一命,我做牛做马都要报答你,我伺候你一辈子。”?
    贺新昌说:“我没得办法救你,不是我要杀你,是上面喊要杀的,我不杀你,我自己的脑壳难保。”?
    葫芦岩洞,顾名思义,口小肚子大,它究竟有多深,谁也没有下去过。旧社会,村子里出了伤风败俗的事,对那些大逆不道的不肖子孙,或者是抓到了山贼蟊匪,都是按族规民约,在这里下天坑的。洞口一年四季黑黝黝的,直冒冷气。鲜血把洞口白色的岩头,绿色的树叶茅草染得紫红。?
    有的人丢进岩洞后,居然没死,在洞里拼命呼救。文革主任贺新昌,站在洞口急得直跺脚。他命令民兵不断往洞内扔石块,又叫人搬来成捆的稻草,点燃了扔进天坑去烧。最后,他还不放心,又打发人打起飞脚跑回村里拿来一大包炸药,挂上导火索点燃,丢进岩洞。随着“ 轰隆”一声沉闷的巨响过后,葫芦岩重又归于寂静。?
    只有一股刺鼻的硝烟,夹着浓浓的血腥味,久久不断地从岩洞口冒出来,袅袅婷婷地升上天际……?
    时近中午,贺新昌像打了大胜仗的将军,带领着他英勇善战的部下凯旋回村。火辣辣的太阳毫不客气的当头晒着,秋蝉在树上一阵紧似一阵地噪鸣。参加行刑的生产队长和基干民兵的心情却并不因完成了一件头等重要的大事而安宁,而是更加烦躁不安,烦躁不安中夹着难以名状的亢奋,他们边走边议,议出了两个昨晚研究时考虑不周的问题:?
    “年轻力壮的劳力都杀了,光留着老的少的怎么办?未必还要把他当五保让我们供养起来不 成?那就太加重生产队的负担了。”?
    “杀了老子,留下儿子,长大了要找我们报仇怎么办?难道给自己留下复仇的祸根吗?”?
    有人建议:“索性一齐搞掉算了,斩草除根,免得留着老鼠啃仓门。”?
    贺新昌一想在理,回到家连忙到大队部打电话向区里请示:“我们大队二十一只大老虎统统地搞掉了。如今还留下三十多只小老虎,贫下中农要求一齐搞掉行不行?”?
    接电话的是区委秘书,答复道:“大老虎杀掉是罪有应得,杀小老虎恐怕不合政策吧!”?
    贺新昌见区里不同意,也就作罢了。吃过响午饭,队里继续有人鼓噪,贺新昌无奈,又打电话给公社请示,公社秘书章文精答复:“剩下一个都要干掉。”贺新昌还是拿不定主意,区里说“杀了不合适”,公社说:“一个都要干掉”,到底听谁的呢?他再次打电话请示区里,这回接电话是叶生龙,叶“政委”当即指示:“全部杀掉”。贺新昌立即把这个消息挨家通知了各个生产队长,并且部署了晚上的行动。?
    太阳衔山了。夕阳溶进弯弯的永明河中,一河水红得像血。人们早早地收了工,还未来得及吃夜饭,“夜饭夜饭,点灯吃饭”,农村的晚饭一般都吃得很晚。村里村外,早就布满了层层岗哨。上午杀人的消息,很快地传遍了全大队。一些被杀者的家属,全家老少抱在一起,低声的饮泣着。他们不敢大声的哭,不合时宜地表现内心的悲痛,有时也是一种罪过。有的人似乎已经预感到自己的大限已到,尽管他们没有任何犯法的行为,也从不乱说乱动,却总感到自己就会被杀掉。他们早早地从箱子底下翻出平时舍不得穿的,仅有的几件像样点的衣裳穿在身上,坐在家里束手待毙。有一个叫张秀姣的地主分子,与丈夫平时安分守纪,特别听话,对待大小队干部和贫下中农唯命是从,过着逆来顺受的贫苦艰难的生活。家里养了大小五只鸡,过年过节也舍不得杀了吃,要留着换点油盐。这天下午,两夫妇相对而坐,商量说要死也要当个饱死鬼。于是把五只鸡全部杀了褪了毛,开肠破肚,着鼎锅一齐炖了。鼎锅在三脚撑架的旺火上“扑扑”作响,屋里弥漫着鸡肉的清香,两口子在桌边凄惨地坐着,谁也不去舀锅里的鸡汤喝。他们感到心口堵得慌,这种时候,谁吃得下呢?正在这时,急促的敲门声响了,一群全副武装的民兵拿着绳子来到他们面前……这对沉默寡言的老夫妻,一言不出地被民兵带走了,那几只鸡呢?当然是慰劳了那些辛苦的屠伯们。?
