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诒和：张伯驹夫妇与我父母交往之叠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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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之交——张伯驹夫妇与我父母交往之叠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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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5 |7 [* o) {作者：章诒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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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打反右运动一起头儿，父亲（即章伯钧）就开始琢磨着反右的结局和
自己的下场，甚至在毛泽东还没想好怎么处理他的时候，他就在家里把自己
处理了一回——让警卫秘书王锁柱把家中所有的工作人员召集到东客厅，请
他们围着平时吃饭的圆型大餐桌，一一坐下。

　　父亲客气又郑重地对他们说：“你们大概已经从报纸上知道了，我现在
; |  j7 w3 S5 o2 q犯了政治错误。所以，请你们不要再叫我章部长了，可称我先生，也可直呼
我的姓名。”

　　坐于一侧的王秘书赶紧声明：“在我们没有接到正式通知以前，大家都
必须继续称呼您为章部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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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后，父亲不止一次地对家人说：“我们准备过老百姓的日子吧，回桐
3 p; C' Q2 j3 {3 V1 a/ d城老家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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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 C8 V; u* M　　1958年1月底，父母双双获得“又划又戴、降职降薪”的处理。好像上
边对父亲特别宽大，在撤掉交通部部长、全国政协副主席、农工中央主席、
5 y: h2 e" ^0 h" U3 X$ v. d民盟中央第一副主席、光明日报社长等九个职务之后，特意保留了“全国政
协常委”的职务。在由行政三级降至七级后，又特别保留了四合院、小轿车
、司机、警卫、厨师、勤杂、秘书。国人社会地位的尊卑，往往集中展示于
; M. Y3 O5 ]0 c. e8 C权力所给予物质待遇之厚薄上。父亲既受政治贬损，又得生活厚待。如此发
落，大大出乎承受者的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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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斗转星移，岁月悠悠。慢慢地，父母开始咀嚼出那帽子的沉重和帽子底
下沉重的人生。首先便是与中国历史同样渊远流长的世态炎凉。亲近的、亲
切的、亲密的，一个接一个地疏远、疏隔、疏离了。而且，越是亲近亲切亲
0 ]8 D; ]. m5 k0 }0 o密的，就越发地疏远疏隔疏离。诸如，二十年代一起参加北伐战争的老友，
) d6 e$ V1 E' ?* Y( \: g三十年代共同发起“国民党临时革命行动委员会”的第三党人，四十年代参
# \# n3 j8 h( |* F  W与筹措成立“中国民主政团同盟”的民盟元老。好像他们当初当年当时结识
: Y- F' W9 s) [' I7 M( _# D章伯钧，便是一种错误。唯有（19）57年的政治风雨，才拨正了他们所在党
派以及本人生命之舟的航向。看着他们批判自己的那副痛心的样子，父亲也
) V( q! P0 }+ a) U4 R, X; B跟着替他们心痛。

　　一日，戴帽的母亲到农工党北京市委会去参加政治学习。在回家的路上
3 a" o. L: B4 g$ x9 c，大老远便瞅见个老熟人。这也难怪，五十整的年纪，眼神正好。老熟人是
民盟中央的副秘书长，叫辛志超。他不仅和父亲、母亲熟，而且和我姐、和
: a' C3 S9 t! H# \5 e. S我也熟。我家的门坎儿，他是跨进跨出的。每每在与父亲谈正事之前，都要
: n2 F' n- l2 o4 t/ i给我姐妹俩讲上一段故事。故事多半说的是燕都旧话，再与那满嘴的京腔京
* u# ~2 p7 D. z0 \: ^! l韵相搭配，我俩听得津津有味。民盟中央的人，从沈钧儒开始往下数，来家
里开会、谈事、作客、聊天的，不下几十个。要论个生熟咸淡，眼下这位离
母亲不远的人，得算在十名以内。所以，我很能想像母亲认出他时的那股冲
动、那般欣喜及那份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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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挥动着手，向他飞奔过去。辛副秘书长停住脚步,四下里张望。当他
9 |# L  \0 p9 a* r/ s那双近视加老花的眼睛透过厚重的镜片，终于辨清来者为何人的时候，即毫
2 t6 }. t9 E1 f6 a7 D8 P不犹豫地转身180度，快速消失在人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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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傻站在街沿。她对老熟人或许有很多的话要说，或许只想问声好。
0 @, Q6 `7 G6 Z9 D+ A' p她有如一个在外面受了委屈的孩子，回到家中眼泪便扑簌簌地滚落出来。在
/ {  R. r2 c+ {+ x% P3 m* ^父亲的询问下，母亲讲述了街头刹那间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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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立一旁的我，简值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辛伯伯，怎么会不理我们的
妈妈呢？”我为如此熟识的人能做出如此绝情的事而愤怒。心底还有一种母
0 E3 t+ z  F% A% E亲受辱自己也跟着受辱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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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b5 e7 _8 o. R; x& |& j0 B4 K　　母亲为自己的不识时务、不通人情而悲哀，不禁叹道：“解放前看的《
红楼梦》和解放后读的马克思，都算白费了。连熟识的人才专做绝情事的起
码常识，都没能学到手。”

/ V2 @) [* x, ~　　父亲则劝母亲心放宽些、看得开些，语重心长地说：“大到一个政党的
背信弃义，小至辛志超的躲避奔逃，自古就是中国官场的传统。”不过，父
亲也从中预见到自己的未来，必是孤独自处的末路。除非钦定的章罗联盟和
& z6 t+ o! }8 b- |$ `% Q1 [& a反右运动被钦定者推翻，而这个“推翻”又是根本不可能的。

　　忧心忡忡的我问道：“爸，人当了右派，怎么别人就不理睬了？日子也
; L/ |& ?* K( D- X1 |: Y难过了？”

　　我的问话，使父亲激愤起来，滔滔不绝：“只有在中国当右派，才是这
) d" p( i" @1 r+ F0 J" k个样子。小愚（我的乳名），你哪里晓得——在西方，右派也是很体面的。
7 m$ l1 }, A' X! L  ?2 _$ z/ W3 F议会里，还有他们的席位呢！与左派仅仅是表明政见之不同罢了。议论国家
5 u0 G/ p2 m* W3 c; F大事的时候，左派、右派、中间派各自发表看法，陈述主张，申明立场。因
为各派所持立场、主张、看法不同，它们之间势必要有激烈的辩论、争执以
/ P. }$ B' o9 U& r! g: F+ R9 ~及相互攻击。这一切，都是很正常的政治现像，并受法律保障。西方国家的
1 I8 e/ F% r5 T官方政策，往往也都要经过这些辩论、争执和攻击的考验或矫正。现在，老
! c0 ?5 Y$ G; _7 o5 }& e5 b毛把右派定性为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还划了个资产阶级成分。那么
，左派与右派便不属于思想差异，而视为革命与反动的政治对立了。在我们
: [& w# c7 w; c9 Z; d这个国度，谁一旦成了统治者的政治对头或被看做思想异端，日子就很难过
了。国家、权力、舆论、党派、社会、朋友、甚至家庭，都会纠合成为一股
% o% [% d& e6 q! g力量，不断地打击、迫害、除灭这个对头和异端。在这个问题上，我原以为
+ r3 \( Q' T! \: s( H' _0 u新社会要比国民党做得好一点。现在看起来，和过去没有太大的不同。”我
1 l$ J& U- R% ?- n1 O自幼就爱听父亲说话。因为他说的，和报纸上登的、收音机放的、课堂里讲
1 m$ k2 C. j. n; D8 R的，都不一样。他不从属于别人，他只属于自己。

　　或许因为情绪激动，父亲说话的声调越来越高。母亲不让父亲继续往下
! H2 K; u) \8 {) c' [讲，打断他的话头：“当着孩子的面，不要说这些，而且一句一个共产党，
) L, T) j: G0 L一句一个老毛。从前你可以这样说话，现在你是右派，再不可以这样讲了。
9 v/ t* L: s" l, G( P! R( [& l0 j你在家里讲，万一传到外面，人家真要说章伯钧反动到家了。虽然我们看不
惯黄炎培，儿子划成右派，自己跟共产党反倒更加亲近。但是你也没有必要
* @* u6 j* ~+ H! c( i和过去一样傻，把所有的想法都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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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 ]( B" P( v9 Z( K3 N5 ?　　我知道母亲“训”父亲，是因为母亲疼父亲。特别是在眼下，知他疼他
的人没剩下几个。整版整版的批判文章，整天整天的批判大会，父亲就像吞
2 T* ]8 c! F* _  `大鱼大肉一样，全部咽下。而母亲这番雨丝风片般的“训”，对父亲来说，
. G2 b3 R# w/ B3 s充其量只能算做一碟清炒苦瓜。父亲听完“训”，一不反驳，二不申辩，三
不坚持。自己一个人回到书房。我也紧跟着进去。当父亲坐在写字台前的皮
: E; C3 ^$ E9 \7 y转椅上，他的脸色分明阴沉了许多。俗话说：树怕剥皮，人怕伤心。我在想
: N- U: j: Z, U/ Z) W- `  X，社会上已经失去“面子”的父亲，是不是觉得在家庭里开始失去“里子”
了。父亲失去的再多，哪怕父亲在外面的存在等于零，那他也是我的爸。我
一声不吭，站立在父亲的身后。父亲也一声不吭，双手交叉于胸。他的外表
是平静的，然而心里必定很难受。六十多个年头的人生，在心窝子里一次次
跌宕翻腾。

' g) x0 F- r3 k　　父亲面对政治压力和应付社会环境的唯一选择，是独处，也只能独处。
假如他是个埋头做学问的，面壁数十载，独处一辈子，也算不得什么难事。
偏偏父亲从中国私塾读到柏林大学，也没能塌心做学问，而是起劲儿地搞政
" P  a5 J5 q3 O) {治。搞政治可不能清静，得参与，得活动，得闹腾。开会，讲演，结社，游
8 [6 O8 V' z4 T6 S行，拟指示，呼口号，写文章，直至发动战争（可惜父亲的本质是书生，他
搞的政治始终未能上升到拿枪杆子的高级阶段）。父亲以此为生活，以此为
追求，以此为乐趣。如今这种生活、追求和乐趣，给撅折掐断，戛然而止了
。这番光景，好似一个有名气的演员，戏唱得正带劲儿的时侯，被轰下了台
。令其振作、陶醉和亢奋的锣鼓，丝竹，灯光，油彩，底班，龙套，跟包，
观众，也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一大早起床，父亲不必忙着漱洗用餐，
. j' o- m) \1 A既没有机关让他去上班，也没有单位请他去讲话。上午到下午，父亲不必忙
; M7 Q& a( r) c- t; Y8 \0 |) M着东奔西跑，既没有事情等候他处理，也没有会议需要他参加。从早到晚，
父亲不必忙着前庭后院的穿梭，既没有人按动大门的电铃，客厅里也没有响
0 k, A7 v. e; z' T动的电话，书房里更没有摆放好的文件、报告、公函、书信，亟待拆阅。父
亲全天最重要的事，就是从洪秘书手里接过当天的报纸——《人民日报》、
, ]1 i0 c9 \* p* Y《光明日报》、《北京日报》、《中国青年报》……厚厚一叠，他的眼睛像
6 i0 `# O% M- M& B/ {$ I架扫描仪，用不了多大功夫，就都“扫”完了。唯有每日分三版的16开大
小的《参考消息》，读得仔细，看的时间也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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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w$ z; G8 {. E* u3 k) H　　父亲说：“只有‘参考’上，还有一点消息。”有时侯《参考消息》送
/ O0 G0 \3 v* ~) u1 A! E5 [5 R进门，正巧父亲要去方便。他能拿着它，在卫生间里呆上几十分钟。要不是
$ y& w7 g- q( g  n! I母亲催我也叫唤的话，不知他坐在马桶上还得看多久。老实讲，能得到这一
点消息，也来之不易。因为父亲在必须接受右派帽子时，向中共中央统战部
提出的唯一请求，就是希望今后自己能够继续看到一份《参考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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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看“参考”的事做毕，父亲也就终日无事可做了。在以往杂乱忙碌辛
3 J; R( a2 i1 T: ~# T苦劳累疲惫困乏的时侯，他多么向往安宁清静恬淡闲适的日子。现在，他向
往的日子来了，却没能给自己带来安宁清静恬淡闲适。（19）57年以前，那
时事情再多工作再忙，父亲每隔一、两个月要抽出一天的工夫，把全家带到
* B4 c0 Q$ i0 y0 y$ u郊外去散心。香山、颐和园、十三陵是常去之地。现在，每天都可以搞郊游
，父亲却呆在家里，不爱动弹。说来也是，父亲乃职业政治活动家，现在打
发他去过既无政治、又无活动的生活，他浑身上下能得劲儿吗？父亲常一个
8 o2 s" i1 c& ]7 O9 g人独坐书房。黄昏时分，书房内一片幽暗，他也不开灯，凄败之色在脸上尽
8 P$ M5 ^% w7 d情地铺展，犹如把自己自觉地放逐在大漠之上，而四顾茫然……

　　年轻的我很难体会出父亲内心的复杂感受，但我发现自己的日子过得也
不痛快了。填好的入团申请书，被告知作废。政治课老师拿我的思想小结或
学习心得作为批判材料，在全班散发抖落。班干部和积极分子都不怎么搭理
' ?2 B  o% {2 Z) F$ `我；干部子女身份的同学把我从圈内踢到圈外；出身不好的同学又不敢把我
从圈外划入圈内。一个先是团支部书记后当上学生会主席的同学，时刻用批
% ]3 Y5 u" H+ }( ~判的目光打量我，并抓紧一切可以抓紧的机会，随时向我发动攻击。站在学
生官儿的位子上，她的每次行动又总能纠集到同伙。一旦我陷入挨批的处境
. T# \) \2 A* l; \1 }7 D9 q+ r，就觉得自己也当上了爸。这时我心里也着实纳闷儿：本是眉清目秀的少女
0 u% l$ b' ]) x9 \' z6 Z) }9 s，只要怀上一颗革命的心，怎就穷凶极恶起来？下午自习课后的自由活动，
7 R- D- H. _; Y% Q6 k是我最难挨的时光。看着同学三三两两的闲聊天，拉帮结伙的搞活动，就好
$ I6 E- f# R0 ]& u5 t像一支行进中的浩荡队伍单把我抛撇在外头。我孤零零地伫立于操场东头的
8 u* h, {" ]1 O8 P7 Q老杨树下，看着渐褪的夕阳，即使什么都不想，只要鼻子一酸，那眼泪就流
成了行。为了排遣空虚，我能借个蓝球，一口气玩它几个小时。

# I/ @* a* `8 c( e6 i# s, f　　我的同学、已是北京青少年业余体校篮球队员的洪钤，瞧我投篮的兴致
( M1 e* a. T/ U如此之高，便对我说：“你那么爱好体育，找个机会我推荐你去业余体校学
9 U, `( }2 w( `7 \# X+ f/ u4 E打蓝球吧？”

; m+ p* ]' r( x) H, v5 h　　我回家把这事儿跟父亲说了。父亲这下可找到一个分析事理的机会。他
口若悬河地讲起来，认为洪钤的通脱，更多地是接受了其父洪深的影响。然
9 y+ c. F5 X8 ~后，告诉我戏剧家洪深出身官宦门第，且毕业于哈佛。再后，又向我讲述了
0 |; G6 x6 W, _( c% r4 C: J其父洪述祖因宋教仁一案，而如何改变了儿子的人生道路。最后，父亲建议
我去看看曾朴的《孽海花》，说那里面影射了许多中国近代史上的名人，很
有意思。由此，我发现讲些自己的事，居然能引起父亲的话头。他，真的寂
% C* H# P3 t- u- P寞。

　　时间一长，我打球的热情开始消衰，决定不再去体校。下午放学回家，
$ K% a. L$ R& h& q+ M  B把功课做完，就和父亲一样地无事可做。东翻翻，西看看，从北客厅遛到南
书房，又从东客厅逛到西卧室；再不，打开收音机，从孙敬修娓娓道来的童
* m& l- M4 }- a% b: ]& Y! s  S* u4 b# S2 `话故事，一直听到斗嘴架势的歌曲《社会主义就是好》。

　　无事可做的父亲看不惯无事可做的女儿。他问：“你的心上是不是长了
& N/ w* L3 [) I  p" _草？能不能安安静静地做成一件事？”
& R+ ]$ k$ f) Y8 Z) o5 G
, |0 R9 G% M9 O; I- M, Z1 p　　人可真是个复杂的东西，像父亲仅在（19）57年一个夏季，就能给官方
0 b* w6 c0 r  V6 p& V7 ?& T" z9 z( S提那么多条的批评意见；而我跟他生活了几十年，除了以疑问句方式批评我
- ?6 B5 w) T5 b4 P“心上长草”之外，至今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父亲是否还教训过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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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u7 X9 l" Y: h7 K　　为了能安安静静地做成一件事，我向父亲郑重提出要学书画。理由是：
“如果我不学的话，将来你死了，你买的那么多的字画由谁来欣赏呢？”听
后，父亲大惊大笑亦大喜。精神之振奋，情绪之昂扬，活像当天我要给他做
大寿。

　　父亲立即张罗起来。首先让母亲把她的西书房腾给我，然后给我送来文
# G/ h7 M6 s. Z( x房四宝、镇尺印泥、碑帖、画谱。他自己充当搬运工，不叫洪秘书插手。什
么康熙时期造的墨，给乾隆爷进贡的纸，紫檀的笔架，端溪的砚台，还有祝
允明、文徵明、吴昌硕、金农、郑板桥、吴大澂、康有为等人，以及我当时
% b% a' K' |3 P: x" P$ a& d3 `就认不得、现在也记不起的许多名家写的立轴、手卷、册页。父亲每搬来一
  g' O. q/ j0 [0 r! \5 G) ?- l样宝贝，都要数落给我听，抖落给我看。

$ s  J7 B' t* d　　见他两手灰尘一脸汗，我心疼得叫：“爸，别搬了。”他却乐此不疲，
止都止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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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 V0 n1 t  z- A　　母亲被父女俩昂扬的热情所感染，也陪着我们高兴。可一旦发现父亲有
3 D9 D8 _. W$ p3 T0 _8 B时亮出的宝贝是她压根儿没见过的，便有些愤愤然，对父亲说：“你这个老
头子！居然藏了这么多好墨好纸。我给你抄了多少稿子，替你写了多少书信
+ u# v) ^4 N/ M2 V/ w，你都不把好纸好墨给我，现在小女儿只说了一声要学书画，八字还没见一
撇，你就把好东西都摆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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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说这话，最初只是嗔怪，后来她还真的呕了点子气。父亲赶紧陪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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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继而，是关于请谁来当我的老师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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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说：“教你写字的人不用请，你妈就是最好的老师。”

　　母亲的书法特棒，这是党派圈内众人皆知的事。抗战时期“民盟”给中
. I6 W' F2 y2 S共中央的一些信函文件，就是母亲用正楷誊写的。她正经八百一手颜体楷书
，连周恩来都知道。五十年代初国家决定在天安门前修建人民英雄纪念碑，
. T$ P  R$ X1 C) I% z# b母亲接到被聘为纪念碑建筑委员会的委员通知。她大惑不解：自己不是建筑
4 T* E( _9 n. t. u' M0 ?: M家，又非美术家，怎地成了委员？后来遇见周恩来，周说是他提名的，说：
' k# m0 t" ?  f) B$ m$ l( p# M& _5 A" q李健生懂书法，对碑文的设计可以出些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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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从如何握笔提腕运气开始教我练字，让我从篆隶练起。挑了一本邓
- o0 Z  w  W& F" o石如的《石鼓文》册页，叫我天天临摹、反复书写。说什么时候练熟了，写
得像个样子，才能歇手。我爱练字，更爱父亲给我布置的书房和他给我的每
一支笔、每一张纸、每一块墨。每天做学校老师布置的作业之前，先练字。
% z7 F3 y# P& c7 l* v9 ~母亲不怎么看我写，写完后她用朱笔批阅。整个字都写得好，在这个字上勾
个大圈圈；字的某个局部写得不错，就在这个局部画上小圈圈。一张大字经
" N8 A" X- x+ _0 k* z; c3 J- @' C母亲的批阅，变得像人工绘制的地图。

