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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春我在香港中文大学历史系客座,工作之余,都要去“中国研究服务中心”查找资料,恰逢徐庆全也在那儿访问,为他的有关丁玲的新书做资料补充和修改的工作,我们经常在一起谈论丁玲,谈论围绕丁玲的风风雨雨。不久我就读到庆全的书稿《革命吞噬它的儿子—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案纪实》,立时发现这是一本非常有创意,有深度,以新的视角考察“丁陈公案”的学术著作。下半年,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正式决定出版此书,庆全嘱我为他的新书作序,我虽应之,却也惶然,实在是因为丁玲的人生经历太复杂,围绕丁玲的一切也太复杂,不由得勾起我对自己“认识”丁玲的历史的回顾。
丁玲的一生凸显了20世纪中国左翼知识分子历史的基本命题
我知道丁玲的名字还是在文革前,一次偶然的机会,从一本旧杂志上读到姚文元一篇批判 “大右派”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记》的长文,几十年过去了,那篇文章给我留下的印象只有两点:丁玲有一个“反动思想”,叫做“一本书主义”;另一点则是,丁玲是从一个“灵魂腐朽的极端个人主义者”,最后“堕落为反党大右派”,自那以后,丁玲的名字就印在了我的脑海。不久文革爆发,在那混乱和知识贫瘠的年代,我通过各种努力去寻找书本,我读了包括丁玲的小说和散文在内的许多五四和30年代的文学作品。1970年,我又从一本旧刊《文艺报》上读到《再批判》和随刊登载的王实味的《野百合花》和丁玲的《三八节有感》等,心灵受到强烈震撼。而此前看到的造反派编印的《文艺战线两条路线斗争大事记》一类小册子上明确写道:《再批判》为毛泽东主席在1958年亲笔所写。
1978年,我考入大学,虽然在历史系学习,但对20世纪中国左翼文化运动史一直抱有兴趣,我去中文系全程旁听了“中国现代文学史”等课程,还长期订阅一份《新文学史料》。丁玲复出后的新作如《“牛棚”小品》、《杜晚香》、《魍魉世界》等,我几乎都曾找来翻看。我还买了丁玲的文集、自传、游记和有关她的几种传记及研究论著,包括大陆、海外和国外学者写的不同版本。
我关注丁玲和革命文艺史,都是出自思考的兴趣,这就是丁玲和革命的关系,20世纪的中国革命文学和革命政治的关系等问题。当我读了丁玲一系列的作品后,我的困惑仍然没有得到解答:丁玲分明是一个左翼作家,为什么会被打成 “反党集团”的头子和 “大右派”?丁玲如此追求革命,可是为什么“革命”会和她一直“过不去”,一定要把她吞噬?丁玲蒙受了几十年的苦难,为什么在文革结束后,她不能像巴金等人那样,对“革命”作出反思等等?若干年后我再看丁玲,竟然发现她的一生是如此具有张力,如此具有戏剧性,她的一生凸显了20世纪中国左翼知识分子历史的几个最重要的命题:革命与知识分子,革命与人性改造,革命与革命队伍内部的斗争,革命政治的惩戒机制和知识分子的关系等等。
徐庆全的新书实际上从历史的角度都涉及到以上的问题,他的书的标题就是“革命吞噬它的儿子”。他所讨论的“丁、陈反党集团案”在丁玲的一生中是一个转折点,在这之前,丁玲是共产党文艺高级官员,也是一位中外闻名的大作家;在这之后,丁玲从“反党集团头目”、“大右派”一直滑向北大荒,再沦为监狱的囚犯,下堕到黑暗的深渊。徐庆全的新著运用丰富的历史资料,详细考察了“丁、陈反党集团”的成因、丁玲的性格与“历史问题”与革命体制的冲突,丁玲被处罚的机制运作等等前人研究较少触及的方面,其所论述都具开创性,这是一本以专题和实证研究的方式,详细考察革命文学家与革命政治体制的关系以及革命政治运作等重大问题的力作。我在这里想就丁玲及相关的一些问题再说一些话,权当是读了庆全新著后的一些感想。
革命新政治文化转换的文化意义
“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案是1955-1956年轰动全国的一件大案,此案的公布离 “胡风反革命集团案”不久,使全国知识界和广大干部群体大为震惊,也在国际上造成影响,因为丁、陈均是著名的共产党员作家,尤其丁玲,早在20年代末、30年代初就在文坛享有盛誉,一些作品还被翻译成外文,在国外流传。丁、陈以后都去了延安,丁玲在建国后更担任了宣传、文化方面一系列重要职务。丁、陈被打成“反党集团”后,“问题”升级,在1957年双双被打成“右派”,丁玲被送往“北大荒”劳改,文革中被投入监狱,1975年释放后又被流放到山西农村,一直到1978年后,才返回北京。陈企霞也被贬谪基层,先在河北省滦县国营柏各庄农场三分场劳动改造,后调杭州大学,受难多年。
