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诒和：张伯驹夫妇与我父母交往之叠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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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 B+ ?, t3 {8 O君子之交——张伯驹夫妇与我父母交往之叠影

& i. c. X, L0 f6 k4 }3 |作者：章诒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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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 Q: v3 W7 X) T8 t  g8 o　　自打反右运动一起头儿，父亲（即章伯钧）就开始琢磨着反右的结局和
3 b8 m. B' l5 N2 r自己的下场，甚至在毛泽东还没想好怎么处理他的时候，他就在家里把自己
! d# {" c5 l$ k' E: q- ?' ~5 P5 W处理了一回——让警卫秘书王锁柱把家中所有的工作人员召集到东客厅，请
! V. w' }$ |( W- j$ q% ^他们围着平时吃饭的圆型大餐桌，一一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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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 e& X* k1 |　　父亲客气又郑重地对他们说：“你们大概已经从报纸上知道了，我现在
犯了政治错误。所以，请你们不要再叫我章部长了，可称我先生，也可直呼
我的姓名。”

　　坐于一侧的王秘书赶紧声明：“在我们没有接到正式通知以前，大家都
% e. K2 W# K# R9 b必须继续称呼您为章部长。”

　　此后，父亲不止一次地对家人说：“我们准备过老百姓的日子吧，回桐
城老家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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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58年1月底，父母双双获得“又划又戴、降职降薪”的处理。好像上
  X/ i; }. l& U8 p- a边对父亲特别宽大，在撤掉交通部部长、全国政协副主席、农工中央主席、
民盟中央第一副主席、光明日报社长等九个职务之后，特意保留了“全国政
1 x- N- M; Y% R8 |  f! V协常委”的职务。在由行政三级降至七级后，又特别保留了四合院、小轿车
、司机、警卫、厨师、勤杂、秘书。国人社会地位的尊卑，往往集中展示于
权力所给予物质待遇之厚薄上。父亲既受政治贬损，又得生活厚待。如此发
落，大大出乎承受者的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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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k# d+ H4 {, R& h4 }, t$ T　　斗转星移，岁月悠悠。慢慢地，父母开始咀嚼出那帽子的沉重和帽子底
, j3 u% T  V4 f$ `3 p: A9 P; n) O下沉重的人生。首先便是与中国历史同样渊远流长的世态炎凉。亲近的、亲
切的、亲密的，一个接一个地疏远、疏隔、疏离了。而且，越是亲近亲切亲
密的，就越发地疏远疏隔疏离。诸如，二十年代一起参加北伐战争的老友，
三十年代共同发起“国民党临时革命行动委员会”的第三党人，四十年代参
与筹措成立“中国民主政团同盟”的民盟元老。好像他们当初当年当时结识
章伯钧，便是一种错误。唯有（19）57年的政治风雨，才拨正了他们所在党
派以及本人生命之舟的航向。看着他们批判自己的那副痛心的样子，父亲也
跟着替他们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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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U0 u1 z9 M6 }" _8 f. Q; C  z　　一日，戴帽的母亲到农工党北京市委会去参加政治学习。在回家的路上
- S1 z7 d# n) M: g" y，大老远便瞅见个老熟人。这也难怪，五十整的年纪，眼神正好。老熟人是
; R8 n1 g; F1 m. c民盟中央的副秘书长，叫辛志超。他不仅和父亲、母亲熟，而且和我姐、和
+ m. b% F' G& i% V/ k我也熟。我家的门坎儿，他是跨进跨出的。每每在与父亲谈正事之前，都要
给我姐妹俩讲上一段故事。故事多半说的是燕都旧话，再与那满嘴的京腔京
韵相搭配，我俩听得津津有味。民盟中央的人，从沈钧儒开始往下数，来家
里开会、谈事、作客、聊天的，不下几十个。要论个生熟咸淡，眼下这位离
母亲不远的人，得算在十名以内。所以，我很能想像母亲认出他时的那股冲
动、那般欣喜及那份热情。

+ `+ r; i6 P" y7 ^5 E8 _　　母亲挥动着手，向他飞奔过去。辛副秘书长停住脚步,四下里张望。当他
: y; m& B( f7 p6 r, J$ J那双近视加老花的眼睛透过厚重的镜片，终于辨清来者为何人的时候，即毫
: l2 Z6 q3 v, |/ K不犹豫地转身180度，快速消失在人流中。

　　母亲傻站在街沿。她对老熟人或许有很多的话要说，或许只想问声好。
; z7 F, l% ]/ l3 S5 [4 O她有如一个在外面受了委屈的孩子，回到家中眼泪便扑簌簌地滚落出来。在
父亲的询问下，母亲讲述了街头刹那间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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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立一旁的我，简值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辛伯伯，怎么会不理我们的
妈妈呢？”我为如此熟识的人能做出如此绝情的事而愤怒。心底还有一种母
  s: @3 d, D9 d; @( a: b亲受辱自己也跟着受辱的感觉。

　　母亲为自己的不识时务、不通人情而悲哀，不禁叹道：“解放前看的《
( k4 C3 j9 f0 \$ c' ]红楼梦》和解放后读的马克思，都算白费了。连熟识的人才专做绝情事的起
4 H5 {1 z3 F+ B% p* z# X码常识，都没能学到手。”
5 Y# |7 t* o; j, X) N7 z
' R; l$ K: J5 N% m  s　　父亲则劝母亲心放宽些、看得开些，语重心长地说：“大到一个政党的
  ^& v3 R$ j* S( M( ~& n" A+ Z背信弃义，小至辛志超的躲避奔逃，自古就是中国官场的传统。”不过，父
亲也从中预见到自己的未来，必是孤独自处的末路。除非钦定的章罗联盟和
反右运动被钦定者推翻，而这个“推翻”又是根本不可能的。

　　忧心忡忡的我问道：“爸，人当了右派，怎么别人就不理睬了？日子也
4 t+ n2 w! b/ A8 D6 y0 o# |难过了？”

: `9 N# z% Y1 n9 a) r, @　　我的问话，使父亲激愤起来，滔滔不绝：“只有在中国当右派，才是这
3 A2 v2 r8 k, d: R$ P1 _/ V/ T个样子。小愚（我的乳名），你哪里晓得——在西方，右派也是很体面的。
议会里，还有他们的席位呢！与左派仅仅是表明政见之不同罢了。议论国家
9 A! d3 L& c8 D$ \4 K  p8 k大事的时候，左派、右派、中间派各自发表看法，陈述主张，申明立场。因
% I. ?+ [: A, H$ y6 u& N4 D为各派所持立场、主张、看法不同，它们之间势必要有激烈的辩论、争执以
及相互攻击。这一切，都是很正常的政治现像，并受法律保障。西方国家的
官方政策，往往也都要经过这些辩论、争执和攻击的考验或矫正。现在，老
毛把右派定性为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还划了个资产阶级成分。那么
6 Y( B" M9 g, }- l" m# M$ ?，左派与右派便不属于思想差异，而视为革命与反动的政治对立了。在我们
1 h1 Q0 }7 `3 @这个国度，谁一旦成了统治者的政治对头或被看做思想异端，日子就很难过
了。国家、权力、舆论、党派、社会、朋友、甚至家庭，都会纠合成为一股
/ T0 R* Y# E+ f# L' y* O4 y力量，不断地打击、迫害、除灭这个对头和异端。在这个问题上，我原以为
9 R, ?1 X8 M% e0 M$ D+ J新社会要比国民党做得好一点。现在看起来，和过去没有太大的不同。”我
6 \3 U2 `% ~3 \; k' K- z自幼就爱听父亲说话。因为他说的，和报纸上登的、收音机放的、课堂里讲
" w5 X5 N/ e8 M; k/ ~的，都不一样。他不从属于别人，他只属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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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q! p/ b+ y' m6 U  Y/ c: a　　或许因为情绪激动，父亲说话的声调越来越高。母亲不让父亲继续往下
讲，打断他的话头：“当着孩子的面，不要说这些，而且一句一个共产党，
5 w% k8 h  U/ C; J一句一个老毛。从前你可以这样说话，现在你是右派，再不可以这样讲了。
你在家里讲，万一传到外面，人家真要说章伯钧反动到家了。虽然我们看不
惯黄炎培，儿子划成右派，自己跟共产党反倒更加亲近。但是你也没有必要
0 n0 V9 D- ]2 b  \5 _' B; b, [( ^: ]和过去一样傻，把所有的想法都说出来。”

. g- L& ^6 m; _# `2 k　　我知道母亲“训”父亲，是因为母亲疼父亲。特别是在眼下，知他疼他
: a' z% t! F  x( a* T; c的人没剩下几个。整版整版的批判文章，整天整天的批判大会，父亲就像吞
大鱼大肉一样，全部咽下。而母亲这番雨丝风片般的“训”，对父亲来说，
充其量只能算做一碟清炒苦瓜。父亲听完“训”，一不反驳，二不申辩，三
不坚持。自己一个人回到书房。我也紧跟着进去。当父亲坐在写字台前的皮
转椅上，他的脸色分明阴沉了许多。俗话说：树怕剥皮，人怕伤心。我在想
& f2 k) \  B* }# l1 y" Y% [( c7 n，社会上已经失去“面子”的父亲，是不是觉得在家庭里开始失去“里子”
了。父亲失去的再多，哪怕父亲在外面的存在等于零，那他也是我的爸。我
一声不吭，站立在父亲的身后。父亲也一声不吭，双手交叉于胸。他的外表
是平静的，然而心里必定很难受。六十多个年头的人生，在心窝子里一次次
跌宕翻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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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面对政治压力和应付社会环境的唯一选择，是独处，也只能独处。
假如他是个埋头做学问的，面壁数十载，独处一辈子，也算不得什么难事。
8 F! D8 O' b$ Z* s* z偏偏父亲从中国私塾读到柏林大学，也没能塌心做学问，而是起劲儿地搞政
治。搞政治可不能清静，得参与，得活动，得闹腾。开会，讲演，结社，游
/ _, `: \6 I( ?) x) S5 s* r行，拟指示，呼口号，写文章，直至发动战争（可惜父亲的本质是书生，他
搞的政治始终未能上升到拿枪杆子的高级阶段）。父亲以此为生活，以此为
  l  F# ?' k. ^% {- y! q追求，以此为乐趣。如今这种生活、追求和乐趣，给撅折掐断，戛然而止了
3 o. ?0 l4 P/ T。这番光景，好似一个有名气的演员，戏唱得正带劲儿的时侯，被轰下了台
。令其振作、陶醉和亢奋的锣鼓，丝竹，灯光，油彩，底班，龙套，跟包，
观众，也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一大早起床，父亲不必忙着漱洗用餐，
9 P) x% O& }+ `/ }既没有机关让他去上班，也没有单位请他去讲话。上午到下午，父亲不必忙
7 N  v$ q2 Y% o% E( ]1 E着东奔西跑，既没有事情等候他处理，也没有会议需要他参加。从早到晚，
父亲不必忙着前庭后院的穿梭，既没有人按动大门的电铃，客厅里也没有响
动的电话，书房里更没有摆放好的文件、报告、公函、书信，亟待拆阅。父
+ H2 ]7 Z+ c, a! d  m亲全天最重要的事，就是从洪秘书手里接过当天的报纸——《人民日报》、
《光明日报》、《北京日报》、《中国青年报》……厚厚一叠，他的眼睛像
架扫描仪，用不了多大功夫，就都“扫”完了。唯有每日分三版的16开大
小的《参考消息》，读得仔细，看的时间也最长。