　　父亲则是个持久的看客，我只要展纸提笔，他便在我身后走走停停、停
8 C# x& l; ]& }$ j. a停看看。管我写得好歹，父亲是一概欣赏。他在不停地夸奖我的同时，还不
断地自责，说从小没有把字练好，现在眼瞅着女儿超过了自己。其实他的自
  Q/ `' L% X* a! j9 E: s& ^: ]责，仍旧是对我的欣赏与疼爱。在我写字、母批字、父看字的工夫，我们忘
记了各自的不幸和共同的寂寞，一起感受着快乐。尤其对于父亲来说，无论
是给我布置画室，还是看我练字，都是他枯寂生活中的甘泉丰草，润泽着他
的心田。

3 z1 q; C( a: g+ R; N) @　　谁来教我画画儿呢？父亲决定给我找最好的国画老师：“你看，陈半丁
怎么样？”

& _3 x- B  S! d  b% J/ q　　我说：“当然好啦，只怕太高，我够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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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笑了，说我傻。因为投师皆投于高门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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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u8 q; V/ `; B8 o" Y' q/ i( @7 X　　父亲把洪秘书叫来，让他与陈半丁联系，问问：这个星期天陈半老是否
) S, ^! R& h& U/ W% a住在西四？上午可有空暇？章某人想带着他的女儿登门拜访。不一会儿，就
有了回话儿，说半丁老人非常欢迎章先生和女公子。

5 c) d# ^8 x! A/ W　　听到这“非常欢迎”四个字，父亲实在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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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问：“咱们去之前，干嘛要打听清楚陈半老住不住在西四？”

7 h, u$ c* R6 w9 z6 c. X% [# }5 |　　父亲答：“他有两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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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 X  m( }  W% |* W6 ~2 I& s7 ~5 @　　我后来才弄懂父亲说的“两个家”，是个啥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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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宅，是一所很普通的四合院。陈半丁，是一个很有吸引力的老头，面
/ y; K: d7 _, }$ K部所有的线条都流畅圆润，眼睛炯炯有神。“面如银盆，目如朗星”，是评
7 r5 S$ x9 i9 p( Z0 U6 c  l, D, P书里形容男性的惯用词语。我觉得把这个惯用词语套在他身上，“银盆”略
有些过分，而“朗星”却很是得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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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发前面的茶几上，摆着用玻璃杯沏好的两杯热茶，这显然是给我们的
。望着杯子里尖细的茶叶载沉载浮和澄清的茶水染绿染浓，我怎么也没有想
到杯水之间，能呈现如此的清幽和美丽。它的诱惑，简值有如饿汉面对着一
道美食。实在忍不住，自己先就喝开了，一口、两口、三口，直至喝干，然
, t: J3 M, d" a1 I0 j后兴奋得对父亲叫嚷道：“爸，我喝的这是什么茶呀！会这么香？”

1 z# j( _$ g1 O4 h* b　　陈半丁说：“这茶叫洞庭碧螺春，是我特意给你们预备好的。”

　　父亲见我如此牛饮，便道：“陈半老，请莫见笑哇！我不懂茶，更不知
  m* _7 b% @* h" i. r0 V9 t品茶为何事，一家人每日下午喝一道红茶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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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4 K$ V& k. Q: X/ X　　父亲细细啜饮，对茶味的醇和与茶香的绵长，赞不绝口：“这里的茶，
5 ]5 d2 G) `' }+ d. ]$ }让我想起‘佳茗似佳人’的诗句和因吃茶把家产吃空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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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这话里，我能感受到父亲因获得碧螺春规格的礼遇而产生的快慰。父
, X- R* F- G% F/ g亲曾说过：如到别家作客，从外国人给你预备的杯盘刀叉和从中国人为你冲
泡的茶水里，大半能判别出这家主人对你欢迎和尊重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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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J+ H1 r% A0 O# r# P9 P, W, N2 j　　父亲问陈半老最近在做些什么，陈答：“我在大跃进。”

3 P$ A/ n) @& s) U. n! J1 Z5 ?* a　　父亲困惑不解：“画家怎么大跃进？”

/ g: {% ?0 A# K) w) s+ C/ c9 F　　“画家的大跃进，就是把画越画越大。”陈半老从沙发上站起来，指着
自己的画桌说：“这张桌子够大了吧？不行，不够大，要画更大张的，我就
0 f# @) W6 O. R7 ^( t8 C) F挪到地上画。后来，这样画也不行了，要求画更大更大张的，我就搬到院子
* _1 P4 e  ^9 g5 O- X里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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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H$ z& R" k　　讲到此，他把我们父女带至客厅门口，让我们目测这所四合院的庭院横
有多宽，竖有多长。父亲听得直摇头。

5 D0 H9 `3 ?. d8 s3 J7 D0 q2 v　　陈半老说：“因为大跃进的缘故，我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个院子的尺寸。
跃进到最后，院子有多大，我的画就有多大了。”

: {5 A0 L; M& f! K) B2 M& ~　　爸又困惑不解了：“这样大的画，该如何画呢？”

　　陈答：“脱了鞋，站在纸上、蹲在纸上或趴在纸上画。西南角画它一棵
# S& Z6 G  n3 F* I; s! k7 m- a松，东北角涂它一架藤，松枝旁边添石头，藤蔓底下开菊花……。至于这幅
画的全貌，我也难知。因为画完以后，我家无法张挂。我自己也不知道什么
地方可以悬挂这样的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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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d" P  d. W# L　　一阵闲谈后，父亲将女儿想学画的事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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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j: D$ o) Q8 r8 A0 K　　陈半老一口答应收我为徒。父亲向陈半老请教，画坛收徒有何规矩及礼
: W" V8 d( J, v6 \& h+ o仪。陈半老说：“你家是下午喝红茶的洋派，那些规矩就免了。”

1 S( m, q0 n) \" d, c+ U　　我问陈半老，今后是怎样个教法？答曰：“画好一张或数张，拿来我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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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归途，兴致不减的父亲还带我到西单商场的旧书店逛了一圈。回家见
到母亲，我还没来得及说个子丑寅卯，他老人家便抢先一步“报导”。我很
知道父亲足足高兴了一天的原因是什么——陈半丁没把他当右派。

　　父亲自己也看出来，要陈半老一枝一叶、一山一石地教我这个一窍不通
的学生，几乎是不可能的。他决定重新物色个更加适合于我的老师。这时，
父亲想到女画家潘素。

9 o  y8 T, O& i  I: q( R　　我问：“谁是潘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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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C( k  c9 e( r, i4 R! {6 j　　“张伯驹①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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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C& a8 n% {# I1 F  l1 J+ s　　“谁是张伯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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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说：“此人大有名气。他的父亲张镇芳，曾当过直隶总督和河南都
; u6 a4 H/ O9 N督。他本人入过军界，搞过金融，最后成名在诗词文物。你看的旧小说里，
形容才子不是常用‘诗词歌赋，无所不晓，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吗？张伯
驹正是这样的人。他与张学良、溥侗、袁克文一起，被人称为‘民国四公子
’②。家中的收藏，多为罕见之物，那是他用大洋、金条、首饰乃至房产换
来的。别看爸爸有字画五千多件，即使都卖掉，也未必抵得上他的一件呢。
”
1 p, S2 @% \; k
8 x+ K; L. W" g　　“真的吗？”我不是不相信父亲，而在是我的脑袋里，想像不出有什么
; @* p5 q. e! ]东西能这样地值钱。

　　“你从小背过‘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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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李白的诗。”

, ]' O1 Q+ B/ f0 }2 Z+ D2 i; [　　“张伯驹就藏有李白的真迹，叫《上阳台帖》。他把这个帖送给了毛泽
! o6 G5 E( J- k0 T东。”

& R2 n* V) W, p, `7 p1 S　　“你的罗伯伯（指罗隆基）不是常爱唠叨‘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
/ T) P# O+ V2 z8 f, t薄幸名’么？这诗句是谁写的？”

: d# V  X- j( @1 Q  K0 X' m9 X6 B　　“杜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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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张伯驹就收有杜牧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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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知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名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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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 x( `; E. l! Y2 }" p1 W7 \　　“它是范仲淹《岳阳楼记》里的，我们中学的课本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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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H: N" }+ U4 L4 j3 H　　“张伯驹藏有范仲淹的手卷。”……
0 c! A  w) W# c! b2 ]
2 c( y' A# d' J　　父亲一路说下去，我听着，听着，仿佛觉得他不是在陈述某个事实，而
0 w8 s( a' o+ E是在编造一个神话。这个神话王国，该是什么样子的？想必张伯驹是风流倜
# o% {8 V# _  s: @' Q傥，器宇轩昂；想必他家是墨香四溢，金玉满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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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w' W1 y9 F5 ^, G9 S　　可父亲又说：“我们去他家，这些东西都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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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o5 ^  J( I9 h5 A3 B　　“为什么？”
) T) E$ f& Q; f6 c7 L) h
　　“因为张伯驹把这些最好的藏品，捐给了国家。我们只能见到文化部长
沈雁冰发给他的一张奖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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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 x3 h( p; T　　父亲认为：张伯驹此举虽行于一时，其事却足以传后。

6 z+ J8 ?$ _. ~; e) j: p　　我继续追问：“爸爸，那张伯驹曾经担任过什么职务？或做过什么工作
呢？”

& Y9 L/ ]2 Z5 i3 Z" \$ |6 E" E$ N　　父亲笑了，说：“他曾是盐业银行的董事。其实公子哥儿，就是他的工
作。”这个回答让我吃惊不小。

/ a% i! F+ J/ }* v$ K　　父亲随即解释：“别以为说个公子哥儿，就等于游手好闲啦。小愚，你
要知道中国文化很有一部分，是由统治阶层里没有出息的子弟们创造的。张
6 W- g! y& A% o# z伯驹就在玩古董字画中，玩出了大名堂，有了大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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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过洪秘书的联系，与张氏夫妇会面的时间定在周日上午。如果说，头
回去拜望陈半丁是怀着尊敬和不安的话；那么，我这次去拜望则是揣着兴奋
与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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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m; x8 S$ D8 D1 N. d  a　　我家住在地安门，张宅位于什刹海。两地相距不远，我们还是驱车而往
+ M  p4 O9 J9 r+ g" ^2 m- M6 o。老“别克”小轿车驮着父亲和我，慢慢驶出慈慧殿，经地安门，向西拐入
前海西街。路过一座王府式的堂皇建筑：高高的灰墙紧锁园内的美景，大门
) n$ H, J' i4 t+ Y' \( L, A2 l正面精致壮观的影壁，足以显示出主人的尊贵地位与煊赫身份。“车如流水
马如龙，花月正春风。”司机告诉我们：“郭老（沫若）搬到这里来住了。
”
! ?" E  p/ G; \/ U' r8 N6 y( L: f
　　父亲听后，默不作声。我知道，这个从1926年留德归来便相识，一起
参加北伐战争、南昌起义，一道流亡日本，搭档数十载，合作默契的朋友，
  i6 Q4 l: Y! a& P9 t, I( r+ Y9 L如今已形同陌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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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u" |$ L1 M; D, ~1 ~" P　　车绕过银锭桥，便是后海。岸边的垂柳在风中摇曳，荡漾的湖水在阳光
下闪亮。这儿像是一个不收门票的公园，据说是“燕京八景”之外的一景，
叫“银锭观山”。老“别克”在一扇朱漆斑驳的小门旁边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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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警卫员按按电铃，没有响动；拍拍门环，无人应承；再伸手一推，那门
) q. _: M, @; F% e6 f, y- `便开了。我心想：家藏丰厚的张伯驹，不设门房罢了，怎地连大门也不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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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z+ m+ j% i/ H) ?. [9 `; S　　跟着父亲走进去，发现这座宅院不大，也不规整，既非中规中距的四合
9 i5 r. w1 X9 A% Z- o- s" R院，也不是错落有致的小洋房。小院地势挺高，座北朝南。进门是个小天井
+ s# D/ g! `& K& @' G，东头有个门房。向右手拐去，便是一排四间起脊北房，西边是一间偏厦。
南头，一张石桌两个石墩依墙而立。东墙，挖了个月亮门，门里另立一栋小
/ c- u- Q+ n/ R4 J7 J阁楼，高高在上，并以石阶将阁楼与北面的正房连接起来。院子里，有几棵
  y0 |* c( u' \( g% d8 {桃树，还有一棵大芭蕉。看来，这座宅院的格局完全是主人依需要和情趣而
设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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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 L5 t5 @  S4 p( |8 X" c/ m　　一位四十来岁年纪，身着藏青色华达呢制服的女士从北房快步走出。她
体态丰盈，面孔白晰，双眸乌黑，腮边的笑靥，生出许多妩媚。惟有开阔而
优雅的额头上，刻着光阴碾过的印痕。

- m0 e% X0 M, k; z; M' {　　“章部长，欢迎您光临寒舍。”虽然说的是北京话，却带着吴音。温声
细语，吹气如兰，而这恰与她的端丽玲珑的容貌相配。我断定，她不可能是
别人，她是潘素。

　　潘素用充溢着笑意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我，还没等爸介绍，便说：“这
) I- i- Q8 N0 E2 S8 n0 T就是女公子吧？”接着，把我们引入了北房正厅。

　　她见厅内无人，即转向西侧的里屋，喊道：“伯驹，章部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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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 J& z5 v7 N/ |2 C　　与正厅相连的西侧里屋，是画室。张伯驹穿着古铜色中式夹袄，站在阔
+ l7 i% B4 J' v$ Y9 R: U9 g大而周正的画桌前面，上身微微前倾，双手背在腰后，眼睛半开半阖地打量
0 t% s0 g3 g: F$ R  [0 v2 W着铺展于桌面的一幅水墨淋淋尚未完成的画作。听见夫人的喊话，他不紧不
慢地离开画室，跨进正厅，把目光投向了我们父女，并用手势招呼我们坐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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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8 o( f. T9 o3 P: P　　与陈半丁的热情相比，张伯驹待客就要冷淡些。常常是父亲发问，他作
; s) @+ Z3 v/ E& K答，且措辞简短。倒是满脸笑容的潘素，在一旁插了许多话。夫人的巧于酬
# |4 W8 b: @: C1 u/ {& G! e酢，越发地显出张伯驹的闲散平淡。父亲是第一次登门造访，西服领带，高
车驷马，极其郑重。而张伯驹似乎就没把父亲当做贵客、远客或稀客。好像
我们这一老一少，是三天两头来这里串门聊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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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k: [+ y/ H" F. [　　父亲很快与张氏夫妇切入正题，说：“我这个读高中的女儿，想学点国
画。不知潘先生可愿收这个学生？”

　　潘素走到丈夫跟前耳语几句，尔后一团和气地说：“既是章部长的女公
& T, N5 c# \" f1 c3 i3 ]子愿意向我学，我自然也就愿意教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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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素一句一个章部长，仿佛不知中国有反右，不知父亲是钦定天下第一
0 N" e7 y: V# [; [7 m. p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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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 F% W0 j1 y　　父亲问潘素：“小女该如何拜师？”

　　没等她回答，张伯驹把手一摆，说：“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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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愚，快，快给老师鞠躬吧！”

5 c, V$ ~8 i/ m' E7 ?$ r　　父亲令下，我立即双脚并拢，双手垂直，向初次见面就有好感的潘素，
深鞠一躬。遂问：“潘先生，我什么时候到您这里来学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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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了我的问话，潘素且不作答，走到丈夫的身边，两人又在低声交谈。
; ^  W- Y/ G; z% c7 s5 t父亲大概以为他们有什么不便之处，就主动开口：“贵府如有不便，我可以
用车接潘先生到我家去教。”

　　和刚才的情形一样，没容夫人说话，张伯驹把手一摇，说：“不用，不
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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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_$ \* f" A8 Y1 g4 a6 S9 M! h  u+ |　　潘素大概怕我们误会这“不用”二字的意思，连忙带着歉意和解释的口
5 I8 c6 J" P; P1 n, C吻说：“有个中央音乐学院弹古琴的学生，也在跟我学画。他叫李泠秋（又
叫李祥庭，后改李祥霆），是查阜西先生介绍来的。我在与伯驹商量，是将
/ Q6 `7 H/ m5 ]0 J2 X你们两人合起来教，还是分开来学。伯驹的意思是分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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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 p( j% a9 d' B$ t- m　　事情谈妥：我隔周来一次，时间定于礼拜天的上午。那位音乐学院的学
1 C  g' l1 g- c8 i, S. p# h* y生也是隔周一次，时间也定于礼拜天的上午。潘素特别强调：如果我是本周
1 |7 \/ G9 I  Z9 a3 R" j* Q; @日来学习，那么就让弹琴的孩子，下周日来。

　　心愿了却，心情便放松了，蓦地想起那些名贵得令人头晕目眩的收藏和
崇高得叫人张口结舌的捐献。我坐在太师椅上，环顾四壁，很想找到父亲说
的“奖状”。墙壁张有潘素新绘的青绿山水，悬有张伯驹的鸟羽体诗词，还
有日历牌，就是没有嘉奖令。也许，它被置于卧室，毕竟是耗尽一生财力、
半辈心血之物，弥足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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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会儿，父亲起身准备告辞。我向张氏夫妇执弟子礼。然而，我礼毕抬
, R  b$ k1 J& y* G9 e! l头之际，眼睛向上一瞥，却发现“奖状”高高而悄悄地悬靠在贴近房梁的地
方。“奖状”不甚考究，还蒙着尘土。这不禁使我联想起另一位颇负盛名的
2 R6 Z, f4 ]& c$ T: t文人柳亚子来。父母曾带着我去他家吃晚饭。从黄昏到夜深，我不记得大人
们喝了多少坛绍兴老酒，说了多少古今闲话。我只记得：他家大客厅里有四
幅用金丝绒装帧的、与毛泽东等人唱和的诗词手迹。这两个文人做派很不同
: \* ~9 O( }: C9 K8 B：一个把极显眼的东西，搁在极不显眼的地方,浪漫地对待；一个将极重要的
* V0 ?0 v# k. s- b/ f/ W+ A8 }  g物件，作了极重要的强调，现实地处理。

　　此后，我每半月便去张伯驹家学画，从临摹开始。在一点一滴的临摹中
. y2 c, N) a5 z; S# q  L，潘素向我讲述国画的基本法则与技巧。在教学的时候，张伯驹不进画室。
他做自己的事；没事，就闲坐在客厅。他家不像我家有那么多报刊杂志，似
乎只订有一份《北京日报》。而且，张伯驹看报，再大的新闻、再长的文章
; _, j8 k8 h" a$ _$ H2 N也是一晃而过。

　　我把第一幅完整临摹老师的山水习作，呈上。潘素仔细看后，连呼：“
伯驹，你来看，这孩子画得蛮可以。”

