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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习广:荥经惨案与“武装暴动抢粮”救民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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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5-14 10:02:3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余习广  荥经惨案与“武装暴动抢粮”救民案
——“大跃进·苦日子”百县典型调查系列


    四川省荥经县,大饥荒中记载人口死亡一半以上,为当代中国地方志所载纪录之冠,史称“荥经惨案”。当时,百姓在饿死,政府却强征百姓口粮囤积粮仓大量调出。该县凤仪公社武装部长李文中,不忍百姓白白死去,带领群众武装抢夺国家粮库,自己为此坐牢 20年,始终无怨无悔。

大饥荒档案 www.chinafamine.net 引用或转载请注明著(译)者及出处

大跃进以其高烧狂热,造成了当代中国最为荒诞无稽和残暴骇人的一页,造成了大饥荒年代中数万人死难于斯的历史悲剧。

在这场大悲剧中,四川省,最终以廖伯康等人依据省委正式文件向中央汇报的1200万死难者,写出了有史以来中国历史上省份死难之最。而荥经惨案,又以其史载人口死亡率53.15%以上,在四川勇夺其冠,成为当代中国地方志所载大饥荒中人口死亡率之冠,并因此永誌史册!

然而,就是在这块悲剧丛生的土地上,一个瘦弱矮小,沉默平和的四川汉子,时任公社武装部长的李文忠,率众奋起,持枪抢库,开仓济民,从而成为一场大悲剧中可歌可泣的史诗英雄。
一 、 人文神地说荥经

荥经古称若水,地处四川盆地西部边缘的雅安地区中部,距成都175公里,扼川滇、川藏线的咽喉。荥经土地资源丰富,全县幅员1781平方公里,辖 25个乡镇,当年人口6万余。

自古以来,荥经就以其文化底蕴厚重,而享誉历史。荥经古为氐羌地,是羌彝等民族共居之地。荥经又为人文始祖颛顼帝的故里,春秋战国时期属于蜀国,公元前316秦(文王)灭蜀国,公元前223年,秦始皇赢政灭楚,迁楚王严(庄)道在此设县,故称严道县。西汉邓通于此开铜矿铸钱,“邓氏钱、布天下”。此后荥经一直为郡县治地。

有2300多年历史的古城荥经,这里是令人景仰的人文神明之地:荥经有颛顼故里——六合坝。 “三皇五帝”中颛顼帝的老家就在严道。在荥经,至今有经历千年风雨保存下来的四座古城遗址,即严道古城(先后治所古城坪,今荥经县城);静冠城(位于六合清华村,相传诸葛亮屯兵之地);邓通城(位于天凤乡、宝峰乡,相传邓通铸钱集散地);孟获城(位于石滓乡瓦山,相传孔明七擒孟获地之一)。荥经为古代南丝绸之路和茶马古道的重要驿站,大熊猫的故乡,红军长征曾经过荥经。

荥经山奇水秀,资源丰富,有美丽的原始森林风光。

山河秀美、物产丰饶的荥经,在大跃进"苦日子年代里,却沦入家家见浮肿、户户有死尸、村村断炊烟,哀鸿遍地、饿殍遍野的人间地狱。即使在死人过千万的四川,荥经惨案也成为震动全省的典型案件!

就在这万民垂亡之际,荥经县又发生了当时举国罕见的武装抢夺国库,开仓放粮,救济饥民的所谓“反革命武装暴动”案,成为当年罕见的政治事件!
二、 “跃进卫星”酿大灾

1958年8月底开始,荥经县委领导全县人民,开始大办人民公社,大办公共食堂,大办钢铁,“跑步进入共产主义”。

1958年,荥经县人口六万多。至九月,全县建起十多个人民公社,大办起五百多个公共食堂,全县人民被纳入“吃饭不要钱”、“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 “三化”,即“生活集体化,组织军事化,行动战斗化”的军事化体制。

雅安原属西康省,各级干部大多为原二野转业的山西南下干部。西康改省并地后,雅安地委书记秦长雄是山西南下干部,拉帮结派很有名气,只要讲得山西话,就有希望得提拔。邢书记是山西南下干部,大跃进以来,一直是秦长雄亲手树立的“红旗”书记。

在山高水冷的荥经县,人们长期以林木和茶叶为主要经济来源,粮食作物为玉米、薯类;水稻为一季中稻,亩产二三百斤左右。但在大跃进年代里,邢书记亲手扶植的高产“卫星”,就达到亩产“万斤”、“三万斤”!荥经县成为雅安地区大放高产“卫星”的“红旗”县。

大办钢铁,荥经县又是大放“钢铁卫星”的“红旗”县。全县抽调二万多劳动力,拆屋揭瓦,大建土“高炉”,上山砍树,建窑烧炭。四个多月下来,全县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被毁掉大半,仅留下几处山大断路的原始森林幸免于难。荥经县因此换回“钢铁卫星”红旗十几面!

是年8月起,全县农村青壮劳力全部开进“钢铁基地”,留下一万多妇女与老弱病残耕作和秋收。秋收季节,劳力奇缺,大量粮食烂在地里。

到了年底,地委开会落实国家征购任务,邢书记又在会上大放“卫星”,说是五八年粮食产量比五七年翻番,由2800万斤,增产到5600万斤。实际上,当年粮食减产两成多。

秋收不到两个月,就出现浮肿病和饿死人情况。国家征购任务又按“高产卫星”数字,任务“落实到社”。一些公社干部向邢书记反映实际情况,遭到县委高调痛批,一顶顶“右倾机会主义”、“落后保守”、“富农思想”的帽子压下来,一杆杆“白旗”插下来,一车车粮食源源不断运出去。荥经县又一次夺得“征购红旗”,而全县粮食几乎全部被征购殆尽。五九年夏,所有食堂都断了粮,社员拿草根树皮塞肚皮。由于政策调整,夏粮收割,全县粮食情况略有好转,部分地区还给社员发放了一点救命粮。

