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亚洲研究
钱江(香港大学亚洲研究中心):非传统安全——亚洲研究的新视角
我在有关亚洲研究的几个学术机构里工作了很长时间。这十多年来,香港大学的亚洲研究中心一直在参与国际学术界的非传统安全的合作研究,而我发现国内学术界对这方面的关注还比较少。因此,我想在这里介绍一些有关的研究,提供一些新的研究视角,供大家参考。
亚洲研究在我国有很悠久的学术传统,从1949年新中国成立之后,国家有关主管部门就在全国各地高校中陆续设立了一批研究亚洲各地区或国家的研究机构。1978年以后的30年,中国对亚洲的研究取得了很大的进步,但不可否认的是,最近这几年在许多方面出现了衰退的迹象。总的来说,目前我国的亚洲研究,还遵循着传统的按照国别与地区划分的框架来组织进行,跨国的研究课题不多。我们知道,从北到南,可以数得出来的研究机构有中国社科院的日本所、亚太所(但亚太所也做APEC研究和东南亚研究,虽然有关的研究力量并不多);北大的南亚研究比较强;东南亚研究主要集中在南方几个省,如厦门大学的南洋研究所(现在叫南洋研究院),广州的中山大学与暨南大学都设有东南亚研究所,中山大学现有亚太研究院;东盟博览会在广西设立后,广西的东南亚研究发展得比云南快;云南的研究机构这些年慢慢地在转向,逐渐将南亚也包括进来,但他们在跨境研究方面做得比较好。我原先是在国内受的训练,后来长期在香港做研究,发现两地的学者做得不一样,思维方式很不同。我的总体感觉是,国内的研究者长期受到国别研究这种旧有的思维框架习惯性的作用,许多研究项目与课题都在这个旧的框架中展开,国与国之间的跨国研究做得比较少。在这个意义上,非传统安全研究也许能够为大家提供一个比较好的视角与平台。
我接触非传统安全研究是从1998年开始的。当时,联合国在亚洲成立了一个研究群,中国的牵头单位是中国社科院亚太研究所,具体负责人是张蕴岭教授,现在转交给韩锋教授负责。一般情况下,由北京方面指定中国的某几个研究所派代表参加国际上的会议。香港方面牵头的就是香港大学亚洲研究中心,此外还有日本、韩国、新加坡等国的学术研究机构,基本上是在原来国际战略研究所网络的框架下组成的非传统安全研究群。该研究群的经费主要来自福特基金会的资助,比较充足,每年开3到5次不同类型的研讨会。亚太区域的协调总部放在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下面的S. Rajaratnam School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原来叫作IDSS,即新加坡的国防战略研究所,做得非常活跃。他们的许多研究任务都是政府下达的。他们一方面做传统安全,另一方面,用百分之七八十的精力做非传统安全,他们主持的亚太地区非传统安全研究做得很好。
非传统安全的定义(内涵与外延)在学术界还有争议,但最近几年,中国政府也在大量谈非传统安全,并将之作为外交部门比较重要的任务。非传统安全,是在20世纪80年代初提出的,是学术界不断加以讨论与完善的新的安全观念,英文叫new-security(新安全)。目前学术界一般认为,非传统安全是相对于传统安全而言的,指的是一种安全的观念,它的涵义可以表述为由非政治和非军事因素所引发,直接影响甚至威胁本国和别国,乃至地区和全球发展稳定和安全的跨国性问题,以及与此相应的新的安全观与安全领域。具体来讲,包括经济安全、金融安全、能源安全、环境安全、水资源安全、公共卫生安全、食品安全、资讯安全、民族分裂、宗教极端主义、恐怖主义、文化安全、武器扩散、毒品走私、非法移民、贩卖妇女儿童、海盗、网络犯罪等,范围非常之广。冷战结束之后,随着全球化的发展,各国之间的联系日益密切,彼此之间的依赖程度不断加强,导致国家安全受外部影响的敏感性与脆弱性也大幅度增加。在很大程度上,国际社会所关注的安全问题,已不再局限于政治、军事、领土等传统安全问题,解决手段也从军事对抗冲突朝着谈判、对话或合作等非军事化方向发展。与传统安全相比,非传统安全超越了以军事安全为中心的传统抗衡,更多地强调以人为本,更多关注周围的个体与全人类的安全,从而也就更多关注经济、社会、环境等多方面的安全问题。传统安全的威胁多半来自外部,是国家对国家有意的威胁,其主要的表现形式有边界冲突或局部战争;而非传统安全威胁的来源更加广泛,既可以来自外部,又可能是内部发生,也可以是内外两方共同作用产生;非传统安全威胁可以是有意制造的,也可能是无心之过造成的灾难,可以是由国家主导造成,也可由某个组织、团体或个人造成。非传统安全具有不稳定性,会使矛盾互相转化,处理得不好,就会转化成传统安全。