　　张先生闻声进来，瞧了瞧，点点头。他没有妻子的那份激动、那种肯定
2 W; ]" F9 x1 P3 _。

# W( s# V8 d1 j8 l8 R　　我每画完一张，潘素看后，都要拿给张伯驹过目。潘素总说我有慧根,好
教。张先生总是点头而已，既不夸奖，也不批评。

+ i8 Z! W) x$ L1 {3 X2 D　　他的模糊态度，叫我忐忑不安。忍了好久，我终于开口了：“张伯伯，
: r: i. p- e# E- P5 s# p! s我的习作您也看过不少。能说说吗？”
& k; U: z7 M- l+ I2 L1 a6 j- Q
6 O$ f& J* ^' |. u4 R　　张伯驹对我说：“你的每张习作都有进步，足见你的用功、用心和接受
能力。一个人即使聘请再好的老师，若无这些条件，是学不了画的。但是艺
术和其他门类不同，它在很大程度上又是不能传授的。她（指潘素）当老师
& V" f- d4 r% Q* F- k，仅仅是向你讲解一些绘画的规则、技法罢了。拿作诗填词来说，也是一样
* r4 x$ \, _/ [1 e。老师只能讲些格律音韵，或者告诉你，什么样的诗才是好诗。至于能否画
% i4 ~: d  L3 U6 e! R9 u6 }4 d出一张好画、写出一首好诗，那就是学生自己的事，要看他的修养、悟性和
& X8 p' _  c/ A( f( \* t; c创造力。”
% f8 c  O" F' O9 A. J, y3 `4 |: r4 z! H' T
; J3 z  B" r$ b: C　　我与张氏夫妇混熟了。潘素不让我称她为先生，于是，我一口一个地喊
着：潘姨，潘姨。说来，中国的称呼也怪。人的称谓变了，人的关系跟着也
就变了。我和潘素是融洽的，而我和潘姨是亲热的。除了授课，我们还说闲
8 v( W. t) }; p( Y  ?7 n0 V话；后来，除了说闲话，我们还说私房话。潘姨说我不仅懂画，而且懂事，
( A" _2 I- K" s' i) ^6 X0 q: Y她喜欢懂事的女孩儿。

6 a8 ]* G3 y4 `3 y2 n: v　　在张伯驹面前，我保持着敬重，但不再拘谨。我渐渐发现，在授课之后
张先生时不时地要和我闲聊一阵子，谈棋、谈诗、谈字、谈戏，其中尤喜谈
戏。孟小冬的名字、余叔岩的故事，我都是从他嘴里知道的。他是河南口音
，标准中州韵，话又说得极专业，很多地方我听不大懂。可我从不打断他的
% _4 U9 l' \) Z# d4 F! `话头，也不发问，更不会对他说：我听不懂。我自己常纳闷儿，一位饱学之
士，怎么能和一个毛丫头聊天呢？琢磨来，琢磨去，我想：一方面是因为在
* K2 X  x' t$ e3 Q. ]3 W, _! h5 @“三面红旗”“大跃进”“政治挂帅”、“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的时
代烈焰之中，还有我这样一个女学生跑到冷落的宅院，去听被时人冷落的老
+ }5 f* E/ U3 ?4 q话、旧话、无用之话。这情景多多少少也能牵动出他的热情。另一方面是出
- k! x- ]# Q* P7 |+ {' E6 W身，修养，禀赋，学识，品行，爱好，趣味等诸多因素在他身上融合而成的
文化自豪，使其自觉不自觉地要充任一个文化的传播者。而后者的成分可能
更多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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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渐渐地，我看出这对夫妇相处，是完全以张伯驹为轴心的。一位与之相
熟识的老中医告诉我，潘素对张伯驹是百分之一百二的好，什么都依从他，
特别是在收藏方面。解放后张先生看上了一幅古画，出手人要价不菲。而此
时的张伯驹，已不是彼时的张公子。他不供职于任何一个政府部门。而所担
8 r3 y8 {% S8 m7 {任的北京棋艺社理事，北京中国书法研究社副社长，北京中国画研究会理事
，北京古琴会理事，北京京剧基本艺术研究社副主任理事，中国民主同盟总
* v! \! N, _( }$ H! V2 {部文教委员等等，皆为虚职，并无实惠。潘素作为家庭主妇，支撑日常生活
的诸多开支，应付昔日名门的琐细关系，并将家里家外维持在一条不低的水
1 p. x  B$ Z% e3 Z, B* D平线上，就够她操心费劲的。每月不仅把所有的工资花光，而且尚须从“家
底儿”中掏点出来，以为贴补。今非昔比，丈夫相中的古画虽好，但想到现
实的经济状况和未来漫长的生活之需，潘素有些犹豫。张伯驹见妻子没答应
，先说了两句，接着索性躺倒在地。任潘素怎么拉，怎么哄，也不起来。最
0 A$ v8 D  f/ u! q" C后，潘素不得不允诺：拿出一件首饰换钱买画。有了这句，张伯驹才翻身爬
! b" g! s, J8 Q" m( |起，用手拍拍沾在身上的泥土，自己回屋睡觉去了。

' S6 A) ^4 s6 c* r7 x　　一个晴朗的周日，我向潘素学习“浅绛”。画得正起劲，张伯驹把妻子
( O4 r) e4 c2 t) I" g叫出去，耳语几句。没过多久，张伯驹又进来，又看看我俩。不大功夫，张
* y# U; W( m! I( w+ U& N. N( Q/ G伯驹再进来，再看看我俩。如此往复数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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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r; t5 {8 [% e7 [" b2 V8 \$ A　　我问：“潘姨，张伯伯有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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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有事，他才这个样子。”

　　“那您和张伯伯去办事吧。今天我就学到这里，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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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 ^$ k0 n$ b& Y+ m0 l　　潘素笑道：“什么事呀，是你张伯伯叫我们吃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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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说着，张伯驹又进来。潘素边看表，边对他说：“刚十点多，还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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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张先生声音不大，可语气坚定，一点没商量。潘素忙着收拾画
4 N+ o# b1 l6 e# t$ J' l9 [, T0 k- U9 S具，尽管嘴里还在嘟囔。
4 p9 k  K( g2 V/ m  G7 F
" O( T1 ?8 i, f3 S0 z- k( u　　张宅没有电话，我无法把要在外面就餐的事告诉父母了。心想，反正时
5 V' O9 `  M1 f; |, x5 ~0 y间还早，等我饭毕归来，可能家里的菜还没做得呢。顺便说一句，（19）57
年前，父母公务繁忙，饭桌上即使见不到我们，也极少问及。自戴帽后，骨
  J3 s6 E5 ?7 o! D/ Z血之间，亲情大增。别说是吃饭，就是佐以饼干或面包的午茶，父亲无论如
何也要等我放学回来。“小愚儿，快来喝热茶，我和老妈妈都在等你呢！”
第一次听父亲这么说，让我好感动，也好感谢“反右”。
0 n( r; o2 T. V  [4 h- G
! E: p3 R9 C0 _) e! N　　我们师徒三人，从细窄细窄的烟袋斜街穿出，沿鼓楼大街向南走去。我
# N- ~5 p! P$ W6 m, Y4 _以为不过是在这条北城最热闹的街上找个饭馆，就近而餐罢了。可看张伯驹
+ {0 H: _3 m# Q3 M2 R+ n+ E+ J双手背在身后目不斜视，大步疾行的样子，似乎眼中早已有了就餐目标。我
们走过地安门南大街，又走过景山东街。张伯驹远冲在前，像只领头羊，潘
素和我则紧紧尾随于后。天气转暖，太阳高悬，幸好我穿得不多。
, n& \( J2 E3 k, C
  J+ h# h$ @1 ~2 U7 ~　　体态丰腴的潘素，掏出白手帕擦去额角的汗珠，对我说：“只要上街，
你张伯伯就是这样走路，一个人像在打冲锋，不管别人。”
7 D- E, `& s6 Z' s
& b2 u: }+ ^% y4 ]$ R! ^　　“我爸走路和张伯伯一个样儿。有一年春节全家逛厂甸的书肆，我爸带
着警卫员把我和妈妈甩出半里地远，害得我们母女啥也没看，只顾拉直脖子
，活似两只呆头鹅。四只眼不停地搜索前方，生怕两下走岔了。回到家里，
我妈大大发了一顿脾气，说今后不再与他同行。我爸二话不说，满脸陪笑。
我妈回到寝室，他跟到寝室；我妈躲进书房，他跟到书房；直到消气为止。
* R" Q& G" q3 d) d0 e”潘素听了我这一番话，略感自慰。原来天下男人的许多毛病，是一个模子
; @% ~. Y* P1 e& m* |“磕”出来的。

+ d! ^" `5 T& K6 u* J+ G' n　　我们三个人，继续南行。我忍不住问：“潘姨，咱们这是去哪儿呀？”

1 D4 [, I6 {- R' x, F  Q　　“去欧美同学会（曾改为政协的文化俱乐部），你张伯伯喜欢吃西餐。
! H# ~% Z4 `* i$ 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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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后海到南河沿，我掐指一算，至少五站路的里程。旁边就有通往目的
地的公共汽车，咱们干嘛不坐车？我心里这么想，嘴上可不敢说，乖乖地跟
在张伯驹的身后，走着，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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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 N0 j5 g! i+ F3 W　　阿弥陀佛，终于走到了。我们刚踏进门，欧美同学会西餐厅的男侍便迎
7 W* t+ M, |8 k/ ~- j了上来。看来，他们都认得张氏夫妇。在吩咐几句之后，凉菜、汤菜、热菜
、面包、黄油、果酱依次端上。

　　这里，也是父亲常带我来的地方。每次在点菜前，父亲要问我和姐姐：
“想吃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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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 l5 B0 z5 |9 b　　我便举着叉子，高叫：“冰淇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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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眼前的张伯驹，没有问我想吃什么。在小心翼翼中，我吃完属于自己
. _8 `0 p8 x5 C+ E+ R6 j的那份西餐，并恭敬地向他俩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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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人刚走出欧美同学会的大门，张伯驹立即对我说：“小愚，你赶公共
6 u8 O0 ^9 w2 u8 ?- {* b$ U* B汽车回家吧。”

　　我问潘素：“那您和张伯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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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  j) L6 C0 s8 q9 y* v% e3 E　　“张伯伯要走回去。”

　　我坐上了公共汽车。隔着玻璃窗看见他们夫妇在便道上，一前一后地向
北走着。张伯驹的鬓发在正午的阳光下，呈现出近乎透明的色泽。坐在汽车
) `2 |, z9 D) g里，我感到了累，小腿酸，脚板胀。仍在徒步而行的人，不觉得累吗？——
% Z4 J% H1 {7 B8 l( j看来，喜好与兴致对张伯驹真是个极其顽强的东西。

　　回家即对父亲描述了这顿拉练式的西餐。父亲听后，大为不安。说：“
事情被颠倒了。学生居然吃起老师来了，该请客的是我们。”

　　父亲决定让厨师备上一席佳肴，回请张氏夫妇。我家的这位大厨师姓梁
，东兴楼出身，是高岗出事后调到我家的。他平生所好，就是京戏。听说来
$ `& u9 L) P5 \0 S: a4 r4 n客是名票张伯驹，便发誓要拿出真本事。再者，我家好久没请客，作为掌灶
: x" O& j9 r! L7 ^, P的他，早就手痒难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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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周末的下午，父亲叫司机用车把张氏夫妇接到家中。张伯驹穿的，
1 s, d. V' N; l" Y6 }6 ]! b+ i还是那件中式旧夹袄。一袭剪裁得体的黑丝绒套装，将潘素的白晰娇好，映
' d! I9 y) \6 A衬得分外动人。离吃晚饭的时间尚早，大人们开始闲谈。由于我是名正言顺
的学生，自可一侧旁听。况且听大人的谈话，自幼就是我的癖好。

　　在一番寒喧和闲谈之后，父亲拿出张大千的画，请他过目。
+ U! |$ {9 Y. z
　　张伯驹比较欣赏其中的十二幅黄山山水图，说：“东西不错。虽然属于
# F' b  N+ ~8 x7 e7 w0 z9 a$ O( U大千的早期作品，但构思、布局别具匠心。笔法也很空灵。”张伯驹又转身
( m" f- \# _" h) _2 s, v- n- }8 q对我说：“小愚，你在家要跟着父亲多看。因为绘画作品的真价，不是从认
识、而是从直观得到的。”

　　藏品受到肯定，父亲的脸堆满了笑，别提多高兴了。他告诉张伯驹：“
我主要是藏书，其次才是藏画。买书画的目的，也很偶然。是因为（19）49
2 C9 }+ e3 p* d/ d年从香港初到北京，就在马路上看到一车车的线装书送往造纸厂，心疼得不
( H( R# X0 T4 u- |得了。于是乎，赶快把情况告诉了郑振铎，请他制止这种行为。西谛回答说
：‘文物局要办的事太多。这样的事，一时顾不过来。伯钧，你发动党外的
朋友，大家都来收藏一些吧。’这样，我除了日常开支，所有的钱就都用来
$ Q( B1 n! U& J买书、买画。健生也很支持。”

4 m$ j- V# t; h. K7 s* T% r　　“书画还算幸运，另有一些文物想要保存下来，恐怕就困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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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指城墙，大屋顶和牌楼吧？”父亲问，张伯驹点点头。

　　父亲慨然道：“对中共的某些领导人而言，他们没有昨天，所以也不需
( X2 x1 ^; R" U( `3 v/ A& d/ b& Q要昨天。这样一来，从昨天延续到今天的许多伟大之物，如城墙、牌楼，自
然也就不屑一顾了。”

　　谈到当代画家，父亲用请教的口气问张伯驹：“你觉得刘海粟的画，水
平如何？”
' {; x3 d7 w, F
　　“他和谢稚柳，都不错。”
+ W3 I! `8 K, l; @$ V" _
: x1 A& ~+ c9 C( d. o　　父亲说：“我也觉得他的画很好。刘海粟③和朱光潜④，一个是画家，
一个是学者，两个都是我们安徽人。解放前，他们就已经很有成就了。可是
解放后，因为政治历史问题，两个人都抬不起头。连人都不好做了，还怎么
做画，做学问？（19）56年冬我和彭真一道出国的时候，跟他谈了谈杨啸天
（即杨虎）⑤的问题。我联络任公（即李济深）和其他几个党外人士愿意做
担保，希望能把他放出来。那次是全国人大代表团，走访的国家特别多。日
程排得满满的，几乎没有私下交谈的时间。彭真和我商定等回国后，再找专
: `+ E6 \1 v- q门的时间，约上罗瑞卿一起讨论这件事情。我打算在谈杨虎问题的时候，也
反映一下刘海粟和朱光潜的处境。有政历问题的高级知识分子，到底应该如
何对待？怎样使用？中共有关方面负责人和党外人士能否坐下来，共同研究
研究。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它关系到人的后半辈子，关系到中国的艺术和
6 S3 n  c, T$ \) I7 N学术发展。”

! P% K" _. G5 T8 F　　“后来呢？”张伯驹关切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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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r, D# t; G0 h4 x& E, u　　“（19）57年春，我们这个人大代表团才回国。回来就是整风，接着便
反右。我失去了说话的资格，替谁都讲不了情。我现在和今后的情况，可能
比刘海粟、朱光潜还要槽糕。”

- F4 C+ A( u/ z: {$ F　　而后，他们话题又不可绕避地转到了“反右”。
" {1 K( G9 B7 z+ U" D  {% `- W
　　父亲说：“共产党可以不需要我们这些搞政治的人，但需要科学家、艺
术家。（19）56年因为文化部和中国美协有轻视国画的倾向，我联络努生（
* N- V- k- t& c) f罗隆基），再拉上李任潮（即李济深），向周恩来反映了这个问题。后来又
与叶恭绰、汪慎生、王雪涛、徐燕荪等人，一道发起成立北京画院，为的是
把国画创作和研究独立出来。结果凡是与此事有关的画家，除齐白石外其余
一概划为右派。叶誉虎（叶恭绰）是我把他拉到北京画院当院长的，不想也
0 j, N% q' `7 d4 U给这位老先生戴上了帽子。你和京剧院的叶盛兰，叶盛长兄弟、李万春等人
2 q. U: T" }- D  S* V; _，也因为参加农工（即中国农工民主党）或参加农工组织的鸣放座谈会，也
都划了右派。总之，这些事使我的罪疚心情，永难消却。但我很不理解的
是——为什么你捐献了那么多有价值的文物，居然在政治上没有起到作用？
$ V  G, c( D8 G- W# A0 Q5 P”

# t6 e4 r/ l% F' }* o/ ~) Y　　张伯驹摆摆手，打断了父亲的话头：“章先生，你不必向我讲这些话。
你是个懂政治的人，都成了右派。那么，我这个不懂政治的人划成右派，也
4 x1 Y5 c. L1 K6 G% o8 B就不足为怪。再说，右派帽子对你可能是要紧的，因为你以政治为业；这顶
帽子对我并不怎么要紧，我是个散淡之人，生活是琴棋书画。共产党用我，
9 x$ h- v1 l5 R  Z2 d* r我是这样。共产党不用我，我也是这样。”

　　那时，到我家做客的，已多为同类。无论是博学雄辩的罗隆基，还是北
* t. t7 N" ~  v8 u/ `伐名将黄琪翔，只要提及自己的“划右”，不是愤愤不平就是泪流满面。没
有一个像张伯驹这样泰然、淡然和超然的。社会主义政治课教给我们对待挫
折的一句豪迈的话语是：“跌倒了，算什么？爬起来！再前进。”可跌倒了
0 ]/ s# J; o3 N7 F4 _/ K5 g. z4 E的张伯驹，怎么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没跌倒，所以，张伯驹不必“爬起来”，
0 W9 d1 M/ {+ N2 C% m而我父亲，罗隆基，黄琪翔，就要“爬起来”，他们自己也很想“爬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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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9 X- U- N9 [' V% R* w　　父亲听罢翘起大拇指，赞道：“张先生，真公子也！”

4 F1 |* f: q2 O　　提及公子二字，父亲想到另一个公子──袁克定。父亲问：“袁克定后
来的情况怎么样？想必张先生是清楚的。”

　　父亲的提问，使不太爱讲话的张先生有了话头儿。他开始侃侃而谈：“
1 f; T. s. H6 v4 N克定大半生随父，为袁世凯出谋划策，自己也身受荣华富贵。到了抗战时期
，克定的家境就每况日下，手头拮据。那时他还想通过关系，请求蒋介石返
还他被没收的袁氏在河南的家产。老蒋没答应，克定只好以典当为生。华北
0 `. T$ y0 v9 q: w8 c) @: j0 S, s' C沦陷，有一次曹汝霖劝克定把彰德洹上村花园卖给日本人。袁家的亲戚听说
2 W* i( ]& ^% N" |0 C9 @( I这个消息，也都议论纷纷。赞同的、怂恿的颇多，其目的无非是每个人借机
3 s0 o' g. X  P+ c能分得些“条子”（金条）罢了。克定坚决不同意，说这是先人发祥地，为
子孙者不可出售。当时占领华北的日本陆军长官土肥原贤二，由于从前与老
, u7 K1 M+ s( T# d2 ^: t; Y4 K袁认识，所以在网罗到吴佩孚、靳云鹏之后，还想拢络袁氏之后，尤其是长
子克定。如果克定能在华北伪政权任职，恐怕对北洋旧部还能施加些影响。
克定曾几次向我谈到这事。他掂量再三，说出任则从此有了财源，但也从此
当了汉奸，得不偿失，决计不干。所以，一直住在颐和园内。”

6 Q; K( _* ]! O1 A0 T8 @( [1 U7 ^　　张伯驹讲到这里，不无感慨地说：“人知梅兰芳蓄须明志，其实北京沦
陷八载，克定身处困顿之境，拒任伪职，也是有气节的。可惜知之者甚少。
+ v9 C" u6 s0 t  a6 {后来，我看他家产耗尽，生活难以为继，便将他从颐和园接到我的承泽园寓
2 I* \. B* v/ S4 y* w; E所。他住在楼上，满屋子的书，以德文书最多。他这个人，儒雅正派，每日
$ u* L% b( [' f' H, a# M5 {# }5 y读书译述。我们家里的诗词书画，弦歌聚会，他是不下楼的。后来，我把承
' S5 s' P; F0 [泽园卖了，把家搬到了城里。（19）58年克定八十大寿，他是在我家过的，
! W; b, t# z$ K# R$ s也是在我家中去世的。⑥”
* B) @9 J, G0 m* O& Q* w  n
/ l5 b6 r$ @" i+ @7 \# t% H　　“他的生活由谁负担？有经济来源吗？”父亲问。
' w) o& C! L# O9 n% b/ m
- {. M. X5 e& X5 h5 U6 q1 h# ]" ]　　“克定每月有五、六十元的收入，也算是工资吧。这还是行严（即章士
钊）以中央文史馆馆长身份，在文史馆给克定弄个名义，按月发下的生活费
。他每次拿到钱，都要交给潘素。我不让潘素收他的钱。我既把他接到家里
9 ~, l' N! }/ E; p0 P住下，在钱上就不能计较了。”
& F3 e5 C. e$ G. X; K! ?9 Q
% T6 o. ]5 [, B1 s$ D, [8 i　　张伯驹说话的口气，平静如水，清淡如云。可我扳起手指一算，袁克定
! V6 x, Y9 L: P  `$ {! k: q在张宅整整寄居了十年，且又是个七、八十岁的垂暮之人。这样一件天天费
* N8 P: x. M$ G+ Y1 t; G& `神化钱、时时劳心出力的事要是轮到我，说什么也得在人面前念叨念叨。