　　父亲说：“只有‘参考’上，还有一点消息。”有时侯《参考消息》送
6 s- C3 g( G' j& |- m; u进门，正巧父亲要去方便。他能拿着它，在卫生间里呆上几十分钟。要不是
母亲催我也叫唤的话，不知他坐在马桶上还得看多久。老实讲，能得到这一
点消息，也来之不易。因为父亲在必须接受右派帽子时，向中共中央统战部
提出的唯一请求，就是希望今后自己能够继续看到一份《参考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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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看“参考”的事做毕，父亲也就终日无事可做了。在以往杂乱忙碌辛
苦劳累疲惫困乏的时侯，他多么向往安宁清静恬淡闲适的日子。现在，他向
0 V! [* [3 H1 R1 d6 n% p- I4 E: W往的日子来了，却没能给自己带来安宁清静恬淡闲适。（19）57年以前，那
8 T4 e. i- L: B) f4 n5 z; d时事情再多工作再忙，父亲每隔一、两个月要抽出一天的工夫，把全家带到
9 l6 ~* z1 z& N0 Y( n6 \9 D郊外去散心。香山、颐和园、十三陵是常去之地。现在，每天都可以搞郊游
，父亲却呆在家里，不爱动弹。说来也是，父亲乃职业政治活动家，现在打
发他去过既无政治、又无活动的生活，他浑身上下能得劲儿吗？父亲常一个
$ u5 m' y; E: C- X人独坐书房。黄昏时分，书房内一片幽暗，他也不开灯，凄败之色在脸上尽
情地铺展，犹如把自己自觉地放逐在大漠之上，而四顾茫然……

　　年轻的我很难体会出父亲内心的复杂感受，但我发现自己的日子过得也
不痛快了。填好的入团申请书，被告知作废。政治课老师拿我的思想小结或
$ @( ~: C4 L& n学习心得作为批判材料，在全班散发抖落。班干部和积极分子都不怎么搭理
7 c1 \" W+ K- I' B* x: |6 N我；干部子女身份的同学把我从圈内踢到圈外；出身不好的同学又不敢把我
: N+ J+ W; R* o3 N" n从圈外划入圈内。一个先是团支部书记后当上学生会主席的同学，时刻用批
判的目光打量我，并抓紧一切可以抓紧的机会，随时向我发动攻击。站在学
* H. H" {! F8 E& ]+ H8 r生官儿的位子上，她的每次行动又总能纠集到同伙。一旦我陷入挨批的处境
，就觉得自己也当上了爸。这时我心里也着实纳闷儿：本是眉清目秀的少女
，只要怀上一颗革命的心，怎就穷凶极恶起来？下午自习课后的自由活动，
是我最难挨的时光。看着同学三三两两的闲聊天，拉帮结伙的搞活动，就好
像一支行进中的浩荡队伍单把我抛撇在外头。我孤零零地伫立于操场东头的
# v" e0 A# H: P6 y& M3 F老杨树下，看着渐褪的夕阳，即使什么都不想，只要鼻子一酸，那眼泪就流
& n  {1 {' g% N1 Z成了行。为了排遣空虚，我能借个蓝球，一口气玩它几个小时。

4 v- ~; q. c! I% H　　我的同学、已是北京青少年业余体校篮球队员的洪钤，瞧我投篮的兴致
如此之高，便对我说：“你那么爱好体育，找个机会我推荐你去业余体校学
打蓝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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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 D* Z$ j# m/ Y- U, `　　我回家把这事儿跟父亲说了。父亲这下可找到一个分析事理的机会。他
  M+ v! E- h; i- O2 w; H5 B口若悬河地讲起来，认为洪钤的通脱，更多地是接受了其父洪深的影响。然
. j. n3 z% n0 T0 V后，告诉我戏剧家洪深出身官宦门第，且毕业于哈佛。再后，又向我讲述了
其父洪述祖因宋教仁一案，而如何改变了儿子的人生道路。最后，父亲建议
: K7 N" J$ e. h: x; J! N我去看看曾朴的《孽海花》，说那里面影射了许多中国近代史上的名人，很
有意思。由此，我发现讲些自己的事，居然能引起父亲的话头。他，真的寂
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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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一长，我打球的热情开始消衰，决定不再去体校。下午放学回家，
把功课做完，就和父亲一样地无事可做。东翻翻，西看看，从北客厅遛到南
书房，又从东客厅逛到西卧室；再不，打开收音机，从孙敬修娓娓道来的童
话故事，一直听到斗嘴架势的歌曲《社会主义就是好》。

　　无事可做的父亲看不惯无事可做的女儿。他问：“你的心上是不是长了
4 e) t4 p, ?& |; D, N草？能不能安安静静地做成一件事？”

* t  F  F3 }4 ^　　人可真是个复杂的东西，像父亲仅在（19）57年一个夏季，就能给官方
提那么多条的批评意见；而我跟他生活了几十年，除了以疑问句方式批评我
“心上长草”之外，至今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父亲是否还教训过我什么。

　　为了能安安静静地做成一件事，我向父亲郑重提出要学书画。理由是：
“如果我不学的话，将来你死了，你买的那么多的字画由谁来欣赏呢？”听
! r1 Q. ]5 @+ b9 g" Z后，父亲大惊大笑亦大喜。精神之振奋，情绪之昂扬，活像当天我要给他做
* t+ a" h* ~5 [: H0 t( N- ~5 c/ O; Z大寿。

. w: P1 b* l( i2 ^) R5 Y- Q: n! \　　父亲立即张罗起来。首先让母亲把她的西书房腾给我，然后给我送来文
4 T- J) }) }' D& q' x房四宝、镇尺印泥、碑帖、画谱。他自己充当搬运工，不叫洪秘书插手。什
么康熙时期造的墨，给乾隆爷进贡的纸，紫檀的笔架，端溪的砚台，还有祝
允明、文徵明、吴昌硕、金农、郑板桥、吴大澂、康有为等人，以及我当时
就认不得、现在也记不起的许多名家写的立轴、手卷、册页。父亲每搬来一
样宝贝，都要数落给我听，抖落给我看。

) k& }9 e) \- z7 I　　见他两手灰尘一脸汗，我心疼得叫：“爸，别搬了。”他却乐此不疲，
止都止不住。

　　母亲被父女俩昂扬的热情所感染，也陪着我们高兴。可一旦发现父亲有
) `- L+ w: c5 P" l$ d& j% p时亮出的宝贝是她压根儿没见过的，便有些愤愤然，对父亲说：“你这个老
% [8 i) O8 ~9 i$ C( i# g头子！居然藏了这么多好墨好纸。我给你抄了多少稿子，替你写了多少书信
，你都不把好纸好墨给我，现在小女儿只说了一声要学书画，八字还没见一
撇，你就把好东西都摆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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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0 L7 Q* X; y; S5 ^0 W- Y- e　　母亲说这话，最初只是嗔怪，后来她还真的呕了点子气。父亲赶紧陪笑
。

　　继而，是关于请谁来当我的老师问题。

　　父亲说：“教你写字的人不用请，你妈就是最好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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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X/ E6 Z5 c) `0 q6 N+ F　　母亲的书法特棒，这是党派圈内众人皆知的事。抗战时期“民盟”给中
共中央的一些信函文件，就是母亲用正楷誊写的。她正经八百一手颜体楷书
6 s- p2 {5 c+ H6 G，连周恩来都知道。五十年代初国家决定在天安门前修建人民英雄纪念碑，
9 K" n/ G' V( ~! n* V' O0 N母亲接到被聘为纪念碑建筑委员会的委员通知。她大惑不解：自己不是建筑
家，又非美术家，怎地成了委员？后来遇见周恩来，周说是他提名的，说：
李健生懂书法，对碑文的设计可以出些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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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从如何握笔提腕运气开始教我练字，让我从篆隶练起。挑了一本邓
$ q/ v' E. r2 f! L6 M1 y5 j石如的《石鼓文》册页，叫我天天临摹、反复书写。说什么时候练熟了，写
得像个样子，才能歇手。我爱练字，更爱父亲给我布置的书房和他给我的每
# y$ n: G- b0 b6 w2 [一支笔、每一张纸、每一块墨。每天做学校老师布置的作业之前，先练字。
- Y- ]5 Y/ ^/ s8 d3 E, _母亲不怎么看我写，写完后她用朱笔批阅。整个字都写得好，在这个字上勾
个大圈圈；字的某个局部写得不错，就在这个局部画上小圈圈。一张大字经
母亲的批阅，变得像人工绘制的地图。

7 s  d+ N* L$ n/ Q( Q　　父亲则是个持久的看客，我只要展纸提笔，他便在我身后走走停停、停
* a, R  ^& O, m, v6 ~! D- G停看看。管我写得好歹，父亲是一概欣赏。他在不停地夸奖我的同时，还不
断地自责，说从小没有把字练好，现在眼瞅着女儿超过了自己。其实他的自
9 z, x" P0 D* q0 `责，仍旧是对我的欣赏与疼爱。在我写字、母批字、父看字的工夫，我们忘
  N- G9 o' Y6 x( l% n' }& I2 Y记了各自的不幸和共同的寂寞，一起感受着快乐。尤其对于父亲来说，无论
是给我布置画室，还是看我练字，都是他枯寂生活中的甘泉丰草，润泽着他
- k9 C* F1 j0 E% h的心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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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w6 _2 z, L# l2 I. y- X% @6 N　　谁来教我画画儿呢？父亲决定给我找最好的国画老师：“你看，陈半丁
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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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当然好啦，只怕太高，我够不着。”

　　父亲笑了，说我傻。因为投师皆投于高门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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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  _$ f- P& w* n) f$ }　　父亲把洪秘书叫来，让他与陈半丁联系，问问：这个星期天陈半老是否
$ Q" ~+ S" ]" x) {/ q1 E9 q住在西四？上午可有空暇？章某人想带着他的女儿登门拜访。不一会儿，就
" u) A, \3 Q2 h9 {9 |; d7 b! e有了回话儿，说半丁老人非常欢迎章先生和女公子。

