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还是湖南一所大学政治系二年级的学生,在研读弗•恩格斯的《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一书时,被恩格斯详尽的描述和深刻的分析所震撼。这种震撼不仅由于我出身在中国南方的一个工人家庭,我的亲人大都是工人,对工人这一社会群体有着一种天然的亲近感,更主要的在于,我为恩格斯运用的研究方法所吸引。在我看来,恩格斯的这种实证主义精神是中国社会科学界最为缺少的。当时,我就计划,希望能通过自己的努力让世界所有的人也知道中国工人的历程和苦难,光荣和梦想。
然而,我却一直没有勇气来实施这一计划。因为,当我试图以实证的方法开展这项研究时,却发现自己对从小就朝夕相处的工人生活过于熟悉,已感觉不到还有什么特别的东西需要记录下来了。更为严重的是,自己工人家庭出身这一社会背景以及人生经历时刻在干扰我对问题的观察和判断。这让我感到困惑,并最终认识到如果没有理论研究的视角和强烈的问题意识以及辨别是非的能力,是不可能有客观公正的观察和真正有理论价值的学术成果的。也就是说,自己的学术积累和理论修养尚不足以把握这一重大题材。于是,我只得将这一计划搁置起来,转而研究中国的农民问题,希望从农村和农民的研究中寻找到观察工人问题的视野和方法。为此,我进行了近20年的努力和寻找,并在上世纪最后的几年里,在遍游中国名校、遍访各地名师后,我来到了华中师范大学中国农村问题研究中心,师从著名政治学家徐勇教授,踏上了研究中国农村问题的学术历程。
徐勇教授对我进行的学术训练,主要在方法论方面。他将自己的研究方法归纳为“三实”,即追求实际、实证和实验。他特别强调的是实证研究,认为要真正了解中国社会需要进行艰苦的个案研究,要在实证中寻找理论突破和创造的契机。他指出,在实际调查中要坚决摒弃先入为主、以个人价值偏好取代客观事实的做法,首先要弄清楚“是什么”,突出动态的过程研究,突出理论的原创性。
也正是根据徐勇教授的要求,我曾沿着毛泽东当年考察湖南农民运动的路线进行了为期近两年的农村社会调查,并在此基础上写成了《转型期中国乡村政治结构的变迁—以岳村为表述对象的实证研究》的博士学位论文。这篇论文是以湖南省第一个农民协会所在地岳村为表述对象,而建立的有关中国乡村政治状况的理论分析模型。它运用国家与社会这一理论框架,通过对岳村一个多世纪以来的政治关系、权力体系、政治控制、政治参与和政治文化进行客观的描述和分析,试图从政治社会学和政治人类学的视角,来剖析转型期中国乡村政治发展的过程和特征。当完成这篇博士学位论文时,我感到应该是实施20年前计划的时候了。我决定用相对集中的时间,将多年来对中国工人问题的观察和思考进行阶段性总结,并选择了以安源煤矿工人作为实证研究的表述对象。
在离开武汉回故乡之前,我向徐勇教授报告了自己有关工人问题的研究设想。他对我以安源煤矿工人作为实证对象来研究中国工人问题的计划给予了肯定和赞赏。他认为:
安源调查是有典型性的。因为,安源煤矿作为中国最早的近现代企业之一,有着100多年的历史了。它在事实上是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转型的缩影,既经历自然经济又是典型的计划经济体制,现又面临市场经济冲击和知识社会(新经济)的挑战。这三种社会形态和矛盾交织在一起,是解释中国许多社会现象和问题的根源。特别重要的是,在这一社会转变中,与农村联系最多的煤矿产业工人的命运最为独特。他们主要以体力劳动为生,又缺乏城市文明的陶冶;他们是农民中的工人,工人中的农民。可以说,安源是中国社会最具典型意义的、一块丰富多彩的社会活化石。我们不去好好调查研究,实在遗憾。只是目前,我国学术界还没有真正对中国工人进行全面而深刻的实证研究,鲜有有影响的理论成果。这种研究状况,一方面使这项研究的意义显得更为突出,因为是开创性的研究,是在一个十分重要的研究领域对新的研究方法的运用。可同时由于没有前人可以借鉴的经验和理论积累,又会使这项研究变得特别困难。
为了使我前期的农民问题研究与现在的工人问题研究能有机地结合起来,徐勇教授向我推荐了一篇介绍美国哈佛大学费正清东亚研究中心主任裴宜理教授研究成就、特点和方法的文章。这篇题为《裴宜理教授的中国学研究》的综述性论文是国内学者朱政惠写的,发表在《世纪书窗》2000年的第4期上。从此文得知,作为政治学家的裴宜理教授有两部重要的代表作。其一是1980年由美国斯坦福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华北的暴动和革命,1845—1945》(《Rebels and Revolutionaries in North China》)。这是她的博士学位论文。研究的是淮北地区19世纪中叶的捻军、民国早期的红枪会以及共产党领导的农民革命的原因及历史后果。其二是1993年由斯坦福大学出版社出版的《罢工中的上海—中国劳工的政治》(《Shanghai on Strike: The Politics of Chinese Labor》)。研究的是上海工人的起源及其政治倾向。她指出,中国的工人运动在中国近现代社会扮演了重要的角色。而没有哪一个城市的劳工影响会有上海那样大,政党、政权、个人的起落,如此紧密地和这个城市联系在一起。上海的工人和学生运动已经在这个国家造成了历史性的转折。
这两部著作我都没有读到。有关裴教授的别的著作也只读过几篇发表在国内刊物中的论文。其中,她发表在《上海研究论丛》1988年2月号的《民族主义、共产主义和上海劳工运动》和发表在《南京大学学报》1989年4月号的《中国劳工运动研究之反思》两篇论文我认真研究过。总的感觉是,这些海外中国学者对中国社会问题的研究十分重视,一般有着很敏锐的学术洞察力,而且要比国内学者的研究更为具体和全面。这首先表现在研究的领域上,海外学者不像国内学者,只关注某一方面的问题,研究农民的就不研究工人,研究革命史的就不研究经济史,而是将中国社会看成一个整体来考察的,大都能从政治、经济、文化等多种角度对某一问题或现象作出解释。其次是在方法论上,海外学者一般都能采用跨学科的研究方法,往往是将历史学、经济学、社会学和政治学有机联系在一起,能做到研究方法只是研究的工具,真正为研究服务。而国内的许多学者却往往要受到方法上的局限,许多人为的学科界限将社会解释成了七零八落的板块。当然,正如朱政惠所指出的那样,海外学者对中国问题的看法,客观性和直率性的优点虽然要明显些,但由于毕竟不是生于斯、长于斯的中国人,隔靴挠痒的偏颇也就会存在。而且从实证方面来说,这些海外学者对当代中国的研究要受到很多政治、文化甚至语言的限制,在事实上是很难真正深入到中国现实社会之中的。
可是,尽管国内学者有着深入中国社会的得天独厚的研究条件,但却鲜有真正科学意义上的原创性社会理论成果产生。国内一些学者有关工人状况和工人运动的著作,不是对权威的解释和注解,就是对现实政治的宣讲和论证,很少有根据中国工人历史和现实状况研究而得出的科学结论,其中有些甚至可被称为伪学术和伪理论。这些现象在一定的程度上标示着中国社会科学的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