0 a8 m6 I" g2 C$ l: T　　我家的厨师把晚餐伺弄得极其精美，连盛菜的盘碟，也一律换成了官窑
8 }/ D# Z$ c% B% m清（代）瓷。席间，张伯驹只是吃，既不评品菜肴的窳劣，也不留意杯盘的
0 L2 R9 _& S" T) s8 t质地。喜欢听两句好话的父亲和站在那边厢等着叫好的梁师傅，算是白费了
$ O$ Y' I+ R: C; x. r: k  w心机。倒是潘素，每上一道菜，都要微笑着点点头，连连夸道：“这个菜做
0 L9 l4 t! C3 o" V8 ~/ o得不错。”

　　饭后，他们夫妇稍坐片刻，便起身告辞。爸叫洪秘书通知司机将老“别
5 k0 y3 g' g9 u, o8 b, \克”开出来，送客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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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素听后，忙说：“不用叫车。地安门离什刹海很近。”而此刻，张伯
" z" T3 B' e2 m/ N3 v3 I) H驹什么客气话也不说，背着双手走出大客厅，一个人站在庭院当中，打量起
我家的这座四合院来。

　　从此，父亲每年都要在家请张、潘夫妇吃几次便饭。其中的一次，是固
7 q8 k' C9 E2 C5 \! y定在春节初五至十五之间。我想，这顿饭，是在替我谢师了。父亲若是新购
, L, D& k7 r8 m6 t* v得几件字画，饭前必拿出来请张伯驹过目，说说真假，评评优劣。他们不谈
政治。

4 t' u1 d3 w" C3 {　　父亲曾问：“你认为徐邦达的鉴定水平如何？”

　　张伯驹摇着头，说：“不行。他的毛病是把真的说成假的。”
$ J+ |3 Y3 r0 I6 |
　　张伯驹在看过父亲的藏画目录后，认为爸的收藏除了尽量搜集皖籍文人
、画家的作品，显示出明确目的之外，其余的藏品过杂，建议今后以明清佳
品为主。他说：“现在想找宋元字画，已经很困难了。如今，有了什么好的
. q( @+ c) v& B2 t/ P0 O  a# t: D东西，不是交公家，就是拿给康生、邓拓。你莫说买，连见都见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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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d# ~1 y1 U, C  w2 m4 c/ d3 C! e　　父亲苦笑着说：“我哪有野心和财力去买夏圭、马远，能弄到一两幅石
涛、八大，就很满足了。我现在是右派，好东西更不易搞到，工资也减了很
多。就是当部长的时候，文物商店有了好字画，也都是先通知中共领导干部
7 ?1 c% F5 m) O7 j3 S$ L0 u，或者直接送到他们的家里。对他们，价格也是出奇地低。所以，不要讲康
7 j5 U1 ?% L: q% T' E生、邓拓，就我所知道的李一氓，家中的字画不比我多，却比我好。而他们
, S6 I0 F6 r& E& L; y9 z7 {4 C3 c化的钱，却要比我少。有时候，一幅字画在跑了几个中共首长之后，人家不
要，才送到我们这些人手里。价钱嘛，标价是多少，我们大概就要掏多少。
乃器（即章乃器）算有是钱的。而我就只有靠工资了。（19）57年以后，我
/ P+ A8 v8 {7 o) r的工资大减。有时买些古书，字画就很少问津了。再说，从前还能借些钱，
7 a; U/ b5 Y) Z% }+ D: h现在谁借给你？”

　　说到字画的价钱，父亲遂问张伯驹：“你的那些名贵字画，听说全是用
" v  ~- X' X( y$ t7 R9 c; z金条、房产换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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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先生点头，对我们讲：“陆机《平复帖》是用四万大洋从溥心畬的手
里买的。这个价钱算便宜的，因为溥心畬开口就要二十万大洋。买展子虔的
7 A- @% e; }/ G1 Z6 J《游春图》，是我把公学胡同的一所宅院（据说是李莲旧居）卖给辅仁（大
学），再用美元换成二百二十两黄金，又让潘素变卖一件首饰，凑成二百四
十两，从玉池山秀老板那里弄来的。那老板张口索要的黄金是八百两！《三
: Q$ b& F) _9 d2 G/ ~6 j' s希堂帖》、李白字《上阳台帖》、唐寅《蜀官妓图》，当时老袁的庶务司长
郭世五愿以二十万大洋卖我。我一时也搞不到这么个数目的钱，只好先付六
万大洋的订金，忍痛把《三希堂帖》退给郭家。范仲淹手书《道服赞》是我
8 D( G. S0 [: S用一百一十两黄金购来的。”
% o) k5 s! O% R1 x$ Z
* n0 x# D8 f  l　　讲到这里，张伯驹喟叹道：“不知情者，谓我搜罗唐宋精品，不惜一掷
2 A% F# W" ?7 q/ q3 F* s  Y# B; |千金，魄力过人。其实，我是历尽辛苦，也不能尽如人意。因为黄金易得，
2 a& Q/ k, m' X4 D8 h! g7 U4 G国宝无二。我买它们不是为了钱，是怕它们流入外国。唐代韩干的《照夜白
图》，就是溥心畬在（19）36年卖给了外国人。当时我在上海，想办法阻止
9 E- V8 I, |- c% X都来不及。七·七事变以后，日本人搜刮中国文物就更厉害了。所以我从30
岁到60岁，一直收藏字画名迹。目的也一直明确，那就是我在自己的书画
录里写下的一句话──予所收藏，不必终予身，为予有，但使永存吾土，世
2 f: v$ d, O' g, X" P' x7 x) @1 d传有绪。”

　　潘素还告诉我们，抗战爆发以后，他俩为保护这些文物珍品，把所有的
字画一一缝入衣被，全部携往西安。一路的担惊受怕，日夜的寝食不安。怕
土匪抢，怕日本人来，怕意外的闪失，怕自己的疏忽，时刻地小心，整日地
# a% d+ \, c9 O( r3 {9 _守在家中。外面稍有动静，气不敢大出，心跳个不停。总之，为了这些死人
0 i( B; I* i! Z2 I- c的东西，活人是受够了颠簸和惊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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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朱自清、闻一多是极有气节的爱国者。可我翻来覆去地想，怎
么都觉得张伯驹也是个极有气节的爱国者。我搞不懂：为什么像“民革”里
% @0 m& q: j  f. w# n( d/ r: J和共产党动过刀枪的人物，在57年风浪中被认为表现良好；而“民盟”里
传播知识的教授，如潘光旦；“农工”里治病救人的大夫，如李宗恩；以及
/ C3 J8 W2 P0 s/ R; C: L0 Y" a眼前这个把用黄金房产买下的、用身家性命保下的好玩意儿都捐献给国家的
张伯驹，倒成了右派？其实，我的搞不懂，也是父亲的搞不懂。

. b8 b8 K3 z3 l7 n# a　　客人走后，我对父亲说：“听张伯伯讲买字画又捐字画的事，心里很不
是滋味。把你划为右派，你到底还说过共产党的长短，可人家张伯驹呢！把
家产都拿去共产了，共产党也给他扣上个右派。他把李白的字拱手送给毛主
! E% L4 y: c, E+ `, g( ^& Y3 W' B! Q8 e席，毛主席怎就不对他高抬贵手？”
9 g/ s& M  j9 Y- L% a9 p+ W0 x9 w
4 Q3 J# x% j: }; C7 I8 o　　父亲用一句话回答了我：“老毛的动机从来不是出于私人的。”

0 `% q; D' Q* N' P7 R+ b' ^　　在中国的文化里，诗的地位是最高的。我们这个民族的精神，也是诗的
; F8 L+ h3 Q  S. @3 B# R' p。张伯驹在任何场合，都忘不了诗。随时可吟诗，可赋诗。这风度，倾倒了
" Q7 h( T+ U/ i% p- \# s包括毛泽东、陈毅在内的许多中共高官。别说是外出作客、看戏归来，他有
) @- O4 K, j5 j. I3 c; }- G所感。就是午眠乍醒、夤夜起风，也能引出诗兴。于是，隔三差五，便有新
作。他作诗吟联填词，比我心算一加二加三等于几还快。我随便出个题，他
张口就来。既合格律又切题，真叫绝了。这是什么？这就是文思、才思和神
3 S; |8 ?7 Q+ x$ J' w& g思啊！与他的诗相匹配的，是他的字。因独创一格，人称鸟羽体。我甚至觉
得张伯驹在自己的生活中就扮演了诗作中的人物。或者说他的诗作是一面镜
子，里面映照出来的一个风流俊赏之人，那便是张伯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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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2 F% O' a: C- {. H) ^( E7 ~  Z　　张伯驹瘦削的脸型和冷漠面容所显示的一种尊贵神情，常使人感到难以
接近。其实，素不相识者只要踏入他所精通、爱好的领域，便可体味到一个
诗人的天性——浪漫的自信与理想主义的热情。正是这个天性，让张伯驹在
一般中国人尚不知书法、韵文为何物的五十年代，就组织了“北京中国书法
" \) [* b: Q/ x研究会”“北京中国韵文学会”等民间团体。他经常亲自出面，办展览，开
' A7 E4 K( n1 y讲座。不仅在北京搞，还跑到济南、青岛去搞。因为活动内容的高质量，单
( \3 _, V, S5 m, d4 k+ F; c是书法研究会的会员在1957年就从一百多人激增到三百多人。张伯驹这样
做，无非是希望喜好诗的人，能写出合乎规范的好诗；但愿喜好书法的人，
能通过指导写出好字来。反右时，那些左派说他如此卖力是在扩大个人影响
, G% u# ^2 R0 X' B( X  M% x3 ]和共产党抢夺文化阵地，实在是冤枉。
4 {4 V4 e, A4 ~
　　父亲也好诗。在他的藏书里，单是杜甫诗集的版本，就不下几十种。反
右以后，就更爱读诗了，而且开始学写诗。偶尔诌几首绝句、律诗什么的，
2 |, T/ @5 n' U' z8 j就举着涂改得一塌糊涂的诗作，从书房里狂奔出来，大呼小叫地让我和母亲
9 O' Z2 O7 N& j6 O' ]: g都来听他的吟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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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对父亲说：“怎么张伯驹作诗填词，连想都不用想。你把一本《白香
词谱》放在书桌上，翻来翻去，颠来倒去，也没当成诗家词手？”

' T, j3 ^8 Y- h6 [4 E5 _% E7 ^　　已是一张老脸的父亲，被我说得还真有点不好意思，不无辩解地说：“
" U1 k& V, `0 P; ^- z* z1 a我怎么能和张伯驹比？他九岁就能诗，人称神童，是极有天赋的。写出来的
7 A( t2 `0 L& W( r9 \/ \4 _东西，颇有纳兰之风。你的爸爸本科读的是英语，留学攻的是西方哲学，以
后搞的是政治，成了右派才学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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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写的诗，仅用于自我欣赏。他拿给母亲和我看，也是为了能获得我
5 n( d9 ?# m2 |3 Y. J们对他的欣赏。他有一首题为《车叹》的五言绝句。

2 z  h7 Y3 j# t6 }: r( D' z　　轴与轮相辅，
方可成器宇。
二者去其一，
行旅徒呼苦。

　　这诗一读，便知父亲还处在练手阶段。
/ U- c- T; I) a4 ~
0 U* T, D1 |. A, o+ _$ E6 F6 Z　　写在这同一张纸片上的，还有题为《我说》的另一首五言绝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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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3 d7 Y# E2 U9 l; v( X7 f　　先我原无我，
5 s, P5 Y' W! O7 H' [有我还无我。
7 _/ D/ {' I( N9 S# l我既非常我，
今我实非我。

　　这首诗，有点意思，不过与其说它是诗，倒不如讲更像是一段哲学短语
- j6 F3 q/ w' Q8 W' J- C. \& T* N。总之，父亲很想把诗写好，这个念头从（19）57年一直持续到病重之时。

　　“张先生的诗词，何以做得又快又好？”父亲恭敬地向他请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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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伯驹答：“我这个人要学什么，非要学到精通不可！尽管诗词创作的
( c, n7 m( ^- B1 |; p0 ]) H方法与技巧很多，但其要则只有两条。一是谙熟掌故，二是精通格律。而要
做到这两条，唯一的办法就是强记。”接着，又补充道：“我真正致力于诗
* N) s0 k. Q' G& J; {( g5 d词，还是在三十岁以后。但是自幼记忆力就好，朝诵夕读，过目不忘。有一
次去个朋友家，随便翻阅主人的藏书。过了段时日，再去作客聊天，竟然还
. c, F) z& z' P能背诵出主人藏书里的诗句，而那主人什么都记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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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伯驹一席话，令我痛下决心：这辈子是永不学诗的了。因为我的记性
  i& x# c1 V0 T$ B+ }差得惊人。记得考入北京师大女附中，初中一年级才读了半载，在学校的失
物招领处，就找回自己不慎丢失的东西大大小小34件。刚刚发生的事情，
我先后说给三个人听，那就一定是讲述了三则大处相同、小处各异的故事。
三人同时质对，我委屈万分，诚恳辩解——决非添油加醋，实实地是记性不
2 l. }' D  I! J- U& i好。

　　张伯驹创作的诗词不求发表，是兴之所致，是习惯使然。一段时间下来
- }8 s' B# A/ K' A; U% \，他就自掏腰包，把这些新作油印成册。这些灰兰封面、薄薄软软的小册子
: @* l: j6 W+ f，一摞一摞地码放在客厅沿壁而立的竹质书架上。我有时会觉得它们酷似一
个身著素色长衫的文人，长久静立，沉默无语。我有时一不小心碰及书架，
, @8 a- s+ a; G% W% j* p9 i那老竹杆发出的“吱吱”声，仿佛在提醒人们：这里还有诗。

　　我对张伯驹说：“您的诗集，能给我一本吗？”
0 w2 L& |$ A' t6 n5 W) v- d
　　他抽出两本，递过来。道：“拿一本给你的父亲。”

& {0 e7 |1 a( N/ t5 q　　张伯驹既不在诗集的扉页上题款，也不说请我父亲指正之类的话。以后
，但凡有了新作，张伯驹一定送我，且一定是两本。每本我大多翻阅前面几
页，然后束之高阁。不是不爱看，而是由于用典太多，我读不大懂。好在张
伯驹从来不问读后感想。

; M4 e9 K7 I) W9 ]1 J( w　　父亲是读完的，从开篇到页尾。他的读后感是：“中国的文学再发达，
) [- h( O! f' x% G4 y- s以后不会再有张伯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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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张伯驹对比，父亲认为自己算是个粗人。比如对一年四季的感受，不
) d; d( R. l( I- z2 ^过就是凉与热、冷和暖罢了。事情到了张伯驹那里，便大不一样。春天的梅
、鹊，夏日的蝉、萤，秋天的七夕、白露、红叶，冬季的霜、雪，他都有反
( U# Y; g8 Y( l9 G4 y复的吟唱，细致的描摹。现在的人提起张伯驹，便说他是大收藏家，认为他
最爱文物。但我认为，张伯驹自己最看重的，仍是诗。他曾郑重其事地对我
  P/ t/ o, [( {7 x6 i* T+ B/ }说：“文物，有钱则可到手；若少眼力，可请人帮忙。而诗，完全要靠自己
。”

; y' |- c: @4 C# l1 S# _" Y　　张伯驹另一个爱好，是戏曲。

　　我问父亲：“看名角演戏就够了，干嘛张伯驹还非要自己登台呢？”

　　父亲笑我不懂中国有钱的文人生活。他说：“戏子唱戏，是贱业；而文
人票戏，就是极风雅的事了。”
: T% g  V9 r2 w: e+ c
* n, K. h7 j  j4 W　　1960年秋，我转入中国戏曲研究院的本科戏文系读书。张伯驹从这个时
候开始，便经常主动地跟我谈戏说艺。很像是我特聘的一位专业教授，而且
常常是无须我请教，他就开讲了。话头百分之九十九点九是落在余叔岩的身
7 Z# f  I# H- J1 e' W0 S上。他告诉我，自己与余叔岩的往来决非是一般人所言——是公子与戏子、
或是名票与名伶的关系。他说：“我们是朋友，知己，是不以利害相交的朋
+ [& F5 C. C! w# [7 M! `友，情趣相投的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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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叔岩的戏，他是必看的。看后，备好车等余卸装，收拾停当，同去吃
夜宵。饭后或送余回家，或同归张的寓所。他们谈的全是戏里的事。他向余
9 S+ }, F; L+ c! W' `: M9 W4 t+ M叔岩学戏，都在半夜，在余吸足了大烟之后。

0 J7 u6 I/ ]2 a　　张伯驹说：“那些烟土，一般都是他自己备好的。”
1 v3 Y1 E4 x1 P1 Y# D: ~
　　“余叔岩干嘛非得抽鸦片？”

　　“那是他的一个嗜好，很多艺人都如此。”
# P# U- ?) ]! y: B* u  z& U) V
8 V: r; y: A, q4 n$ Q　　我很诧异，因为在我父亲所有的朋友中，没有谁吃这个东西。也许，我
$ `3 t* g& C* ]; y% n& M$ _% Z的吃惊被张伯驹感觉到了，遂又补充道：“余叔岩在艺人中间，是最有文化
的。他曾向一些名士学音韵、习书法。我还曾与他合作，写了一本《乱弹音
) w0 y! L. t  ?5 m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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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Q1 S4 ?: P3 r. N6 x- ^5 G　　张伯驹最为得意的，就是名伶傍他唱戏的事了。诸如，梅兰芳饰褚彪，
7 s) P, f1 w9 X* c* _, ]他饰黄天霸的《虮蜡庙》。余叔岩饰王平，杨小楼饰马谡，王凤卿饰赵云，
陈继先饰马岱，陈香云饰司马懿，钱宝森饰张郃，他饰诸葛亮的《空城计》
。这出戏是张伯驹四十寿辰，余叔岩倡议为河南旱灾募捐的义演。前面的戏
码依次是：郭春山《回营打围》，程继先《临江会》、魏莲芳（因梅兰芳在
4 W( ~# W( W4 j$ F6 U/ S7 {沪改由魏演）《女起解》，王凤卿《鱼肠剑》，杨小楼、钱宝森《英雄会》
- x* i" m0 H8 q' k0 K  A，筱翠花、王福山《丑荣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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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r3 l7 l) L) Q* }　　我说：“你和这些人同台演戏，一定很轰动吧？”
: d. ?7 v3 @7 s: n
& }& a/ C9 M( U  |; u$ X1 Q　　“报纸登出戏码来，便轰动了。演出可谓极一时之盛。”张伯驹那张不
易呈现喜怒哀乐的脸，流露出兴奋之色。时隔数十载的一场戏，说起来有如
品嚼刚刚上市的时新小菜一样，鲜美无比。演出后，章士钊特作打油诗云：
! u3 y7 y/ t: ~% f( J% O“坐在头排看空城，不知守城是何人。”这两句玩笑诗连同那晚演出的盛况
& L/ ]4 r& N0 ^% z/ {( @6 l，令张伯驹陶醉了一辈子。

