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惊人的记忆力很早就展现出来,我记得1975年,新祖的父亲第一次来美时,父子两人畅谈往事,新祖竟然还记得阔别三十年南通老家的一角一落,一点也不含糊。同样地,我们第一次约会时,我们讨论 David Nivison所写的章学诚的书,当时我刚花好大把的劲儿把书读通读懂,而新祖几年前读过、也不专门研究章学诚,但是他如数家珍,完全掌握书中论辩的精华,说得我目瞪口呆,敬佩不已。
我对新祖的了解是,他很年轻的时候就知道自我,知道自己不断在追寻一些东西,他后来常用海德格尔的“掉进瓶里的苍蝇”的隐喻来比拟自己的追寻,他追求的总与人文有关,科学和工技并不对味。他大学联考的分数可以让他进医学院,但他选择历史,为的是历史似乎最能回答他所困扰的问题,那时候他常跟殷海光的学生亲近,除了历史的兴趣之外,他也在欧洲传统的经典中找寻开启西方文化的钥匙。(这些年来,当我沉浸文学领域时,我很惊讶地发现新祖收藏着从台湾带来的盗版的文学经典,例如我在他书房里找到了司汤达、普罗斯特、汤玛斯·沃夫和其他我从不知晓的文学作品。)这些他所阅读的书籍显示他对学习外文的看法,他跳进文学、历史的真正作品当中;他与本地人沟通,使用英文不假思索,真正把英文用成学习沟通的工具。他不像许多学生用心于教科书,他记得大学时期总是倾向讲求实际而不是一味读死书。他做过家教教英文,大学快毕业的时候替美国明史专家 James B. Parsons作研究助理,这项工作经验影响新祖生命至深,不仅让他熟谙明代政治、制度史方面的档案材料,而且收入颇高,在1960年代早期的台湾,一个小时一块美金。这段情谊也使他安然无恙、无风无浪地通过美国研究所生涯的过渡期,最主要的因素莫过于Jim Parsons的帮忙,他是一位大好人、来自美国南方的绅士,他看到新祖的才华,愿意栽培、让它开花结果。
这些在河滨分校的生活点滴是他真枪实弹第一次与美国社会接触、与美国研究生竞争的经验。在河滨分校除了Jim Parsons,还有两位老师对他的影响很大,一位是Donald M. Loewe——美籍华人,研究社会主义和马克思意识形态;另外一位是 Theordor von Laue——专攻德国、俄国思想史的德籍学者。von Laue对新祖思想发展激励最大的是将他的英文报告撕成碎片,身为德国移民,英文同样不是 von Laue的母语,他给新祖的教训是下功夫、再下功夫,直到英文的表达措辞恰到好处,才能号称与当地人的水准无异。受到 von Laue这么严厉的批评,对新祖打击很大,他从小学一年级以来一向成绩优异,如今落到在河滨分校与B+搏斗、甚至于B+都是老师们看他用功上进才给的分数。但是 von Laue的教训来得正是时候,使他往后受益无穷,那些碍于礼貌、总说他英文很棒的美国朋友,都比不上von Laue的当头棒喝来得有效。部分是来自 von Laue的影响,部分是他自己的学习动机,他对英文特下功夫,几年以后,他英文的功力不仅超越大部分当地人,而且比大多数华人学者出色。
在哥大追随狄百瑞(de Bary)
通过Jim Parsons,新祖建立其他关系网络,然后被引进其他领域。在河滨分校,他有机会替知名的六朝佛教研究学者Arthur Link作研究助理,那是他第一次接触佛教材料。后来 Parsons还帮他顺利转学到哥伦比亚大学历史系,新祖到哥大拿到的是最高荣誉校长奖的奖学金——专门给最佳社会人文科学的申请者的四年奖学金,除了展现潜力雄厚的申请书之外,Parsons的推荐信和他的人脉可能是最推波助澜的因素。他和当时哥大研究中国上古史的Hans Bielenstein是好朋友,但后来的转变相当有意思,新祖到哥大后,反而投到Bielenstein的论敌Theordor de Bary的门下。新祖常常为自己是历史系而非东亚系出身感到自豪,历史系意味着他并非只靠着语言的本钱。
当他刚到哥大的时候,他所感兴趣的领域还很游离,他考虑过德国思想史(那么他就得学德文),后来受到 de Bary的感召而进入明代思想史的领域,de Bary当时刚刚出版学界公认的巨著——Self and Society in Ming Thought——这是对于明代思想研究具有新诠释的会议论文集。他向新祖证明了中国思想史是值得研究的领域,而且有话要说,非常有意义。新祖总是对自己的思想有主张、不大听别人的指挥,对他而言,de Bary是最恰当的导师。 de Bary非常支持他的学生,当学生向他展现成品时,他是最犀利的批评者,但方式上他采取不干涉的态度,这种道家无为放任的教导手法,正投新祖自我创作所好。除了找到理想导师之外,他运气好而且自我创造能力高,挑选到了对学界具有贡献的博士论文题目。他找到晚明思想家——焦竑——一位能突出左派狂禅与训诂考证之间思想渊源脉络的人物,最具“学术”气息的考证学跟最不学术、具有神秘经验的左派王学,竟有相反相生的辩证关系。这个题目使他有足够的空间发展出较大的典范架构,可以往前溯到明、往后追到清、可佛可道可新儒家、可正统可异端、可谈王阳明思想。面对这么好的题目,新祖花了不少工夫去琢磨,他学着“阅读”推敲佛学、新儒家经典——这跟他初读明史档案的经验一样,他学日文以便阅读日本学者有关佛、儒学的研究,更重要的是他能够把所读的材料摆在一观念架构中,并分析其中意涵。
哥大的学生生涯中的高潮是他接受邀请参加美国研究学会(ACLS)所赞助、 de Bary在意大利Bellagio主办的会议,这次会议的成果就呈现在以后出版的The Unfolding of Neo-Confucianism一书里,新祖的第一篇英文文章就是发表收集在这本书中。在意大利的时候,我们结婚了,但是并非如我们想象的在罗曼蒂克的Bellagio。“意大利结婚式”和其他结婚方式没什么两样,都是法律契约、需要签署一些文件而无法在短时间完成。
德州风味:另一个美国
东德州的确是个美丽的地方——松林、加上春天大片大片野花(蓝帽花和花灌木),但是到休斯敦得开蛮远的车,再者休斯敦也不像纽约那样迷人。在那儿我们交了一些同时间从纽约来的朋友,例如罗洁,他是纽约大学出身的英国史家,他和新祖特爱模仿失落的一代。罗洁每天开车到休斯敦只是为了买《纽约时报》,伙着一群学生、他和新祖学习练枪打靶——德州佬的玩意儿——457型连发手枪,像克林·伊斯威德(Clint Eastwood)的影片所使用的老黑枪(the Dirty Harry gu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