    等到他们被押到大队部的禾坪上时,禾坪上已经站满了人,小的哭,老的喊。除了将要被杀的人,就是杀红了眼的杀人的人。没有人围观,一般人家大早关了门,因为害怕,有的人晚饭都来不及吃就缩在床上睡了,人们唯恐躲避不及,谁有心思和胆量去观赏这令人胆战心惊的场面呢?在被杀的人中,有一个形容异常衰老的老人,可能从病床上被拖下来,他老眼昏花,不辨方向,问押解他的民兵:“这么晚了,你们还要把我牵到哪里去?”?  一个民兵见他问得罗嗦,就揶揄地答道:“你的儿子被我们杀了,生产队养你不起,送你上西天享福。”?
    就这样,老的用绳索绑着,小的用棍棒赶着,不能行走的婴儿则用箩筐挑着,哭哭啼啼上了路。?
    一个三岁左右的小男孩,完全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甚至还觉得有些好玩。出村口不远,他看见了路边草丛中有一只蚂蚱,正在神气地梳理着胡子,非常高兴,仰头对押解他的民兵说:“叔叔,请你把那只蚂蚱捉给我好吗?”民兵没好气的厉声喝道:“捉什么鬼蚂蚱, 还不快走!”这一吓,把小男孩吓得不肯走了,哭着要爸爸、妈妈。民兵没有办法,只好哄着他说:“你爸爸、妈妈在山上摘果子,我带你去找。”?
    太阳像一个巨大的轮盘被推了一下,轰隆隆地滚下了山坡,高高在上的天空收尽了它最后的一片斑斓色彩……夜幕渐渐地完全拉严了。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初秋的夜晚,渐渐有了些凉意。远处不时传来几声犬吠,几个小孩被四周森严而恐怖的景物吓得大声哭起来,马上传来民兵的吆喝,孩子们立即抽抽咽咽地止住了哭……一行人迤逦来到永明河边。贺新昌忽然感到有几句话闷在心里,想对这些捆绑着的,算起来多少与自己有一点血缘关系的人说,他咳了一声嗽,然后说了:“明年的今天,就是你们的周年,你们也不要怨我,是上面要我们杀你们的,怪不得我啊!我不杀你们,我的脑壳也难保得住。”?
    说完他指挥民兵给每个捆着的人身上吊上一块早已准备好的大石头,把老小三十一口人,全部装在事先准备好的一艘大木船上,命人把船划到江心,一个一个沉入河中……在这些被害人当中,最大的七十四岁,最小的才五十六天。?
    一阵浪花,把这些无辜的受害者冲得无影无踪……?
     当晚,在支部书记主持下,沿河滩大队成立了“财产清理小组”,像土改那样,着手分浮财的有关事宜。同时,从被杀的人家中,拖出两头大肥猪,连夜宰了,蒸一大锅米饭,打来一桶米酒,在大队部宽敞的禾场上,摆开了庆功宴,全大队民兵大会餐,同时犒劳凯旋归来的民兵。支部书记高举酒杯,满脸喜气地发表祝酒词:“今天,我们打了个大胜仗,我们贫下中农胜利了,我向大家表示祝贺。”说到兴致处,他带领大家喊开了口号:“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胜利万岁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贫下中农万岁!”口号声响彻夜空。?
    这一天的日历上,写着如下字样:1967年8月26日,农历七月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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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3 00:50:59 | 显示全部楼层
“贫下中农高级法院”正式挂牌“开庭”

这里是道县通往宁远、蓝山、新田的交通要道,名曰柑子园,实际上并无一株柑桔树,可能是历史上产过柑子吧。?
    处遗工作组清查杀人事件时,在道县几乎随处可以听到“贫下中农最高法院”这个字眼,而公开挂出招牌,并且任命“院长”的,恐怕只此一处。?
    1967年8月23日,柑子园公社的小会议室里,正在召集一个临时紧急碰头会。公社武装部长敬神秀,“红联”政委胡代伟、贫协主席梁玉聚在一起,研究贯彻区委指示精神。早晨,区抓促小组成员、区“红联”政委、区秘书、外号“鞭子左”的左长云打来电话说:“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现在营江公社成立了贫下中农最高法院,跳皮捣蛋的家伙已经杀了两个,你们也要赶快行动。”电话是公社秘书接到的,他不敢怠慢,连忙向在公社主持工作的敬神秀、胡代伟等人作了汇报。敬、胡等人立即指示秘书通知有关人员火速赶到公社开会。会议气氛十分热烈,与会者都感到很兴奋,公社小学民办教师兼公社贫协主席梁玉第一个发言:“ 我们柑子园的工作一向先进,这一次不能落后于人,我们也要赶快把贫下中农最高法院成立起来。”这样的史无前例的首创精神,让营江公社的人冲到前面去了,他心里不免多少有些遗憾,与会者听了梁玉的发言,觉得很有道理,一致同意立即成立“贫下中农最高法院”,大家议论说,既然立了庙,就应该有和尚和住持,既然成立了法院,当然应有院长,究竟谁当院长好呢,大家说梁玉是贫协主席,贫下中农法院的院长由他当比较合适。?