　　他自己亦做诗为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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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羽扇纶巾饰卧龙，
帐前四将镇威风，
惊人一曲空城计，
, C& z1 B8 O0 o! e# a; T直到高天尺五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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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何事情都是盛极必衰。演出后不久，即发生了七七事变。接着，余叔
0 ~8 p) x! X9 Q+ N' R% y& k5 ~' N岩病重。杨小楼病逝。程继先、王凤卿也撒手人寰。用张伯驹自己的话来说
：“所谓京剧至此下了一坡又一坡。⑦”

) v" `. a0 e: I% f4 n) e* f　　我问：“死了几个名演员，就能让京剧滑向下坡？”

　　张伯驹点头，口气坚决地说：“是的。中国戏曲靠的就是角儿。”

4 l0 W7 m* s7 N) p: P8 r7 [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的老师和当代戏曲理论家们，正在讲台上和文章里
( o5 Q, {) M# C, X: o宣布：“中国戏曲‘角儿’的时代，已经结束。今天的观众看戏，看的是内
, ~9 K# R$ n, f2 k) n! v* [容。欣赏的是艺术的整体。所以，我们的任务是把中国戏曲提高为一门整体
性艺术。”

　　在理论上我的老师，当然是正确无比。但五十年的戏剧现像似乎又在为
张伯驹的见解，做着反复的印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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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伯驹爱好戏曲的正面作用，是他成了一个极有影响的专家和名票。而
这个爱好的负面作用，是他当上了戏曲界头号保守派及右派。
7 v% T* s) U7 V, @1 T, G/ g- m
　　1949年以后，官方对中国传统戏曲的方针是：“百花齐放，推陈出新”
。这八字方针是毛泽东定下的。而针对中国戏曲的具体文化政策是：“三并
举”（即传统戏、新编历史戏、现代戏三者并重）。我就读期间，文化管理
部门贯彻“三并举”方针，特别强调大编大演新戏。不用说一向对新文艺抱
有好感的周信芳，如鱼得水地推出了《义责王魁》《海瑞罢官》，就是一贯
9 Q" f# M/ {7 i主张移步不换形的梅兰芳，也以豫剧作底本，调动自己与他人的智慧，上演
了《穆桂英挂帅》。
7 s% S) o, j# j- i
　　我喜欢听旧戏。单是一出《玉堂春》，梅派的，程派的，或是张君秋唱
的，或是赵燕侠演的，都好。这么一个根本算不上深刻博大的戏，居然能让
- D+ W9 v0 @5 h1 X. C$ p3 s7 x9 F2 Q观众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欣赏。这些不同流派的角儿能以各自的艺术处理与
舞台细节，共同传递出一个含冤负屈的青楼女子的内心情感。它正如张伯驹
6 X) P' `* A& ]0 Y, L所言：“这些角儿的本事，实在是太大了。”
  u0 D, V2 y/ Z# u
/ u, Q* G: O: X# N' y5 m, R7 b　　我也喜欢看新戏，尤其爱看余叔岩高足李少春的新戏，如《野猪林》。
8 n" Z9 z3 t& \4 i" k- ^可我每每向张伯驹提及这些新戏，他都摇头，一脸的鄙薄之色。其实，我所
& \7 g8 `; P$ S1 B6 I, Y看的许多传统京戏，也是经过“推陈出新”的。故我常问张伯驹一些老戏是
0 v4 p7 Y! X6 q9 m6 L怎么个演法。这时他的兴致便来了，不厌其烦地说，细致入微地讲。一句唱
词，老谭当初是怎么唱的，余叔岩是怎么处理的，他为什么这样处理……我
* F) M6 {( `# Q# C/ U在惊叹他的热情与记忆的同时，便不由得想起在课堂上老师给张伯驹下的“
  j/ {6 H* N+ s9 B. U& T3 h保守派里的顽固派”的判定。我觉得如此判定，也恰当，也不恰当。他的确
+ e  [, b; }4 `+ \  b保守，保守到顽固的程度。可是他的保守与顽固，与其说是思想的，不如说
9 X/ n! |9 W+ x+ Z是艺术的。他的保守顽固，是来自长期的艺术熏染和高度的鉴赏水准。要知
道，中国戏曲是以远离生活之法去表现生活的。这种表现性质注定它将形式
美、高级的美，置放于艺术的核心。它的魅力也全在于此。而魅力产生的本
身，就露出了滑向衰微的趋势。张伯驹要抗拒和阻止这个趋势。故尔，他的
顽固与保守完全是出于对中国戏曲艺术的高度维护和深度痴迷。也正是这种
维护的态度和痴迷的精神，让张伯驹在（19）57年栽了跟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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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4 {& T3 @/ g! G$ c　　在1957年4月25日中央各大报纸，均刊登了这样一条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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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57年4月24日第二次全国戏曲剧目工作会议闭幕。文化部副
2 z, u" l& Y2 \6 _! S$ B部长钱俊瑞和刘芝明、中共中央宣传部副部长周扬在会上作了报告。他们都
强调在剧目工作上要大大放手的精神，参加会议的各地代表听了非常振奋。

　　“钱俊瑞指出，现在仍有许多干部怕‘放’。他认为，怕坏戏多起来、
: U( C. W- I& ^  l怕艺人闹乱子、怕不好做工作、怕观众受害，这‘四怕’是多余的；他要求
4 O( M% k% A( Q# [! e大家‘放！放！放！除四怕！’他说，坏戏可以演，大家可以研究并展开讨
- H7 z6 A" _  F% L/ c0 a2 o论，这样它可以成为提高群众辨别能力和认识水平的好题材。他还强调戏曲
: F, y+ a, R* N, }, p7 \, l干部应当刻苦钻研，提高思想水平和业务水平，学会分辨香花、毒草和化毒
草为有用之花的本领。

　　“刘芝明在报告中主张挖掘戏曲传统的范围要更广泛、更深入；在戏曲
之外，曲艺、杂技、木偶、皮影等方面都要这样做。

　　“周扬对国内目前形势和变化作了分析。他揭发了戏曲工作中的官僚主
义、教条主义和宗派主义，并且作了尖锐的批评。他建议，过去文化部所禁
: D) F. c, R) ]6 r7 K+ y) K止的26个剧目无妨拿来上演，请群众发表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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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t0 n$ }3 g0 ]0 w( ?5 H) M　　“在戏曲剧目工作方面，周扬归纳了十六字：‘全面挖掘、分批整理、
- d/ F' }2 c  Z$ ^; a8 a结合演出、重点加工’。他说，这些工作一定要紧密依靠艺人和群众，坚决
反对用行政命令和压服的工作作风。
: o3 m" Y8 s" h& G: q) h2 l1 W+ f
" M6 Y$ f4 R, n; e* Q& W1 @9 N* R　　“周扬认为，‘戏改’这个名词已成过去，因为戏曲工作者都成为社会
3 _: y# l4 C- L/ V" h" S主义文艺工作者，新剧目也大量出现，舞台面貌已经改观，除了一部分遗产
# s* O( K$ H1 i8 ^还没有整理以外，还要‘改’到何时？‘戏改’工作，已经完成它的历史任
务了。⑧”

　　周扬等人的这番话，在别人听来不过是领导发出的新指示、文艺政策的
0 O7 Y: s  m6 n' L: T2 I# O新调整。但传到张伯驹耳朵里，那就变成了强大的驱动器和兴奋剂。因为早
在五十年代初，他就联合齐白石、梅兰芳、程砚秋等近百名艺术家，以父亲
、罗隆基、张云川等民主人士为赞助人，上书中央，要求纠正文化领导部门
鄙视传统艺术的倾向，成立京剧、书画组织，以发扬国粹。现在终于从中共
) R; n: [7 u0 f/ a; z& X4 z, x5 M意识形态主管那里听到了“终止戏曲改革、维护文化遗产”的口令，张伯驹
  C' p; W" }  |: x欣喜若狂。在“发扬国粹、保护遗产”的大旗下，他要挺身而出，率先垂范
' d+ g6 d1 p1 q) g，他要主动工作，自觉承担。为了发掘传统剧目，张伯驹把老艺人组织起来
，成立了“老艺人演出委员会”，筹划每周演出一次。为了研究老戏，他又
" r$ ^; E% f  l+ F7 j! s发起成立了“北京京剧基本艺术研究会。”他联络其他专家和艺术家，开办
戏曲讲座，举行义演。

　　中国戏曲的艺术精粹在于表演，而表演的艺术精粹在于技术、技法和技
# e/ N# d; ^2 P$ R  e* Q: N  ^巧。而这些高度技艺的东西，只存活在具体的剧目中。它实在不像西方的舞
台艺术能够拆解为元素或提炼为一种成分，并独立出来。张伯驹眼瞅着一些
包藏着高招绝技的传统剧目，因内容落后、思想反动或被查禁、或被淘洗，
* o& @1 ~' Z1 D' s7 V8 C而忧心如焚。张伯驹目睹一些身怀绝技的老艺人因从事教学不再演出，而愤
愤不平。现在好了，在官方“尊重遗产”的政策精神下，技术含金量高的传
# U$ c' R" Q2 ^统剧目有了重见天日之机。张伯驹在这个时刻推出了老戏《宁武关》⑨《祥
9 ?$ J$ M1 d1 ^( Q梅寺》⑩。他的选择戏的标准，当然是纯艺术的，甚至是纯技术的、纯形式
的。张伯驹曾理直气壮地对我说：“只要是艺术作品，它的鉴赏评判标准只
# Y: D. {- M' E, y能是艺术性。思想被包裹于深处，是分离不出一个单独的思想性的。”
  l3 J: o2 R6 v1 z0 g4 D( e  ^" }
　　情绪高昂的张伯驹，对老艺人说：“这两出戏演出来，叫他们看看。”
意思是说今天的人没见过好的技艺，叫新社会的观众、包括那些领导文化的
& L8 R) z( c2 q/ \5 c* z5 ~行政官员，都来长长见识吧。
2 x# [9 k7 k$ f& d' a% e
# M# M. a! L: a! h% B8 t　　张伯驹的话，没说错。《宁武关》里有声泪俱下的唱腔，有繁重的武功
，有唱念做打的妥帖铺排。不具备相当技术水准的文武老生，是过不了《宁
7 s. y( f- z0 a武关》的。而《祥梅寺》，则是京剧打基础的丑行戏。其中的舞蹈性动作，
实在漂亮。这个时候的张伯驹全然不想：毛泽东是怎样打下的江山？这两出
戏里的反面角色李自成、黄巢是何等之人？——如果说，张伯驹为自己珍爱
的国粹操劳了一个白天；那么，在夜深人静之时，他是否应该无声自问：事
/ H# x5 Y6 N2 g$ I情是否真的这样简单？事情是否还有另外的一面——即使现实已被涂得一派
6 X  J$ ?- m; Z) ~* U8 g光亮的同时，还存在着别样的色彩？
* p; x7 e: _: E( _+ u1 s
　　在那段时间里，张伯驹最为热心张罗的一件事，便是京剧《马思远》⑾
的演出。这出戏在五十年代初，是文化部明令禁止的26个剧目当中的一个
" S6 x# k5 ^$ H! k( O7 J。周扬、钱俊瑞建议戏曲界把禁戏拿出来演演的讲话传出以后，擅演此戏的
筱翠花⑿兴奋得彻夜无眠。在张伯驹的支持筹划下，决定重新搬演《马思远
7 X/ Z6 O  d9 `4 P3 p9 P& ~》。演出的主持单位，就是他领导的京剧基本研究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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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O+ W) \% P6 I" R: h- w- t　　“莫道老株芳意少，逢春犹胜不逢春。”张伯驹和一群只知唱戏、也只
会唱戏的老艺人，被周扬的话唤起了青春般的热情，热火朝天地干起来。筱
翠花和二十年前的合作者聚拢一起，商量如何剔除糟粕、修改剧本，加紧排
练，熟悉台词。很快，一切准备妥当。

　　5月8日晚上，在十分热闹的筱翠花收徒的仪式上，发布了拟于12日上
演《马思远》的消息。

　　5月10日，《北京日报》发表了《马思远》的消息。并说报社“马上接
到许多读者的电话，他们急于想看这出多年未演的老戏。有的读者为了看这
; B( c3 ~/ g: X; O* ]( v0 W% i出戏延迟离京的时间。”然而，就在当天下午，京剧基本研究会接到北京市
文化局的电话，说这出戏是文化部明令禁止过的，现在尚未明令解禁。所以
暂时还不准公开演出。

4 V* q9 X! E; ]. ^# C8 v. a# M　　“一沉一浮会有时，弃我翻然如脱履。”君子风度的张伯驹，懂得“一
- s- Y) j' n& c) |  G8 N( q6 ]生一死兮如轮”的道理，却无论如何容忍不了这种“一翻一覆兮如掌”的做
派。不管这个做派是一个人干的、一个单位干的，还是一个党派干的、一个
0 V! P! V' J4 q: k& U8 }" J政府干的。他气极，也怒极。气极怒极的他，下决心不但要兑现《马思远》
，还要跟文化局理论理论。他让京剧名丑王福山等人紧急出动，重新约班底
，找配角，租剧场，发消息。自己则向官方请愿，给文化部部长沈雁冰写信
5 J! i& B& j  L5 X  |，陈述“如不公演，将影响艺人情绪”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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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y& W; E5 D1 v6 k3 B4 ~; j　　5月12日这一天，张伯驹带着王福山等人，在和平宾馆举行记者招待会
。他掏出了事先写好的一篇文章交给记者，请报社发表，以图获得舆论的声
援。在会上，缺乏政治性思维的他，还居然提了一个政治性问题：“在大鸣
大放期间，出现了鸣放与法令的矛盾。是鸣放服从法令？还是法令服从鸣放
？”

　　后来，文化部艺术局决定将《马思远》的公开演出改为内部试演，张伯
1 ^5 q# h2 ^  U驹仍执意不肯。他说：“既然开放剧目，《马思远》却不能演，第二次全国
/ r' O& e! w5 `+ t( N1 W+ E戏曲剧目工作会议等于没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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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 C& e  d- C2 W4 `　　《马思远》禁禁演演的一番周折，便形成了所谓的《马思远》事件。事
件的中心人物是张伯驹。张伯驹划为右派分子，《马思远》事件是重要的罪
0 j! W& m3 P( t9 ^9 A8 u+ _证。就连报导此事的《北京日报》副刊记者、年轻的曹尔泗也未幸免，被戴
- c" E5 x1 _3 ~上了右派帽子，押送到南口农场监督劳动。

　　说白了，《马思远》不就是一出戏吗？上边让演就演，不让演就不演，
有什么大不了的。为啥张伯驹肯把价值连城的东西捐给官方，却要为几个演
员一出戏跟官方叫板又较劲呢？我想来想去，觉得这和政治家为了维护自己
7 o* T3 u1 I* l$ h' P的政见能豁出性命的道理有相通之处。艺术的衰落，令有识者尤感痛切。张
7 O% E/ O; G( C5 g( x伯驹从戏曲某些过左的改革政策，看到了文化衰败的消息，并随着“戏改”
2 r* k' u! O! o4 A, P: l6 {4 I深入进一步加剧和普遍。他认为这事和在战乱中眼瞅着珍贵文物大量流失，
# B* h. t6 H  U: ^" r& q. A9 J没啥区别，无不属于文化的流失。张伯驹痛心于这种有形的文化财富的流散
和无形的文化精神的坠落。而从前不惜以黄金房产购回文物和今天不顾利害
地要求对戏曲解禁，表达的正是一个中国传统文人对当今社会日趋丧失文化
品格的深刻焦虑与椎心的痛苦。所以，他要利用自己包括金钱、地位、影响
、眼力、社会交往在内的全部能量和文化优势，尽其可能地去挽回或恢复原
& N: r7 U# ?3 v! V: C来的文化品质和文化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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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月30日、31日，戏曲界、国画界联合，连续两天举行了张伯驹批判
, t% \4 x& {  S( M- y. |会。马少波等人批判他挖掘整理的《宁武关》《祥梅寺》，无一不是站在封
建王朝的立场上，歪曲伟大的农民起义。

' r% z. \7 G. h　　张伯驹不服，反倒质问批判者：“我们今天不是也讲忠吗？那么，我们
6 Q1 _4 p2 q3 G# ^8 g统战是统忠孝的周遇吉呢？还是统开城迎李自成的太监呢？”刹时间，群情
激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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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天后，北京市文化局负责人张梦庚在《北京日报》撰文批判张伯驹，
说：共产党也要忠，但要的是董存瑞、刘胡兰的忠于革命，而非周遇吉全家
忠于崇祯，反对农民起义。——张伯驹读后，仍然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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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曾说：“最优秀的人，往往是最固执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张伯
驹是最优秀的，也是最顽固的。他不想拖时代的后腿，更无意通过反对戏改
（即戏曲改革）去和新政权作对。他的“右派”言论，只不过是在全力维护
自己钟爱的东西——我把这个看法对潘素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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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一把抓住我的手，很有些激动：“要是那些管文艺的人，也能这样看
/ a( t% G0 P; \5 W! ?! e# t待你张伯伯，他就不会划为右派了。”继而，又用诅咒的口气说：“他这个
' t' j# E1 N; j3 g: Y人就是那么简单。自己喜欢老戏，便到处去讲，一些艺人也怂恿他讲。结果
，非说张伯伯是在主张禁戏开放，提倡鬼戏和色情。那些领导反右的人也坏
! R* d# V) Q! F& Z" O+ a，还专门把唱老生的演员找来批判你张伯伯。艺人哪懂什么政治批判，只会
挖苦和嘲讽，讲的话还很难听。比如，谭富英就面对面地说：‘你算什么名
票，唱戏的声音像蚊子叫的！’你张伯伯回家不跟我讲批判会上的情况，是
我自己从报纸上看到的。报没有看完，我的眼泪就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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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 }: R- k4 D0 _: t　　张伯驹见我们在说话，也走过来。听清楚我们是在说这件事，他一句话
也不讲，躲得远远的。也许他根本就不在意，也许他早已齿冷心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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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仍然按部就班地跟着潘素学画。有些微进步，便受夸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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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天的一个周日上午，我去了张宅。进门后，便问潘素：“我今天学什
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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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f; n3 r$ I7 d$ b0 Y0 y& P　　“今天不学新东西了。”说着，潘素递过一张画着山水的小书签。书签
约三指宽，三寸长。上端中央的小圆孔，系着一条极细的红丝带。我接过来
，准备放进书包。以为这是潘素送我的小礼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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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U! x% J( k: j" @( n# z' p2 U　　“这不是礼品，是我画的一个样子。你要照着它画。”说着，潘素遂从
抽屉里取出一大叠空白书签。让我拿回家去画，两周以内全部画完。

　　书签虽小，画面却是精心布置了的：有松，有水，有远山，有近石。潘
素叫我当场就照着画一张，她要看看。我大概不到五分钟，便画好了。

2 F" d3 q6 v; S　　“不行，太潦草。”潘素边说，边拿起笔给我涂改，又重新配色。

4 n" E' V: L0 z! v$ G　　我问：“潘姨，这样一张书签能卖多少钱？”