' \- X; t1 H  B: c- P  H' E0 a/ s　　听到这“非常欢迎”四个字，父亲实在舒心。

0 z; D/ J6 Y9 v6 y* T　　我问：“咱们去之前，干嘛要打听清楚陈半老住不住在西四？”

　　父亲答：“他有两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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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后来才弄懂父亲说的“两个家”，是个啥意思。

% r  @/ k, A2 D) g　　陈宅，是一所很普通的四合院。陈半丁，是一个很有吸引力的老头，面
部所有的线条都流畅圆润，眼睛炯炯有神。“面如银盆，目如朗星”，是评
书里形容男性的惯用词语。我觉得把这个惯用词语套在他身上，“银盆”略
有些过分，而“朗星”却很是得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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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发前面的茶几上，摆着用玻璃杯沏好的两杯热茶，这显然是给我们的
。望着杯子里尖细的茶叶载沉载浮和澄清的茶水染绿染浓，我怎么也没有想
到杯水之间，能呈现如此的清幽和美丽。它的诱惑，简值有如饿汉面对着一
  f& s+ @' @+ m; c7 j7 p道美食。实在忍不住，自己先就喝开了，一口、两口、三口，直至喝干，然
( i4 _# ]7 L, M+ w( `后兴奋得对父亲叫嚷道：“爸，我喝的这是什么茶呀！会这么香？”

　　陈半丁说：“这茶叫洞庭碧螺春，是我特意给你们预备好的。”

, H' P, w: j4 Q! n0 q! n7 a　　父亲见我如此牛饮，便道：“陈半老，请莫见笑哇！我不懂茶，更不知
品茶为何事，一家人每日下午喝一道红茶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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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v! N3 K! M) g  x　　父亲细细啜饮，对茶味的醇和与茶香的绵长，赞不绝口：“这里的茶，
让我想起‘佳茗似佳人’的诗句和因吃茶把家产吃空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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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这话里，我能感受到父亲因获得碧螺春规格的礼遇而产生的快慰。父
亲曾说过：如到别家作客，从外国人给你预备的杯盘刀叉和从中国人为你冲
3 n/ J) f1 C6 S8 t泡的茶水里，大半能判别出这家主人对你欢迎和尊重的程度。

　　父亲问陈半老最近在做些什么，陈答：“我在大跃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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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困惑不解：“画家怎么大跃进？”

　　“画家的大跃进，就是把画越画越大。”陈半老从沙发上站起来，指着
自己的画桌说：“这张桌子够大了吧？不行，不够大，要画更大张的，我就
挪到地上画。后来，这样画也不行了，要求画更大更大张的，我就搬到院子
里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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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t  c! @$ M6 i　　讲到此，他把我们父女带至客厅门口，让我们目测这所四合院的庭院横
) Q# H* F6 |" c  D3 I' f有多宽，竖有多长。父亲听得直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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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半老说：“因为大跃进的缘故，我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个院子的尺寸。
" h- \8 q1 E6 U* j跃进到最后，院子有多大，我的画就有多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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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6 Y( V' c! U' _% H3 L" l% _9 d　　爸又困惑不解了：“这样大的画，该如何画呢？”

　　陈答：“脱了鞋，站在纸上、蹲在纸上或趴在纸上画。西南角画它一棵
松，东北角涂它一架藤，松枝旁边添石头，藤蔓底下开菊花……。至于这幅
% M8 ]* s7 d$ O" G) l& n. I  g画的全貌，我也难知。因为画完以后，我家无法张挂。我自己也不知道什么
9 b) r& j! `' \9 T( N/ l地方可以悬挂这样的画。”

0 [7 z+ @/ z2 Q9 C　　一阵闲谈后，父亲将女儿想学画的事说了。

　　陈半老一口答应收我为徒。父亲向陈半老请教，画坛收徒有何规矩及礼
仪。陈半老说：“你家是下午喝红茶的洋派，那些规矩就免了。”

　　我问陈半老，今后是怎样个教法？答曰：“画好一张或数张，拿来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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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归途，兴致不减的父亲还带我到西单商场的旧书店逛了一圈。回家见
到母亲，我还没来得及说个子丑寅卯，他老人家便抢先一步“报导”。我很
知道父亲足足高兴了一天的原因是什么——陈半丁没把他当右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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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C2 J1 Z  _7 q$ O　　父亲自己也看出来，要陈半老一枝一叶、一山一石地教我这个一窍不通
的学生，几乎是不可能的。他决定重新物色个更加适合于我的老师。这时，
父亲想到女画家潘素。

　　我问：“谁是潘素？”

/ X6 M* o* B3 q' _6 z4 l　　“张伯驹①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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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是张伯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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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v' a, t) x+ V/ o6 F. g4 _9 a　　父亲说：“此人大有名气。他的父亲张镇芳，曾当过直隶总督和河南都
! a7 v) u( P2 e6 E% t4 o: `$ D督。他本人入过军界，搞过金融，最后成名在诗词文物。你看的旧小说里，
形容才子不是常用‘诗词歌赋，无所不晓，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吗？张伯
驹正是这样的人。他与张学良、溥侗、袁克文一起，被人称为‘民国四公子
’②。家中的收藏，多为罕见之物，那是他用大洋、金条、首饰乃至房产换
+ }* o; v# m8 p% J# B来的。别看爸爸有字画五千多件，即使都卖掉，也未必抵得上他的一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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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的吗？”我不是不相信父亲，而在是我的脑袋里，想像不出有什么
东西能这样地值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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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从小背过‘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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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李白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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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伯驹就藏有李白的真迹，叫《上阳台帖》。他把这个帖送给了毛泽
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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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罗伯伯（指罗隆基）不是常爱唠叨‘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
) w8 W$ U, L( C# R& v! x薄幸名’么？这诗句是谁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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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s/ C& L! `3 R5 i0 W' p# Y' O) h9 `　　“杜牧。”

0 N1 U8 |, V8 ~9 l2 J　　“对，张伯驹就收有杜牧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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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 B3 |! H% q# O- w, `( H, |　　“你知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名句吧？”

　　“它是范仲淹《岳阳楼记》里的，我们中学的课本里有。”

　　“张伯驹藏有范仲淹的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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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一路说下去，我听着，听着，仿佛觉得他不是在陈述某个事实，而
是在编造一个神话。这个神话王国，该是什么样子的？想必张伯驹是风流倜
傥，器宇轩昂；想必他家是墨香四溢，金玉满堂。

& o7 y' O' d6 n( O" _　　可父亲又说：“我们去他家，这些东西都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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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么？”

　　“因为张伯驹把这些最好的藏品，捐给了国家。我们只能见到文化部长
( i8 S3 {+ |7 g0 }6 r" q4 C( ]1 b沈雁冰发给他的一张奖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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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认为：张伯驹此举虽行于一时，其事却足以传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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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继续追问：“爸爸，那张伯驹曾经担任过什么职务？或做过什么工作
呢？”

　　父亲笑了，说：“他曾是盐业银行的董事。其实公子哥儿，就是他的工
作。”这个回答让我吃惊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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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随即解释：“别以为说个公子哥儿，就等于游手好闲啦。小愚，你
: v: V0 w- _- v, Q+ g1 @2 u! y( y  b: J要知道中国文化很有一部分，是由统治阶层里没有出息的子弟们创造的。张
& _, h, I' F! n- R; C伯驹就在玩古董字画中，玩出了大名堂，有了大贡献。”

　　经过洪秘书的联系，与张氏夫妇会面的时间定在周日上午。如果说，头
回去拜望陈半丁是怀着尊敬和不安的话；那么，我这次去拜望则是揣着兴奋
+ _9 s: U8 i1 E6 o2 [  k与好奇。

/ \( ^! k) |0 ^9 f　　我家住在地安门，张宅位于什刹海。两地相距不远，我们还是驱车而往
( S5 g+ i4 Q, B/ K7 p。老“别克”小轿车驮着父亲和我，慢慢驶出慈慧殿，经地安门，向西拐入
; h. t, O$ A' q( i前海西街。路过一座王府式的堂皇建筑：高高的灰墙紧锁园内的美景，大门
1 M/ @. E' j: \8 c正面精致壮观的影壁，足以显示出主人的尊贵地位与煊赫身份。“车如流水
马如龙，花月正春风。”司机告诉我们：“郭老（沫若）搬到这里来住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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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听后，默不作声。我知道，这个从1926年留德归来便相识，一起
8 i; n& h3 }: r/ I. O- _参加北伐战争、南昌起义，一道流亡日本，搭档数十载，合作默契的朋友，
如今已形同陌路了。

4 ~  e8 z/ L5 d0 I4 f4 i　　车绕过银锭桥，便是后海。岸边的垂柳在风中摇曳，荡漾的湖水在阳光
下闪亮。这儿像是一个不收门票的公园，据说是“燕京八景”之外的一景，
; ?& W& ^$ W' h. u$ B- Y* B叫“银锭观山”。老“别克”在一扇朱漆斑驳的小门旁边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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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警卫员按按电铃，没有响动；拍拍门环，无人应承；再伸手一推，那门
# I  w6 Y) O4 S9 m9 {便开了。我心想：家藏丰厚的张伯驹，不设门房罢了，怎地连大门也不关？

　　跟着父亲走进去，发现这座宅院不大，也不规整，既非中规中距的四合
院，也不是错落有致的小洋房。小院地势挺高，座北朝南。进门是个小天井
- F' X/ Q" v) J2 a' h1 d7 b+ s5 S，东头有个门房。向右手拐去，便是一排四间起脊北房，西边是一间偏厦。
南头，一张石桌两个石墩依墙而立。东墙，挖了个月亮门，门里另立一栋小
阁楼，高高在上，并以石阶将阁楼与北面的正房连接起来。院子里，有几棵
桃树，还有一棵大芭蕉。看来，这座宅院的格局完全是主人依需要和情趣而
% h! ^3 i$ G2 t4 x) E* \设定的。

$ w+ G" A* @' o! @8 k6 D) V( P& U　　一位四十来岁年纪，身着藏青色华达呢制服的女士从北房快步走出。她
5 y6 D  W, n. x* K体态丰盈，面孔白晰，双眸乌黑，腮边的笑靥，生出许多妩媚。惟有开阔而
优雅的额头上，刻着光阴碾过的印痕。

　　“章部长，欢迎您光临寒舍。”虽然说的是北京话，却带着吴音。温声
细语，吹气如兰，而这恰与她的端丽玲珑的容貌相配。我断定，她不可能是
别人，她是潘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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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1 K9 Z5 o( B+ f4 k2 _5 }" s3 K- x　　潘素用充溢着笑意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我，还没等爸介绍，便说：“这
就是女公子吧？”接着，把我们引入了北房正厅。

