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保安在《文革与改革》座谈会上的发言

谢保安

谢保安在《文革与改革》座谈会上的发言  

各位朋友：

今天这个座谈会是由李江发起的，他开出的题目是“漫谈文革与改革”，我现在来讲一个开场白。由于主持人定下的发言规则是每人只能讲十分钟，要想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来说清楚自己对中国当代历史上这么重大的两个事件的看法，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只能提纲絜领地来说说我的基本观点，至于那些更深入的想法就不展开来谈了。

首先，我要说的是，在文革发生将近半个世纪后的今天我们如何来看待它？如果我们还停留在过去那种陈旧的语境中，是无法说清楚这个问题的。六十多年来，由于官方不停地灌输，我们的教科书中对历史事件的叙述充满了谎言，这种被扭曲了的历史叙说不仅伴随了几代中国人的成长，而且也影响了中国的知识界，特别是对于那些从事社会科学研究的学人来说，这不仅是一种灾难也是一种悲哀。当那些从事党史、哲学、政治、历史研究的学者，到头来发现自己用一生心血所从事的研究竟然是一种毫无价值，甚至是误人子弟的伪科学，伪学问时，这样的尴尬不仅显得辛辣，甚至可以说是非常残酷的。这些年来，我在思考文革时，是把它放在整个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历史大背景下来进行审视的，而不仅仅局限于对毛泽东个人责任的追问。多年来，我们一直在说文革是在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继续革命的一次伟大实践，是毛泽东对马列主义的一个伟大发展。这里显然就涉及一个源头问题，那就是如何看待我们的马列主义老祖宗的问题？在我的青少年时代我也和大家一样，也曾真诚地信仰过马列主义。马克思、恩格斯不仅以那些充满睿智的思想影响了我，而且在他们的经典著作中那种思辨的技巧，漂亮的文笔也曾深深地打动过我。但后来，当我能够独立思考之后，我觉得马克思所描述的那种科学社会主义实际上也带有空想的成份。而继他们之后的列宁主义更开启了国际共产主义历史上许多不好的先例，特别是列宁把马克思关于阶级斗争和无产阶级专政的学说发展到极端，甚至把它引用到党内生活中来，酿成了二十世纪人类近代历史上数不胜数的悲剧。仅从这一点来说，我就不赞成说马克思主义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这种说法。而中国共产党人所接受的马列主义，实际上离马克思主义的原教旨更远，因为，在马克思早年的著作中，还保留了许多极其宝贵的对专制体制的批判，以及人道主义情怀，而盛行于中国山沟沟里的那些革命家们，所学到的基本上是还从前苏联移花接木照搬过来的斯大林主义。在老一辈共产党人中，没有几个人真正阅读了马恩原著，大多数人是靠读《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启蒙的。以此奠定了作为一个共产党人的理论、思想、组织、策略之基础，并教会了他们如何去开展与党内同志进行残酷无情的斗争。而这本书是斯大林时代的杰作，其中也是充满了谎言和诡辩。

毛泽东发动的文化大革命是在共产党掌权之后，在经历了土改、镇反、三反五反、对城市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反右、反右倾、社教、四清等，一系列党内党外的残酷而又血腥的政治运动之后发动起来的。在经历了这样一些令人恐怖的政治运动之后，在中国这块大地上，该杀，不该杀的，已经杀的差不多了，该整肃和不该整肃的，也整的差不多了。我不能理解毛泽东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还要重提阶级斗争，还要乐此不疲地去制造一批又一批假想之敌？文革中的《五一六通知》和《十六条》中说：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什么叫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它的标准是什么？现在回过头去想，这些问题根本不是我们那时只有十六、七岁的孩子们能够搞的清楚的。文革初期我参加揪斗过一些老干部，当时的确是把他们看作走资派。但在文革后期，当我和象宋侃夫（原中共武汉市委第一书记）这样些老干部有了较多接触之后，我觉得他们无论是作为领导干部，还是作为普通人来说都是很不错的。甚至比我们造反派队伍中的好多走上领导岗位的人更值得信赖。所以，我对文化大革命中，在国家基本的政治制度和经济制度丝毫没有触动的情况下，仅仅靠打倒几个人，再换上去几个新人到政权机构去做花瓶，就能达到反修防修，保证无产阶级江山千秋万代不改变颜色的目的是深表怀疑的。对他老人家提出的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继续革命的理论更是持否定态度的。如果让我借用周泉缨的“试错论”来表述的话，文化大革命最沉痛的教训就是：在中国再也不能搞任何形式的阶级斗争，任何形式的无产阶级专政了。我相信，对于每一个善良的中国人来说，所有与之相连的记忆，都是一场噩梦。