庐山会议后,全国掀起“更大跃进”高潮,荥经县又是“红旗”县!五九年全县粮食总产才一千多万斤,人均不到百斤。而邢书记又是一番“更大跃进”的神吹,声称粮食总产比1958年翻一番。在“更大跃进”的大潮中,“跃进派”邢书记上调,得到提拔。

大跃进中屡放“卫星”的饶青,接任了荥经县委书记。他接下的是个烂摊子,但他继承了前任风格,在一门心思“更大跃进”、“夺红旗”的指导思想下,终于把这个烂摊子,闹成个更大灾难的深渊。

饶青上任,刚好赶上庐山会议后“反击彭、黄、张、周反党集团”、掀起“更大跃进”的政治运动高潮继续来潮。一贯积极卖力的饶青,当此之际,正是如鱼得水,大显身手。

到1959年底,县委初步摸底,是年秋粮大减产。

饶青书记接着前任的高调报高产,大喊荥经实现了更大跃进,结果征购指标比实际产量高出一倍多。饶青下令,先完成征购,再安排生活,粮食收下来一律就地征购,就地进仓,就地封存,然后上调。老百姓口粮、饲料和种子不管。但就这样还是完不成任务。

为此,他在全县党代会上提出报告:《乘胜挺进,在胜利的基础上,再接再历,继续反右倾,鼓足干劲,为夺取一九六零年的更大跃进而奋斗》。不顾群众大批死亡的事实,继续大讲大跃进、大丰收、大好形势!

为了完成国家征购任务,按中央和四川省委的布置,饶青亲自挂帅,大搞起“反瞒产”运动。在老百姓大量饿死人情况下,县委组织各级工作队和工作组,下到社队,大力施压,以极其残酷的暴力手段,开展起“轰轰烈烈”的查抄“后手粮”、“反瞒产”运动。

“反瞒产”运动的宗旨,用饶青的话来说,就是“不惜动用一切手段,要从社员家里和社队仓库中把粮食搞出来!”为此,县、社、队各级工作队、工作组和社队干部一起动手,开展起一场以暴力“催粮食”的“人民战争”。于是,县、社大量调动武装民兵,荷枪实弹,挨家挨户搜查粮食。查出粮食,不仅当场没收,而且还要殴打、惩罚户主全家人。

据荥经县委在“双整”(整风整社)运动中的材料披露,在这场“人民战争”中,各级干部对“不老实”的干部群众,使用了拳打脚踢,罚跪,揪头发,煽耳光,捆绑,吊打,人撞人,火烧,锄把捅进阴道,刀砍,活埋等几十种刑罚!

对于这场运动的结果,荥经县委在“双整”运动中总结说:“社队仓库基本掏光,公共食堂基本断粮,社员群众基本靠野菜为生”!

到1959年11月初,60%的食堂粒米不见,全靠红薯、玉米掺野菜下锅煮糊糊。五九年冬天开始,绝大部分公共食堂断炊了!

为了体现人民公社和公共食堂的“优越性”,公共食堂奉命不得停伙,必须冒烟!于是,食堂将糠壳、红树藤叶(晒干)、玉米秸秆、棉花壳等磨成粉子,掺上野菜、树叶之类,号称“吃饭技术革命”,煮成“面糊糊”的稀“饭”,成年社员一餐两汤瓢,老弱病残则一餐一汤瓢。

到1960年初,全县各公社的公共食堂,掀起了一场“吃饭技术革命”的“代食品”运动。据当事人回忆:“青菜、厚皮菜加糠面就是最高级的食物了,可惜就是供不应求,刚到初冬就菜根菜芽都抠光吃尽了。食堂又从县仓库里运来粗糠,加上玉米核核,经炒、炕后磨成面,或者是用玉米壳渗上石灰水,浸泡几天、捣茸,捞去粗纤维,过 滤成粉,多是石灰沉淀物,加上米浆,做成米豆腐,一斤米能做18斤米豆腐。无论怎样变着花样吃,也总是解决不了饥饿问题,别的食堂还想出了新招,用人尿加清水,晒上两周,待水中生出青苔,取名叫小球藻,就以这种尿水来充饥。我们食堂则把能走动的人派到山上去挖蕨鸡根、粉葛根、牛马藤、岩板花根来滤粉、和着糠吃。”
三、 “荥经惨案”骇天下

1960年春,公共食堂大多停伙。

家家都开始死人了,开始还是今天这家死一个,明天那家死一个。先是死壮劳力和老人,随即死的是那些想省下一口给娃儿吃的主妇们。到后来,死亡如瘟疫般蔓延开来,有的生产队,一天就饿死十几个。复顺公社太阳湾生产队,几十户人家几乎死光。

不到半年,荥经县饿死了一半人。有的公社书记向饶青汇报,请求开仓发放粮,遭到他严厉批评,说是带头闹粮,是小“彭、黄、张、周反党集团”,要严肃处分。

社员肿的肿,死的死,四乡八野,尽是哭声。逃难的人们流向县城,流向外地。从各公社到县城的路上,每天都有一路倒地的死尸;而县城四街八巷,到处都是饿死者或干枯、或肿胀、或发臭的尸体!饶青视而不见,自己和老婆天天开小灶,吃肉喝酒,直吃得红光满面!

吃饱喝足,饶青还在大唱跃进高调。县委办公室汇报,对于满街的死尸和各公社的死人问题怎么办?饶青怒喝道:“怎么办?抬出去埋了!这点事还要我告诉你啊?!”

由于县城死人多,开始人们还将死尸抬出去,用席子一裹,挖个坑掩埋。随后,死尸越来越多,埋尸成了各苦差事。于是,县里决定给埋尸的人以“粮食补助”。而奉命掩埋的人越来越精,想方设法进行“技术革命”,挖下大坑,抬来死尸往里扔。后来干脆不埋了,死人往沟里扔,或者扔到随意扔在县城北门口外的那条小河沟里,任其顺流而下。

我在采访时,听知情人回忆说:直到九十年代荥经县城拓建新城区的时候,施工的田坝里,还不断挖到当年的大规模死人坑。当时,工地一传出挖出“万人坑”,四乡八野的乡亲们就蜂拥而至“看热闹”!