　　她见厅内无人，即转向西侧的里屋，喊道：“伯驹，章部长来了。”

　　与正厅相连的西侧里屋，是画室。张伯驹穿着古铜色中式夹袄，站在阔
大而周正的画桌前面，上身微微前倾，双手背在腰后，眼睛半开半阖地打量
; @4 _+ g( D. l着铺展于桌面的一幅水墨淋淋尚未完成的画作。听见夫人的喊话，他不紧不
慢地离开画室，跨进正厅，把目光投向了我们父女，并用手势招呼我们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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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陈半丁的热情相比，张伯驹待客就要冷淡些。常常是父亲发问，他作
) [! z1 ]. D& o1 X* u" ^答，且措辞简短。倒是满脸笑容的潘素，在一旁插了许多话。夫人的巧于酬
酢，越发地显出张伯驹的闲散平淡。父亲是第一次登门造访，西服领带，高
车驷马，极其郑重。而张伯驹似乎就没把父亲当做贵客、远客或稀客。好像
& }  B$ J: `- Z; R* O! \% o4 n我们这一老一少，是三天两头来这里串门聊天的。

$ X8 X! \% q9 b1 H　　父亲很快与张氏夫妇切入正题，说：“我这个读高中的女儿，想学点国
9 X1 `& d, _2 ]+ [9 n( g( S, [+ Q6 D画。不知潘先生可愿收这个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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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r9 A# y" ]8 v  g$ c　　潘素走到丈夫跟前耳语几句，尔后一团和气地说：“既是章部长的女公
子愿意向我学，我自然也就愿意教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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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素一句一个章部长，仿佛不知中国有反右，不知父亲是钦定天下第一
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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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Q+ \3 M1 [" }5 j  ^　　父亲问潘素：“小女该如何拜师？”

　　没等她回答，张伯驹把手一摆，说：“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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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6 v* J* b6 n" u! {　　“小愚，快，快给老师鞠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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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令下，我立即双脚并拢，双手垂直，向初次见面就有好感的潘素，
深鞠一躬。遂问：“潘先生，我什么时候到您这里来学画呢？”

　　听了我的问话，潘素且不作答，走到丈夫的身边，两人又在低声交谈。
父亲大概以为他们有什么不便之处，就主动开口：“贵府如有不便，我可以
用车接潘先生到我家去教。”

1 B$ c0 e+ W) h3 V7 V4 f& H　　和刚才的情形一样，没容夫人说话，张伯驹把手一摇，说：“不用，不
4 C/ S0 s+ p" y7 W用。”

　　潘素大概怕我们误会这“不用”二字的意思，连忙带着歉意和解释的口
1 u5 J% e  l/ c* v/ u吻说：“有个中央音乐学院弹古琴的学生，也在跟我学画。他叫李泠秋（又
4 [) c7 U8 o/ S" H5 _0 q8 y叫李祥庭，后改李祥霆），是查阜西先生介绍来的。我在与伯驹商量，是将
你们两人合起来教，还是分开来学。伯驹的意思是分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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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谈妥：我隔周来一次，时间定于礼拜天的上午。那位音乐学院的学
生也是隔周一次，时间也定于礼拜天的上午。潘素特别强调：如果我是本周
4 p  e9 |3 M* Y3 H1 e8 f日来学习，那么就让弹琴的孩子，下周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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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愿了却，心情便放松了，蓦地想起那些名贵得令人头晕目眩的收藏和
崇高得叫人张口结舌的捐献。我坐在太师椅上，环顾四壁，很想找到父亲说
- A; C0 d) C2 t$ G; D7 u1 R. V的“奖状”。墙壁张有潘素新绘的青绿山水，悬有张伯驹的鸟羽体诗词，还
有日历牌，就是没有嘉奖令。也许，它被置于卧室，毕竟是耗尽一生财力、
半辈心血之物，弥足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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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会儿，父亲起身准备告辞。我向张氏夫妇执弟子礼。然而，我礼毕抬
3 V) v( M. t, z4 V2 `! u头之际，眼睛向上一瞥，却发现“奖状”高高而悄悄地悬靠在贴近房梁的地
方。“奖状”不甚考究，还蒙着尘土。这不禁使我联想起另一位颇负盛名的
5 y6 {& ?/ C2 o* s0 I文人柳亚子来。父母曾带着我去他家吃晚饭。从黄昏到夜深，我不记得大人
们喝了多少坛绍兴老酒，说了多少古今闲话。我只记得：他家大客厅里有四
5 q6 C7 S3 E5 l: K4 a幅用金丝绒装帧的、与毛泽东等人唱和的诗词手迹。这两个文人做派很不同
$ {9 k5 S' q, L# r+ D" W# ^：一个把极显眼的东西，搁在极不显眼的地方,浪漫地对待；一个将极重要的
物件，作了极重要的强调，现实地处理。

　　此后，我每半月便去张伯驹家学画，从临摹开始。在一点一滴的临摹中
，潘素向我讲述国画的基本法则与技巧。在教学的时候，张伯驹不进画室。
. B* H  V& L+ Y: M" P0 F他做自己的事；没事，就闲坐在客厅。他家不像我家有那么多报刊杂志，似
乎只订有一份《北京日报》。而且，张伯驹看报，再大的新闻、再长的文章
: H+ d2 j! ?# @/ [$ s$ Y也是一晃而过。

, g* C  W& }! n- z7 e, s0 t　　我把第一幅完整临摹老师的山水习作，呈上。潘素仔细看后，连呼：“
伯驹，你来看，这孩子画得蛮可以。”

　　张先生闻声进来，瞧了瞧，点点头。他没有妻子的那份激动、那种肯定
" o5 h( G' z3 N7 u) U1 _% x3 D# h。

　　我每画完一张，潘素看后，都要拿给张伯驹过目。潘素总说我有慧根,好
教。张先生总是点头而已，既不夸奖，也不批评。

1 d+ T& l  }8 T4 O　　他的模糊态度，叫我忐忑不安。忍了好久，我终于开口了：“张伯伯，
我的习作您也看过不少。能说说吗？”

　　张伯驹对我说：“你的每张习作都有进步，足见你的用功、用心和接受
能力。一个人即使聘请再好的老师，若无这些条件，是学不了画的。但是艺
术和其他门类不同，它在很大程度上又是不能传授的。她（指潘素）当老师
. K6 H& t8 t4 s! c6 X' v7 u, K，仅仅是向你讲解一些绘画的规则、技法罢了。拿作诗填词来说，也是一样
% A  F0 ]0 r% n0 g3 F1 I# |。老师只能讲些格律音韵，或者告诉你，什么样的诗才是好诗。至于能否画
出一张好画、写出一首好诗，那就是学生自己的事，要看他的修养、悟性和
. g4 p' D* D" F/ e" e创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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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与张氏夫妇混熟了。潘素不让我称她为先生，于是，我一口一个地喊
0 D9 t2 G# I. m7 N$ q着：潘姨，潘姨。说来，中国的称呼也怪。人的称谓变了，人的关系跟着也
8 e; j* F/ u5 E1 I就变了。我和潘素是融洽的，而我和潘姨是亲热的。除了授课，我们还说闲
& g5 f6 }- ?. L9 `4 f( ~% ]话；后来，除了说闲话，我们还说私房话。潘姨说我不仅懂画，而且懂事，
她喜欢懂事的女孩儿。

　　在张伯驹面前，我保持着敬重，但不再拘谨。我渐渐发现，在授课之后
张先生时不时地要和我闲聊一阵子，谈棋、谈诗、谈字、谈戏，其中尤喜谈
戏。孟小冬的名字、余叔岩的故事，我都是从他嘴里知道的。他是河南口音
; l% u4 `/ K) D: d  ~9 ~+ N: U，标准中州韵，话又说得极专业，很多地方我听不大懂。可我从不打断他的
话头，也不发问，更不会对他说：我听不懂。我自己常纳闷儿，一位饱学之
士，怎么能和一个毛丫头聊天呢？琢磨来，琢磨去，我想：一方面是因为在
“三面红旗”“大跃进”“政治挂帅”、“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的时
5 D$ t  e5 k9 Z# G: s代烈焰之中，还有我这样一个女学生跑到冷落的宅院，去听被时人冷落的老
. ?6 m: o5 M# E! ]4 a话、旧话、无用之话。这情景多多少少也能牵动出他的热情。另一方面是出
身，修养，禀赋，学识，品行，爱好，趣味等诸多因素在他身上融合而成的
文化自豪，使其自觉不自觉地要充任一个文化的传播者。而后者的成分可能
- a" T+ S1 |. H0 S! c# y更多些。

  R# e. y- W* r4 {0 R　　渐渐地，我看出这对夫妇相处，是完全以张伯驹为轴心的。一位与之相
  Y5 q: _$ T: n# M9 g/ i4 G% j$ [熟识的老中医告诉我，潘素对张伯驹是百分之一百二的好，什么都依从他，
* s1 l* c+ p. @. Q& |# n特别是在收藏方面。解放后张先生看上了一幅古画，出手人要价不菲。而此
) ^0 E2 s, V; b; I5 p5 g9 s时的张伯驹，已不是彼时的张公子。他不供职于任何一个政府部门。而所担
任的北京棋艺社理事，北京中国书法研究社副社长，北京中国画研究会理事
，北京古琴会理事，北京京剧基本艺术研究社副主任理事，中国民主同盟总
# b+ A1 d! C9 U4 E' l部文教委员等等，皆为虚职，并无实惠。潘素作为家庭主妇，支撑日常生活
的诸多开支，应付昔日名门的琐细关系，并将家里家外维持在一条不低的水
平线上，就够她操心费劲的。每月不仅把所有的工资花光，而且尚须从“家
底儿”中掏点出来，以为贴补。今非昔比，丈夫相中的古画虽好，但想到现
4 o: N: m0 Z0 n0 f' U0 O实的经济状况和未来漫长的生活之需，潘素有些犹豫。张伯驹见妻子没答应
) Y. f& Q% |/ Z9 F/ a，先说了两句，接着索性躺倒在地。任潘素怎么拉，怎么哄，也不起来。最
  K/ D( E0 e0 V- k' ?+ _& j后，潘素不得不允诺：拿出一件首饰换钱买画。有了这句，张伯驹才翻身爬
起，用手拍拍沾在身上的泥土，自己回屋睡觉去了。

" f6 u+ g1 m! e$ a　　一个晴朗的周日，我向潘素学习“浅绛”。画得正起劲，张伯驹把妻子
叫出去，耳语几句。没过多久，张伯驹又进来，又看看我俩。不大功夫，张
伯驹再进来，再看看我俩。如此往复数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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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U6 w+ M: U- H3 B- x* w) U6 `　　我问：“潘姨，张伯伯有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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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有事，他才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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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Z0 C# ?4 }. b' y, }　　“那您和张伯伯去办事吧。今天我就学到这里，告辞了。”