这里我想附带说一下，我非常不理解我的那些造反派兄长们为什么至今还要对那个无产阶级专政的理论念念不忘，一往情深？我们几乎被这个专政机器专了一辈子政，比如今天在坐的杨道远同志先后两次被判刑二十七年，还外加剥夺政治权利五年，这比所谓的“林彪、江青反党集团”的一些主要成员的刑期还要长，在全国都是绝无仅见的。在这种动用专政机器残酷打击之下，我们这些当年追随毛泽东的红卫兵“小将”的整个人生都被毁掉了，到如今所剩岁月已经屈指可数了，可我们为什么至今还要一厢情愿，自作多情地去为那他大唱赞歌？在他生前，他信口开河，经他之手批示了那么多整治造反派的红头文件，都是作为最高指示执行的。毛泽东在文革的许多阶段对人对事都是采取机会主义的态度，如在处理湖北的“反复旧”和清查“516”、“北决扬”问题上都是这样。回顾这段历史真的令人寒心，他的那个“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如果真有生命力的话，为什么在他去世之后，尸骨未寒之时，就被历史如此彻底，如此无情地抛弃掉？这些都是值得深思的。

总之，文革给我们留下了很多值得思考的话题，我今天只说了一些比较负面的感受。其实，我内心也有很多矛盾的地方。我不否认文革也有积极的一面，那主要体现在它不以发动者的意志为转移，以灾难的形式，在很短的一段时间内，摧毁了1949年后中国共产党人效仿斯大林模式建立起来的那套官僚主义体制。这个体制最残暴，最让人不能容忍的是，它处处以革命的名义为标榜，践踏人的权利和尊严，把人不当人。正因为文革把这个体制的弊端推向了极端，因此它又在不经意间把怀疑主义、理性主义，以及追求平等，要求个性解放的文化启蒙因素深深地播种到我们这个民族的精神中去，为中国今天的改革开放开启了闸门。限于时间，这个话题我就不去多说了。

下面我再简单地谈谈我对改革开放的看法。

第一点，我不认为改革开放是贵党对中国人民的大恩大德，也不是如邓小平所说的那样“改革是前人没有做过的”。其实，在晚清推行新政时期，以及在民国时期的二三十年代，中国也有过一段短暂的改革和开放，做的象模象样，给中国的民族工商业也带来了一段辉煌的历史。而且那时，伴随着政治制度上改革的力度也是相当大的。只是民族的不幸，这种局面被中国近代的革命步伐一而再再而三地打断。我所说的这些革命不仅仅是所谓的“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中国送来了马列主义”的这种共产革命，也包括被称为国父的孙文所领导的革命。这里就不去展开说了。