下面我讲两个例子。一个是水资源安全问题。2004年,云南省省长曾率团到香港来推广该省的投资项目,找了当时的特首董建华,希望香港特区政府能够带头,找一批香港的大财团到云南去投资他们的基础建设和旅游建设,董建华先生的态度比较谨慎,所以特区政府就委托我们研究中心去云南考察。我们那里的学者中洋人较多,华人就我一个,我就被派去。当时我们到边境跑了一下,回到昆明同省政府秘书长谈了很久。他当时提出来一个很大胆的设想,讨论如何通过铺设跨境石油管道来搞活云南的经济。同时,他还提到,准备在云南省境内的三江合流这一带搞水坝,截水发电,振兴当地经济。这个项目其实当时已经开始做了。我一听就皱眉头,说你们不怕东南亚国家有意见吗,这个容易出问题。他们说,水在我们的区域内,是中国人的,是老祖宗留给我们的,我们怎样处理都可以。我说这样处理肯定有问题,会带来很大的麻烦。我经常在东南亚各国跑,比较了解东南亚国家,尤其是印支半岛国家的情况。如果中国政府在处理上游水资源问题上不谨慎,只从自己这一方的立场来考虑问题,势必会带来麻烦。柬埔寨的洞里萨湖,从前湖里的鱼是可以随手就捕捞到的,当地人民将洞里萨湖称之为“母亲河”。但现在的情况很糟,洞里萨湖干涸得非常厉害。他们因此对中国的意见非常大,但又敢怒不敢言。后来我回到云南,找当地的学者了解情况。他们中也是有两派意见,争论很激烈。我记得《开放时代》2009年第9期有童志锋的一篇讨论怒江反坝运动的文章,当然他谈的是环保问题,谈NGO在反坝运动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并不是从亚洲研究的视角来研究跨国问题。云南省方面说自己的水不够用,但亿万年来,水资源是人类共同享有的,所以我觉得应该重新考虑这个问题。温总理曾经对云南省的截流建坝问题提出缓建,但还是没有挡住,水坝照样还是在建。这个问题如果处理得不好,非传统安全问题就会转化成传统安全冲突问题。
第二个例子是非法移民问题。有人说现在非法移民情况已经不多,事实并非如此,特别是在印支半岛地区。非法移民的办法五花八门,比如花钱购买一个去世的当地人的身份,改成他们的名字居留下来。印支半岛的边界线很长,造成非法越境的方便。我去过金三角,看到的情景令人吃惊,大量的中国非法移民通过金三角地区,沿着缅甸、柬埔寨、老挝而移居国外。非法移民问题,不再是人们传统印象中多发于广东、福建沿海地区,而是渐渐地转到了贵州、湖南、四川等地。我曾经到中缅边境的果敢地区考察,当地的非法移民有五万多人。这些人的身份复杂,逃犯、毒贩、妓女、生意人、打工仔,各色人都有,其中不乏犯罪分子。漫长的边境线给非法越境带来极大的便利,几乎抬腿就可以过境。我经过边境的时候,与边防战士有过交流。他们说非法越境问题防不胜防,事实上边防也管不过来。果敢地区因此偷渡者众多。在中缅边境地区,甚至有内地偏远乡村整个自然村的人全搬过来开荒种田。这一地区的历史、政治情况复杂,明朝时期果敢曾是中国的领土,后来被英缅当局占领。当地居民对自己的生存现状心存不满,因为他们想做中国人而不能。至于缅甸军政府,他们对中国是又恨又怕,因为现在实际控制着中缅边境的是原来缅共的军队。非常移民活动给当地带来很多麻烦,主要是各种犯罪活动猖獗。在果敢,支撑当地经济的主要是毒品和地下赌场,公安部想了许多办法要根除,但面临的困难也很多。非法移民的问题,不光是印支半岛有,在世界上很多地方都存在。通过研究非法移民问题,就可以把跨国性的亚洲区域性的问题带动起来研究,就能够与国际学术界进行对话与合作。
事实上,这些年国外学术界有关亚洲研究的方向已经转移,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区域性问题上,着重研究涉及各国发展的大问题。我们的学者在这方面有些落后,希望以后能迎头赶上去。
李安山(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中国的发展经验对非洲国家的启示
我首先要说明一下,我为什么搞非洲研究。我是77级的。77级,我自己觉得有两个特点,一个是知识结构很不系统,三教九流什么都有;第二呢,社会责任感比较强。我们经历过文化大革命,对国家的前途十分关切。我当时对民族主义比较感兴趣,觉得从非洲切入比较合适,就这样选择了非洲。大概从大三开始,算起来,已有30年。
我为什么提出“中国的发展经验”这个问题?北大每年办一个“非洲外交官培训班”,我开了两门课,一门是中非关系,一门是发展学。他们听了很感兴趣,希望能了解中国为什么发展得这么快,而我更希望除了介绍光鲜的这一面,也能总结出其他的经验。关于这个问题,我想谈四点,实际上,对中国学者来说,并不是很新鲜。