- v  w6 L6 s7 g+ E; O: d　　潘素笑道：“什么事呀，是你张伯伯叫我们吃饭去。”

　　正说着，张伯驹又进来。潘素边看表，边对他说：“刚十点多，还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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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  E8 s6 Y3 d" N$ O) L　　“走。”张先生声音不大，可语气坚定，一点没商量。潘素忙着收拾画
具，尽管嘴里还在嘟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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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宅没有电话，我无法把要在外面就餐的事告诉父母了。心想，反正时
间还早，等我饭毕归来，可能家里的菜还没做得呢。顺便说一句，（19）57
年前，父母公务繁忙，饭桌上即使见不到我们，也极少问及。自戴帽后，骨
血之间，亲情大增。别说是吃饭，就是佐以饼干或面包的午茶，父亲无论如
何也要等我放学回来。“小愚儿，快来喝热茶，我和老妈妈都在等你呢！”
* L" \" X8 Z  o3 M! A3 B8 c3 A9 o. o第一次听父亲这么说，让我好感动，也好感谢“反右”。

0 g" D5 r- v6 x& x$ I　　我们师徒三人，从细窄细窄的烟袋斜街穿出，沿鼓楼大街向南走去。我
以为不过是在这条北城最热闹的街上找个饭馆，就近而餐罢了。可看张伯驹
双手背在身后目不斜视，大步疾行的样子，似乎眼中早已有了就餐目标。我
& P4 \9 \( R4 C) T0 \% J们走过地安门南大街，又走过景山东街。张伯驹远冲在前，像只领头羊，潘
素和我则紧紧尾随于后。天气转暖，太阳高悬，幸好我穿得不多。

　　体态丰腴的潘素，掏出白手帕擦去额角的汗珠，对我说：“只要上街，
' j. F6 ]5 B% {$ o- j: N你张伯伯就是这样走路，一个人像在打冲锋，不管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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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 w& E& m. ^7 K/ M　　“我爸走路和张伯伯一个样儿。有一年春节全家逛厂甸的书肆，我爸带
着警卫员把我和妈妈甩出半里地远，害得我们母女啥也没看，只顾拉直脖子
$ i- ~( E4 ?9 I3 |, b' L" f4 l' F，活似两只呆头鹅。四只眼不停地搜索前方，生怕两下走岔了。回到家里，
我妈大大发了一顿脾气，说今后不再与他同行。我爸二话不说，满脸陪笑。
我妈回到寝室，他跟到寝室；我妈躲进书房，他跟到书房；直到消气为止。
”潘素听了我这一番话，略感自慰。原来天下男人的许多毛病，是一个模子
“磕”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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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三个人，继续南行。我忍不住问：“潘姨，咱们这是去哪儿呀？”

: ]6 S7 c. l& M9 Q# V　　“去欧美同学会（曾改为政协的文化俱乐部），你张伯伯喜欢吃西餐。
: K, F8 j- u" W3 r5 h9 q$ g  X$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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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后海到南河沿，我掐指一算，至少五站路的里程。旁边就有通往目的
地的公共汽车，咱们干嘛不坐车？我心里这么想，嘴上可不敢说，乖乖地跟
& E% t, y1 `  s% |' C在张伯驹的身后，走着，走着。

　　阿弥陀佛，终于走到了。我们刚踏进门，欧美同学会西餐厅的男侍便迎
了上来。看来，他们都认得张氏夫妇。在吩咐几句之后，凉菜、汤菜、热菜
$ Y/ l/ v% o* F6 x& F8 e, f、面包、黄油、果酱依次端上。

　　这里，也是父亲常带我来的地方。每次在点菜前，父亲要问我和姐姐：
* B- \9 o: F* r  V“想吃点什么？”

4 U- r1 T1 j3 R, ]$ J　　我便举着叉子，高叫：“冰淇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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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H* t- @4 E2 x7 O* Y  X( }　　可眼前的张伯驹，没有问我想吃什么。在小心翼翼中，我吃完属于自己
  f4 Z: U& S7 i1 d6 {3 \的那份西餐，并恭敬地向他俩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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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1 S6 [, T" b' V3 q6 C( c　　三人刚走出欧美同学会的大门，张伯驹立即对我说：“小愚，你赶公共
! L  I) L9 N: u0 l0 I汽车回家吧。”

2 |3 G  y: Z9 D4 B4 i　　我问潘素：“那您和张伯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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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伯伯要走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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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坐上了公共汽车。隔着玻璃窗看见他们夫妇在便道上，一前一后地向
6 B# L8 ^# s# T& R0 [' s北走着。张伯驹的鬓发在正午的阳光下，呈现出近乎透明的色泽。坐在汽车
" T4 x. V4 a9 y* x% X里，我感到了累，小腿酸，脚板胀。仍在徒步而行的人，不觉得累吗？——
* K  @. f3 D& O: y看来，喜好与兴致对张伯驹真是个极其顽强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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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家即对父亲描述了这顿拉练式的西餐。父亲听后，大为不安。说：“
事情被颠倒了。学生居然吃起老师来了，该请客的是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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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决定让厨师备上一席佳肴，回请张氏夫妇。我家的这位大厨师姓梁
$ |( y4 f- ~5 P/ W- V/ Q8 g，东兴楼出身，是高岗出事后调到我家的。他平生所好，就是京戏。听说来
客是名票张伯驹，便发誓要拿出真本事。再者，我家好久没请客，作为掌灶
$ P! Y+ L5 P) v4 w& H: Z4 Z的他，早就手痒难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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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9 ?/ _5 y( K' m1 w9 \　　一个周末的下午，父亲叫司机用车把张氏夫妇接到家中。张伯驹穿的，
还是那件中式旧夹袄。一袭剪裁得体的黑丝绒套装，将潘素的白晰娇好，映
  m9 K/ ?" q6 t7 H2 S, V; j1 q衬得分外动人。离吃晚饭的时间尚早，大人们开始闲谈。由于我是名正言顺
的学生，自可一侧旁听。况且听大人的谈话，自幼就是我的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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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番寒喧和闲谈之后，父亲拿出张大千的画，请他过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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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P5 w7 c5 f. ^0 {) T7 D　　张伯驹比较欣赏其中的十二幅黄山山水图，说：“东西不错。虽然属于
大千的早期作品，但构思、布局别具匠心。笔法也很空灵。”张伯驹又转身
对我说：“小愚，你在家要跟着父亲多看。因为绘画作品的真价，不是从认
识、而是从直观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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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藏品受到肯定，父亲的脸堆满了笑，别提多高兴了。他告诉张伯驹：“
我主要是藏书，其次才是藏画。买书画的目的，也很偶然。是因为（19）49
年从香港初到北京，就在马路上看到一车车的线装书送往造纸厂，心疼得不
得了。于是乎，赶快把情况告诉了郑振铎，请他制止这种行为。西谛回答说
3 {9 `0 F5 T1 j7 [5 R4 T& _; x：‘文物局要办的事太多。这样的事，一时顾不过来。伯钧，你发动党外的
7 @; f% w( t: s' C2 [# }朋友，大家都来收藏一些吧。’这样，我除了日常开支，所有的钱就都用来
买书、买画。健生也很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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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画还算幸运，另有一些文物想要保存下来，恐怕就困难了。”

8 y7 b& c  F6 O( _　　“你是指城墙，大屋顶和牌楼吧？”父亲问，张伯驹点点头。

. o/ c( @$ W5 V1 R7 F1 ]# r　　父亲慨然道：“对中共的某些领导人而言，他们没有昨天，所以也不需
4 O0 a% [9 _1 G/ h( O9 p) r/ I5 E要昨天。这样一来，从昨天延续到今天的许多伟大之物，如城墙、牌楼，自
- R) D) u: B7 \. H  x9 w/ c然也就不屑一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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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谈到当代画家，父亲用请教的口气问张伯驹：“你觉得刘海粟的画，水
平如何？”

1 a) d" |: c$ x6 K, g6 ?　　“他和谢稚柳，都不错。”

- @  k5 Z( R+ x- \. L& K　　父亲说：“我也觉得他的画很好。刘海粟③和朱光潜④，一个是画家，
一个是学者，两个都是我们安徽人。解放前，他们就已经很有成就了。可是
解放后，因为政治历史问题，两个人都抬不起头。连人都不好做了，还怎么
做画，做学问？（19）56年冬我和彭真一道出国的时候，跟他谈了谈杨啸天
（即杨虎）⑤的问题。我联络任公（即李济深）和其他几个党外人士愿意做
担保，希望能把他放出来。那次是全国人大代表团，走访的国家特别多。日
程排得满满的，几乎没有私下交谈的时间。彭真和我商定等回国后，再找专
& d% I: Z7 H2 U# s; g# `门的时间，约上罗瑞卿一起讨论这件事情。我打算在谈杨虎问题的时候，也
反映一下刘海粟和朱光潜的处境。有政历问题的高级知识分子，到底应该如
3 K2 C- N( p2 u1 f1 f" t1 {何对待？怎样使用？中共有关方面负责人和党外人士能否坐下来，共同研究
  F3 D; ~8 g4 ~7 c, i9 b4 [4 F研究。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它关系到人的后半辈子，关系到中国的艺术和
* Z+ y* ^1 X: ]0 S8 {学术发展。”
! [* A9 I. z8 c5 S! ~, F. ?
6 c5 @5 r4 C& ^# u6 H　　“后来呢？”张伯驹关切地问。
4 Q6 K2 q( b2 U& o! l0 S
　　“（19）57年春，我们这个人大代表团才回国。回来就是整风，接着便
+ l" M! x( p0 U" Z3 C8 K反右。我失去了说话的资格，替谁都讲不了情。我现在和今后的情况，可能
比刘海粟、朱光潜还要槽糕。”
1 f, l+ Q3 C  q  z/ n  ~$ A
5 e0 k6 t: q9 j% u　　而后，他们话题又不可绕避地转到了“反右”。
$ q+ x+ j* {" d- `" J6 h( D
　　父亲说：“共产党可以不需要我们这些搞政治的人，但需要科学家、艺
  f3 W0 u7 x5 X& B术家。（19）56年因为文化部和中国美协有轻视国画的倾向，我联络努生（
罗隆基），再拉上李任潮（即李济深），向周恩来反映了这个问题。后来又
与叶恭绰、汪慎生、王雪涛、徐燕荪等人，一道发起成立北京画院，为的是
7 x& C& U2 X( b0 `+ `* Z* f把国画创作和研究独立出来。结果凡是与此事有关的画家，除齐白石外其余
一概划为右派。叶誉虎（叶恭绰）是我把他拉到北京画院当院长的，不想也
* ^1 f: g) h2 A* b2 [( r/ D给这位老先生戴上了帽子。你和京剧院的叶盛兰，叶盛长兄弟、李万春等人
3 y7 L) m/ o2 D& r3 c，也因为参加农工（即中国农工民主党）或参加农工组织的鸣放座谈会，也
都划了右派。总之，这些事使我的罪疚心情，永难消却。但我很不理解的
, j4 P$ O: t7 |+ t0 P是——为什么你捐献了那么多有价值的文物，居然在政治上没有起到作用？
”
2 q* R# c; d: y5 m* N8 g# Z
　　张伯驹摆摆手，打断了父亲的话头：“章先生，你不必向我讲这些话。
你是个懂政治的人，都成了右派。那么，我这个不懂政治的人划成右派，也
就不足为怪。再说，右派帽子对你可能是要紧的，因为你以政治为业；这顶
  L* o$ {, B; y: F) \帽子对我并不怎么要紧，我是个散淡之人，生活是琴棋书画。共产党用我，
我是这样。共产党不用我，我也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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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z% `3 y2 b& X- t9 t! D　　那时，到我家做客的，已多为同类。无论是博学雄辩的罗隆基，还是北
* E7 ^* h$ k' ]6 Q7 o伐名将黄琪翔，只要提及自己的“划右”，不是愤愤不平就是泪流满面。没
有一个像张伯驹这样泰然、淡然和超然的。社会主义政治课教给我们对待挫
折的一句豪迈的话语是：“跌倒了，算什么？爬起来！再前进。”可跌倒了
的张伯驹，怎么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没跌倒，所以，张伯驹不必“爬起来”，
0 ^! \! K" j; B) b; A8 I' @而我父亲，罗隆基，黄琪翔，就要“爬起来”，他们自己也很想“爬起来”
2 o. l  o& |! o) c3 Q; Z1 [。