丁、陈为什么会遭如此之灾难?几十年来众说纷纭,众所周知,出面打丁玲的是周扬,自30年代初开始,周扬就在上海“左联”呼风唤雨,1942年后,成为毛的文艺理论的权威解释者和党的文艺方针政策的首席发言人。建国后,周扬统领全国文艺界十六、七年,不同资料都显示,周扬作为建国后“文艺战线”的头号人物,对50年代后的历次政治运动对中国文艺界所造成的巨大灾难负有直接的责任,经他的手落难的文人不计其数,以致于海外长时间普遍把他看成是中国的“文艺沙皇”,国内文人则嗫于他的熏天的权势,不敢怒也不敢言。直到文革,毛饬封中宣部“阎王殿”的恶号,周扬被抛出,被扣上“阎王殿”“二阎王”(“大阎王”是中宣部部长陆定一)的罪名,周扬的“文艺沙皇”的形象也就被固定化了。人们普遍认为是周扬心胸狭隘,妒贤嫉能,利用权势和极左的政治大气候,一举把才华横溢的丁玲打入地狱。
人们的这种看法甚至还有更有说服力的历史依据:早在30年代的上海左翼文学圈,周扬就有搞宗派主义,“唯我独左”,盛气凌人的特点,并曾受到鲁迅的尖锐批判,此更加证实人们的看法,于是人们对周扬反感、厌恶,而对丁玲抱有普遍的同情。
但是事实更为复杂。对于丁、陈的受难,周扬肯定要负相当大的责任,他长期蒙受信任,被委任把守一方,形同一路诸侯,对上奉命唯唯,对下则具有一个 “文艺总管”所有的“权威主义”的不良的方面,甚至有论者认为他对丁玲的文学成就也怀有某种程度的嫉妒。但是,周扬如果没有得到支持或批准,他怎么能够把具有国际重要影响的大作家丁玲打成“反党分子”和“大右派”?70年代末,周扬在与美籍华人作家赵浩生谈话时不无自谦地说道:他只是“毛主席的留声机”,许多人还以为周扬是在推卸责任,现在才知道周扬说的不完全是玩笑的话,如此,人们也能更好的理解周扬说过的这段话了:“整风以后我写的文章很多都是主席看过的”。近十多年来披露的历史资料在一定程度上也印证了周扬说过的这些话:把胡风等打成“反革命”,把丁玲、冯雪峰整到那个程度,“都与毛泽东说了话,写了批语有关。”(于光远:《周扬和我发表以后》,载《周扬和我》,第84页,香港时代国际出版公司2005年出版).在“丁、陈”一案中,周扬固然有其严重的责任,但真正的决策者是他身后的最高领袖,就像前苏联斯大林时代的意识形态总管日丹诺夫一样,不存在所谓“日丹诺夫主义”,有的只是由日丹诺夫同志宣达的斯大林主义。
最高领袖对丁玲的反感有历史原因,也有现实原因,还有更深的思想原因。在历史上,左翼文化人和革命的关系一直是一对难于解决的矛盾:左翼知识分子倾向革命,这就和共产党发生思想和组织的关联;左翼知识分子还要“民主”和“个性解放”,这就和共产党的“思想一致性”和集体主义发生矛盾;中国革命的主力军是“最具革命性”的农民,革命自要满足和代表他们的利益和心理、情感要求,左翼文化人却深受五四“改造国民性”等“启蒙”思想的影响,不思改造自己,反而要去改造农民的所谓“落后”和“愚昧”;革命要前进,离不开思想和组织的高度一元化,更离不开革命的化身--革命领袖的思想和组织领导,左翼文化人却喜欢高谈“个性独立”和“抽象的平等”,对敬仰和服膺革命领袖的必要性缺乏起码的认识,更不会像朴实的陕北农民那样去欢呼“大救星”。丁玲去陕北的1936年,中国革命正处于从俄式革命的道路向有中国特色的革命道路转换的路口,以农民革命为中心的新政治文化正在形成的过程中,丁玲自己有一段叙述颇生动地反映出这个新政治文化的氛围:
“在延安的时候,我经常到我经常到毛主席住处去。差不多每次去他那里,他都用毛笔抄写自己写的诗词,或是他喜欢的别人的诗词。有一次,毛主席突然问我:“丁玲,你看现在咱们的延安,像不像一个偏安的小朝廷?”我知道他是在开玩笑,就回答他:“我看不像,没有文武百官嘛!”“这还不简单呀!”毛主席马上把毛笔和纸推到我面前,说:“来,你先开个名单,再由我来封文武百官就是了。”我没有开名单,只是报人名。反正是开玩笑嘛。毛主席一边写名字,一边在这些人的名字下面写官职,这个是御史大夫,那个是吏部尚书、兵部尚书什么的,还有丞相、太傅,等等。弄完了这个,他突然又对我说:“丁玲,现在文武百官有了,既然是个朝廷,那就无论大小,都得有三宫六院呀!来来,你再报些名字,我来封赐就是了。”一听这个,我马上站起来说:“这我可不敢!要是让贺子珍大姐知道,她肯定会打我的。”
“另外一次也是我去毛主席处,他怀里正抱着一个男孩,我们正聊着,小孩突然撒了一泡尿,把毛主席的衣服弄湿了一大片。这时候毛主席不但没有生气,反而高兴地对我说:“丁玲,你说说,这是不是太子尿呢?”说完,仍然抱着孩子,用一只手把纸铺开,竟填起太子尿的词来了。” (杨桂欣:《丁玲就是丁玲》,载《炎黄春秋》1993年第7期)。