至于农村,开始还有人埋。随后,因死人太多,而活着的人们,也大多病病殃殃地自觉得离死不远,哪有心思和精力去埋人。尤其是那些死得只剩下老小病残和那些全家死绝的家中,死人搁在家中无人过问,一直臭气冲天,最后烂得只剩下骨架!

据《荥经县志》“人口变动”载:1958年荥经总人口是63717人;1962年,总人口降至29850人。三年饿死三万四千多人,人口减少 53.15%以上。

五九年底至六一年夏,荥经县发生大规模死人事件,被称为“荥经五九事件”,又称“荥经惨案”。

荥经惨案中,许多村庄灭绝人烟。

“荥经惨案”是四川大饥荒的典型案例,最终却成为四川省委负责人为饰过于人而抛出的替罪羊。

中央知晓四川灾情的最初信息渠道,主要是通过干部群众大量上诉的告状信。其中最为著名的,是在七千人大会上,明朗以“一个四川干部”名义发出的“关于四川灾情和李井泉问题致毛主席、刘主席、周总理、朱总司令并党中央书”;于克书以“一个共产党员”名义发出的“给毛主席的信”;以及1962年6月,廖伯康在参加共青团三届七中全会时,先向时任团中央第一书记的胡耀邦、后向中共中央做出的关于四川灾情问题的汇报。

在谈到四川死人过千万的灾情时,廖伯康对杨尚昆说:从1961年到1962年上半年,全国形势都好转了,四川却还在饿死人。1961年底,江北县还有人饿死;涪陵地区先后饿死了200多万;1962年3月,省委传达“七千人大会”精神的时候,雅安地区荥经县委书记说他那个县的人饿死了一半,前任县委书记姚青到任不到半年,就因为全县饿死人太多被捕判刑。

廖伯康在这里所说的姚青被捕判刑事件,发生在1960年秋。

1960年5月后,随着国民经济严重困难局面和大饥荒的日趋严重的显现,中共中央领导人感觉到大灾难问题的严重性,开始进行初期的政策调整。 1960年6月,毛泽东在上海会议发出《十年总结》。1960年11月,中央发出《关于农村人民公社当前政策问题的紧急指示信》。中央一线领导人对大政方针的调整决心日益明确。

当此之际,“荥经惨案”仍在大规模持续发展。荥经县和雅安地区不少人写信向省委和中央上告。省长李大章到荥经调查后,震骇惊心至极。正值中央下令开展反“五风”运动。为抓典型,李井泉亲自下令,雅安地委书记秦长风主持,将饶青当“整顿”和“反五风”的典型逮捕,并以“破坏三面红旗”的罪名,判了八年刑,送简阳平泉劳改农场劳改,跟着一个劳改刑事释放后的就业人员雷师傅赶马车。

饶青老婆一看饶青落到如此下场,恐怕他再也没有翻身之日了,于是坚决要求与他离婚。而接任饶青职务的新任县委书记尹斌汤,垂涎美色,连人家职务和老婆一起接收了,一贯在县委大院摆书记夫人派头的饶太太,于是变成了尹夫人。据原简阳平泉劳改农场的知情人回忆,在劳改营里,饶青念念不忘的恨事,一是说自己是李井泉和邢书记的替罪羊;二是老婆被尹斌汤“抢占了”。

1966年底,“文革”造反派开始冲击四川省委和西南局。1967年“一月革命风暴”后,饶青开始为自己翻案,他控诉说自己是李井泉“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的替罪羊。1967年李井泉倒台,他和刘、张二挺被当成受李井泉迫害的革命干部,得到解放。1968年搞“三结合”进班子,1969年当了雅安地区军管会的副主任。

但原来打他“五风”的雅安地委书记秦长风重新掌权,对他非常排斥。饶青后被调到地区物资局当局长——2000年冬,他在睡梦中,半夜失火被烧死。
四、 凤仪“武装暴动”案

就在“荥经惨案”发展至最高潮之际,荥经县凰仪公社发生了震惊四川高层的凤仪“反革命武装暴动”案。其案情就是凰仪公社武装部长李文中,带领“五类分子”武装抢夺国家粮库。

凰仪位于荥经县城西南部,距县城20公里。六0年春,凰仪公社各食堂都断粮绝炊,短短几个月,死了快一半人。有的在地里干活,倒地就断气了,有的在路上走着就倒地死亡。在公社驻地凰仪堡的小街上,几乎天天有死尸。偏桥沟、木沟岩一带村子几乎死绝了人。

当时李文中是凰仪公社武装部长。李文中的婶娘死后,叔叔带两个儿女去逃荒,还没走出公社地界,一家三口全死在路上,几天后有人告诉他才去收尸。他把三个尸体背上,轻飘飘的加起来没一百斤!一路上,他看到路边、河边、山坡上,到处都是枯瘦如柴、皮包骨头的死人。

李文中本是一个忠厚老实,积极听话的干部。眼见死人如潮,于是找到县委,向饶青反映灾情,要求立即发粮救灾。没想到招致饶青一顿狠批,说他是“站歪了阶级立场”,要严肃处理。

李文中实在忍不下去了。于是决心宁肯自己死了,也要为还没死的老百姓搞点粮食吃!于是,他拿起了枪,率领公社部分武装民兵和勉强能走动的社员,进行了一次在当年真是石破天惊的伟大壮举——持枪闯国库,开仓抢粮救灾民!当他持枪和饥民们一起闯进公社粮库时,遭到粮库干部的阻拦。李文中怒火中烧,用枪顶着站长,逼他打开粮仓,随行的饥民欢呼雀跃,一袋袋白米和谷子,被背回了饥民的家中。

据他后来对劳改营中的“同改犯”李天德和廖志强说,当时荥经县死人太多了!尤其是凰仪公社,家家户户都有饿死的,有的一个村子都死绝了。还有吃死人的,杀老婆孩子吃的,惨不忍睹啊!眼看到那些全家死在屋里,尸体都发臭了也没人过问的情景。

他还讲到当时的想法:抢国库是死罪!去他妈的,与其饿死,不如抢粮。死我一个,救活那些太老实、太可怜的老百姓,死也值了!没想到还能够活了下来,那更值了!