第一,政治领导权的问题。我为什么提出这个问题呢?因为在非洲,政权交替也曾经引起了各种各样的动乱或者危机。中国的领导人从毛泽东起,就强调政治路线确定之后,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邓小平也强调选择干部的“四化”。我这里主要想强调一下中国最高领导权的继承问题。2003年,哥伦比亚的中国问题专家黎安友(Andrew Nathan)教授发表了一篇中国权力继承的论文,认为中国的权力继承目前已经呈现出程序化的趋势。他当时是分析了十六大,举了几个方面,比如,最高领导人说退就退,带了一个好头;另外老人干政、军人干政的现象没有出现;第三,尽管我们知道谁是谁的后台、谁推荐了谁,但是后来新选的政治局成员基本上都有从基层打拼上来的经历,有基层经验,而且他们中有5个在1982年已经是中央候补委员了。还有一点,他觉得老一届政治局在(候选)人选方面已经达成了共识,所以,他说,种种迹象表明中国权力继承已经进入程序化的阶段。那么,这就给经典的政治学理论提出了挑战。因为经典的政治学理论认为,像中国这种所谓权威主义国家的权力继承是最成问题的。那么,我觉得这一点是不是可以给非洲领导人一点启示。
第二,社会稳定。1978年改革开放以来,邓小平提出的“稳定压倒一切”,当然也产生了很多副作用,但是稳定也给中国的发展提供了比较好的条件。而这一点,像有些非洲国家也是如此,有一段相对稳定的时期,虽然有各种不良社会现象存在,如贪污,但社会的总体稳定有助于其积累,为今后的发展打下良好的基础。稳定大致可分为三种:传统性稳定,即中国学术界所谓的“超稳定结构”;强制性稳定,即通过强制力量来达到稳定;还有机制性稳定,这当然是最理想的。但是,在尚无条件达到机制性稳定的情况下,强制性稳定是必要的,因为这种稳定有利于秩序的建立,而只有秩序可以保证社会稳定,只有在社会稳定的情况下才可能逐步进行各种制度建设,从而最后达到机制性稳定。
第三,农业和粮食问题。我们都知道,无粮不稳。不过这一点目前在中国还存在争论,有些经济学家可能就不太认同把精力放在国内的粮食生产、粮食自给的基点上。但是作为国家领导人或者政治家,要从国家大局上考虑,因为经济学家从成本上考虑,他们会认为从国外进口可能还便宜一些。虽然还有分歧,但到目前为止,中国的经验表明,农业问题如果搞不好,中国的发展是不可能持久的。所以,从1982年以来,中共中央每年的第1号文件都是有关农业问题的。随着国力的增强,随着中央对三农问题的重视,我们也看到,农业也在一步步得到促进和发展。非洲在独立时期的粮食自给情况还是比较好的,但是从上世纪70年代后期以来,特别从《博格报告》提出来以后,非洲的很多国家经济发展又陷入困境。不能仅靠国际组织和国外援助,援助要附加条件,比如世界银行对加纳的援助就要求打开加纳的粮食市场,而美国便宜大米马上进来,搞得加纳在粮食问题上十分被动。
最后一点,主动性和援助的问题。中国的援助也有其经验和教训。中国的经验是自立更生为主,外援为辅,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上。非洲接受的西方援助从数目上是非常惊人的,50年超过1万亿。纽约大学的伊斯特利(William Easterly)在2006年发表过一部著作《白人的负担:为什么西方援助收效甚微》(The White Man’s Burden: Why the West’s Efforts to Aid the Rest Have Done So Much Ill and So Little Good, 中文的翻译本将副标题中的“为害甚多”省略了)。今年,有一位名叫莫约(Dambisa Moyo)的赞比亚女学者,她在世行工作过,发表了一部更为激进的著作《死亡的援助》(Dead Aid)。她希望在几年内结束外来援助,因为西方的援助并没有带来多少好处,却带来很多毛病或者说负面影响,比如对援助的依赖心态,比如由此产生的贪污腐败,比如为得到援助改变自身特点,制定一些权宜政策去迎合西方的要求。
中非关系现在成为一个比较热门的话题,这对学者可能有一些好处,但是我个人认为也带来一些副作用,比如,学者很难沉下心坐下来研究一些问题。刚才,严海蓉提到中非关系产生的一些问题,我个人认为是好事,因为没有接触就没有问题,接触越多问题越多。重要的是,双方能够面对,然后平等地共同讨论如何解决这些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