) i9 y' n; [# n4 G1 w/ v) D　　“五分。”她头也不抬，继续修改我的小书签；还给我讲解画面无论大
小，必须讲究布局的道理。

. d1 s% w& t* o7 V　　小书签经她修改，很好看了。我很把它想留下来。可潘素说：“不行，
/ @% J9 [: N" y- U- O你一张也不能要。工厂发下来的书签，是有数的。画好后，要如数交回。”
6 Y: |- @1 N# c/ {+ I8 I* {3 Y/ P& e( \
3 t5 E  W' t  L( ~, U2 T　　在以后的两周时间里，我每做完学校的作业，便在灯下画书签。画得很
, J, E! C2 k6 [7 u  H认真，很严肃。我的严肃认真，不是为了学什么布局，只是为了潘素。父亲
举着我画好的书签仔细端详，挺高兴。夸我能帮着老师干活儿了。我不敢告
. N# Q  N- o: H诉父亲书签的价格。我更不敢问潘素：每画一个书签，您能得多少。是一分
* n6 e7 u. l; T，还是二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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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把画好的书签整整齐齐地交给潘素的时候，她一个劲儿地谢我，说我
; X. f/ e( M' ]" r$ I" S7 a6 F; Q帮了她的忙，完成了任务。我觉得北京市成立国画工厂，是件很奇怪的事。
创作国画的机构或组织，怎么能叫工厂？从名称上看，政府似乎就没把潘素
视为画家，而是当作职工或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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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t4 V2 W! t8 M; I! n　　潘素把所有的书签翻检了一过儿，发现在一个书签里，我画丢了一座淡
9 G8 A5 \8 G" k* ~! K' o青色远山。她当即补上。一切收拾妥帖，潘素对我说：“今天，带你去故宫
。”

" A3 Y9 t9 \- B2 t! q' Q　　我问张伯驹：“您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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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1 ~! a3 {2 u% i  I$ M$ D　　“怎么不去？是我提议的。每年故宫要举办院藏书画展，东西是一流的
3 n# \7 V) s+ P9 S+ }  P, v. K0 ~' g。我们都该去看看。”

8 P7 K' [8 ^3 x0 T　　我们三人，步行至故宫。仍然是张伯驹走在前，我和潘素跟在后。陈列
大厅内，佳作济济，观者寥寥。
; u  z' q1 j# i
. w$ O4 c0 j& F* |) G; ^　　潘素停留在明人陶孟学的青绿山水手卷的展柜前，细细讲了起来。她告
# W& H2 z& Z5 o# J, @诉我：山水、人物、花竹、鸟兽，陶孟学无不擅长，笔法直逼南宋。特别是
+ [8 ?  u3 ^& [8 x- k* ]' e. U山水，多用青绿。她让我仔细观摩这幅长卷。因为下个星期，要教我画青绿
山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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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伯驹背着手，独自浏览。大厅里有些阴冷，清鼻涕流出来，他顺便用
$ H: N5 E8 }7 T' w手一擦，了事。他欣赏这些故宫藏画，远没有潘素看得细致。好像自己与这
些藏品是老朋友了，这次来，不过是抽空会个面罢了。我越接近张伯驹，就
越觉得他是云间的野鹤、世外的散仙，自在得没人能比。
' F$ z9 x8 C& n+ c2 f3 k
+ F4 g  G# X: C- ?6 j　　我想听他讲讲这些故宫珍品，便问道：“张伯伯，您能给我讲解讲解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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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B9 B! T. N6 R  @　　他说：“你又不学字画鉴定。字画的真假判定方法，是可以讲的。纸张
) H' V' Q  I! u9 |5 \( H$ n: P、题款、印章、装裱、布局、技法等等，都有一套。而你现在是学画，在家
' q$ f7 \5 S2 B" V# n教了你画法，到了这里，你就是要好好地看，多多地看了。看多了，自能领
会。”

! \1 h1 |1 T% i7 P4 e3 l( g　　只参观了一个多时辰，张伯驹便催着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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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4 E( l' u: `　　“为什么？”我偷偷问潘素。

- g6 _* t' q/ L% P( x! l6 }2 l　　“先头在家就说好的。看完展览，三人去吃西餐。”
2 }: O9 `3 n& Q! @0 W3 ~
* h! B$ W7 M5 R/ |- I* K6 E! |　　在路上，张伯驹对我说：“小愚，这样的展览，你来一趟是不够的。”

　　我是听话的。按张伯驹的要求，一个人多次去参观故宫博物院的藏品展
览。但我从没有看到陈列张伯驹捐献的陆机《平复帖》或展子虔《游春图》
* S# j  W! H9 q5 L5 @。据说，《游春图》里的马，画得最好。后人称之为“天下第一马”。我又
想，官方这样做似乎是对的。宝马归新主，何必见旧人。再说，旧人还被新
主划为了右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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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晚上，饭后无事，大家在北屋客厅闲坐。警卫秘书王锁柱进来，对
9 ?2 K" B0 `! L. K+ \8 e父亲说：“有一对夫妇来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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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谁？”我问。父亲接过会客单，那上面在来宾姓名一栏里，填着：
* k' [  x1 ~3 N( H8 W潘素。

  m1 f8 e7 D; @- g- a- B- a　　“快请他们进来。”父亲边说边从沙发上站起来，急步走到庭院，又高
" y5 {  Z, Y, N4 P5 y* [' I  d, ^3 r叫勤务员赶快把前后院的电灯统统打开，并瞪着眼对我说：“你的老师登门
，跟着我做什么？还不快到前面去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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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黝黝的院子，刹时变得明晃晃。张伯驹夫妇在光晕树影间，快步而行
1 R% w5 {* l' P$ P* q6 y; H6 C% i& j。我跑了过去。父亲带着兴奋的神情，站在院子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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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宾坐定后，父亲先开口：“这么晚了，你们又徒步而来。一定是有什
么事情吧？”

　　潘素告诉我们：她受聘，要到吉林艺术专科学校去教国画。

; B1 b: Y2 o8 E! g0 i　　父亲即问：“那伯驹先生呢？”

　　“当然，我们是一起去了。”

- l3 q: s) [' C9 D8 a$ u　　父亲又问：“伯驹先生的工作，吉林方面也谈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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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伯驹答：“我到艺专也能做点事。如教教诗词，或讲讲书法。”

　　父亲舍不得他们离京北去，但终归是高兴的。他说：“张先生，这可是
大材小用哇！你们夫妇是有才气和有学问的人，北京埋没了你们。现在，有
吉林的学校请过去教书，也好。不过，总觉得有些委屈你们。你们的才学，
, O  W. x) e' g. H) N4 `靠我们这些民主人士欣赏是没有用的，要等到中共里面的伯乐去发现，才能
发挥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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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素说：“我想，起码那里的生活环境，会比这里好一些。”

  a9 A1 \/ }3 O4 R" q% p* _6 ^5 C　　父亲停顿片刻后，说：“我如今是个被撤了职的人，在行政方面没有什
: k: I" u' F0 ^* F- w- y/ R, ]么能力了。但在吉林多少还有几个朋友。其中有一人叫徐寿轩，是我们民盟
, ]/ Z& t/ i0 Y  S0 g8 ]0 F, T的老同志，也是我的好友。反右没有被牵累进去，如果没有意外，现在可能
还在担任副省长。他即使不担任副省长，中共也会安排他充任其他领导职务
# H) h& P1 K& w的。你们去后，我会与他联系，把你们夫妇的详细情况告诉他，请他关照你
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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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素既是客气，又是感激地说：“那就多谢了。章部长自己身处逆境，
还要去操心别人的事。”

　　我知道，坐在爸旁边的张伯驹，是不会说这些的。父亲要给他们饯行，
7 w$ n' l9 K* }- g, c  e约他们后天来吃晚饭，说：“凭个政协常委和350元的工资，我请你们吃一
餐饭的能力还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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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氏夫妇推辞了，说行期紧，还有许多事情等着去处理。今晚就是特来
/ ^! _5 A& }: C- j$ \2 U: @辞行的。送客时，父亲执意送至大门。月亮升起来，树影花香，庭院另有一
番朦胧的景致。父亲与张伯驹并排走在前面，俩人一路无话。晚风裹着凉意
，轻轻吹拂他俩已经开始灰白的额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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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无论如何要用老别克车，送他们。张伯驹答应了。到了大门口，父
/ A1 \+ i# t# I亲双手握住张伯驹的手，说：“如果你们夫妇休假回北京，一定要来我这里
& e# ~6 Y  Q+ h3 D# n！”

3 v/ W9 z5 p6 ^( C2 @. Y　　人走了，灯灭了。我们的家又恢复了宁静。

　　夜已转深，父亲仍无睡意。说：“小愚儿，陪老爸爸再坐会儿吧。”不
想，父亲与张伯驹的淡泊之交，于短别之际是如此沉郁的一抹。

　　张氏夫妇去长春不久，民盟召开中委会。开会期间，爸特意请徐寿轩吃
+ c) n( \3 F* o& ^5 k饭。谢天谢地，徐寿轩没有回绝，来了。虽是老友重逢，但没有了以往那种
. V' K* x+ M# I( P) J1 |无拘无束、无所不谈的气氛，彼此客客气气地扯些与政治毫不相干的事情。
) s# h4 P3 d( t7 l$ @不过，父亲已经很知足了。那时国家已进入了自然灾害时期。一桌饭菜是用
7 r. Y* ^; M. j, w) h' |" H2 a心准备了的。在饭桌上，父亲提起了张伯驹，遂问徐寿轩，是否知晓其人。
" ?3 |2 d8 j4 o徐以点头做答。

" l' P5 q- \0 g6 g/ @( s1 g　　父亲郑重地放下碗筷，十分详细地介绍了张伯驹和潘素后，说：“希望
你在吉林能关心、照顾这对有贡献的夫妇。潘素的工作已经定了，是在一个
艺术专科学校教书。张伯驹的工作好像还没有确定，他在文物鉴定、艺术鉴
赏方面是中国一流专家，不可多得之人才。寿轩，你回到吉林，看看能不能
跟省里的人疏通一下，给张伯驹安排个妥当的、能发挥他专长的工作？”徐
' W, M3 R6 w; p) D8 G$ B* t寿轩当时满口答应。但不知他回吉林是否真的关心、照顾过张伯驹夫妇。

+ W8 M( P2 O. C- F/ D, T6 I　　父亲万分慨叹张伯驹夫妇的离京谋职。徐寿轩走后，父亲说：“凡是有
( F8 e, v' n- R0 I( S才能的人，总会受到外在世界的压迫。中国这样，外国也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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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62年1月，春节即临。北京的老百姓都在为国家配给的几斤猪肉鸡蛋、几
& w/ t1 N$ W) x" ]& Z两香油瓜子奔忙不息。一日，张伯驹夫妇徒步来到我家。因事先不曾得到他
. a9 ]6 p0 e. f! y# l们从吉林返京的消息，让我的父母颇感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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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a2 v0 ]  j& a/ _$ k' f　　张伯驹只解释了一句：“前两天从吉林回的北京，节前一定要看看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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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 \6 g# [9 _* o7 H　　他俩是下午来的。父亲说什么也要留他们吃晚饭，于是，马上叫洪秘书
- y/ V. B8 p0 Y# V  u) t; s和梁师傅想方设法弄几个菜来。

　　从张氏夫妇的神情气色上看，他们在吉林的日子似乎要比在北京舒畅些
。张伯驹告诉我们，他担任了吉林省博物馆的第一副馆长。潘素则说，她的
+ A' J: W! D2 ~教学搞得不错，还在那里开了画展，观者踊跃，备受赞誉。特别是她的大幅
/ g% g* B. _/ E# B9 [& T# L青绿山水画，引起东北画界的极大震动。——我知道，无论教学，还是画展
5 |5 O8 m; L: j( y1 X，潘素在北京就能做到，但在文化发达的北京，不让她做。从事文物博物的
指导工作，对张伯驹来说，可谓人尽其才。可传统深厚的首都，不叫他干。
  n0 G- S4 n! G* b9 v. g8 z& R6 X见他们在吉林工作顺手，生活舒坦，父亲特别兴奋，连连举杯向他们祝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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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 }! Y* Y% i; ^7 A. x　　我对潘素说：“自您走后，我再没有画画了。”潘素听了，直说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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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伯驹却道：“关系不大，诗画是一辈子的事。”

　　饭后，潘素细言细语对我说，抽个时间把借我以供临摹之用的她的画作
，清理出来还回去。她还特别做了解释：“要这些画，是为了带去吉林作教
4 }5 N. G) S- c学示范。”

　　潘素的《什刹海冬景》水墨画，是我最喜欢的，一直存放在我的书房。
苍遒的树干，无叶的柳枝，不过寥寥数笔。晦暗的天空，含雪的远山，尽在
, H( X7 ]* h/ ?5 x, V! ^- m' h! v) H随意点染之中。我指着画对父亲说：“我太喜欢它了，不想还给潘素。爸，
9 c1 @1 a  B4 @% l+ K8 s我能请求她把这张画送给我做个纪念吗？”

　　“不行，必须还。”父亲口气无庸置疑，我心里很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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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见我面带不悦，便道：“我的小女儿，请记住，画只能由画家主动
送你，而你决不能向画家讨要。这是规矩，也是修养。我有不少齐白石的画
，却没有一张徐悲鸿。其实，我跟悲鸿的关系要比齐白石深得多，也早得多
  C( z5 z: }" }: ?2 |/ x7 ?) r; Q。他身边的那位太太，在留德留法学生的老婆当中，是最漂亮的，也是最有
' q8 e1 C0 b- |$ \$ f风韵的，令许多的光棍学生暗羡不已。现在悲鸿的马，被认为是他最拿手的
。而我始终认为悲鸿的油画，特别是裸体女人画，是他的最好的作品。有一
6 g# x' f2 w4 q& A/ C) Z9 L次在任公（李济深）家中，他对我说：‘伯钧，我送你一匹马吧。’我说：
‘我不要你的马，我要你的女人。’悲鸿听了，摇头说：‘那些画，是不能
6 h' Y0 P1 y+ Q' L( {送的。’”

. U' m: e% H4 R3 N- v3 k" V　　父亲的确喜欢油画和西画中的裸体作品。他每次去欧洲开会，用公家发
9 B3 ^1 b- h3 O的外汇除了买黑格尔的书，就要买些油画画册和裸体素描画册。与之同行的
画家邵宇吃惊于他的这一爱好，曾主动送过不少质量很高的西方绘画图册。

　　父亲说：“人体绘画，中国不行。”他见我也喜欢，遂将这类藏品全都
搬到我的画室存放。

( l4 R6 Y, y- m8 q　　后来，父亲又送我一张18世纪德国印刷的铅笔素描画。画面是位端坐
在钢琴旁、一手扶键的美丽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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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看，她的神态有多美。”父亲赞叹不已，并亲自将素描画镶嵌在银
灰色的木质雕花相框内，悬挂在我的画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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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 g* [- @. N  Y( `# Y+ e　　有一次，父亲发现了我临摹潘素的一尺见方的习作，画的是中国山水画
中司空见惯的松林与石崖。父亲说：“我来收藏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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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H* n" |" E3 t* ?3 W  ?　　我说：“是我的临摹。”

　　“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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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7 t% E3 a6 o: C. V　　“爸，等我画一张自己的，送你。”

　　父亲摆出一派庄严的样子，说：“好。我等着，等我女儿的画作问世。
”说罢，我俩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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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2 k( U7 G: ~1 d　　1963年，我被分配到四川工作。我与张氏夫妇失去了联系，父亲与他们
) T6 ]2 ?2 a' k. w也没有了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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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66年“文革”开始，父亲已是万念俱灰。对自己往昔的政治生涯持深
刻怀疑的他，真的写起诗来。他一做诗，便感吃力，便想起做诗比说话还要
利索的张伯驹，便要自语道：“这对夫妇如今安在？怕也要吃苦受罪了。”
父亲的诗，绝句为多，都是信手写来。树上的麻雀，窗外的细雨，炉上的药
. {: V5 D' d/ J! J+ D罐，外孙的手指，他都拿来入诗，唯独不写政治。一个搞了一辈子政治的人
，由政治而荣，因政治而辱，而最终超然于政治之外。我不知道是应为他悲
伤，还是该向他祝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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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69年5月17日父亲走了，离开了这个世界。他走时，我正关押在四
  V  S9 k" l/ k川大邑县刘文彩的地主庄园。一年后，我被四川省革命委员会、四川省公检
法军事管制委员会宣布为现行反革命罪犯，从宽处理：判除有期徒刑20年
。狱中产下一女，遂押至苗溪茶场劳改。苗溪茶场地跨天（泉）庐（山）宝
（兴）三县。那里与我同在的，还有一个在押犯人，她叫梅志（胡风夫人）
. _; y$ H3 {, V. [, ]) J。我站在茶园，遥望大雪山，觉得自己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

6 l$ d/ l, w+ O7 [7 p* @0 J) {+ X　　1979年5月17日，父亲去世后的整整十年，我丈夫走了，离开了这个
$ t% D/ @+ U' ?5 }, g9 ^: N7 x世界。我被宣布：无罪释放。宣读时，我无喜无悲，宣读后，我面对一纸裁
. R9 R6 C/ z; n( c% r5 K定书和满屋子公检法，拒不说“感谢政府感谢党”之类的话。因为我觉得是
政府和党长期亏待了我，有什么可感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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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3 Q$ }9 a# I; Y1 m3 |0 c　　1979年10月，我穿着四川省第一监狱发的那件最好的玄色布袄布裤，
回到北京。我从拥挤不堪的火车车厢慢慢移出，月台上十年未见一面的女儿
，亲睹我的丑陋憔悴，吓得躲在我姐的背后，别人拖也拖不出来。

0 K$ V2 W# v. A. m1 ~　　为庆祝我的无罪释放，也为欢迎我回归故里，母亲将晚餐定在东安市场
的“东来顺”，吃的是涮羊肉。切成片的又薄又嫩的羊肉，红红亮亮规规正
正地横卧在洁净的青花瓷盘里。我仿佛有一个世纪没见过没吃过酒席了。看
着围坐在我身边的至亲的兴奋面孔，我很想说点什么，但我什么也说不出；
至少我该笑一笑，可我也笑不出。幸亏在至亲当中有个老公安，他以极富经
: h& A" c) {# W验的口吻，低声解释道：“关久了刚放出来的人，都不会说笑。以后会好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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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_4 _: N) q; {; V  y! O　　谢谢他的理解，我可以专心致志地吃东西了。我的那双红漆木筷，千百
2 h$ k. |8 I# h) {4 Z- f遍地往返于肉盘与火锅之间。我一个人干了六盘，每盘的羊肉片重小四两。

  R) q9 v2 q# ]; z+ f+ |! K( C/ P　　“小愚吃了一斤八两（老秤说法）！”不知谁报出了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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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数字把全席震了，也让我笑了，当然是那种傻吃后的傻笑。我想，
- x. y5 U2 J2 [) A: C+ p这时和我一起高兴的，还该有我的母亲。可扭脸一看，她正用餐巾抹去堕出
# X% N2 G4 \: a' a的滴滴老泪，而她面前的那盘羊肉，纹丝未动。

: k+ Z& Y2 y  f" Z+ x+ f- l　　这一夜，母亲和我和我的女儿三代，共眠于一张硬榻。女儿上床后便昏
! P: c+ l" ?7 H9 m6 O然大睡。我与母亲，夜深不寐。

; a8 ]& c, }* q9 O1 C2 U　　这一夜，我要问清十年人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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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 p# G, x% S- ]* ~5 Y5 H' |! ~　　我问的第一件事，就是父亲的死。母亲叙述的每一句话，我都死死记住
/ i. B$ O' Y( z3 w. D! l# P，记到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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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 T$ i( I8 V$ V! v+ y　　母亲告诉我：首先得知死讯的，是梁漱溟和张申府。那日，父亲死在了
* a7 ~& i3 C- |6 N8 `/ k' h北京人民医院。母亲从白塔寺大街出来，走到西四的时候，便碰上了迎面走
9 S, G- H8 u5 q2 E' Z来的梁、张二人。

9 R/ H. n9 J3 a" }　　在街头，他俩问道：“伯钧现在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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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说：“他去世了，刚刚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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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申府，这个与父亲从青年时代就相识，一道飘洋过海去欧洲留学的人
，满脸凄怆，低头无语。梁漱溟，这个同我爸一起为民盟的建立而奔走呼号
" W4 b* u6 H) |，又先后被民盟摒弃在外的人，伫立良久。尔后，梁公说：“也好，免得伯
8 \0 }! J7 q9 a钧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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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着，母亲又告诉我：父亲死后，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恳请搬家。好不
2 U" k( O9 e( N9 a容易上边开恩，给了建国门外永安里的两居一套的单元房。早就搬进楼住的
蒋光鼐夫人，蔡廷锴夫人，龙云夫人，李觉夫妇，以及陈铭德、邓季惺夫妇
见到母亲居然有些吃惊。