丁玲这段回忆是在80年代初谈的,事隔几十年,她还记忆犹新,正说明延安时期和毛的这些谈话给她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对于丁玲的上述回忆,自可作出不同的解读,既可当毛的玩笑话视之,也可将其视为理解某些重大问题的注脚,而从中捕捉、感受、体会到当时革命政治文化流向的变化。
历史事实证明,30年代中期后,中国革命的政治文化开始了意义深远的转换和新的建构的过程,也就是从“百分之百的布尔什维克”,“红色水兵舞”向“逼上梁山”,“林冲夜奔”,“三打祝家庄”转换。而这个变化的主导者就是毛,他的思想、态度、性格、理想、作风强有力地影响和塑造着这个过程。2002年,中央文献出版社首次公布了毛在1939年11月7日致周扬的信,毛在这封信中明确说:
“现在不宜于一般地说都市是新的而农村是旧的,同样农民亦不宜说只有某一方面。就经济因素说,农村比都市旧,就政治因素,就反过来了,就文化说亦然。我同你谈过,鲁迅表现农民着重其黑暗面,封建主义的一面,忽略其英勇斗争、反抗地主,即民主主义的一面,这是因为他未曾经验过农民斗争之故。由此,可知不宜于把整个农村都看作是旧的。所谓民主主义的内容,在中国,基本上即是农民斗争,即过去亦如此,一切殖民地半殖民地亦如此。现在的反日斗争实质上即是农民斗争。农民,基本上是民主主义的,即是说,革命的,他们的经济形式、生活形式、某些观念形态、风俗习惯之带着浓厚的封建残余,只是农民的一面,所以不必说农村社会都是老中国。在当前,新中国恰恰只剩下了农村。”(《毛泽东文艺论集》第259-260页,中央文献出版社2002年出版)
中国革命以农民为主力,以武装斗争为中心,以农村为主要战场,中国革命的实质就是“农民的斗争”,过去党的领导者博古等不清楚中国革命的这几个关键的问题,直到30年代中期后,党的多数领导者才对此有了新的认识,但是对于这种巨大深刻的变化在文化上的意义,也就是农民在政治上和文化上都代表“新”,或许只有少数共产党员才多少有些领悟,潘汉年可能就是其中的一位。1936年秋,丁玲在前往陕北的途中到达西安和潘汉年不期而遇,潘汉年劝她去巴黎为红军募捐而不要去保安,但是丁玲没有接受潘汉年的建议。
潘汉年是老共产党员,也是革命知识分子,他了解遵义会议后党内政治生态的变化,也感受到那种革命新政治文化的发育、成长的气息,他在青年时代有过“创造社”和“左联”的经历,对革命政治和革命文学这两“界”的情况都很熟悉,他亲眼看过大革命失败后,一些革命知识分子从狂热到幻灭的过程,他也了解丁玲的自由奔放的个性,他给丁玲的建议是最好,也是最适合的,是对丁玲的真正爱护和关心。因为在巴黎,丁玲既可以利用自己的社会声望为党做有力的宣传和募捐工作,也不致使丁玲对革命有近距离的接触,而一旦和革命有近距离接触,未经革命烈火长期考验的左翼知识分子随时有可能从动摇走向幻灭。
丁玲是坚强的革命者,根据地艰苦的生活条件和她曾长期生活的上海不啻相差万里,她没有动摇,更没有幻灭。然而丁玲和正在形成的强势的革命新政治文化又有着不小的思想距离,在这个新政治文化中,对农民革命性的突出强调已在事实上取消了对带着“浓厚的封建残余”的农民的“某些观念形态”进行启蒙的必要性。丁玲从五四而来,又从五四走向共产主义,思想上还留有浓厚的五四启蒙主义色彩,这就和革命新政治文化不相兼容,她的《在医院中》、《三八节有感》在1942年就受到了包括毛在内的中央领导的批评。因为毛的保护,也因为丁玲的名气大,加之她迅速进行自我批判,又积极参与斗争王实味,才被宽谅。之后,丁玲努力改造思想,按照毛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精神进行文学创作,写出歌颂工农兵的作品,受到毛的表扬,因而在建国初风光了一阵,她的小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甚至得到了“斯大林文学奖”,毛也在建国初到颐和园看望过在那儿写作的丁玲,还与她泛舟昆明湖上。
无法避免的厄运
但是,丁玲在建国后的厄运却是无法避免的。毛是“君师合一”型的领袖,特别重视全民思想的改造和重建,在建国初建立革命意识形态新秩序的大变革的阶段,毛都是事无巨细,亲自领导,亲自部署。他派胡乔木以中宣部副部长的身份统领中宣部,领导中宣部部长陆定一;以后又指示胡乔木别管文艺界的工作,委任周扬统领全国文艺界。虽然丁玲和最高领袖的意图并不冲突,她在建国初的几次批判文艺界“错误思想”的运动中都是冲锋在前,十分积极的,丁玲在执掌《文艺报》期间,该杂志对许多作家的作品进行了非常粗暴的批评,引起作家的众怒,那时丁玲的思想之左,比周扬有过之而不及,可为什么她还是难逃厄运?