饶青书记闻知凰仪公社李文中带头抢劫国家粮库,怒不可遏!说他带领五类分子搞反革命武装暴动,报经上级批准,以发动“反革命武装暴动”罪,将其逮捕。1962年,判刑20年。送到四川省第四监狱,即苗溪茶场劳动改造。

他曾愤愤不平地对人说,其实跟他一起去搞粮食的人,全是贫下中农,没一个是五类分子。五类分子比社员更惨,早就饿得死翘翘,没死的得水肿病,躺在床上起不来了。

据李天德回忆:他到苗溪茶场基建队时, 李文中已经劳改8年。那是个不到1米6的小个子,干瘦发黑,30多岁,看起来显得很苍老,思想压力也大,沉默寡言,很忠善。

1970年,“同改犯”廖志强在得知其案情后,要他写信给省里要求平反。不料李文中却说,他是不能平反翻案的。因为他确实带着枪,带着社员群众去抢了国家的粮食。对政府来说,这是不赦之罪,自己是罪魁祸首。但对他自己而言,虽然判了二十年,但决不后悔!那些抢到粮的人,死前还是吃了一顿饱饭的嘛,他对得起自己做人的良心!他说:一个政府,最起码的事,是应该让人民吃饱饭!

对于这位以“让人民吃饱饭”、哪怕是坐牢死罪也要“对得起自己做人的良心”的李文中,自打闻知其事迹那一天起,即从我的内心深处对他怀有深深的敬意。

2004年9月,为调查“荥经惨案”和凤仪“反革命武装暴动”案,我来到荥经实地调查。一提起李文中,过来人无不伸出大拇指赞不绝口,人们至今还记得这位为民舍身勇士当年的事迹!但我没有找到知其下落者,因而也未能够找到有关这位勇士最终结局的线索。在我心中,是以为憾!谨此以文记之,英雄不泯,永誌人间!
资料来源

余习广:2004年8月26日、27日、9月8日采访记录、2005年3月12日补充采访记录;采访对象:李天德,沙勤生,原苗溪茶场及原荥经县委三位不愿署名的知情人;

余习广著:《大跃进·苦日子”百县典型调查系列》;

余习广著:《擎起共和国圣火——从右派囚徒到国策死刑犯之路》,2008年4月,田园书屋;

雅安地委政研室、荥经县委政研室:《一个极其深刻的历史教训——记荥经县“五九事件》,见《四川省农村合作经济史》;

《荥经县志》;

何蜀:《为民请命的“萧李廖反党事件”》,《炎黄春秋》2003年第9期;

杜治中:《左祸肆虐的年代——59年我们生产队大饥荒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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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版)荥经惨案与“暴动抢粮”救民案

大饥荒之最:荥经惨案与“暴动抢粮”救民案  


   大跃进以其高烧狂热,造成了当代中国最为荒诞无稽和残暴骇人的一页,造成了大饥荒年代中5500千万人死难于斯的历史悲剧。

    在这场大悲剧中,四川省,最终以廖伯康等人依据省委正式文件向中央汇报的1200万死难者,写出了有史以来中国历史上省份死难之最。而荥经惨案,又以其史载该县人口死亡率53.15%以上,在四川勇夺其冠,成为当代中国地方各县志所载大饥荒中人口死亡率之冠,并因此永誌史册!

    然而,就是在这块悲剧丛生的土地上,一个瘦弱矮小,沉默平和的四川汉子,时任公社武装部长的李文忠,率众奋起,持枪抢库,开仓济民,从而成为一场大悲剧中可歌可泣的史诗英雄。

         一 、 人文神地说荥经   

    荥经古称若水,地处四川盆地西部边缘的雅安地区中部,距成都175公里,扼川滇、川藏线的咽喉。荥经土地资源丰富,全县幅员1781平方公里,辖25个乡镇,当年人口6万余。

    自古以来,荥经就以其文化底蕴厚重,而享誉历史。荥经古为氐羌地,是羌彝等民族共居之地。荥经又为人文始祖颛顼帝的故里,春秋战国时期属于蜀国,公元前316秦(文王)灭蜀国,公元前223年,秦始皇赢政灭楚,迁楚王严(庄)道在此设县,故称严道县。西汉邓通于此开铜矿铸钱,“邓氏钱、布天下”。 此后荥经一直为郡县治地。

    有2300多年历史的古城荥经,这里是令人景仰的人文神明之地:荥经有颛顼故里——六合坝。 “三皇五帝”中颛顼帝的老家就在严道。在荥经,至今有经历千年风雨保存下来的四座古城遗址,即严道古城(先后治所古城坪,今荥经县城);静冠城(位于六合清华村,相传诸葛亮屯兵之地);邓通城(位于天凤乡、宝峰乡,相传邓通铸钱集散地);孟获城(位于石滓乡瓦山,相传孔明七擒孟获地之一)。荥经为古代南丝绸之路和茶马古道的重要驿站,大熊猫的故乡,红军长征曾经过荥经。

    荥经山奇水秀,资源丰富,有美丽的原始森林风光。

    山河秀美、物产丰饶的荥经,在大跃进•苦日子年代里,却沦入家家见浮肿、户户有死尸、村村断炊烟,哀鸿遍地、饿殍遍野的人间地狱。即使在死人过千万的四川,荥经惨案也成为震动全省的典型案件!

    就在这万民垂亡之际,荥经县又发生了当时举国罕见的武装抢夺国库,开仓放粮,救济饥民的所谓“反革命武装暴动”案,成为当年罕见的政治事件!

