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研究的过程中,我不断反问自己,为何文化研究学者会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将犹太教神秘主义与歷史唯物主义连结起来的思想尝试视作理论的独创,却对瞿秋白将佛家思想与唯物主义连结起来的思想实验几近视而不见?为何文化研究学者一直将Hegemony理论挂在葛兰西(Antonio Gramsci)名下,却没有发现与葛兰西同代的瞿秋白也在反覆讨论「领袖权」(Hegemony)的问题?如今百年过去,歷史的反覆让我们再次回到类似20世纪初的「危险时刻」(moment of danger)。过去的歷史图像在当下(Jetztzeit)的危机中重新闪现在我们眼前,让我们得以在时间的停顿和静止中,重新思考歷史的另一个可能的星座结构。
二元人物
郑:《黑暗的闸门:中国左翼文学运动研究》(The Gate of Darkness: Studies on the Leftist Literary Movement)中,夏济安说瞿秋白是个「二元人物」,是「一位搞革命的抑郁症患者;一个有社会主义觉悟的唯美主义者;一个憎恶旧社会的多愁善感者;一个在莫斯科受过训练的『菩萨行』人生观的实践者;一位追寻『饿乡』却又受不了黑麵包的朝圣者;或者,一言以蔽之,他是一位软心肠的共产主义者」。这可以说是瞿秋白的最简单扼要的思想肖像?这个二元化的解读是不是就是你在这本书中所使用的方法之一呢?方法上与史华慈的「将各种不同观念新异地并置起来」(novel juxtapositions of ideas)有没有任何相通之处呢?
史华慈有关中国思想史的观察与夏济安的文化批评,固然有相通之处。但史华慈更进一步注意到清末民初思想的「文化翻译」和「理论旅行」等面向。他并明确主张,我们应该在研究中摒除所谓「中国传统主义对西方现代主义」(Chinese traditionalism versus Western modernism)的简单二元对立口号。所以我最终选择借用史华慈的「『双方面』的辩证法」,作为全书的方法论框架。
然而,瞿秋白对佛学的接受除了他个人成长的需要以外,还与清末民初思想界对佛学(尤其是唯识宗)的普遍兴趣有关。艾恺(Guy Salvatore Alitto)在其代表作《最后的儒家:梁漱溟与中国现代化的两难》(The Last Confucian: Liang Shu-ming and the Chinese Dilemma of Modernity)中,曾谈及清末民初知识分子与法相唯识学之间的关係:「唯识宗(法相或Dharmalaksana)主要流行在唐代,但似乎在公元845年以后就随着其典籍的逸失而失势了。中国20世纪佛教復兴之父杨文会(仁山)重新将唯识经典介绍到中国来。」他并指出:「梁漱溟通过佛教特别是唯识学以求为自己寻找一个治病方法并不完全是偶然的。佛教当时在中国正值復兴和改革的时期,而唯识学则正处于这运动的理智的前缘。仅仅几年前,在日本发现了唯识学的塬始经典。此后的几年中,梁漱溟与欧阳竟无、太虚、梁启超一起成了这一復兴运动的主要发言人。」艾恺以上扼要介绍的中国近代佛教復兴运动,构成了瞿秋白的「佛教人间化」和太虚法师的「人生佛教」等说法出现和生成的直接文化语境。1917年,瞿秋白因无法承担学费而放弃报考北京大学,但他在五四运动前后几年也曾到北大旁听。而梁漱溟恰好也是在1917年,接受蔡元培的邀请,到北大讲授印度哲学。现在没有任何文献证据,显示瞿秋白直接认识太虚法师和梁漱溟。但瞿秋白在五四运动前后研读和思考佛学问题时,明显受到当时知识界的佛教復兴运动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