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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钢音:读重新发表的汪小川先生旧作《冲出绝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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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6 23:03:0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贵州日报》2007

      置身于信息泛滥的时代,偶然读到汪小川先生的这篇遗作,被作品中穿越历史而来的悲壮绝寰之音击中胸臆,竟至不能自抑,对于我,该是碌碌风尘里一份珍贵的机缘。

  汪小川这个名字,大多上了年岁的贵州人并不会陌生。

      很小的时候,生长在贵阳的一片市井里,耳目中只有平实的生计和对世界的迷惑。一个夏日的傍晚,蝙蝠在半空中盘旋,坐在冬青树下听大人们聊天,话题是浮踪不定的,忽而就听到了“汪小川”这个因言获罪的名字,接着还听见了一句话:酱红的太阳像一大块死马肉挂在空中。记得那个在小学校里敲钟的老伯伯说这句话的时候,压低了嗓门,神情诡秘。我不懂得文学为何物,这句话却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而光阴飞驶,此后,中国迅疾而繁复的变化,席卷了我们渺小的个人。我长成的时期,正经历了文革后的伤痕和反思、大量西方思潮的涌入、对权威和经典的解构、各类后现代主义的兴起、商品大潮下物质的甚嚣尘上,短短的三分之一个世纪,历史和个人早已面目全非。如果不是编辑新出版的《贵州作家》的“旧作新读”栏目,和先生的这篇泣血当歌、震人心魄的小说,或许就永远地擦肩而过了。

  人无法选择他的生命进入的那一段历史,但可以选择个人对待生命的态度。汪小川先生生于1913年,正是中国社会急剧动荡的时期,他16岁就以青年学生的身份参加红军,在血影刀光中锻造成钢。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理想,先生那辈人的理想,是要改天换地、铲除世间丑恶与不平的,胸中怀有这样高远的理想,其磨炼必然壮阔而酷烈。1936年,汪小川所在的红军西路军在渡过黄河天险后,便踏上了英勇赴死的西进征程。半年中,这支由千锤百炼、征战万里的红军组成的部队,陷入了各路敌人的围追堵截和残忍剿杀,穿过了荒寂无人的河西走廊、祁连山、冰河和沙漠,与敌人和自然殊死搏斗,直至弹尽粮绝,尸骨遍野,也无一人叛变投敌。抵达从甘肃进入新疆的关口星星峡时,这支三个军的精锐部队只剩下了五百多人。这场战争,既是“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中一次最严重和惨痛的失败”,也是一段人类精神临绝境而高蹈的英雄史诗。汪小川亲历了其间的数次战斗,亲见了无数战友悲壮的牺牲,这部《冲出绝境》,是一篇记述西路军征途的文学作品,更是一位幸存者慨当以慷的字字歌哭。

  这一段历史,是生活在和平年月的我们无力想像的。现代人的想像以科幻或魔幻为负载,即便好莱坞关于人类末日的虚拟,也惊悚有余又回味不足。而汪小川先生在经受这血火的洗礼后,心中装着的,该是怎样的记忆和情感。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人有了这样奇绝的经历,任何语言和文字便都显得苍白。于是,直到1962年,汪小川从东北到贵州任省委宣传部长,贵阳和煦的夏日里,他终于提起了笔,记下了“这悲剧中最悲的一段”(《冲出绝境》)。

  《冲出绝境》的副题为“记进出祁连山的五十天”,这是西路军在血染的征途上最后的搏杀。到达冰雪凛冽的山脚下时,这支部队经过了四五个月的苦拼恶斗,剩下八九千人。小说截取了队伍进出祁连山的经过,塑造了绝境中勇武不屈、气贯中天的红军群像,为历史还原了血肉丰满、感天动地的场景。