                      二、 “跃进卫星”酿大灾
   
   1958年8月底开始,荥经县委领导全县人民,开始大办人民公社,大办公共食堂,大办钢铁,“跑步进入共产主义”。

    1958年,荥经县人口六万多。至九月,全县建起23个人民公社,大办起五百多个公共食堂,全县人民被纳入“吃饭不要钱”、“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三化”,即“生活集体化,组织军事化,行动战斗化”的军事化体制。

    雅安原属西康省,各级干部大多为原二野转业的山西南下干部。西康改省并地后,雅安地委书记秦长胜是山西南下干部,邢书记也是山西南下干部,大跃进以来,一直是秦长胜亲手树立的“红旗”书记。

    在山高水冷的荥经县,人们长期以林木和茶叶为主要经济来源,粮食作物为玉米、薯类;水稻为一季中稻,亩产二三百斤左右。

    但在大跃进年代里,荥经县委喊出“争跃进卫星,要一马当先”的口号。于是,县委带头,起大搞起不断加温的高指标和浮夸风。

    1958年2月,荥经县委在《关于贯彻中央、省、地委工农业大跃进指示的安排意见》中提出,要提前三年,实现“农业发展纲要四十条”,要以平均每年递增21%的速度发展。5月,在地委召开的芦山现场会上,邢书记经预先得到秦长胜的认可后,代表荥经县委提出新的高指标:“在小春增产20%的基础上……保证全县大春增产30%,争取达到40%,使粮食增产1000万公斤,争取达到1189.5万公斤”。会后,
在邢书记的加压下,县委更有人提出:1958年粮食总产要在1957年基础上翻番。

    此后,县社队各级干部即开展起高指标和浮夸风的“社会主义大竞赛”,指标层层加码,“产量”步步高升。

    到12月,县委扩大会议的报告竟称:全县农业“获得了空前未有的大丰收,粮食总产量将增长到5072万公斤”,声称:“今年农业生产上的辉煌成就,不是增产百分之几,而是增产百分之几十,还出现了亩产万斤的高产卫星田“。

    邢书记亲手扶植的高产“卫星”,就达到亩产“万斤”、“三万斤”! 荥经县成为雅安地区大放高产“卫星”的“红旗”县。

    大办钢铁,荥经县又是雅安地区确定的“大办钢铁”重点县。据1958年10月统计,全县投入“大办钢铁”的农业劳动力达1.58万人,占全县农业总劳动力的38%。加上后来不断抽调的突击队,全县抽调了二万多劳动力,拆屋揭瓦,大建土“高炉”,上山砍树,建窑烧炭。

    四个多月下来,荥经县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被毁掉大半,仅留下几处山大断路的原始森林幸免于难。荥经县因此换回“钢铁卫星”红旗十几面!

    是年8月起,全县农村青壮劳力几乎全部先后开进“钢铁基地”和其他大办基地,留下1.51万基本是妇女与老弱病残耕作和秋收。

    秋收季节,劳力奇缺,大量粮食烂在地里。加上公共食堂开办以来“吃饭不要钱”、“敞开肚皮吃饭,甩开膀子生产”、各种“大办事业”的无度调粮耗费,危机四伏,而在落实国家征购任务时的高指标,就势不可挡地触发了大饥荒的第一波。

    是年,荥经县粮食产量2806.52万公斤,比1957年减产4万公斤。

    到了年底,地委开会落实国家征购任务,邢书记又在会上大放“卫星”,说是五八年粮食产量比五七年翻番,由去年的2800万公斤,增产到5600万公斤。于是,国家征购任务按比例增加,定为424.52万公斤。为完成征购任务,各公社拿社员库存的社员口粮、牲口粮和种子冲抵。这立即造成公共食堂发生粮荒。

    秋收不到两个月,就出现浮肿病和饿死人情况。国家征购任务又按“高产卫星”数字,任务“落实到社”。一些公社干部向邢书记反映实际情况,遭到县委高调痛批,一顶顶“右倾机会主义”、“落后保守”、“富农思想”的帽子压下来,一杆杆“白旗”插下来,一车车粮食源源不断运出去。荥经县又一次夺得“征购红旗”,而全县粮食几乎全部被征购殆尽。

    五九年夏,所有食堂都断了粮,社员拿草根树皮塞肚皮。由于政策调整,夏粮收割,全县粮食情况略有好转,部分地区还给社员发放了一点救命粮。


    庐山会议后,全国掀起“更大跃进”高潮,荥经县又是“红旗”县!

    1959年,全县粮食总产才1250万斤,比1958年减少了1556.5万斤,人均不到百斤。而邢书记又是一番“更大跃进”的神吹,按1958年高估产的数字上报,声称粮食总产比1958年翻一番。结果,这个数字成为1959年国家征购任务的依据,按照1958年424.5万公斤的基础上翻番,征购数为942.5万公斤。当年征购任务占粮食实际产量的75.4% 。

    在“更大跃进”的大潮中,“跃进派”邢书记上调,得到提拔。

    大跃进中屡放“卫星”的饶青,接任了荥经县委书记。他接下的是个烂摊子,但他继承了前任风格,在一门心思“更大跃进”、“夺红旗”的指导思想下,终于把这个烂摊子,闹成个更大灾难的深渊。

    饶青上任,赶上庐山会议后“反击彭、黄、张、周反党集团”、掀起“更大跃进”的政治运动高潮继续来潮。一贯积极卖力的饶青,当此之际,正是如鱼得水,大显身手。
   
    到1959年底,县委初步摸底,是年秋粮大减产。

    饶青书记接着前任的高调报高产,大喊荥经实现了更大跃进,结果征购指标比实际产量高出一倍多。饶青下令,先完成征购,再安排生活,粮食收下来一律就地征购,就地进仓,就地封存,然后上调。老百姓口粮、饲料和种子不管。但就这样还是完不成任务。  

    为此,他在全县党代会上提出报告:《乘胜挺进,在胜利的基础上,再接再历,继续反右倾,鼓足干劲,为夺取一九六零年的更大跃进而奋斗》。不顾群众大批死亡的事实,继续大讲大跃进、大丰收、大好形势!