6 a4 t, E$ o' U2 f　　母亲说：“自搬到建国门，我就清静了，谁都不知道新地址。可是，你
0 v. H: J* ?$ B- e" W0 u# G能猜想得到吗？是谁第一个来看我？”
% Y, f9 y4 G2 s$ F0 P4 U0 E
* S5 v6 s/ R( r# S0 A$ ]　　我从亲戚系列里，说了一长串名字。母亲说，不是他们。

　　我从“农工”系列里，挑了几个名字。母亲说，不是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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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J9 p- R% T+ W# r　　我从民盟系列里，拣了几个名字。母亲说，不是他们。

1 f* V5 ?, j% f( O- R& Q- r& I　　我说：“如果这些人，都不是的话，那我就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来咱
. b# h1 J4 ~1 ]5 m! S- T& m们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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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你是猜不到的，就连我也没想到。那天下午，我一个人在家，拣
米准备焖晚饭。忽听咚咚敲门声，我的心缩紧了。怕又是造反派搞到咱们家
地址，找上门来打砸抢。我提心吊胆地问：‘谁？’门外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这里，是不是李健生大姐的寓所？’她的话带有江浙口音，我一点也不
7 w- e- O0 N2 U2 p4 W) m熟悉。忙问：‘你是谁？’门外人回答：‘我是潘素，特地来看望李大姐的
。’我赶紧把门打开，一看，果然是潘素站在那里，我一把将她拉进门来。
* ?" ]/ b2 }9 {6 N我更没有想到的是，她身后还站着张伯驹。几年不见，老人家身体已不如前
，头发都白了。脚上的布鞋，满是泥和土。为了看我，从地安门到建国门，
5 G" e, k. [+ L+ c) O不知这二老走了多少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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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到这里，我猛地从床上坐起，只觉一股热血直逼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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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_0 o4 H; A* C# Y7 l( A0 z　　我是在关押中接到父亡的电报，悲恸欲绝。一家骨肉，往往相守以死，
而我却不能。狱中十年，我曾一千遍地想：父亲凄苦而死，母亲悲苦无告。
3 [/ C8 O$ T6 `7 w/ S1 e$ d有谁敢到我那屈死的父亲跟前，看上一眼？有谁敢对我那可怜的母亲，说上
* \* j, x4 T. _% f% i: h' x$ E几句哪怕是应酬的话？我遍寻于上上下下亲亲疏疏远远近近的亲朋友好，万
没有想到张伯驹是登门吊慰死者与生者的第一人。如今，我一万遍地问：张
氏夫妇在我父母的全部社会关系中，究竟占个什么位置？张氏夫妇在我父母
的所有人情交往中，到底有着多少分量？不过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不过是看
看画，吃吃饭，聊聊天而已。他怎么能和父亲的那些血脉相通的至亲相比？
! g- S' ^! p. E, ^- H* z5 q他怎能与父亲的那些共患难的战友相比？他怎能同那些曾受父亲提拔、关照
; r; X1 T3 d" s1 D; K与接济的人相比？人心鄙夷，世情益乖。相亲相关相近相厚的人，似流星坠
: n  n9 i! Q1 A% p# G逝，如浮云飘散。而一个非亲非故无干无系之人，在这时却悄悄叩响你的家
门，向远去的亡灵，送上一片哀思，向持守的生者，递来抚慰与同情。

　　母亲又说：张伯驹夫妇在我家只呆了几十分钟，恐怕还不及他俩走路的
+ E" P, ?' N( C+ ]$ D时间长。

# b( z# ~# b) {& W3 F　　母亲要沏茶，潘素不让，说：“伯驹看到你，便放心了。我们坐坐就走
，还要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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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伯驹对母亲说：“对伯钧先生的去世，我非常悲痛。我虽不懂政治，
* t6 N8 F* b: W4 ]# I% G0 R但我十分尊重伯钧先生。他不以荣辱待己，不以成败论人。自己本已不幸，
却为他人之不幸所恸，是个大丈夫。所以，无论如何也要来看看。现在又听
4 x3 C' A4 `$ f# W# O- C/ z说小愚在四川被抓起来，心里就更有说不出的沉重。早前，对身处困境的袁
克定，凭着个人的能力还能帮上忙。今天，看着李大姐的痛苦和艰辛，自己
4 u' q. y) X  H已是有心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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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先生，快莫说这些。伯钧相识遍天下，逝后的慰问者，你们夫妇是
第一人。此情此义，重过黄金。伯钧地下有知，当感激涕零。”话说到此，
- E0 S# d- o2 i  `' C# |7 {" U母亲已是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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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 F: h: R* ^" r+ _9 \' @$ m　　母亲问潘素：“这些年，张先生受到冲击没有？”

* _3 }; h% F/ Q5 m　　潘素说：“伯驹因为两首金缕曲，和小愚一样，成了现行反革命。关了
6 |9 D9 W; r7 G# H; r八个月，最后做了个‘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的结论，遣送舒兰乡
" l3 H# h  `! h6 d( U1 P下。人家农村不收，才又回到北京的。我们什刹海的家，也不像个家了。抄
家时红卫兵，造反派，街道居委会串通一气。凡能拿走的，都拿走了。房子
* x0 ^: d- I4 N3 k拿不走，就叫外人搬进来住。四合院一旦成杂院，日子就难了。你家来什么
$ Q9 C& @! D  A& p: a, g人，你说什么话，家里吃什么东西，都有眼睛盯着。”

3 ^' h2 A6 X9 @　　母亲则叮嘱潘素：“如有机会，就给伯驹先生弄点好吃的吧。年岁大了
，身体要紧。”

　　告辞的时候，张伯驹握住母亲的手，说：“李大姐，我们都得活下去。
”

# X4 Q4 Y2 _6 a  s　　倍受感动的母亲，送他们夫妇一直送到建外大街。街灯，一盏盏地亮了
, P/ [6 O- ~8 X% j0 a# z8 X" E。他们的背影，在渐沉的暮霭中远去……

　　母亲还告诉我：原来张伯驹是从一张报纸上，读到了父亲去世的消息。
翌日，他和潘素即去东吉祥胡同10号看母亲。刚进胡同口，便见10号的大
门敞开着，有辆小轿车停放在那里，不少人进进出出。潘素上前打听，问章
& w, l0 v; G* z, \' i伯钧的家人是不是还住在这里？人家说已经搬家了。他们是给新首长来看房
的，早就晓得这所宅院极好。接着，张伯驹就让潘素四处打听母亲的新址，
) o3 i- R" s6 f4 d0 x可一点线索也没有。后来，他老人家好不容易找到地安门大街一家古董店的
( A) T  G+ e6 w; L4 r1 V) Y3 [, O店员老樊，托他去打听。老樊去农工党北京市委会，假托要和李健生核对章
! l/ ?: O& Y  ?% R4 F5 a- D伯钧生前所欠帐目，人家才把住址写给了他。
0 P% B- v. b, p3 v2 T
) f" U: O' O% ]) d6 m3 c　　母亲的叙述，令我心潮难平。革命吞没人，尤其像中国的各种政治运动
$ b2 D7 ?8 C( G" \3 Y0 h7 q2 L和‘文革’，其吞没与消化的程度，因人的硬度而不等。当然，知识分子往
1 Z- @# a9 U  H, X往是其中最难消化的部分。张伯驹自然属于最难消化的一类人，而他的硬度
则来自那优游态度、闲逸情调、仗义作风、散淡精神所合成的饱满个性与独
; E! g$ F! S2 l' e立意志。他以此抗拒着革命对人的品质和心灵的销蚀。任各种潮汐的潮涨潮
落，张伯驹都一如既往地守着做人的根本，过着他那份生活。张伯驹的一生
见过许许多多的昂贵之物。而我所见到的昂贵之物，就是他的一颗心，一颗
充满人类普通情感和自由的心。
( u% J) H& ?" G1 X& O  e& J, r
- J7 w; d2 O' V1 J9 \% }. a/ k　　1980年春节，我对母亲说：“咱们去给张伯驹、潘素夫妇拜年吧。”母
亲同意了，我们还去友谊商店买了上等的水果。

　　当我见到潘素的时候，她比我们还要高兴，特意拿出当时还是稀有之物
的雀巢咖啡加伴侣，给我和母亲各冲一大杯。冲好后，又往杯子里放了满满
, B5 M: b8 m( x/ n* B1 n" V& r9 F三勺白糖。她让我俩趁热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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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U( \) b. [' x) A% K* T　　喝的时候，潘素不住地上下打量我，看着看着眼圈就红了，喃喃自语道
：“小愚可怜，怎么也没想到在牢里一呆十年。”

　　我问：“张伯伯呢？在家吗？”
5 v- l$ V7 g  e/ H
　　潘素笑着说：“他现在比我忙，他供职的中央文史馆事情不多，可其他
单位的事情倒不少。像什么诗词学会，书法学会，画院，京剧院，昆曲社，
. j% L7 l/ L2 R文物学会，文史资料委员会，都来请他，甚至连那些杂七杂八的事，也都来
, L, o: k3 P, Q2 W找他。今天，又不晓得让什么人请走了。”
  q# K  t9 ]" }- E: ~, U
　　潘姨的口气里，不无抱怨，但也裹着一点小小的得意。我认识的国民党
, g3 `1 e- L# a太太和共产党夫人不算少。潘素是恐怕是最有资格为丈夫得意的，只是这种
得意来得太晚了。

6 F' |. E5 H3 @% }1 y7 ^　　潘素问我是否还想继续学画？并说：在我走后还有个唱京戏的，叫杨秋
玲的女演员跟她学了一阵子画。

　　我告诉她：自从四川调回北京，被文化部分配在中国艺术研究院的戏研
8 l% [; v: ~! c' ?, ^+ O9 |& _- `所。它的前身就是我当年就读的中国戏曲研究院。同事不是师长，便为学友
# @+ g+ c5 {7 k' M8 @0 z3 F。然而，我的遭遇与归队，未得他们多少的同情和欢迎。工作上，人家或拿
* w3 z% n/ I+ `& c: X1 ^% I研究课题，或进入国家项目。领导给我的任务不外乎做记录整理，拿着录音
" _$ k; Q7 T/ A! M+ |机跟在别人屁股后头。一个好心人偷偷对我说：‘令尊大人还是头号右派，
你虽说坐牢是冤枉，可你敢说敢做，思想犀利，政治上不安分是事实。讲老
实话，你能从四川调回研究院，大家就足够吃惊的了。’”
2 A3 Q" L7 z* o3 U9 A
　　讲到这里，我自己的情绪也激动起来，竟大声地说：“潘姨，共产党亏
0 I' Q. W  S8 U+ a0 y! U; e待了我章家两代人。我不背叛这个政权，就算对得起他们。眼下人家如此轻
贱我，我就必须自强。所以，我顾不上跟您学画了，先得把业务抓起来。”

　　潘素对母亲说：“小愚被关了那么多年，性情丝毫未改。”

　　坐了一个多小时，见张伯驹仍未回来，我们母女便告辞了。
+ q: b& W# n, X/ `
$ H+ F3 ^6 a9 b! i& I2 H6 _　　1980年冬季，一天的中午，正是机关下班食堂开饭的时候，我竟在单位
的二门口，看见了张伯驹。他已是龙钟老态，非往昔丰采。手持拐杖，缓缓
而行，身着宽大的丝棉衣裤，越发显得单薄。他老人家在这个时刻出现，我
4 r0 ]. I" E1 v1 N估计肯定是院领导请包括他在内的院外学者，参加什么座谈会。一个清水衙
门请一群无官阶的文人开会，当然只有清谈，谈到肚饿为止。此刻，我觉得
自己当请他老人家吃顿饭。哪怕是去斜对面的小面馆，我俩各吃一碗晋阳刀
削面，也好。于是，我一边向张伯驹招手，一边朝他跑去。老人家好像没有
看见我，只顾使劲地拄着手杖，迳直奔向自己的目标。顺着他奔走的方向看
去，有个小伙子站立在大门口，扶着辆自行车。仔细辨认我才看出，那推车
等候的青年是他的小孙孙。小孙孙伸手接过张伯驹的拐杖，一把将他扶上自
7 ~4 B9 h; R  _/ j* j' o0 \" X4 }行车的后架，叫他坐好，即蹁腿蹬车，驮着自己的爷爷，走了。我痴痴地立
; l4 `& [( W! b  y( ?' b4 q在院中，研究院领导乘坐的小轿车，一辆辆从身边掠过。不知为什么，我心
# b' E; c+ w# r/ S1 l里酸酸的。在张伯驹“发挥余热”的夕阳情调里，含着一点伤感，一缕悲凉
6 X7 X/ ^, g4 B2 B7 z( d5 D。
- F* h# b, V, T; Y' s* v# H' Y% o
　　翌年春节，我和母亲去什刹海给张伯驹夫妇拜年。大家好高兴，天上地
下，啥都聊。话题自然又谈到了戏曲。我向张伯驹谈出了自己对继承传统，
振兴戏曲的看法。我说：“经过几十年的实践，现在的理论界对传统亦有了
: H- H& j/ N, Y& y新的认识。传统的价值恐怕不仅是针对艺术而言，它对于人，有着绝对的意
义。传统究竟是导致社会进步还是退化？传统的对立面是否就是现代化？‘
6 S* q  w2 ~' d. L: U: Z推陈出新’里‘推’是指推开、推倒？还是也包含着推广的意思？其中的‘
6 l' @3 R) A5 j% y0 m4 p陈’，是否就是指传统而言？这些问题现在下结论，恐怕为时过早。我们最
大的问题不在传统，而在没有把人的创造力充分激发出来。”

　　张伯驹对我的看法，反应冷淡。他只是叹息：“现在对中国文化上的老
传统，懂得的人是越来越少了。就拿戏曲来讲，能在舞台上掌握戏曲传统的
# u7 l( [4 x8 X6 Q+ b* T4 E: a7 @人，就不多。今后的戏曲为何物，也只有后来人才晓得。”显然，他对戏曲
: s" I9 I, U5 a- W0 F的发展前途，表示出茫然不可测的悲观。

　　我向张伯驹请教：“今后搞戏曲研究，我该从哪方面入手？”

, @5 u' t2 m; j5 J: d  s　　他的回答是：“不知旧物，则决不能言新。你要从研究传统入手，而且
. l" T6 P! w5 ?越具体越好。”

3 X& X3 J- ]5 M+ L( z. p　　话说了一阵子，张伯驹忽然问我：“我好几次在你的那个单位开会，怎
么就看不到你呢？”
- i5 C" |- n2 O6 V; M
6 q' d1 ^7 H' i/ G5 \- P5 g　　我说：“张伯伯，我尚无资格参加您所参加的学术会议。”我心疼他，
始终没有勇气提及二门口曾经见到的坐自行车后座归家的情景。
1 \4 h2 o' }( |) f0 n2 X
" `) X. V7 u/ _8 I  C　　我和母亲品着香茶，仿佛岁月全溶化在渐淡的茶水里。我甚至觉得张伯
& N% A, i( S. f驹的经历，就像中国纯正的茶叶。不管怎样的烘制和压缩，只要遇上了好水
4 P4 ^8 z$ ~3 k) O( V( }( q，再遇到识货的好茶客，便会舒展自如，轻轻浮起，渗出旧日的汤色来。

) _6 p/ x, `9 T　　1982年2月27日下午，潘素托人打来电话说：张伯驹于昨天去世了。
  ]$ x3 N9 @: Z+ o2 g; M: g2 \
9 g9 u, ~0 {+ c/ e3 s. C8 A& |　　我和母亲全吓呆了。因为此前从未听说他老人家患病生疾的事，怎么一
1 w1 k$ P: F0 y! [& ]+ b- y+ Z* l4 j下子就突然撒手归去？

+ S5 w3 q3 u6 P; ^　　第二天清晨，母亲带着我赶到张宅。跨进已变为灵堂的客厅，失魂落魄
、老泪纵横的潘素扑向我的母亲，二人抱头痛哭。
  Q& w2 s  p# q# f& I
　　母亲问：“张先生不是好好的吗？怎么回事？”

- ~( W: F7 A7 T# k　　潘素哭道：“伯驹是好好的，只不过得了感冒。几天不见好，才把他送
进医院，他不愿意去，是边劝边哄的。我原以为送他进去就能把病治好，那
( S' c0 ]2 [  S. t6 g& K晓得我把他一送就送进了鬼门关。”说到这里，潘素不住地用拳头捶打胸口
，痛悔万分。
% f0 J& R$ v. W0 v9 N% R0 M8 T
0 _6 c/ U/ q: H/ ]　　“张先生住的什么医院？”母亲又问。

　　潘素说：“后库的北大医院。伯驹走进病房见是八个病人住在一起，就
闹着要回家，而且这几个病人的病情都比他严重。我好说歹说，才把他安顿
0 x/ f! z& d$ c6 D下来，跟着我就向院方请求，能不能换个单人或双人病房？谁知医院的人说
：‘张伯驹不够级别，不能换。’两天以后，同房的一个病人死了，伯驹的
病情也不见好，反而比进来时重了。他情绪更坏，闹得也更厉害，就是要回
; `! V0 @& O0 _6 p家。我再跟医院的人请求换病房，人家还是那么讲，说我们伯驹不够格。过
了两天，又死了一个。这时伯驹想闹也闹不动了，他从感冒转成肺炎。”
) z  x0 L0 [- I9 Q* E5 m* D, |" p
% \2 ?& g  B' b　　潘素又告诉我们：“伯驹死后，有人跑到北大医院，站在大门口叫骂：
- B6 q! \1 w+ Y7 ]‘你们医院知道张伯驹是谁吗？他是国宝！你们说他不够级别住高干病房？
呸，我告诉你们——他一个人捐献给国家的东西，足够买下你们这座医院！
$ w& p) q+ \( a- ]- O把那些住高干病房的人，都扒拉一遍，看看哪个的贡献，能赶上张伯驹？’
”
7 |4 n6 J3 p& J3 ]% H2 Y
　　担任北京市卫生局顾问的母亲感叹道：“医院压根儿就不该这个样子。
可是在官本位的制度下，我们的医院就认部长、局长、红卡、蓝卡，不认得
( @" Y2 w9 X, ?5 c) m* G2 r张先生的真正价值。”
2 }9 E7 a1 |0 z/ {1 S
2 W; h; f3 }" Z/ r. A　　其实，就算把官本位取消了，如果一个民族对文化的认识尚未达到成熟
的话，像张伯驹这样的文人，其社会地位就一定会排在要人，贵人，阔人及
# v; L2 d1 r8 Z( |; E各色成功人士的后面，甚至在末尾。

　　张伯驹的追悼会在八宝山革命公墓举行，悼者无数，挽联无数。我代表
母亲赴会，在人群中被推来搡去，根本无法去贵宾室慰问潘素。萨空了和千
) {* E: C/ a5 W& v! h家驹看见了我，一把将我塞进了他们俩个当中，叫我别再乱跑，安心等候开
1 I4 g/ j, A  {' e会。在等候的时间里，三人不禁对张伯驹的逝世，深感痛惜。我心里知道：
0 q6 b: `5 h& W. U7 Y. H% ^萨、千二位在（19）57年是民盟反右的积极分子。
, s: i8 a# D2 y4 r( Y8 ~5 s$ d- a( a
　　萨空了说：“伯驹先生是我们民盟的骄傲。说句老实话，把我们现在的
三个部长的作为加在一起，还抵不上张伯驹一个人的贡献。”