这是因为原国统区的文人、教授都比较老实,置身在建国初万众振奋,新中国气象万千的历史转折的关头,他们看到那些意气风发的,来自延安和其它革命根据地的“老革命”、“老干部”,许多人的内心都有很深的歉疚感,革命理论家用“立场”、“出身剥削阶级家庭”和“曾经为国民党反动政府服务”等几个概念,就很容易把他们引导到“思想改造”之路。在50年代初的“思想改造”运动中,冯友兰、费孝通、金岳霖、梁思成、周培源等著名学者都纷纷表示要彻底批判自己的“资产阶级反动思想”。一些著名的大作家,像茅盾、曹禹、老舍、叶圣陶、李劼人等,也都根据革命意识形态的标准,对自己过去的成名作作出修改。相比较而言,比较不顺手的反而是那些自认为对革命有功的左派,如胡风,丁玲、冯雪峰等。
长期以来,丁玲就陷入了写作和做官的两难之间,经过整风运动,在 “工农最有知识,知识分子比较没有知识”的新型对应性思维认识框架下,最明智的选择莫过于转换自己的知识分子的身份,干革命的实务,才是“干革命”的正途。当然那个年代的共产党员,一切服从组织需要,“党叫干啥就干啥”,可是事实上还是存在着某种革命工作的高低排序的,以革命的实务而言,做军队工作和保卫工作,最受组织的信任;做根据地的党和政权的工作,甚至是财经工作,也是重要和光荣的;做宣传文化教育工作,责任重大,受上级耳提面命的机会多,但犯错误的机率也高,负责同志还好,他们虽然也要改造思想,但毕竟更肩负改造下属同志的思想的责任。至于那些干文字活儿的普通记者、作家,画家,虽然在进城后都是各级文宣、教育单位的负责干部,但是在那时,却是“思想改造”的重点人群,在某些有“大军事主义”思想的同志眼中,他们也就和吹拉弹唱的文工团员同在一个系列了。
丁玲本来是有可能干革命的实务的,1936年秋冬她到达陕北后,毛征求她对工作的意见,丁玲说要去红军,毛就委任她做中央警卫团政治处副主任。但正如西谚所说,“性格即人”,丁玲从本质上做不了“官”。抗战后去延安的一些左翼文人,因各种原因离开了文艺工作者的队伍,转型为职业党干部,以后的命运都相对较好,但是丁玲的个性和写作爱好使她永远当不成一位“优秀的党务工作者”。一方面,丁玲非常尊敬领袖和其他中央领导;另一方面,她总是去不掉身上的知识分子的味儿,以为自己是在最艰苦的年代投奔陕北,和中央领导同志是患难之交,所以她很难像其他人一样,摆正关系,在领导面前毕恭毕敬,而是有啥说啥,放言无忌。丁玲也一直留恋她的作家的声名,始终不能忘怀她的写作。而那些转业做党的工作或军队工作的同志,无不很快找到了自己在革命队伍上下级关系中的位置和一套报告、立正、敬礼等礼仪程序。以后当人们得知他们在青年时代还写过诗和小说,有的还是“左联”成员,无不大吃一惊。因为这些负责干部的言谈、性格和作派都已彻底转换,再无一丝文化人的味儿,他们更不愿意别人知道自己还曾是文化人。丁玲的“问题”就是她的个性和她的写作,她希望以笔为枪,成为革命的主角,可是一写作就当不成革命的主角,她个人是没办法解决这个矛盾的,唯一可以帮助她摆脱这个困境的就是革命领袖的欣赏和保护。
革命领袖对丁玲确实是爱护和关心的,但同时也是严格要求的,说到底,革命领袖对丁玲的亲善和反感都是政治化的,是超越个人关系而从政治的角度出发的。1936年,丁玲到陕北苏区,毛真诚欢迎,是那时党需要像丁玲这样的大作家来增加党的声光;建国初,毛要教育、改造原国统区的知识分子,用的就是周扬、丁玲这批延安文化人。但是建国后的丁玲并不令领袖满意:尽管经过延安整风的洗礼,但是丁玲的“自由主义”仍然很强,太好出风头,有所谓“名星意识”。丁玲更没有周扬那么顺手,很难驾驭,不符合“驯服工具”的标准。而文坛只能有一个“圣旨”宣达人,领袖绝无可能舍周扬而用丁玲。更重要的是建立意识形态的新秩序,不可能在风平浪静中进行,所谓“不破不立”,批判一两个原国统区的作家,文人,对社会的震动不大,而把大名鼎鼎的左派文人胡风和他的“同伙”定为“反革命集团”,再揪出党内的大作家丁玲,则可以让全国的知识分子受到震动,使他们受到深刻的教育,大大有利于意识形态新秩序的建立和巩固。
1954年《文艺报》 “压制小人物”正好是一个突破口,善于捕捉战机的最高领袖迅速抓住此事,再把战线扩大和延伸。在这个过程中,人们看到的只是周扬冲锋在前,听到的是他声色俱厉地批判丁玲、冯雪峰,却长久不知道在周扬的后面还有最高领袖的身影。一份当年亲历者的材料透露,1956年冬在中宣部复议丁玲申诉的一次会议上,周扬说:1955年对丁玲的批判是党中央毛主席指示的。他当时“还在毛主席面前讲了丁玲的好话”。在周扬讲这番话时,中宣部部长陆定一也在场,他没有对周扬的话表示异议和反对,而了解周扬的人都知道,以周扬个性、作风和他对毛的尊从,他绝无胆量捏造毛的讲话(于光远:《周扬和我》,第19-20页)。由此可见,“丁、陈反党集团案”的真正决策者还是最高领袖。 毛何等细心,对往年旧事都记得清清楚楚,连冯雪峰十年前写的寓言都翻出来,当然不会忘记丁玲在1942年写的《三八节有感》。老人家顺手一并收拾:先用“丁、陈反党集团案”废掉了丁玲,反右时再废了冯雪峰。.1958年初,老人家亲自动笔,写了那篇尤如重磅炸弹,置丁玲于绝境的《再批判》,新账,老账一起算,把当年他称赞过的“文小姐”,“武将军”一下打入了地狱!