$ r' _1 n0 t2 @5 F　　父亲听罢翘起大拇指，赞道：“张先生，真公子也！”
% m7 z! r( P. z% n/ X
　　提及公子二字，父亲想到另一个公子──袁克定。父亲问：“袁克定后
来的情况怎么样？想必张先生是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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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 q! a) X( ]9 X  |9 U　　父亲的提问，使不太爱讲话的张先生有了话头儿。他开始侃侃而谈：“
克定大半生随父，为袁世凯出谋划策，自己也身受荣华富贵。到了抗战时期
，克定的家境就每况日下，手头拮据。那时他还想通过关系，请求蒋介石返
还他被没收的袁氏在河南的家产。老蒋没答应，克定只好以典当为生。华北
沦陷，有一次曹汝霖劝克定把彰德洹上村花园卖给日本人。袁家的亲戚听说
这个消息，也都议论纷纷。赞同的、怂恿的颇多，其目的无非是每个人借机
能分得些“条子”（金条）罢了。克定坚决不同意，说这是先人发祥地，为
" _8 ~3 G4 G" Y; y. O子孙者不可出售。当时占领华北的日本陆军长官土肥原贤二，由于从前与老
8 B5 h0 B. Z! |' Z7 m0 S袁认识，所以在网罗到吴佩孚、靳云鹏之后，还想拢络袁氏之后，尤其是长
子克定。如果克定能在华北伪政权任职，恐怕对北洋旧部还能施加些影响。
* R6 E% P% M4 Z克定曾几次向我谈到这事。他掂量再三，说出任则从此有了财源，但也从此
  v" V5 n/ \* B+ k当了汉奸，得不偿失，决计不干。所以，一直住在颐和园内。”

　　张伯驹讲到这里，不无感慨地说：“人知梅兰芳蓄须明志，其实北京沦
% p* p4 s! M% ^& }" `* U陷八载，克定身处困顿之境，拒任伪职，也是有气节的。可惜知之者甚少。
后来，我看他家产耗尽，生活难以为继，便将他从颐和园接到我的承泽园寓
所。他住在楼上，满屋子的书，以德文书最多。他这个人，儒雅正派，每日
读书译述。我们家里的诗词书画，弦歌聚会，他是不下楼的。后来，我把承
' E, T& r  i; y* ?2 m+ l泽园卖了，把家搬到了城里。（19）58年克定八十大寿，他是在我家过的，
也是在我家中去世的。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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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生活由谁负担？有经济来源吗？”父亲问。
$ L4 \; h7 [6 F% R# |( l
　　“克定每月有五、六十元的收入，也算是工资吧。这还是行严（即章士
钊）以中央文史馆馆长身份，在文史馆给克定弄个名义，按月发下的生活费
。他每次拿到钱，都要交给潘素。我不让潘素收他的钱。我既把他接到家里
) ^. z. i% u4 E# b% L8 j! \- _+ X住下，在钱上就不能计较了。”
+ R. f: T0 E1 _; q
& P! I4 b: x; |1 B4 I4 t　　张伯驹说话的口气，平静如水，清淡如云。可我扳起手指一算，袁克定
7 p5 W1 b+ C. e在张宅整整寄居了十年，且又是个七、八十岁的垂暮之人。这样一件天天费
神化钱、时时劳心出力的事要是轮到我，说什么也得在人面前念叨念叨。
* ^& c: X* O+ ?
　　我家的厨师把晚餐伺弄得极其精美，连盛菜的盘碟，也一律换成了官窑
清（代）瓷。席间，张伯驹只是吃，既不评品菜肴的窳劣，也不留意杯盘的
- _% Q* i4 u& [7 u! ]质地。喜欢听两句好话的父亲和站在那边厢等着叫好的梁师傅，算是白费了
0 v: M  b- t( ]0 c心机。倒是潘素，每上一道菜，都要微笑着点点头，连连夸道：“这个菜做
' o: L3 w3 K% {7 C0 n得不错。”
+ f) P: ~$ ]/ N* s; b/ W& f" ~: h2 L* ?; I
, V* ^0 R% u$ H. u/ y. l0 i8 T　　饭后，他们夫妇稍坐片刻，便起身告辞。爸叫洪秘书通知司机将老“别
克”开出来，送客归家。

7 V6 M" S& U# l　　潘素听后，忙说：“不用叫车。地安门离什刹海很近。”而此刻，张伯
! o. S: g+ z. M驹什么客气话也不说，背着双手走出大客厅，一个人站在庭院当中，打量起
# a5 b2 J) J( r# {我家的这座四合院来。

　　从此，父亲每年都要在家请张、潘夫妇吃几次便饭。其中的一次，是固
定在春节初五至十五之间。我想，这顿饭，是在替我谢师了。父亲若是新购
3 H4 k! Z2 U- a$ i, l8 z" p  ]6 A得几件字画，饭前必拿出来请张伯驹过目，说说真假，评评优劣。他们不谈
: a& B* b  C6 J2 F5 V# |- M3 A政治。
! u# A8 @6 S$ n& r  i: V" o
5 Z$ @; u# d& y/ n8 b　　父亲曾问：“你认为徐邦达的鉴定水平如何？”

' V: G7 Q; v1 X7 W* }　　张伯驹摇着头，说：“不行。他的毛病是把真的说成假的。”
* n. O5 T! k. u: D( {- K7 i
　　张伯驹在看过父亲的藏画目录后，认为爸的收藏除了尽量搜集皖籍文人
6 s$ _& q& L) l5 k、画家的作品，显示出明确目的之外，其余的藏品过杂，建议今后以明清佳
3 Y3 a( [0 g5 ^品为主。他说：“现在想找宋元字画，已经很困难了。如今，有了什么好的
3 J( K3 d) |4 U* \* I  a东西，不是交公家，就是拿给康生、邓拓。你莫说买，连见都见不到。”
# u. T* `$ V/ m+ g2 V; v' p
; a/ V0 \$ D' o; v　　父亲苦笑着说：“我哪有野心和财力去买夏圭、马远，能弄到一两幅石
涛、八大，就很满足了。我现在是右派，好东西更不易搞到，工资也减了很
0 x0 Y4 h, q4 e多。就是当部长的时候，文物商店有了好字画，也都是先通知中共领导干部
+ I# [, H3 {1 e) [，或者直接送到他们的家里。对他们，价格也是出奇地低。所以，不要讲康
/ ^7 U# v; M/ b# u) E' d生、邓拓，就我所知道的李一氓，家中的字画不比我多，却比我好。而他们
- X1 I- y) U3 h, v化的钱，却要比我少。有时候，一幅字画在跑了几个中共首长之后，人家不
要，才送到我们这些人手里。价钱嘛，标价是多少，我们大概就要掏多少。
- }5 E6 n! w' B2 m乃器（即章乃器）算有是钱的。而我就只有靠工资了。（19）57年以后，我
+ ~* ?. @7 s3 t5 {4 D, I& i的工资大减。有时买些古书，字画就很少问津了。再说，从前还能借些钱，
) b; [3 C# D/ ?4 x! O1 c8 N3 F* Q现在谁借给你？”

  |7 J/ P9 ~" p6 i# f　　说到字画的价钱，父亲遂问张伯驹：“你的那些名贵字画，听说全是用
. B3 ?! c; L& n5 n6 S- m' i: g! u. U金条、房产换来的？”
; C' J$ K0 K2 @1 Z
　　张先生点头，对我们讲：“陆机《平复帖》是用四万大洋从溥心畬的手
* C+ H1 {2 I0 y6 E( z里买的。这个价钱算便宜的，因为溥心畬开口就要二十万大洋。买展子虔的
《游春图》，是我把公学胡同的一所宅院（据说是李莲旧居）卖给辅仁（大
, ?2 g- j" ~9 ]" h& ^学），再用美元换成二百二十两黄金，又让潘素变卖一件首饰，凑成二百四
( S" J6 ?3 _2 q8 I十两，从玉池山秀老板那里弄来的。那老板张口索要的黄金是八百两！《三
希堂帖》、李白字《上阳台帖》、唐寅《蜀官妓图》，当时老袁的庶务司长
, o# h6 |$ f  Y( [郭世五愿以二十万大洋卖我。我一时也搞不到这么个数目的钱，只好先付六
: K) g$ p5 }9 ], u8 [$ ^6 f万大洋的订金，忍痛把《三希堂帖》退给郭家。范仲淹手书《道服赞》是我
$ N0 ?' K6 M8 r6 o+ Z- w用一百一十两黄金购来的。”