    这一下,倒使得梁玉不好意思起来,尽管内心很想当,但口头上还是谦虚了一番:“我能力差、怕挑不起这副重担。我看还是敬部长兼起妥当些。”?
    敬神秀看到既然是大家的意见,便拿出领导的架势:说:“梁主席就不要谦虚了,你是秀才,我工作多,还是你当合适。”?
    于是,鼓掌通过梁玉当“院长”。?
    梁玉担任“院长”后,深感重任在肩,总得有些作为才是。他不敢怠慢,一散会,便找来一块木牌和文房四宝,研墨挥毫写起招牌来,最高法院,当然得有个最高法院的样子,他是教小学的,字写得不算漂亮,但乡里狮子乡里舞,拿出来还不至于大倒架。于是他聚神运气,龙飞凤舞地写起来,当他写完柑子园贫下中农”七个字,正要落笔“最”字时,忽然又觉得不妥。就与站在旁边,欣赏他写招牌的敬、胡等人商议:“这个‘最高’两个字是不是改一改,因为,如果写上‘最高法院’几个字不就表明我们想夺中央的权吗,这可不是小问题啊,中央的权可是万万夺不得的,夺中央的权,是要犯天大的政治错误的。”梁玉毕竟喝了点墨水,水平就是高一些,看问题首先从政治着眼。“对对对,应该改,应该改!\"敬神秀附和说\"你看怎么改呢?”到底不愧是秀才,梁玉略一思忖,说:“是不是改成‘高级’两字。”“好,就改为‘高级法院’。”敬神秀一锤定音。?
    中午时分,在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柑子园贫下中农高级法院”的牌子就挂在了公社门口。?
    这一新鲜事物的出现,招来了许多看热闹的人,大家指指点点,现出各种不同的神色。梁玉远远地站在人群外,一边听着群众的议论,一边欣赏自己的翰墨,心里有几分得意。?
    有了名,就要名副其实。“高级法院”的牌子挂出来后,就要开庭宣判,行使职责,否则岂不形同虚设,恰巧这时,红卫大队治保主任汤在红等人来公社反映敌情,列举了地主陈世碧等人逃上山为匪妄图暴动等等案例,立即激起了敬部长和梁“院长”的情绪,当即带领公社自卫营民兵三十余人,火速赶到红卫大队,将在集体田里出工的陈世碧抓获归案,押回公社关押候审。?
    早在公社干部会上,公社“红联”政委胡代伟传达贯彻清溪会议精神时,语惊四座地提出了一个颇具哲理意义的问题:营江有调皮捣蛋的,我们柑子园有没有,营江搞掉了两个,我们柑子园要不要搞掉几个?他这一问,为“高级法院”的运作,提出了哲学思考。?
    25日,公社再次召开大队主干会议,进一步明确了“个别四类分子调皮捣乱,可以搞掉两个 ”的指示。?
    傍晚,凉风习习,敬神秀、梁玉等几个公社负责人,敞开胸脯在公社门口的马路上散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红卫大队抓来的人如何处置的问题来,梁玉汇报了对这六个人的审讯情况,谈了自己的看法,“高级法院”刚成立,应该体现党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政策,对这六个人的处理,也要有宽有严。”大家自然赞同“院长”的意见,于是议定:杀掉陈明勋等四人,宽大二人。?
    这时,有个名叫刘洪福的精神病人,听说是宁远地方的人。“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自投来”,疯疯癫癫窜到柑子园。被警惕性很高的民兵拦住,严加盘查,因答非所问,被认定是“装疯卖傻”的“革联”密探,捆绑押来公社。敬神秀认为,既然是真假难辨,还是革命警惕性高点的好,一起拖出去解决算了。杀对了,革命营垒少了一个敌人,杀错了也只是少了个吃空饭的癫子。于是安排自卫营的民兵将刘洪福与陈明勋等四人绑赴刑场,执行枪决。去看热闹的人回来说,陈明勋等四人被吓得魂不附体,有的甚至还尿湿了裤子,唯独刘洪福觉得很好玩,高兴得又是笑,又是叫。?
    “柑子园贫下中农高级法院”成立后,似乎比别的地方略胜一筹,注意了宽严有别的政策,正确行使了权力,先后“开庭”审判了十三人,从严判处了八人死刑。后来,随着杀人规模的扩大,简化手续,“权力”下放大队,“法院”也就空有其名义了。?