    为了完成国家征购任务,按中央和四川省委的布置,饶青亲自挂帅,大搞起“反瞒产”运动。在老百姓大量饿死人情况下,县委组织各级工作队和工作组,下到社队,大力施压,以极其残酷的暴力手段,开展起“轰轰烈烈”的查抄“后手粮”、“反瞒产”运动。

    “反瞒产”运动的宗旨,用饶青的话来说,就是“不惜动用一切手段,要从社员家里和社队仓库中把粮食搞出来!”为此,县、社、队各级工作队、工作组和社队干部一起动手,开展起一场以暴力“催粮食”的“人民战争”。于是,县、社大量调动武装民兵,荷枪实弹,挨家挨户搜查粮食。查出粮食,不仅当场没收,而且还要殴打、惩罚户主全家人。

    据荥经县委在“双整”(整风整社)运动中的材料披露,在这场“人民战争”中,各级干部对“不老实”的干部群众,使用了拳打脚踢,罚跪,揪头发,煽耳光,捆绑,吊打,人撞人,火烧,锄把捅进阴道,刀砍,活埋等几十种刑罚!

    对于这场运动的结果,荥经县委在“双整”运动中总结说:“社队仓库基本掏光,公共食堂基本断粮,社员群众基本靠野菜为生”!

    大减产加上高征购,直接导致了大饥荒!高征购的结果,就是各公社公共食堂几乎普遍绝粮,大饥荒如恶狼扑食般卷来,饥恶下的社员,浮肿、干瘦、紫绀、小儿疳积、妇女绝经、子宫下垂、死人…惨案频仍。

    到1959年11月初,60%的食堂粒米不见,全靠红薯、玉米掺野菜下锅煮糊糊。五九年冬天开始,绝大部分公共食堂断炊了!

    为了体现人民公社和公共食堂的“优越性”,公共食堂奉命不得停伙,必须冒烟!于是,食堂将糠壳、红树藤叶(晒干)、玉米秸秆、棉花壳等磨成粉子,掺上野菜、树叶之类,号称“吃饭技术革命”,煮成“面糊糊”的稀“饭”,成年社员一餐两汤瓢,老弱病残则一餐一汤瓢。

    到1960年初,全县各公社的公共食堂,掀起了一场“吃饭技术革命”的“代食品”运动。据当事人回忆:“青菜、厚皮菜加糠面就是最高级的食物了,可惜就是供不应求,刚到初冬就菜根菜芽都抠光吃尽了。食堂又从县仓库里运来粗糠,加上玉米核核,经炒、炕后磨成面,或者是用玉米壳渗上石灰水,浸泡几天、捣茸,捞去粗纤维,过滤成粉,多是石灰沉淀物,加上米浆,做成米豆腐,一斤米能做18斤米豆腐。无论怎样变着花样吃,也总是解决不了饥饿问题,别的食堂还想出了新招,用人尿加清水,晒上两周,待水中生出青苔,取名叫小球藻,就以这种尿水来充饥。我们食堂则把能走动的人派到山上去挖蕨鸡根、粉葛根、牛马藤、岩板花根来滤粉、和着糠吃。”

                         三、 “荥经惨案”骇天地

     据雅安地委政研室、荥经县委政研室:《一个极其深刻的历史教训——记荥经县“五九事件”》(以下简称《五九事件》)载:从全县征购粮入库后的1959年11月至次年3月,肿病死人形成高潮。

    1960年春,公共食堂大多停伙。

     家家都开始死人了,开始还是今天这家死一个,明天那家死一个。先是死壮劳力和老人,随即死的是那些想省下一口给娃儿吃的主妇们。到后来,死亡如瘟疫般蔓延开来,有的生产队,一天就饿死十几个。复顺公社太阳湾生产队,几十户人家几乎死光。

     1960年3月27日,荥经县委在《关于发生严重疾病造成大量死亡情况向雅安地委的报告》中说:死亡首先从六合、青龙、附城等公社开始,不到半个月迅速波及全县23各公社……虽然采取了措施,但疾病一直未能彻底扑灭,死亡现象一直没有制止。最高峰时发病人数达11900多人,一日死亡达一百余人。据初步统计,1959年1月1日~1960年3月20日,全县因流行性疾病死亡的达15025人,占1959年年初总人口的14%。

     1959年,死亡人口占总人口10%以上的有15个公社,其中有4个公社在15%以上。死亡最严重的有:凰仪公社占总人口的18.12%;太平公社占总人口的22.5%。1960年,死亡人口在10%以上的有19个公社,其中有11个公社在15%以上。死亡最严重的有天宝公社,占总人口的16.75%;新民公社,占总人口的17.43%;附城公社,占总人口的18.17%;凰仪公社,占总人口的21.27%.

     据《五九事件》称:“面临大量死亡,干部群众都大规模地上山剥树皮、刨树根、采野菜、挖观音土等,千方百计维系生命不少社员和个别农村干部,因走投无路而偷盗集体的饲料粮和种子、偷拔油菜、偷杀生猪、偷杀耕牛。更不忍睹的是,还出现了吃人肉的现象,不仅持死人,个别人甚至杀活人吃。总之,一切为了生存。面对耕牛、庄稼等集体财产遭受损失,许多干部同社员发生冲突,也就发生违法乱纪行为,如对小偷小摸的社员随意扣饭、乱斗、乱打、乱绑、乱吊、戴高帽在游街、‘劳改’、钉活门板、假枪毙等”。

    不到半年,荥经县饿死了一半人。有的公社书记向饶青汇报,请求开仓发放粮,遭到他严厉批评,说是带头闹粮,是小“彭、黄、张、周反党集团”,要严肃处分。
   
   社员肿的肿,死的死,四乡八野,尽是哭声。逃难的人们流向县城,流向外地。从各公社到县城的路上,每天都有一路倒地的死尸;而县城四街八巷,到处都是饿死者或干枯、或肿胀、或发臭的尸体!饶青视而不见,自己和老婆天天开小灶,吃肉喝酒,直吃得红光满面!