) I$ t) m9 ~9 F3 O　　讲到这里，张伯驹喟叹道：“不知情者，谓我搜罗唐宋精品，不惜一掷
7 ?6 L( f- X: W: i: Q  H4 _千金，魄力过人。其实，我是历尽辛苦，也不能尽如人意。因为黄金易得，
' r% B4 b$ b! c# p国宝无二。我买它们不是为了钱，是怕它们流入外国。唐代韩干的《照夜白
图》，就是溥心畬在（19）36年卖给了外国人。当时我在上海，想办法阻止
都来不及。七·七事变以后，日本人搜刮中国文物就更厉害了。所以我从30
岁到60岁，一直收藏字画名迹。目的也一直明确，那就是我在自己的书画
* T$ a: }) H9 C* s! D录里写下的一句话──予所收藏，不必终予身，为予有，但使永存吾土，世
传有绪。”

　　潘素还告诉我们，抗战爆发以后，他俩为保护这些文物珍品，把所有的
字画一一缝入衣被，全部携往西安。一路的担惊受怕，日夜的寝食不安。怕
! [; U" V' l1 \+ K# s土匪抢，怕日本人来，怕意外的闪失，怕自己的疏忽，时刻地小心，整日地
" A; c6 S$ v4 q. A2 T& x% j守在家中。外面稍有动静，气不敢大出，心跳个不停。总之，为了这些死人
的东西，活人是受够了颠簸和惊吓。

　　我知道，朱自清、闻一多是极有气节的爱国者。可我翻来覆去地想，怎
/ T5 F' H2 {+ H' n3 t5 ]么都觉得张伯驹也是个极有气节的爱国者。我搞不懂：为什么像“民革”里
和共产党动过刀枪的人物，在57年风浪中被认为表现良好；而“民盟”里
# g; N, Z: B1 q传播知识的教授，如潘光旦；“农工”里治病救人的大夫，如李宗恩；以及
眼前这个把用黄金房产买下的、用身家性命保下的好玩意儿都捐献给国家的
张伯驹，倒成了右派？其实，我的搞不懂，也是父亲的搞不懂。

$ H* \! P. K: P/ g8 d( `+ p8 h　　客人走后，我对父亲说：“听张伯伯讲买字画又捐字画的事，心里很不
是滋味。把你划为右派，你到底还说过共产党的长短，可人家张伯驹呢！把
. R; N* s. D1 _, Z家产都拿去共产了，共产党也给他扣上个右派。他把李白的字拱手送给毛主
席，毛主席怎就不对他高抬贵手？”
9 n' k+ q, i; j" Q. a/ ?2 e
' i. N$ T- a: B6 _3 _4 \& B　　父亲用一句话回答了我：“老毛的动机从来不是出于私人的。”

/ o1 y. \/ q1 k( g2 A　　在中国的文化里，诗的地位是最高的。我们这个民族的精神，也是诗的
$ K+ g- e8 B! ]。张伯驹在任何场合，都忘不了诗。随时可吟诗，可赋诗。这风度，倾倒了
+ ?/ L1 T, y# w% {: c包括毛泽东、陈毅在内的许多中共高官。别说是外出作客、看戏归来，他有
所感。就是午眠乍醒、夤夜起风，也能引出诗兴。于是，隔三差五，便有新
作。他作诗吟联填词，比我心算一加二加三等于几还快。我随便出个题，他
张口就来。既合格律又切题，真叫绝了。这是什么？这就是文思、才思和神
3 m' _9 g# r9 f$ f( D思啊！与他的诗相匹配的，是他的字。因独创一格，人称鸟羽体。我甚至觉
, t  a: J. [$ P% _( c得张伯驹在自己的生活中就扮演了诗作中的人物。或者说他的诗作是一面镜
1 W" {" b. d3 @7 ~* U6 x4 Z子，里面映照出来的一个风流俊赏之人，那便是张伯驹自己。
' {8 y% S# G5 o. `" V5 Y' a
" m" T, |! D5 q3 H: x) I. Q9 b$ ]　　张伯驹瘦削的脸型和冷漠面容所显示的一种尊贵神情，常使人感到难以
, {5 H% ^6 f3 M! z# E* X$ V2 a9 f接近。其实，素不相识者只要踏入他所精通、爱好的领域，便可体味到一个
诗人的天性——浪漫的自信与理想主义的热情。正是这个天性，让张伯驹在
一般中国人尚不知书法、韵文为何物的五十年代，就组织了“北京中国书法
, k( ]5 q3 ]9 p5 [研究会”“北京中国韵文学会”等民间团体。他经常亲自出面，办展览，开
讲座。不仅在北京搞，还跑到济南、青岛去搞。因为活动内容的高质量，单
是书法研究会的会员在1957年就从一百多人激增到三百多人。张伯驹这样
- E2 ^$ T9 f4 j8 z7 t5 q做，无非是希望喜好诗的人，能写出合乎规范的好诗；但愿喜好书法的人，
能通过指导写出好字来。反右时，那些左派说他如此卖力是在扩大个人影响
# z! C0 V7 G8 h" v和共产党抢夺文化阵地，实在是冤枉。

8 @) q  b' S' q+ j7 v% j4 v　　父亲也好诗。在他的藏书里，单是杜甫诗集的版本，就不下几十种。反
0 j' ?$ `8 x. e/ ]' B右以后，就更爱读诗了，而且开始学写诗。偶尔诌几首绝句、律诗什么的，
就举着涂改得一塌糊涂的诗作，从书房里狂奔出来，大呼小叫地让我和母亲
3 b7 ~5 c- v3 v' U0 t4 u都来听他的吟诵。

　　我对父亲说：“怎么张伯驹作诗填词，连想都不用想。你把一本《白香
词谱》放在书桌上，翻来翻去，颠来倒去，也没当成诗家词手？”

　　已是一张老脸的父亲，被我说得还真有点不好意思，不无辩解地说：“
. U6 R' n( G& Z- i* \( O我怎么能和张伯驹比？他九岁就能诗，人称神童，是极有天赋的。写出来的
东西，颇有纳兰之风。你的爸爸本科读的是英语，留学攻的是西方哲学，以
后搞的是政治，成了右派才学诗呢。”

　　父亲写的诗，仅用于自我欣赏。他拿给母亲和我看，也是为了能获得我
们对他的欣赏。他有一首题为《车叹》的五言绝句。
( H! B, r+ k; f1 r% E! g2 y6 G
　　轴与轮相辅，
方可成器宇。
+ ~( A0 z" S+ J5 y/ [; ^; l二者去其一，
行旅徒呼苦。
% h4 B7 O$ A7 q# i( K3 a5 V
( _) n( t& w: |, }　　这诗一读，便知父亲还处在练手阶段。
0 `' D0 w  Y* t% e
　　写在这同一张纸片上的，还有题为《我说》的另一首五言绝句。
  P- s- V( w- j3 j. A' Y( t
　　先我原无我，
- k4 {: e& `: p. l有我还无我。
# J6 w2 F" m: B: \我既非常我，
4 M) {4 t8 `/ m5 \) v今我实非我。
* {: e/ s2 l( a3 ^' N) |& _
　　这首诗，有点意思，不过与其说它是诗，倒不如讲更像是一段哲学短语
- b. o. R4 Q& g。总之，父亲很想把诗写好，这个念头从（19）57年一直持续到病重之时。

- }( A5 j5 Y  F  \- g* |　　“张先生的诗词，何以做得又快又好？”父亲恭敬地向他请教。

　　张伯驹答：“我这个人要学什么，非要学到精通不可！尽管诗词创作的
方法与技巧很多，但其要则只有两条。一是谙熟掌故，二是精通格律。而要
做到这两条，唯一的办法就是强记。”接着，又补充道：“我真正致力于诗
+ Y1 x2 Q- T( l) O2 ?8 U- y词，还是在三十岁以后。但是自幼记忆力就好，朝诵夕读，过目不忘。有一
5 h- \: R) k  L4 a) A, A& Q次去个朋友家，随便翻阅主人的藏书。过了段时日，再去作客聊天，竟然还
能背诵出主人藏书里的诗句，而那主人什么都记不起了。”

" C  M/ S, z& o- Q/ v7 l% C　　张伯驹一席话，令我痛下决心：这辈子是永不学诗的了。因为我的记性
差得惊人。记得考入北京师大女附中，初中一年级才读了半载，在学校的失
# A% Z# Y# a7 m& ]物招领处，就找回自己不慎丢失的东西大大小小34件。刚刚发生的事情，
我先后说给三个人听，那就一定是讲述了三则大处相同、小处各异的故事。
三人同时质对，我委屈万分，诚恳辩解——决非添油加醋，实实地是记性不
" ~5 u, s7 o, @/ }好。

　　张伯驹创作的诗词不求发表，是兴之所致，是习惯使然。一段时间下来
8 ^) L2 W: b8 g" m& ]8 U& a，他就自掏腰包，把这些新作油印成册。这些灰兰封面、薄薄软软的小册子
4 V# Q  c5 ?8 b，一摞一摞地码放在客厅沿壁而立的竹质书架上。我有时会觉得它们酷似一
个身著素色长衫的文人，长久静立，沉默无语。我有时一不小心碰及书架，
那老竹杆发出的“吱吱”声，仿佛在提醒人们：这里还有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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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对张伯驹说：“您的诗集，能给我一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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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 H7 }8 G# g8 W+ j; D) n+ c　　他抽出两本，递过来。道：“拿一本给你的父亲。”

　　张伯驹既不在诗集的扉页上题款，也不说请我父亲指正之类的话。以后
，但凡有了新作，张伯驹一定送我，且一定是两本。每本我大多翻阅前面几
页，然后束之高阁。不是不爱看，而是由于用典太多，我读不大懂。好在张
伯驹从来不问读后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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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v( P6 g! i8 A1 u% U/ t- V" T　　父亲是读完的，从开篇到页尾。他的读后感是：“中国的文学再发达，
+ A9 Z" x  V: S6 N" j4 Y* S以后不会再有张伯驹。”

