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世纪以来的史学发展脉络中,政治史经历了一个由盛转衰又在沉寂多年之后得以复兴和革新的过程。中国和西方的传统历史学皆以政治史为中心,政治事件、政治人物、政治制度始终是史学研究的主要对象,总结历史经验教训以为统治者镜鉴,也始终是史家追求的基本目标。19世纪兰克(Leopold von Ranke)学派兴起,强调史料甄别和据事直书,开启了史学科学化的进程,也使传统史学重政治而轻社会的倾向进一步发展。到20世纪初,政治史的主流地位开始遭到质疑。如兰普雷希特(Karl Lamprecht)批评德国正统史学过于偏重政治史和精英人物,主张历史学从社会心理学、人文地理学借鉴理论资源。鲁滨逊(James H. Robinson)提出“新史学”口号,主张将人类既往的全部活动皆纳入史学范畴,用综合的、进化的眼光去分析历史事实。及至年鉴学派创立,进一步淡化民族国家的重要性,挑战兰克学派和启蒙运动的进步史观,把经济和社会作为史学研究的重点领域,政治史的地位更是一落千丈,逐渐陷入边缘化的境地。
在美国,本森(Lee Benson)于1961年出版《杰克逊式民主的概念》一书,被视为新政治史诞生的标志和代表作。该书将关注焦点从全国政治转向州和地方政治、从政治制度转向政治行为、从政治家转向普通民众,注重使用选举记录、选民登记表和各种地方史料,并借鉴政治学和行为科学的理论及计量手段,为政治史复兴开辟了新的可能性。另一位代表人物海斯(Samuel P. Hays)主张扩展政治的定义,从“政治制度的正式层面”转向“公共人类关系的结构和过程”,聚焦长时段、大规模的结构变化。
在法国,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随着结构主义的衰退、马克思主义的暂时退潮和后现代主义思潮的兴起,史学界开始重新关注政治现象。这一趋势不仅来自年鉴学派外部的挑战,也来自学派内部的反思。第三代年鉴学派代表人物勒高夫(Jacques Le Goff)主张借鉴社会科学特别是人类学的方法,以超越民族、国家的“权力”概念为中心开展新政治史研究,尤其强调从象征符号、政治仪式等角度进行政治文化史研究。政治史复兴的领军人物勒内·雷蒙(René Rémond)反对历史解释中的经济决定论,强调政治史研究的独立性,推出以“维护政治史”为题的论文集,系统阐述了新政治史的原则与方法。
在英国,赫顿(R. Hutton)声称政治活动是“最稳定和最永恒的人类活动之一”,主张将政治史的范围拓展到“以往社会中权力的组织和运用”。埃尔顿(G. R. Elton)认为政治史的作用依然如故,即研究“人类集团如何设法安排自己的共同生活”,以及统治集团如何处理内部关系及其同其他集团之关系,强调政治史探讨的是人民和个人,而不是统计学上的抽象物。
回顾百余年来政治史的兴衰沉浮,笔者深感政治史有其不可替代的重要意义。关于政治与政治史之价值的种种论断,如弗里曼(E. A. Freeman)所云“历史是过去的政治,政治是当前的历史”,希莱(John R. Seeley)所云“没有政治科学的历史无果,没有历史的政治科学无根”,埃尔顿所云“任何其他研究历史的方法都不能象政治史那样,如此持之以恒地考虑到时间的流逝以及变化的事实”,至今仍有重要的启发意义。将新政治史理念引入中国近代史领域,也在理论、方法、资料等方面带来了新的可能性。在政治事件研究中,事件的方法论意义被挖掘出来,拓展了传统政治史的学术空间;在政治制度研究中,以过程为中心的动态分析使“活的制度史”成为可能;在政治行为研究中,社会史的“眼光向下”和政治学的“行为主义革命”共同推动普罗大众进入历史学家的视野;在政治文化研究中,历史与表象之间的交缠和张力为史学研究带来了源源不断的灵感;在政治概念研究中,“语言学转向”(linguistic turn)使政治概念作为历史进程之“指示器”和“助推器”的双重功能得以彰显,有效弥合了史学研究客观维度与主观维度之间的裂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