  既是一场历史的悲剧,小说中的背景,便是无边的沙漠、冰雪、马匪骑兵、冲杀、夜行军、饥饿、寒冷、疲劳、困乏……,而在这令人窒息的境地里,一个个坚守信念、不畏艰险、敢于牺牲的红军将士,在时刻面对生死抉择的关口,让我们强烈地感受到了生命所能有的力量和光彩。倒在阵地上的重伤号,拒绝了战友的担架,抓住一个手榴弹,咬开盖子后向敌人滚了过去;一个师长需要取出骨头里的弹片,没有麻药和设备,他“都一声不吭,直挺着,到做完手术”;一个叫张贵发的班长,两脚受冻坏死,“肿得像两只熟透了的大紫茄子。脚趾和脚后跟还流着血水,血水又和毡子粘结在一起”,为了不拖行军的后腿,他用最后的力气滚下了山坡。冰雪没有的时候,战士以马尿解渴;穿着烂草鞋,披着破布片,他们毅然走进了荒无人烟的草地雪山。二十多个人,凭着三支马枪和两支短枪,就能跟好几百敌骑拼杀;没有了子弹,大家拔出战刀,冲入敌阵,展开肉搏。

  这五十天的行程,每天都有无数的牺牲,每时都面临前所未有的困境,每个人都“疲劳已极,身体瘦弱已极”,但是,在每一个心灵里,生命和希望之火从未熄灭,这火光照亮了一切黑暗和死寂。来自四川的“红小鬼”小王,从乱军阵中夺回一匹伤马,视若宝贝,战斗的余暇里“把马打扮的像个标致的小姑娘”;班长李学孔身经百战,身上的皮挂包里总装着几本油印的书,《两个策略》,《左派幼稚病》,“怎么也舍不得丢”;身陷迷途的时候,一个战士对大家说,“即使我们都损失了,全国还有那么多红军,还有毛主席和党中央。革命总是要胜利的”;大家从电台里听到了中央的指示,在蛮荒僻远的雪山里唱起了“巍巍峨峨的祁连山”。正是对这些“历史的生动碎片”的描写,使得《冲出绝境》在沉郁的底色中,透出了震撼人心的人性光亮。

  时隔二十余年,《冲出绝境》的写作,对于汪小川来说是一次用笔撕开封存的伤口的叙述,为了那段不能湮没的历史,为了两万罹难战友的英灵。这样的讲述,技巧和构思已属末技,作为诗人的汪小川,其诗作雄健浑厚、挥洒自如,而写作这篇小说,须得直抒胸臆、据实状写,才能“反映出那英勇壮烈场面的事实于万一”(汪小川《我在西路军的经历》)。小说深深地打动了我们,但沉重的记忆却让作者终身挥之不去。汪小川在写于1984年的《我在西路军的经历》一文中说:“笔者是西路军的幸存者之一,依照自古以来的征战法律‘赏存不赏亡’,也是得赏者之一。在每遇升迁和吉庆的时候,笔者内心总是嘤嘤泣血,阵阵痛楚;脑海里常常泛起许多乡音亲切、面貌熟悉而一批接一批倒下去的战友的形象。”《冲出绝境》使汪小川在文革中屡遭批斗、历经磨难,而他浩茫的内心,却一直和那些生死与共的战友同在。在他的遗作《招魂歌》中,他的诗意纵横捭阖、苍劲峻拔,奔走四海呼唤着战友们的英灵:忠贞、坚毅、高洁之魂啊,/归来,速速归来啊!/勿上天啊,天上有空旷虚茫/魂往无所倚啊;/勿下幽都啊,地下魑魅魍魉……/谨以青焰火烛,遥至虔诚于诸君前,/忝告曰:魂兮归来,归是时啊!

  读罢《冲出绝境》,内心的颤动久久不散,当我再看了《招魂歌》,眼泪忽然涌出,自己也始料未及。余秋雨说现代作品的弊病在于“过度构思”,有幸看到这黄钟大吕之声的小说,隔着历史的烟尘,也领略了其中不可复制的高昂与刚劲。我走到阳台上,午后的阳光里,现代的贵阳城高楼林立,如一片水泥的森林,这之中,又有多少的生命在经历着自己的路程。也许,坎坷是必须的,重要的却是一切之后的平和与安宁。

  (《冲出绝境》重载于2006年12月贵州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贵州作家》第三辑)

  作者:李钢音 来源:金黔在线—贵州日报

https://news.sohu.com/20070112/n247570965.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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