8 ^9 d* A, `9 e, |. ]0 t　　千家驹讲：“这几年，我参加的八宝山追悼会不知道有多少次了。很多
/ l0 W* M! B, v* x% N人的悼辞上都无一例外写着‘永垂不朽’。依我看，并非都能永垂不朽，真
, _( R* Y; d( J正的不朽者，张伯驹是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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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  U8 `1 c9 `　　不久，潘素当选为全国政协委员，据说是当时的中共中央高级党校副校
7 F; x$ @$ }8 V( L0 U2 \8 T长宋振庭的提名。六十年代初张伯驹在长春，担任吉林省博物馆第一副馆长
，也是他的安排。那时，他的身份是中共吉林省委书记。这一点，恰恰应验
! {) H1 N; E: m$ G. v9 [0 I8 ^) D' T了父亲生前说的一句话——“你们的才学，靠我们这些民主人士欣赏是没有
用的，要等到中共里面的伯乐去发现，才能发挥出来。”
: f; s9 ?- {  I- E9 B, y. @- S% l+ U: H2 d
& l; a5 c7 D5 L# z& [- e, y6 d　　张伯驹晚年患白内障，极少出门。闲坐无聊，便回忆起自七岁以来所观
之戏、所演之戏、以及菊苑佚闻。于是，“拉杂写七绝句一百七十七首，更
' y( q4 I: A2 m% G1 s补注，名《红毹记梦诗注》”⒀。张伯驹还特意说明这本书“其内容不属历
4 r/ |* U  R# J史，无关政治，只为自以遣时。”⒁不想，书流入民间，即获赞誉。1978年
，“诗注”由香港中华书局出版。
* M7 X: D. ?& n+ p. Z! F
　　八十年代初，吴祖光从香港将此书带回。他请我的同事转呈给中国剧协
副主席、中国艺术研究院副院长张庚先生，看看是否可以出版。

3 g5 H  s/ y, }" ^5 ?$ q3 R" W　　张庚看了，对我的同事说：“这是在用没落的情绪去看戏。这样的书，
怎么能出版呢？”
5 B  G, s# W- m( p& A# A% A
　　直到张伯驹去世后的第四个年头，《红毹记梦诗注》才由宝文堂书局出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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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6 v, O' |* M6 o- E　　然而，也有让我感到宽慰的事。一次，我参加一个戏曲学术会议，旁边
坐的是京剧名演员袁世海。
. ]: R( ]- ]/ `7 b
& d& n" p0 B; O　　我的学友低声问我：“你认识袁老吗？”我摇摇头。

( [: h1 u7 t6 k" Q& R/ f* F　　学友不管我是否同意，便说：“我来介绍介绍吧。”

- ?& f8 T: y. c; _　　当介绍我是中国艺术研究院戏研所的研究员的时候，袁老不过点点头，
# _! M1 a: E/ W7 g! j) f很有些冷淡。当介绍到我的父亲叫章伯钧的时候，袁世海的态度大变，变得
热情而恭敬。他握着我的手说：“令尊大人是我们非常景仰敬佩的专家、学
6 }& Z3 F' o8 w1 N7 J4 ]者。他对我们戏曲界的贡献是我们这些演员所不及的……”

8 K- y* j, [3 s4 C　　顿时，我心里明白了：袁世海是把章伯钧当成了张伯驹。而这样的错认
，是我后来常碰到的。每遇此情景，我都听到许多令人感动的话。

　　张伯驹去世后的第一个春节，母亲和我一起看望潘素。潘素见到我们，
" f5 C8 O. ?: S9 f特别高兴。说清晨起来，就听见喜鹊叫了。

　　那时，北京正在搞政策落实。潘素指着两件造型独特、工艺复杂的硬木
3 ]* w& S' v; I/ A( b0 K$ i/ ^雕花古旧家具，说：“这是抄家退还的东西。算是落实政策了。不过，在退
赔的时候，人家还问：‘你认领它们，有什么证据吗？’我也发火了，说：
‘请你去打听打听，除了张伯驹之外，谁家还有这样的东西？’”
2 U6 W- }6 D& }. V+ i; }) L! n
　　母亲问潘素今后有什么打算。

7 R* Y* }( v0 {) ~, ^4 A; W; v　　她说：“我想搬到其他地方去住，把这所宅院搞成伯驹的纪念馆。”母
7 f7 j! Z9 X2 v* C# x+ Y, B* L亲非常支持她的想法。两个老人越谈越投机。
( G" A* X3 }* F+ l/ T
　　我坐在一边沉思：无论从什么角度去看，张伯驹的这所私人宅院都应该
8 ~, Q4 z+ H2 n; ]  r开辟为纪念馆。但在我们今天的意识形态背景下，有关方面是不会批准的。
尽管公认张伯驹是爱国的，却不会像某个受宠作家，其作品大部已被历史淘
& G3 k0 ?3 u' b洗，其故居却定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尽管张伯驹是中国第一收藏家，但他
已不可能像现在的某些文化商人，在家中摆满藏品，搞成私人博物馆。因为
张伯驹早把天下绝品统统捐了出去。
- g. `) m" V, a0 c, l( A$ O% E
　　有人说：收藏古董，好似留意和观赏月色，古往今来的月色。可如今，
5 w* |% p) i  g- Y6 K收藏不再是个单纯爱好，它还是个一夜致富的行当。于是，张伯驹的价值便
: \) l: S# K5 K9 P) U  }更多地体现在献宝上了。我不这样看。他的一生，比捐献的文物生动得多；
) t* ~5 v# Y( m/ k: ~8 }他的为人，更比国宝珍贵。我和他相处，感受到的是人的气息和光泽。而这
& E1 z* X+ L2 B) I1 i* f$ g5 v6 C，才是永恒之物。张伯驹绝非如今天某些人所评价的——仅仅是个把“平复
1 I; [! |3 N0 p  f! J3 G帖”“游春图”捐了出去的有爱国心的大收藏家。博雅通脱的他，在新社会
9 ~. S7 p* |; [) n9 M是很有些孤独和落伍的。然而他的孤独和落伍，要透过时间才能说明其含义
。他在时代里消磨，但却由时间保存，不像某些人是在时代里称雄，却被时
6 `% e5 n) H, ?, [0 K1 l间湮没。张伯驹富贵一生亦清平一生。他正以这样的特殊的经历，演示了一
个“人”的主题，一个中国文人的模样和心情。

　　在潘素去世后，我便再没有去过什刹海，更没有勇气去叩响后海南沿（
今）26号的小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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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听我的一个朋友说：北京东城灯市口附近有一家很不错的文物小
) D6 G) v+ ^" `) W店，是张伯驹孙辈开的。
  W6 L+ [* o, Z6 i  T4 ^
- J2 s. h3 b- f' y) G　　最近，听我的一个同事说：北京西城黄城根附近有一家江浙风味的餐馆
3 d' M7 i2 W2 J1 H3 i。里面装修得像书斋，摆设似徐文长故居。去就餐的中央美术学院教授介绍
  U4 K& h8 W) ]说，老板是张伯驹的孙辈。
5 Z/ |; ]$ W) ]1 R" z4 F
　　这两条信息，我无法判断真假，却令我想起潘素对我说的私房话：“我
的孩子都很聪明，可惜了，没能读太多的书。女儿的琴弹得好，也没能坚持
下去。人哪，要有一技之长，才可安身立命；无论世事怎么变，心里也是踏
  h& F! R+ w0 ]2 c: ~, X! e) f, P实的。”

　　她的话，令我长久地记忆。我想：张伯驹夫妇把数亿元的私人财富给了
国家，却把一个文人的清贫留给了后代。应该说，后辈们在精神上继承了张
/ ~2 y! y, L& e( D7 i+ P( p伯驹夫妇的遗产，他们不依附于权势，凭一己之力去营造自己的生活。
7 g$ c& A2 S. A# T
9 a# {, h) ]+ z2 M　　2002年4—6月于守愚斋

- s! f6 q, i$ E: D% q5 f
* v& v: s9 y! P' ~" E8 S; c, R

+ X4 q# A, W4 S6 q1 H4 A注释:

* e+ b/ {6 Y4 M　　注释①
$ q' q+ x4 S) H1 B/ n+ `3 y& z: I
3 O" Y" u6 y5 Q1 K4 A7 y　　张伯驹(1898—1982)原名家骐，字丛碧，别号游春主人、好好先生，河
$ p: `+ u! j5 T$ ]; J0 y. n4 t% W, V南项城人。系张锦芳之子，过继其伯父张镇芳，幼年入私塾，后就读天津新
学书院。1916年入袁世凯混成模范团骑兵科学习，毕业后曾在曹锟、吴佩孚
8 O" v. f( o4 k3 a- s5 L、张作霖部任提调参议等职（皆名誉职）。因不满军阀混战，1927年起投身
金融界。历任盐业银行总管理处稽核，南京盐业银行经理、常务董事。秦陇
实业银行经理等职。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后，一度去西安，后致力于写诗填
词。抗战胜利后，曾任国民党第11战区司令长官部参议、河北省政府顾问
# w5 R9 q4 T. i3 x4 x、华北文法学院国文系教授，故宫博物院专门委员，北平美术分会理事长等
职。1947年6月在北平参加中国民主同盟，任民盟北平临时委员会委员，参
加北大学生会助学运动、反迫害反饥饿运动、抗议枪杀东北学生等爱国民主
运动。北平解放后曾任燕京大学国文系中国艺术史名誉导师、北京中国书法
/ U, b% d% J% |  q  I: b+ D7 I- F8 ^" r研究社副社长、北京京剧基本艺术研究社副主任理事、北京棋艺研究社理事
兼总干事、北京中国画研究会理事、北京古琴研究会理事、文化部文物局文
物鉴定委员会委员、公私合营银行联合会董事、第1届北京市政协委员、中
国民主同盟总部财务委员会委员、文教委员会委员、联络委员会委员。1956
: r+ Z1 ^; _* t( ]: T5 g- p! p& }年加入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1962年起任吉林省博物馆副研究员、副馆长
% r! u9 u; v$ d; X1 O。“文化大革命”中遭到迫害和诬陷。1972年周恩来得悉后，指示聘任他为
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晚年还担任过北京中山书画社社长、北京中国画研究
会名誉会长、中国书法家协会名誉理事、京华艺术学会名誉会长、北京戏曲
. [" \6 [1 Q9 d$ B2 b研究所研究员、北京昆曲研习社顾问、民盟中央文教委员等职。1982年2月
26日在北京逝世。终年82岁。1958年划为右派分子，1980年平反。一生醉
心于古代文物，1956年与夫人潘素将其收藏的西晋陆机《平复帖》卷，隋展
子虔《游春图》，唐李白《上阳台帖》，杜牧《赠张好好诗》卷，宋范仲淹
# o6 l' C( z5 j1 s# H《道服赞》卷，蔡襄自书诗册，黄庭坚《诸上座帖》，元赵孟顽《千字文》
; Z9 A1 R7 p, f3 ]* G( {( _. B等珍贵书画捐献国家。在任吉林省博物馆第一副馆长期间，积极征购古代文
- U1 N3 Z9 t+ F  v物字画，使流落于社会的许多优秀文化遗产得以妥善保存。著有《丛碧词》
，《春游词》，《秋碧词》，《零中词》，《无名词》，《断续词》，《诗
$ D# S4 @& m/ N钟分咏》，《丛碧词话》，《丛碧书画录》，《乱弹音韵辑要》，《宋词韵
与京剧韵》，《红毹记梦诗注》，《洪宪记事诗注》，《续洪宪记事诗补注
8 c1 l' L$ j* _9 @8 X5 Q0 n》，《张伯驹潘素书画集》，《张伯驹词集》，《中国书法》，《京剧音韵
》，《中国楹联话》，《素月楼联语》，《春游琐谈》等。
3 L3 B4 j! e+ `3 ^: m( n
5 i6 E+ ~+ T6 n3 n* @: X4 T) o4 s0 _　　注释②
/ N% P! ]6 Q- Z+ g
　　关于民国四公子，张伯驹在《续洪宪记事诗补注》一书中曾着这样写道
：“人谓近代四公子，一为寒云，二为余，三为张学良，四、一说为卢永祥
之子小嘉，一说为张謇之子孝若。又有谓：一谓红豆馆主溥侗，二为寒云，
+ i8 E% r. X1 h! m$ c2 ^3 e三为余，四为张学良。

　　注释③
+ s+ _+ E9 F- ^. W
5 r) Q1 y/ t" z, ?　　刘海粟（1896—1994）字季芳。江苏武进人，祖籍安徽。6岁读私塾，
喜爱绘画。1905年入绳正学堂。1909年赴上海，入画家周湘主持的布景画
( `8 ~* r/ {- V传习所习西洋画。1912年在上海创办中国第一所美术学校上海国画美术院，
任院长。1919年赴日本考察绘画及美术教育。回国后创办天马会。1925年
+ |. N% M1 L, C" r$ ^- a任江苏教育会美术研究会会长。1931年—1940年先后在德国、法国、英国
、印尼、新加坡举办画展。讲授中国绘画。1942年被日军逮捕，解送上海。
1952年任华东艺术专科学校校长。1956年加入中国民主同盟。1958年任南
5 B% b; H, y# g8 |+ H1 N! E3 {京艺术学院院长。1979年任院长。1884年任名誉院长，当选为全国政协常
委。
+ X4 l9 c8 |6 |% A5 X
9 u; k4 S( C3 k' N1 z　　注释④

1 p& F( K! ]" J/ h8 H' e　　朱光潜（1897—1986）安徽桐城人。幼年入私塾，15岁升入桐城中学，
$ ^, d2 e3 l% t, E; v5 P; U6 x8 }+ F次年考入武昌高等师范中文系。1918年考取香港大学。1922年毕业，应邀
, j- X* C/ u: T+ t- p赴上海吴淞中国公学中学部教授英文。1925年考取安徽官费留学英国，入爱
5 E8 x4 W+ }/ q% L4 |0 J& N* W丁堡大学学习文学、哲学。1929年毕业后转入伦敦大学学院。翌年转入法国
巴黎大学斯特拉斯堡大学学习，先后获硕士博士学位。1933年回国。任北京
$ `5 |* T+ M8 b8 L4 e! l$ d$ J大学西语系教授并在清华大学、中央艺术学院兼课。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
8 l1 }% p- c) @( y8 R& z2 I0 M0 y赴四川大学文学院，任院长。越一年，任武汉大学外文系教授。1941年9月
任教务长兼外文系主任。按国民党大学里“长字号”人物必须参加国民党的
& h$ [9 L! M8 F) M2 T& X, k' f, q规定，参加了国民党（朱光潜对这段历史感到终身遗憾）。中华人民共和国
8 a7 N' @) p2 Y. `( [/ }成立后，任北京大学一级教授，第2、3、4届全国政协委员。中国民主同盟
* w5 e, u+ k- B" P7 i( P+ x  m第3、4届中央委员。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后任第6届全国政协常委
，中国民主同盟第6届中央委员，中国美学学会名誉会长等职。终年83岁
- w3 D, a* J0 k/ C/ L0 v。著有《谈美书简》《文艺心理学》《给青年十二封信》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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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⑤

+ q% _2 T9 F3 a) q$ V: r# v0 U　　杨虎(1889—卒年不详)字啸天，毕业于南京将弁学堂。1915年袁世凯称
帝时，任江苏军总司令，海军陆战队司令兼代理海军总司令。1918年任广州
9 C9 i( D' X( }- d/ V+ G; F8 Z& Z大本营参军，后任鄂军总司令。1922年任广州非常大总统府参军。1924年
  ]; Z0 j0 k' e3 k  d- [2 }任北伐讨贼军第二军第一师师长。1926年赴江西，任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特
务处处长。1927年任上海警备司令。1931年当选为中国国民党第四届中央
监察委员。1936年1月，授陆军少将。4月任凇沪警备司令。1945年授陆军
$ a4 K& Y$ t1 S* s! D中将。1946年当选为制宪国民大会代表。1948年任监察院监察委员。1949
年寓居北京。五十年代初，被捕。后病逝于复兴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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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 m' c1 y/ ~' [  X　　注释⑥
  i' ]3 X" y4 s! i4 G
　　关于袁克定的晚年生活，当代红学家周汝昌在《承泽园轶事》一文里曾
; `0 R' B) p) [) u% s+ @这样写道：承泽园位于海淀畅春苑的稍西北，本是果亲王胤礼的赐园，故名
/ j! x0 z2 ]+ H# i“承泽”。我在燕京大学读书时（其址即今北京大学），它是张伯驹先生的
居处。其内有小楼二重，楼上住的是袁大公子——即世凯洪宪称帝后的“大
太子”。袁张两家是至亲，此时大公子孤身无依，故张先生养之。

　　注释⑦

　　此句见张伯驹《红毹记梦诗注》第8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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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U8 I/ P2 g2 @3 Y4 N4 M( h% V1 I　　注释⑧
3 `+ n8 d& u1 p' z# H; a
　　摘自1957年4月25日《北京日报》题为《放！放！放！除四怕——全
国戏曲剧目工作会议闭幕》的通讯。

) s4 h, D' p. P; I  F　　注释⑨
, O: D; L  D6 g6 z1 [
& H) K$ O! O! H$ K　　京剧《宁武关》，一名《别母乱箭》，又名《一门忠烈》。写闯王起义
. j$ `. ]5 ]% v0 M5 I/ B/ j，明将周遇吉失守代州，突围回宁武关探母。母令其再战，周出战后，其母
$ Z# b! T! h* {0 p! N3 P2 i! C! B令媳、孙自杀，然后放火自焚。周遇吉死战，被乱箭射伤，自刎。
0 Y4 L- G4 ?* M8 o5 G' v* [" h
　　注释⑩

+ L; _3 Z3 w' q! ?* ]　　京剧《祥梅寺》写祥梅寺内了空和尚从阴间小鬼那里得知黄巢起义时，
0 A2 M4 G9 p, z# [: ?要用他试刀。便藏于树内。黄巢见四周无人，即以树试刀，结果了了空的性
命。
0 L4 n% ?2 J+ y( U+ g4 ~$ E; _
　　注释⑾

　　京剧《马思远》，一名《海慧寺》。清末实事。王龙江在北京马思远饭
3 T6 d- X/ A5 i1 E, ^' X7 k肆充厨司助手，三节归家。其妻赵玉不甘寂寞，闲游海慧寺，遇卖绒线之贾
9 V- x1 C! W* G. R- e9 d1 Q3 e明，由调笑而私通。年终王龙江自京归家，中途饮酒大醉，遇故友甘子迁，
向其借贷，王拒之。甘见其行囊沉重，跟踪至家，拟乘夜偷盗。赵玉见夫归
/ A0 t/ j) ]) v- l% O，急使贾明藏匿缸中。乘王醉卧，用厨刀将王劈死，并埋尸，甘子迁惊逃。
赵玉恐王久不回饭馆，启人疑窦，反至京向马思远索人，诬马害死其夫，到
3 V" ?! U/ F- l; q/ v官成讼。问官不能明，展转上控至巡城御史，时甘子迁因犯夜被押，乃将目
6 G9 G# ]* n1 e0 F$ z% k$ |( `睹之实情说出。堂官逮捕贾明，严讯赵玉，马思远冤情得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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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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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筱翠花（1900——1967）京剧演员，字绍卿，北京人，原籍山东登州。
9岁入鸣盛和班，别名小牡丹花，旋入富连成第2科，后改名于连泉。1918
年出科，在北京、上海、汉口等地演出，声誉日隆。他扮相艳丽，眉目灵活
2 R0 k  N% C. J6 c7 U  O- l1 f，做功细腻，跷功尤佳。擅演泼辣旦。以《坐楼杀惜》、《红梅阁》、《战
宛城》等剧目见长。艺名筱翠花，系萧长华所取，因其首次登台在梆子《三
疑计》中扮演翠花一角而得名。解放后致力于收徒传艺工作。著有《京剧旦
, L9 h1 V' L/ w3 V3 C* ~角表演艺术》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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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 p7 u' p' \6 }8 t　　注释⒀⒁

　　此句见张伯驹《红毹记梦诗注》第7页，“自序”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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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 G- [$ j2 W7 L$ A! y7 {http://www.edubridge.com/erxiantang/l2/zhangboju.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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