革命惩戒机制的内在逻辑
在这里有一个现象值得思索,在40年代整风运动结束至建国初,中共党内已基本不再打“反党集团”,也不再搞大规模的革命内部的“肃反运动”,全党上下同心同德,高度团结,迎来了1949年中国革命的伟大胜利。反而在建国后新政权已得到巩固,特别是在斯大林已去世,“向苏联老大哥学习”的声浪高入云霄,苏联开始蕴酿纠正斯大林的“肃反”错误,已不再用打“反党集团”的方式来处理思想文化界矛盾的1955年-1956年(1957年7月赫鲁晓夫打“马林科夫、莫洛托夫、卡冈洛维奇反党集团”是苏共历史上的最后一次,属高层政治斗争),中国反而重新运用起这种传统的斯大林方式来解决党内问题和社会矛盾:搞过“胡风反革命集团”后,马上整“潘汉年、杨帆反革命集团”; “肃反运动”刚过去,又搞出一个有别于苏联样式的“反右运动”;其间还穿插打“丁、陈反党集团”、“丁玲、冯雪峰右派集团”等一系列“反党集团”或“右派集团”,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在这个过程中,丁玲的“历史问题”成了套在丁玲头上的一道绳索,所谓“历史问题”是什么呢?就是1933年丁玲在上海被国民党秘密绑架,在1933至1936年被软禁在南京的这一段历史。丁玲到陕北后,已向党组织做过多次说明,在1940年的审干中也由中组部对她的那段历史作了结论。可是几年后,丁玲的这段历史在延安整风、审干运动中又被重新审查,结果给她定了一个“自首”的结论。其依据就是她在1934年被软禁在南京的期间,曾在国民党的压力下,写过一张纸条,大意是:“因误会被捕,生活蒙受优待,未经什么审讯,以后出去后,不活动,愿家居读书养母”,小纸条并没有一点反共的内容,而丁玲在南京被软禁期间也没有发表过任何反共言论。丁玲到陕北后没有向党组织交代过这张小纸条的事儿,在1943年审干运动中,主动向党组织谈了这件事,并为此做了自我批判。可是这张小纸条真有那么重要吗?为什么一直被揪住不放?丁玲几十年的革命生涯还不能够证明她的“红”吗?她在共产党最艰苦的1936年就去了保安,那时共产党还没有将来可能在中国执掌政权的迹象,依丁玲的“名气”,她完全可以在北京、南京、上海等大城市过着舒适的写作生活。可是丁玲还是在1936年投奔了陕北,这在当时全国的大牌名流中是唯一的,这还不说明她的“革命性”吗?