     吃饱喝足,饶青还在大唱跃进高调。县委办公室汇报,对于满街的死尸和各公社的死人问题怎么办?饶青怒喝道:“怎么办?抬出去埋了!这点事还要我告诉你啊?!”

     由于县城死人多,开始人们还将死尸抬出去,用席子一裹,挖个坑掩埋。随后,死尸越来越多,埋尸成了各苦差事。于是,县里决定给埋尸的人以“粮食补助”。而奉命掩埋的人越来越精,想方设法进行“技术革命”,挖下大坑,抬来死尸往里扔。后来干脆不埋了,死人往沟里扔,或者扔到随意扔在县城北门口外的那条小河沟里,任其顺流而下。

     我在采访时,听知情人回忆说:直到九十年代荥经县城拓建新城区的时候,施工的田坝里,还不断挖到当年的大规模死人坑。当时,工地一传出挖出“万人坑”,四乡八野的乡亲们就蜂拥而至“看热闹”!

     至于农村,开始还有人埋。随后,因死人太多,而活着的人们,也大多病病殃殃地自觉得离死不远,哪有心思和精力去埋人。尤其是那些死得只剩下老小病残和那些全家死绝的家中,死人搁在家中无人过问,一直臭气冲天,最后烂得只剩下骨架!

    据《五九事件》称:据经历过“五九”事件的同志回忆当时的悲惨情景时说:有的人在干活时死在地里;有的人走在路上,倒下就再也爬不起来;有的死在逃荒途中;有的甚至一家人全部死在家里。在死亡高峰期,街头、路上、河边、山坡、人家户里,到处可见枯瘦如柴的僵尸,无法安埋,一些地方只好一具一具地往红薯窖里堆。

    据《荥经县志》“人口变动”载:1958年荥经总人口是63717人;1962年,总人口降至29850人。三年饿死33800多人,人口减少53.15%以上。

    1962年9月,秋收后,荥经大规模饿死人的情况才得以控制住。1959年~1962年底,荥经县发生大规模死人事件,被称为荥经“五九事件”,又称“荥经惨案”。

    荥经惨案中,许多村庄灭绝人烟。
四、   风云干戈二十春

      “荥经惨案”是四川大饥荒的典型案例,也是影响荥经、雅安乃至四川政局近二十年的典型案例。

     中央知晓四川灾情的最初信息渠道,主要是通过干部群众大量上诉的告状信。其中最为著名的,是在七千人大会上,明朗以“一个四川干部”名义发出的“关于四川灾情和李井泉问题致毛主席、刘主席、周总理、朱总司令并党中央书”;于克书以“一个共产党员”名义发出的“给毛主席的信”;以及1962年6月,廖伯康在参加共青团三届七中全会时,先向时任团中央第一书记的胡耀邦、后向中共中央做出的关于四川灾情问题的汇报。

     在谈到四川死人过千万的灾情时,廖伯康对杨尚昆说:从1961年到1962年上半年,全国形势都好转了,四川却还在饿死人。1961年底,江北县还有人饿死;涪陵地区先后饿死了200多万;1962年3月,省委传达七千人大会精神的时候,雅安地区荥经县委书记说他那个县的人饿死了一半,前任县委书记姚青到任不到半年,就因为全县饿死人太多被捕判刑。

     廖伯康在这里所说的姚青被捕判刑事件,发生在1960年秋。

     1960年5月后,随着国民经济严重困难局面和大饥荒的日趋严重的显现,中共中央领导人感觉到大灾难问题的严重性,开始进行初期的政策调整。1960年6月,毛泽东在上海会议发出《十年总结》。1960年11月,中央发出《关于农村人民公社当前政策问题的紧急指示信》。中央一线领导人对大政方针的调整决心日益明确。

     当此之际,“荥经惨案”仍在大规模持续发展。荥经县和雅安地区不少人写信向省委和中央上告。省长李大章派出工作组到荥经调查后,震骇惊心至极。正值中央下令开展反“五风”运动。为抓典型,李井泉亲自下令,雅安地委书记秦长胜主持,省地两级工作队、组以“抓典型”的工作作风,在“治病救灾”的同时,对荥经“五九事件”进行处理。

     在“阶级斗争为纲”精神下,按照当时中央对干部队伍和各级政权的“三类”划分法,荥经县被划为“被阶级敌人篡夺了领导权”的“三类县”。在处理过程中,逮捕、关押了公社以上脱产干部44人,集训审查了基层干部800多人。生产队以上干部几乎被统统撤换,其中公社以上干部仅保留两人。与此同时,省委从南充等地抽调了1200多人、从雅安地区派出100人,担任荥经县各级干部。

     而县委书记饶青,则以“反五风”的典型逮捕,并以“破坏三面红旗”的罪名,判了八年刑,送简阳平泉劳改农场劳改,跟着一个劳改刑事释放后的就业人员雷师傅赶马车。

      据知情人回忆:饶青老婆一看饶青落到如此下场,恐怕再也没有翻身之日了,于是坚决要求与他离婚。而接任饶青职务的新任县委尹书记,则连人家职务和老婆一起接收了,一贯在县委大院摆书记夫人派头的饶太太,于是变成了尹夫人。

     另据原简阳平泉劳改农场的知情人回忆,在劳改营里,饶青念念不忘的恨事,一是说自己是李井泉和邢书记的替罪羊;二是老婆被尹斌汤“抢占了”。

     1966年底,“文革”造反派开始冲击四川省委和西南局。1967年“一月革命风暴”后,饶青开始为自己翻案,他控诉说:自己接手荥经县委书记才8个月,是李井泉“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的替罪羊。