第二点，改革开放与社会主义价值理想没有任何逻辑联系。搞改革，对正统的共产党人来说，并不是自觉的行为，完全是被迫的，这从改革初期在路径选择问题上党内争吵不休，都可以得到证实。因为社会主义最本质的东西就是公有制、计划经济和按劳分配。这些东西是正统共产党人所必须坚守的。而引进市场机制必然会导致社会的多元化，最终还是会威胁到一D专制对社会的高度控制，对资源的高度垄断，这里面其实还是一个利益问题。并不是多年来御用经济学家和党的笔杆子们所宣传的什么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这些都与正统的社会主义理论扯不上边，完全与马列主义老祖宗的教导背道而驰，是根本就无法自圆其说的。为什么会是这样呢？因为如果按原有的那条路，已经走不下去了，文革以前已经进行了种种共产主义的实验，而文化大革命可以说是共产党人以自毁的方式，将其自身和领袖长期在老百姓心中积累起来的那些权威资源以惊人的速度耗尽了；所有那些经过长期宣传、教育和灌输的价值标准都被迅速解构，而通过多年的党化教育得以建立起来的那个社会主义正统思想的框架瞬间坍塌（说到这里我不禁回想起我的青年时代与我那时最亲密的几个朋友在一起的情景）。这个变化的速度是十分惊人的，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这样特殊的政治运动，中国的改革开放的举措绝对不可能在老人家去世后那么短的时间内就出现。现实是，伴随改革开放这三十多年所选择的路径，已经把几代共产党人所追求的那些革命理想消融的无影无踪。中国一夜之间又回到了“解放前”。

第三点，三十年的改革开放所带来的是社会的畸形繁荣和财富的惊人积累。但却完全背离了社会主义的理想。中国发展的是一种历史上还从未出现过的国家资本主义，以及与之相连的权贵资本主义。几代中国劳动者所积累起来的财富，以寻租和设租的方式被迅速转移。其疯狂和无耻的程度是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这三十年的改革在我看来，是只有国家，而无社会；只有精英而无人民。改革开放并没有成为人民大众都能够参与的事业，他们在少数倚仗权势的精英闷声发大财的同时，更多的中国人民在这段被渲染的华彩乐章中，没有留下一个音符，他们被剥夺的那种无奈比起所谓的“旧社会”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我这样说并不是因为我是个穷人，我还没有狭隘到那种程度，我说的完全是事实。并不是因为我没有吃到葡萄而说葡萄酸。中国这些年来，在追求效益的前提下不仅拥有全球最世俗化的政权，也拥有最世俗化的老百姓。我惊叹中国人吃苦耐劳，忍辱负重的程度已经达到一种病态的程度。不仅社会被扭曲了，人性也被扭曲到极限。

第四点，在中国，目前的社会危机主要表现为环境污染、社会失信、两极分化、贫富悬殊。随着这些危机的深化，改革的共识正在破裂的过程之中，改革不仅没有给绝大多数处在底层的普通老百姓带来实惠，危机意识却日甚一日。更令人堪忧的是，我们今天的社会已经失去了作为一个民族赖以站立的价值维度，麻木和精神上的堕落比之鲁迅写《呐喊》的那个时代还要严重。这是非常可怕的一种生存状况。能够容忍这种状况的民族是不配有更好的命运的。鉴于我自身的状况，我不想再多说什么了。总之，我对前途是非常悲观的。我这一生都是磕磕碰碰地走过来的，我不喜欢再象年轻时那样去唱高调了，就说到这里吧！

liu

谢保安：能看到这个帖子吗？你最近好吗？希望与你联系、交流。行吗？

tuffy05

给你发短信了，请查一下。

谢保安

很愿意与你交流。我的邮箱是： xba119@163.com  手机是：13545350171

hachen

欢迎谢先生在这里实名注册。对于谢先生的发言，我几乎能全部理解并赞同。
将文革放在整个国际共运的背景来考量是非常有见识的。苏共虽然没有能够彻底批判斯大林的错误，但是斯大林主义在理论和实践上都已无可避免的遭受了巨大冲击。相比之下，中共则高明的撇清了所谓毛思想的错误成分，并尽力维护毛的形象。既然毛的影响从未被肃清，在中共主导的改革过程中他屡屡借尸还魂就不难理解了。
不过谢先生说文革摧毁了中共建立的官僚主义体制，我很怀疑这段时间能有多长。我感觉这套体制至迟在各省革委会成立之时就以军事官僚制的形式得到了重建，并且在至今40余年的过程里不断被修补而未被打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