中共高度重视干部历史审查的问题,这对保卫革命是完全必要的,为此在延安时期就完善和强化了对干部的严格审查制度。在长期的敌强我弱的环境下,为了保卫革命,打击敌人,党形成了特有的保持“警惕性”的文化,这是一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在严酷的对敌斗争的环境下,党的组织部门和保卫部门对没有革命军队或根据地的经历,又是知识分子出身的白区党的干部,特别对那些从国民党监狱出来的党员,持有一种怀疑的态度,只有经过组织的严格审查,那些有白区经历,特别是曾被国民党逮捕坐过牢的同志才能重新得到党的信任。与那些曾坐过国民党大牢的同志相比,出身农民的红军或八路军、新四军的干部、战士是幸运的,他们的历史简单,思想单纯,是党最信任的,但是历来党内主持制定审干政策的恰又是以白区干部为主,其中一些人也坐过国民党的监狱,他们在厉行严厉的审干政策时,甚至更“左”。
庆全在书中说,从此这张“小纸条”的事儿就成为丁玲过不去的“坎”。依我看, “小指条”还不完全是 “坎”,而是套在丁玲头上的可紧可松的“紧箍圈”。在50年代中期的“肃反”运动中,为数不少的高级干部也被定为“自首分子”,“变节分子”,多数人只是调整了工作岗位,例如原来是担任省委常委的,以后不能再做常委,而是改做文教单位领导,并非就被组织上一脚踢开,弃之不用,换言之,审干既是“优选法”,也是干部管理中的“控驭法”。如果丁玲“守规矩”,愿做“驯服工具”,它可以不发生作用;如果调皮捣蛋,立即就可以拿这张纸条说事。据原中宣部副秘书长、一届机关党委书记熊复在1978年9月27日写的有关证明材料说:“1952年整风时,作协党支部就提出过丁玲历史问题”。熊复看过丁玲的档案,“向周扬同志汇报上述问题,请示他怎么办。他说,丁玲的历史在延安审查过,没有问题,不要审查了”(黎辛:《关于的辩证》,载《粤海风》2006年第1期)。可见,制度虽然是严格的,但并非完全没有弹性,在更多的时候还是取决于党的领袖和主管领导在操行这套制度时的态度。冯雪峰是长征干部,照样被打成“右派”;张春桥和江青虽有“叛徒嫌疑”,一直有人揭发,仍深受老人家的信用。姚文元的父亲姚蓬子是人所周知的中共“叛徒”,也没对姚文元搞诛连,在最讲成份的文革年代,还步步高升,最后官至中央政治局委员。
丁玲过不了“审干”关,并非就是她的“历史问题”特别严重,而是另有原因,说来还是最高领袖要把她“赶出去”。毛在反右之前的1957年1月召开的省市委书记会议上就明确说过:对于萧军、丁玲之类的人,杀、关、管都不好,要抓他许多小辫子,在社会上把他搞臭。1957年9月,毛在接见捷克斯洛伐克代表团时也说:把丁玲赶出去了,文学艺术会更发展。
另人遗憾的是,革命队伍内部长期以来一场接一场的严酷的斗争,使得“革命的同志情谊”逐渐稀薄,及至50年代中期后,革命领袖对有战功的“革命大老粗”有时还有一些“恋旧”;对若干前朝遗老,如章士钊,曾在他年轻时给予过巨大帮助,毛始终给予礼遇;对一些重要的统战对象和国家急需的科学家,毛也给予一定的照顾;而对于那些在历史上曾和他有过较多交往的革命文化人,则几乎没有“恋旧”的表现。冯雪峰是毛在1934年瑞金时代的旧识,丁玲在1936年就到了保安,从此没离开过革命队伍一天,两人都是在革命最困苦的阶段前往苏区的,但是,就为了一些说不上理由的事儿,再掀出“历史问题”(1937年夏秋,冯雪峰因与博古争论,负气离开中共驻南京办事处回浙江老家两年,1939年回到新四军,1941年“皖南事变”被国民党囚于上饶集中营,后在党的营救下前往重庆做革命文艺工作),说打下去就打下去了。
更重要的原因是革命领袖需建立一崭新的“无产阶级新文化”,50年代中后期后, 极左思想急剧升温,“无产阶级新文化”的路越走越窄:第一条就是要提拔那些“文化少、知识少”的“青年闯将”。毛在1964年说,“老粗出人物。”“自古以来,能干的皇帝大多是老粗”。“知识分子其实是最没有知识的,现在他们认输了。教授不如学生,学生不如农民。” 1970年姚文元给毛写信汇报读书心得,也自称读书少,知识贫乏。和“新生的无产阶级笔杆子”戚本禹、姚文元等相比,周扬这批人各种书毕竟读得太多,受 “封、资、修”的影响太深,早已不中用了;第二条,要把那些“旧文化”的代表人物,“反动学术权威”、反领导不听话者,历史可疑分子、各种“乌龟王八”都清除出去。庆全的书中引用了一份重要的回忆资料:1979年理论工作务虚会期间,周扬曾谈到1957年反右时的情况。他说:“抓右派之前,主席给我一个名单,名单上的人都要一一戴上帽子,而且要我每天汇报‘战果’。我说,有的人鸣放期间不讲话,没有材料,怎么办?主席说,翻延安的老账!我当时常常说‘在劫难逃’,许多人听不懂。”“在中宣部,陆定一和我都‘左’的不得了。即使没有主席的这个名单,恐怕也好不了多少。”1964年,为落实毛对文艺界的两个批示,周扬等布署开展“整风”,毛已准备对夏衍、田汉、阳翰笙进行点名批判,老人家还不放心地讯问周扬:“你和这些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下不了手吧?”