     而荥经县在“反五风”中被“一锅端”的干部中,不少人也起来造反。在“解放”饶青问题上,荥经县和雅安地区的两派争斗不休。1967年李井泉倒台后,饶青和刘接挺、张西挺被当成受李井泉迫害的“革命干部”,得到解放。1968年搞“三结合”进入领导班子;1969年,饶青当上了雅安地区军管会的副主任。

     随着老干部的逐渐恢复工作,原来打他“五风”的雅安地委书记秦长风重新掌权,荥经县和雅安地区围绕“荥经惨案”和饶青问题又暗潮汹涌。

    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平反冤假错案风起云涌,“五九事件”被重新提上人们的议题。1979年,荥经县委对因“五九事件”而“长期受到冲击和迫害”的近千名干部,予以“平反”和“恢复政治名誉”。

     饶青后被调到地区物资局当局长。2000年冬,他在睡梦中,因半夜失火被烧死。

                          五、 凤仪“武装暴动”案

     就在“荥经惨案”发展至最高潮之际,荥经县凰仪公社发生了震惊四川高层的凤仪“反革命武装暴动”案。其案情就是凰仪公社武装部长李文中,带领“五类分子”武装抢夺国家粮库。

    凰仪位于荥经县城西南部,距县城20公里。六0年春,凰仪公社各食堂都断粮绝炊,短短几个月,死了快一半人。有的在地里干活,倒地就断气了,有的在路上走着就倒地死亡。在公社驻地凰仪堡的小街上,几乎天天有死尸。偏桥沟、木沟岩一带村子几乎死绝了人。

     当时李文中是凰仪公社武装部长。李文中的婶娘死后,叔叔带两个儿女去逃荒,还没走出公社地界,一家三口全死在路上,几天后有人告诉他才去收尸。他把三个尸体背上,轻飘飘的加起来没一百斤!一路上,他看到路边、河边、山坡上,到处都是枯瘦如柴、皮包骨头的死人。
   
    李文中本是一个忠厚老实,积极听话的干部。眼见死人如潮,于是找到县委,向饶青反映灾情,要求立即发粮救灾。没想到招致饶青一顿狠批,说他是“站歪了阶级立场”,要严肃处理。

     李文中实在忍不下去了。于是决心宁肯自己死了,也要为还没死的老百姓搞点粮食吃!于是,他拿起了枪,率领公社部分武装民兵和勉强能走动的社员,进行了一次在当年真是石破天惊的伟大壮举——持枪闯国库,开仓抢粮救灾民!当他持枪和饥民们一起闯进公社粮库时,遭到粮库干部的阻拦。李文中怒火中烧,用枪顶着粮店站长,逼他打开粮仓,随行的饥民欢呼雀跃,一袋袋白米和谷子,被背回了饥民的家中。

     据他后来对劳改营中的“同改犯”李天德和廖志强说,当时荥经县死人太多了!尤其是凰仪公社,家家户户都有饿死的,有的一个村子都死绝了。还有吃死人的,杀老婆孩子吃的,惨不忍睹啊!眼看到那些全家死在屋里,尸体都发臭了也没人过问的情景。  

     他还讲到当时的想法:抢国库是死罪!去他妈的,与其饿死,不如抢粮。死我一个,救活那些太老实、太可怜的老百姓,死也值了!没想到还能够活了下来,那更值了!

     饶青书记闻知凰仪公社李文中带头抢劫国家粮库,怒不可遏!说他带领五类分子搞反革命武装暴动,报经上级批准,以发动“反革命武装暴动”罪,将其逮捕。1962年,判刑20年。送到四川省第四监狱,即苗溪茶场劳动改造。

     他曾愤愤不平地对人说,其实跟他一起去搞粮食的人,全是贫下中农,没一个是五类分子。五类分子比社员更惨,早就饿得死翘翘,没死的得水肿病,躺在床上起不来了。

     据李天德回忆:他到苗溪茶场基建队时, 李文中已经劳改8年。那是个不到1米6的小个子,干瘦发黑,30多岁,看起来显得很苍老,思想压力也大,沉默寡言,很忠善。

     1970年,“同改犯”廖志强在得知其案情后,要他写信给省里要求平反。不料李文中却说,他是不能平反翻案的。因为他确实带着枪,带着社员群众去抢了国家的粮食。对政府来说,这是不赦之罪,自己是罪魁祸首。但对他自己而言,虽然判了二十年,但决不后悔!那些抢到粮的人,死前还是吃了一顿饱饭的嘛,他对得起自己做人的良心!他说:一个政府,最起码的事,是应该让人民吃饱饭!


     对于这位以“让人民吃饱饭”、哪怕是坐牢死罪也要“对得起自己做人的良心”的李文中,自打闻知其事迹那一天起,即从我的内心深处对他怀有深深的敬意。

     2004年9月,为调查“荥经惨案”和凤仪“反革命武装暴动”案,我来到荥经实地调查。一提起李文中,过来人无不伸出大拇指赞不绝口,人们至今还记得这位为民舍身勇士当年的事迹!但我没有找到知其下落者,因而也未能够找到有关这位勇士最终结局的线索。在我心中,是以为憾!谨此以文记之,英雄不泯,永誌人间!

   
资料来源:

     余习广:2004年8月26日、27日、9月8日采访记录、2005年3月12日补充采访记录;采访对象:李天德,沙勤生,原苗溪茶场及原荥经县委三位不愿署名的知情人;
  
    余习广著:《大跃进•苦日子百县典型调查》;

    余习广著:《擎起共和国圣火——从右派囚徒到国策死刑犯之路》,2008年4月,田园书屋;

    雅安地委政研室、荥经县委政研室:《一个极其深刻的历史教训——记荥经县“五九事件》,见“四川省农村合作经济史料”编辑组编:《四川省农村合作经济史料》;

    《荥经县志》;

    何蜀:《为民请命的“萧李廖反党事件”》,《炎黄春秋》2003年第9期;

    杜治中:《左祸肆虐的年代——59年我们生产队大饥荒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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