    尽管如此,“高级法院”创始者敬神秀、梁玉等人仍然积极策划和具体指挥着大队的杀人活动。?
    敬神秀和梁玉曾两次指示艳旗大队干掉廖上修、邓足娥等人,大队干部一直拖着不办。当敬神秀了解到这个情况后,龙颜大怒,心中十分气恼,于8月27日气呼呼地给艳旗大队支书挂 了一个电话:?
    “万支书吧,你们那里哪么搞的,到现在还不动手,岩口已经杀了两个,你们的情况比他们复杂多了……不能掉以轻心呀!”他听见了支书还在电话里嗫嗫嚅嚅,便严肃地说:“你哪么这么右倾!你要好好考虑考虑,不要再拖了,赶快找大队干部商量一下,该杀就杀。”?
    当晚艳旗大队杀了七人。?
    同日下午,敬神秀在公社门口碰见红旗大队的民兵营长,又指示他:“你回去传达一下,岩口大队已经杀了坏人了,你们大队有坏家伙的话,明天开个贫下中农大会,发动群众杀他几个。”?
    第二天红旗大队杀了六人。?
    ……?
    不必列举,何必列举。像这样几个,百把字叙述几条人命的文字,我实在写不下手。歌德说,每一个十字架下都有一部长篇小说。这该是用多少万字来描述的内容啊!我怀疑这样写下去,我自己也会麻木的。?
    然而,发生在8月29日的故事,有其特殊的内容和涵义,我只得硬着心肠继续写下去。?
    这一天,公社召集各大队支书、贫协主席、民兵营长开会。首先,由公社副书记裴成方传达了四十七军关于制止杀人的电报,强调不准再杀人,谁杀谁负责。裴成方刚讲完,胡代伟紧接着讲话,他不是要求贯彻电报精神,而是将那些行动快,杀人多的大队,大大地点名表扬了一番,而对那些迟迟不见行动,至今未杀人的大队严厉批评了一顿。由于胡代伟的反其道而行之,把一个原本为制止杀人的会议,出乎意料地开成了动员杀人的会议。那些挨了批评的大队干部,心中很不服气,会后立即行动,散会后,东风、胜利等大队又杀了十五人。?
    这次会议,似乎使梁玉敏锐地意识到,“柑子园贫下中农高级法院”的牌子已经挂不长久了,他的“院长”职务也将不保。他要抓紧时机,充分行使“院长”职权,实施自己的计划。会议进行当中,他特意通知卫星大队的主要干部在一间房屋内碰头。几个人来齐后,梁玉首先讲话:“叫你们来,没有别的事,主要就是研究干掉朱用进的事。这个家伙社教时被划为新生的资产阶级分子,撤销了副大队长职务,党员也免予登记了,他一直不服,到处告状,闹翻案,气焰很嚣张!扬言要杀我和敬部长。为保卫社教成果,贫下中农高级法院决定今晚行动干掉他。”?
    梁玉为什么急于要干掉朱用进父子呢??
    据道县处遗工作组通过多方面调查,最后得出结论:??
   
    梁玉提出杀朱用进父子的主要原因,系1963年梁玉贩卖毛线、茶油被宁远县水市工商所没收,梁回大队要朱用进出证明,朱未给开证明,遂产生隔阂。梁玉社教时任大队贫协主席,整过朱用进划新生资产阶级分子的材料,并组织批斗朱用进数次。朱一直不服,多次上告。“文革”杀人中,梁玉多次向敬慎修汇报朱用进的问题,借机报复。
??
     卫星大队的几个大队干部一致赞同梁玉的意见,并且提出一不做二不休,要干,就连朱时佑、朱时香、朱用章等几个坏家伙一起干掉。梁玉当然欣然同意。在研究具体行动方案时,又有人提出,朱用进干部当得久,“虎死不倒威”,在大队还是有一定势力的,要干掉他家父子,光大队力量恐怕不行,还要公社出面才好办事,梁玉拍着胸脯说:“这个请你们放心,只要你们把他们好好监视起来,莫叫他们跑掉了就行。其他的事我来解决。”?
    当晚,趁着下旬月的朦胧月色,敬神秀、梁玉亲自带领公社自卫营民兵三十余人,配合卫星大队的干部民兵,将朱用进等四人抓到公社卫生院后面的茶山里,干脆利落地干掉了。?
    在“柑子园贫下中农高级法院”这块招牌的辉映下,敬神秀、胡代伟、梁玉等人精心策划,周密部署,从1967年8月25日到9月10日,共杀害128人,其中贫下中农22人,中农17人,地 富分子及子女89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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