极左思想是有一套内在逻辑的,它以“不断革命”,“阶级斗争”,“为全世界三分之二人民的解放”等宏大词语和未来光明的远景直指左翼知识分子的灵魂,将他们拉上 “烈火战车”,一路风驰电掣,又将无数的左派甩下,被抛甩下来的人,并非就是异类,只是随着革命向更高阶段发展,在极左的显微镜的放大下,他们的“左”已演幻成了“右”。到了60年代中期,过去的“革命文化”也整体成了“旧文化”,统统都在扫荡之例。“旧文化”的载体就是那些知识分子,不管他们是来自延安还是来自重庆,把他们打下去,都是“文化革命”的题中应有之意。于是在这张名单上又不断加上一长串新的名字:巴人(王任叔)、孟超、夏衍、田汉、阳翰笙、邵筌麟、齐燕铭、林默涵、刘伯羽、邓拓、吴晗、廖沫沙、老舍、李达、翦伯赞、陆定一、姚溱、许立群、蒋南翔、陆平、江隆基等等,他们中的不少人本来就是党的高级官员,原来是奉旨打别人,是“反胡风”、“反丁、陈”、“反右”运动中的“大左派”或各单位“反右”的主事者,但最终还是给“烈火战车”抛甩出来。1966年7月1日,《人民日报》公开点名批判周扬,称其为“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文艺黑线的首领”和“修正主义文艺的祖师爷”,这位整人无数的“大左派”最后还是被归入到胡风、丁玲一类,被“无产阶级的铁扫帚”一下扫入到了“历史的垃圾堆”。这一次他们不仅是思想和灵魂遭到鞭打,身体也被“踏上了一只脚”,许多人甚至还丢失了性命。他们的罪名也和丁玲差不多,不是“叛徒”,就是“特务”,或者是“反革命”,再不就是“反革命两面派”(这是1968年姚文元给周扬的“定性”,姚文元的那篇《评反革命两面派周扬》经最高领袖修改过),这也和30年代斯大林整肃前苏联知识界著名人士的罪名差不多。
极左文化发展到这个阶段,就完全演变成文化 “废墟主义”:除了满世界的“红宝书”,再加上“八个革命样板戏”,以及作为象征的马恩列斯、鲁迅,一切中外文化都在禁止之例,而当全国各地纷纷举办有数万或十多万群众参加的对领袖的“敬颂”活动时,所谓革命文学或革命文艺也就到了寿终正寝的地步, 只落个“白芒芒一片大地真干净”。中国的极左文化比斯大林时代的苏联还要专横,斯大林还保留了俄罗斯十八、十九世纪的文化传统和典籍,还给予知识分子一个 “人类灵魂工程师”的称号,希望他们用他的“伟大理想”去改造人民的思想,中国的极左文化则更自大、更狂热,不仅对知识分子一概不信任,更要在一片“旧文化”的废墟上建立“无产阶级新文化”的宫殿,最后除了“领袖崇拜”的形式主义,在文化上什么也没有留下。
丁玲不是阿赫马托娃
丁玲蒙受多年的苦难,苏俄诗人安娜·阿赫马托娃也是如此,但是丁玲不是阿赫马托娃,她没有那种从苦难中升华,进入普世大爱的精神气象,她的气质、境界、胸怀和眼光离那个层次都还遥远。丁玲一直是一个高度政治化的女性,也是一个思想丰富,才华卓越的大作家,她的一生都在这两者间打转,既使她意气风发,也使她蒙受羞辱。建国初,她以“胜利者”自居,对一些原国统区的老作家态度高傲、轻慢。同样是丁玲,1970年后被单独监禁五年,是靠着背诵幼时母亲教给的古诗篇,才没使自己失去语言功能。丁玲受的苦难超过了阿赫马托娃,但她没有勇气揭露极左文化的罪错,她可能从自己几十年的痛苦经历中悟出:极左力量太强大,惹不起,于是啐面自干。她晚年复出后写了不少作品,除少数外,已失去了年轻时代的锐气,更少了思想的光彩。她在漫长的苦难岁月中学会了世故,她为了让某老帮她说话,就写颂扬某老的文章,这点倒也无可厚非,阿赫马托娃为了从死亡阴影下救出她的唯一的儿子,也写过歌颂斯大林的诗篇。可是当80年代复出后,小平同志倡导的思想解放已蔚为潮流,“丁、陈反党集团案”也被彻底平反,已没有什么力量可以让丁玲封口,她却没有写出像巴金那样的反思的文字,更没有向过去伤害过的同志表示歉意或忏悔,这说明什么呢?是她不认为有反思的必要?或是她认为自己当年打击那些同志并不错?丁玲把这些疑问留给了后人,也留给了历史。
丁玲在几十年的苦难中,从没放弃“希望”,这就是祈求领袖为她说话,可是大环境如不发生根本变化,她这个被领袖钦定的“大右派”又如何能够平反?1962年夏,丁玲劳改所在地的农场党委,中国作协党组都同意为丁玲摘去“右派”帽子(不是甄别,更不是平反),也向中央打了报告,可是领袖已决定重提阶级斗争,对国家机关准备为右派甄别一事大发雷霆,斥之为“猖狂之极”,于是一切又都成为泡影。丁玲对领袖又敬又惧,她当然知道,是那篇《再批判》把她一巴掌打成“人民之敌”,但她绝不敢涉及领袖,1960年,丁玲以“右派代表”的身份到北京参加第三次全国文代会,“在会场上望见毛主席”,她虽然非常想迎上去和老人家说话,却“没有勇气走上前去,悄悄走到一边去了”。即使领袖已故去,也是虎威尤存。她有一句名言:“他对我怎么样,不管,但我对她是一往情深的”。丁玲给自己的受难找到一个“合理化解释”,这就是周扬等耍弄权术、瞒上欺下,一手遮天,蒙蔽领袖,使她遭受了几十年的苦难。对领袖的信念和对周扬等的憎恶是互为联系的,她将对毛的信念深植心中,也将对手永远盯住,成了她在漫长的艰苦岁月能活下去的精神力量。
丁玲受委曲时唯一的办法就是向上级写申诉信,这是多年形成的一种习惯,“左联”的一个传统就是“集团化”,左联内部纷争的哪一方都期求党的领导的支持和仲裁,丁玲对这套行事方式极为熟悉。丁玲从几十年的革命经历中,也从自己的痛苦生活中体会到了在实际生活中存在的那条“潜规则”:只要能“找上人”,有了实权人物的关照,就可以枯木逢春,逢凶化吉。例如:在1955年“审干”中,几个著名的文艺界领导同志也是因历史问题被定为“变节”,但是他们都很幸运,不在最高领导的关注视野下,同时也一直是周扬的“亲信”,所以波澜不惊,事后还是继续做官。因此,只要有通天的人物伸出援手,就有希望,就是胜利。
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丁玲已届八十高龄,为平反自己的冤案,往返奔波,四处求人,吃尽辛苦,令人无限同情。1979年丁玲复出回到北京后,曾主动前往医院看望周扬,她对在文革中受尽苦难的周扬抱有希望,以为周扬会向她伸出援手。谁知周扬为反右的事,向不少人表示道歉,唯独不向丁玲道歉,他的理由是,丁玲是“变节”分子!和周扬的态度一致的还有陆定一、张光年等。周扬此举极大地伤害了丁玲。在我看来,周扬等如此并非是为了维护所谓“党性原则”,因为在他手下做各路文艺高官,又有所谓“变节”、“自首”历史问题的人不乏其人,只要是周扬一个“圈子”的,都不成为“问题”。周扬等唯独不想放过丁玲,说来还是根深蒂固的“宗派”情结在作祟,他们要用那个“紧箍圈”套在丁玲的头上,一直套到她死!这正说明了周扬人性深处的幽暗。1984年,在胡乔木的帮助下,中央恢复了1940年对丁玲的结论,承认丁玲在南京被国民党软禁的那段历史不属“自首变节”,“四十多年的沉冤得以大白”。丁玲自然感激胡乔木,她发表了不少谈话,对那个时候胡乔木的一些有争议的观点予以积极配合。她甚至还写了一首缺乏诗味的“政治表态”长诗《“歌德”之歌》,她一点也不在意读者是否爱读,却说她的这首诗“会有人理解。”对于丁玲晚年的言行,.誉之者,如《中流》杂志等称赞丁玲是坚定的“老革命文艺战士”;批评者则称丁玲“错把极左当亲娘”;丁玲又一次成为文艺界,知识界关注的中心。
晚年丁玲高调左倾,虽然也有心情不顺的时候,但总的说来是意气风发,且不无表演的色彩--也就是很刻意地向那些会“理解”她的同志展现她那“虽九死而不悔”的忠诚。周扬呢?他在晚年复出后不向丁玲道歉,揪住毫无意义的丁玲的所谓“历史问题”不放,说明他对丁玲成见太深,气局太小,对极左文化的反思尚不能跃过某些重要的“坎”。然而这位弛骋中国文艺界数十年的“大左派”,在文革入狱多年后,思想却发生了重大的变化,1975年他刚出狱,就前去看望了冯雪峰,甚至“不知轻重”地上书最高领袖,请求他恢复冯雪峰的党籍,自然没有任何回音。周扬虽然不放过丁玲,却多次向当年受他打击,被迫害的文艺界人士表示道歉,也向陈企霞当面道歉,并帮助他调回北京,安排了新的工作。更重要的是,这位文革前的毛意志的坚决的执行者竟转变为1979年后思想解放运动的探索者,但是周扬却因此受到批判和冷遇,晚景凄凉,这正是历史的复杂和吊诡。
徐庆全条分缕析,丝丝拨开,通过对大量历史资料的梳理,把历史帷幕后所发生的活剧一幕幕呈现出来,写出这本具有较高的学术价值的研究性著作,他能做到这一点与他长期从事对新时期的文艺思潮的研究是分不开的。徐庆全已出版多部有关当代文艺思潮方面的著作,其所著的《文坛拨乱反正实录》、《周扬和冯雪峰》等得到学界的好评。作者在这本书的资料方面尤其做了很大的努力,不仅搜集、运用了大量的已刊史料,还运用了一些关键性的未刊资料和口述史料,使得该书的立论具有了坚实的史料基础。庆全具有敏锐的观察力和洞察历史的眼光,虽然这部著作的某些看法或容进一步讨论,但总的来说,这是一部高质量的研究论着,不仅有助于人们重新认识当代文学思潮史,对中国共产革命史和当代中国史的研究也是一重要的贡献。值此庆全兄新著出版,仅以此序为祝贺!
原载《炎黄春秋》2008年第四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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