　　和张伯驹对比，父亲认为自己算是个粗人。比如对一年四季的感受，不
过就是凉与热、冷和暖罢了。事情到了张伯驹那里，便大不一样。春天的梅
$ u$ Y% N7 D9 N( `! d# ^、鹊，夏日的蝉、萤，秋天的七夕、白露、红叶，冬季的霜、雪，他都有反
复的吟唱，细致的描摹。现在的人提起张伯驹，便说他是大收藏家，认为他
最爱文物。但我认为，张伯驹自己最看重的，仍是诗。他曾郑重其事地对我
! N# ]# `7 l8 U* G) k8 ~说：“文物，有钱则可到手；若少眼力，可请人帮忙。而诗，完全要靠自己
1 l+ |4 W; P6 H0 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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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伯驹另一个爱好，是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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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问父亲：“看名角演戏就够了，干嘛张伯驹还非要自己登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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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笑我不懂中国有钱的文人生活。他说：“戏子唱戏，是贱业；而文
  [$ }! c2 L3 a( P! P人票戏，就是极风雅的事了。”
7 {2 @  i  ~) i- a
　　1960年秋，我转入中国戏曲研究院的本科戏文系读书。张伯驹从这个时
( G7 x" g5 M% R/ e候开始，便经常主动地跟我谈戏说艺。很像是我特聘的一位专业教授，而且
常常是无须我请教，他就开讲了。话头百分之九十九点九是落在余叔岩的身
# d: z* E+ h+ R3 z  F; w2 h% L, ^上。他告诉我，自己与余叔岩的往来决非是一般人所言——是公子与戏子、
或是名票与名伶的关系。他说：“我们是朋友，知己，是不以利害相交的朋
* b, l& m- {. ?% M0 _: n. [* T* _友，情趣相投的知己。”

  t  S0 M# i; A" f8 U! s& [　　余叔岩的戏，他是必看的。看后，备好车等余卸装，收拾停当，同去吃
夜宵。饭后或送余回家，或同归张的寓所。他们谈的全是戏里的事。他向余
叔岩学戏，都在半夜，在余吸足了大烟之后。
# N% S) E0 }- O3 D7 r1 _$ F
4 x6 M3 t/ ^# m　　张伯驹说：“那些烟土，一般都是他自己备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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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叔岩干嘛非得抽鸦片？”
* _* k+ h1 b/ L3 y/ T6 b: b
" a, s. q+ l* s2 `　　“那是他的一个嗜好，很多艺人都如此。”

' x; }8 M- S: S2 A0 T　　我很诧异，因为在我父亲所有的朋友中，没有谁吃这个东西。也许，我
的吃惊被张伯驹感觉到了，遂又补充道：“余叔岩在艺人中间，是最有文化
5 y5 {$ N& r- l, f的。他曾向一些名士学音韵、习书法。我还曾与他合作，写了一本《乱弹音
韵》。”

　　张伯驹最为得意的，就是名伶傍他唱戏的事了。诸如，梅兰芳饰褚彪，
" a) v2 v* ]8 x- }( D他饰黄天霸的《虮蜡庙》。余叔岩饰王平，杨小楼饰马谡，王凤卿饰赵云，
  Q: B9 T1 v/ g陈继先饰马岱，陈香云饰司马懿，钱宝森饰张郃，他饰诸葛亮的《空城计》
6 K" ~4 I4 `3 F5 v& @。这出戏是张伯驹四十寿辰，余叔岩倡议为河南旱灾募捐的义演。前面的戏
码依次是：郭春山《回营打围》，程继先《临江会》、魏莲芳（因梅兰芳在
沪改由魏演）《女起解》，王凤卿《鱼肠剑》，杨小楼、钱宝森《英雄会》
- c+ F- r3 l- M0 u0 z. g! l，筱翠花、王福山《丑荣归》。

　　我说：“你和这些人同台演戏，一定很轰动吧？”
' b0 {0 v/ a6 H: ~/ N- G0 H/ y
　　“报纸登出戏码来，便轰动了。演出可谓极一时之盛。”张伯驹那张不
易呈现喜怒哀乐的脸，流露出兴奋之色。时隔数十载的一场戏，说起来有如
, t$ x6 M& ~/ V' Z% Y品嚼刚刚上市的时新小菜一样，鲜美无比。演出后，章士钊特作打油诗云：
7 ^6 ^+ }  [. `( X“坐在头排看空城，不知守城是何人。”这两句玩笑诗连同那晚演出的盛况
' D2 z3 h* ]+ n  s9 t( m，令张伯驹陶醉了一辈子。
5 H; c0 M8 f* V, _7 k/ m
　　他自己亦做诗为记：

　　羽扇纶巾饰卧龙，
帐前四将镇威风，
惊人一曲空城计，
* g7 F8 ?2 @( O) _$ Y! h/ [, F7 z/ b直到高天尺五峰。

  i: D: U3 P9 ]* R- c* g8 ]+ i　　任何事情都是盛极必衰。演出后不久，即发生了七七事变。接着，余叔
* m* ^4 H% k4 c' E3 i' k; ]1 o岩病重。杨小楼病逝。程继先、王凤卿也撒手人寰。用张伯驹自己的话来说
# c7 O/ v& U0 u( m9 n：“所谓京剧至此下了一坡又一坡。⑦”
& ~* k& [/ n8 C- {+ @7 _2 O. O" C/ w
5 H! x- v& d' a, W6 T( j5 u　　我问：“死了几个名演员，就能让京剧滑向下坡？”
% H! x- V+ H/ i; B2 r
) M; k9 V* M4 k( U4 z　　张伯驹点头，口气坚决地说：“是的。中国戏曲靠的就是角儿。”
) K5 \3 V' n% v8 s- k0 Q3 ~
/ I' l& K  n6 V9 R1 x1 B5 B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的老师和当代戏曲理论家们，正在讲台上和文章里
宣布：“中国戏曲‘角儿’的时代，已经结束。今天的观众看戏，看的是内
: h3 t* a- u, U4 L, Q2 v容。欣赏的是艺术的整体。所以，我们的任务是把中国戏曲提高为一门整体
性艺术。”

! o. m( j9 J% `3 L# e/ @8 J　　在理论上我的老师，当然是正确无比。但五十年的戏剧现像似乎又在为
张伯驹的见解，做着反复的印证。

　　张伯驹爱好戏曲的正面作用，是他成了一个极有影响的专家和名票。而
6 o. C. h5 P% S, _7 u这个爱好的负面作用，是他当上了戏曲界头号保守派及右派。

8 r' l3 i* F' W& d- _　　1949年以后，官方对中国传统戏曲的方针是：“百花齐放，推陈出新”
。这八字方针是毛泽东定下的。而针对中国戏曲的具体文化政策是：“三并
举”（即传统戏、新编历史戏、现代戏三者并重）。我就读期间，文化管理
+ k/ K/ O/ s/ L# W' R部门贯彻“三并举”方针，特别强调大编大演新戏。不用说一向对新文艺抱
有好感的周信芳，如鱼得水地推出了《义责王魁》《海瑞罢官》，就是一贯
; @1 W: e& ?6 B% Q1 ?主张移步不换形的梅兰芳，也以豫剧作底本，调动自己与他人的智慧，上演
了《穆桂英挂帅》。
/ h: `7 a, r/ \9 H1 W$ V: @9 H
　　我喜欢听旧戏。单是一出《玉堂春》，梅派的，程派的，或是张君秋唱
的，或是赵燕侠演的，都好。这么一个根本算不上深刻博大的戏，居然能让
2 I" H- D; ~8 X观众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欣赏。这些不同流派的角儿能以各自的艺术处理与
舞台细节，共同传递出一个含冤负屈的青楼女子的内心情感。它正如张伯驹
所言：“这些角儿的本事，实在是太大了。”
- C, M2 t- x' D; v! b
& Z" y1 l! d& \4 v- ]+ {+ B3 O% B　　我也喜欢看新戏，尤其爱看余叔岩高足李少春的新戏，如《野猪林》。
$ c, q& }# y+ U8 h$ o可我每每向张伯驹提及这些新戏，他都摇头，一脸的鄙薄之色。其实，我所
7 ~) f' z! `/ x$ K8 n9 J看的许多传统京戏，也是经过“推陈出新”的。故我常问张伯驹一些老戏是
怎么个演法。这时他的兴致便来了，不厌其烦地说，细致入微地讲。一句唱
: ]! R& _& }) {; E) T* @词，老谭当初是怎么唱的，余叔岩是怎么处理的，他为什么这样处理……我
在惊叹他的热情与记忆的同时，便不由得想起在课堂上老师给张伯驹下的“
' y9 J0 X6 T; {保守派里的顽固派”的判定。我觉得如此判定，也恰当，也不恰当。他的确
% _& e8 v; T, q7 Q$ W0 c6 V保守，保守到顽固的程度。可是他的保守与顽固，与其说是思想的，不如说
0 }7 T+ B* X/ V6 M2 e# |) L是艺术的。他的保守顽固，是来自长期的艺术熏染和高度的鉴赏水准。要知
2 F- N" u. i, L+ k$ r  m  _7 [道，中国戏曲是以远离生活之法去表现生活的。这种表现性质注定它将形式
4 `2 w1 G7 Q+ F9 I0 _* Q; w美、高级的美，置放于艺术的核心。它的魅力也全在于此。而魅力产生的本
" _, ~% V9 V7 }; t% f+ p5 o) R7 g身，就露出了滑向衰微的趋势。张伯驹要抗拒和阻止这个趋势。故尔，他的
* }2 b# G% K6 p9 t2 z6 j顽固与保守完全是出于对中国戏曲艺术的高度维护和深度痴迷。也正是这种
% a5 C) |0 E' s: t维护的态度和痴迷的精神，让张伯驹在（19）57年栽了跟斗。
& p& @2 ?% Y: t" Z2 N
: G( ]% m2 a  {0 d- @# @" \　　在1957年4月25日中央各大报纸，均刊登了这样一条消息：

. J: [, j4 ^0 r# c　　“（19）57年4月24日第二次全国戏曲剧目工作会议闭幕。文化部副
' U! R$ e9 p8 P" h部长钱俊瑞和刘芝明、中共中央宣传部副部长周扬在会上作了报告。他们都
2 o+ D4 E4 ~6 p& H- L强调在剧目工作上要大大放手的精神，参加会议的各地代表听了非常振奋。

8 l4 ^8 d' v0 u# N. W1 r- D　　“钱俊瑞指出，现在仍有许多干部怕‘放’。他认为，怕坏戏多起来、
* T9 Z5 x5 I2 M+ w% D怕艺人闹乱子、怕不好做工作、怕观众受害，这‘四怕’是多余的；他要求
大家‘放！放！放！除四怕！’他说，坏戏可以演，大家可以研究并展开讨
论，这样它可以成为提高群众辨别能力和认识水平的好题材。他还强调戏曲
干部应当刻苦钻研，提高思想水平和业务水平，学会分辨香花、毒草和化毒
草为有用之花的本领。

% v+ [7 y9 n* C　　“刘芝明在报告中主张挖掘戏曲传统的范围要更广泛、更深入；在戏曲
之外，曲艺、杂技、木偶、皮影等方面都要这样做。
+ I5 f: L: [. I1 Z: z0 W
　　“周扬对国内目前形势和变化作了分析。他揭发了戏曲工作中的官僚主
义、教条主义和宗派主义，并且作了尖锐的批评。他建议，过去文化部所禁
止的26个剧目无妨拿来上演，请群众发表意见。
! s& L2 b/ F- a/ G, a! ]; B* x
　　“在戏曲剧目工作方面，周扬归纳了十六字：‘全面挖掘、分批整理、
7 j4 [9 d0 E1 f9 K) P4 D结合演出、重点加工’。他说，这些工作一定要紧密依靠艺人和群众，坚决
3 n7 B$ t. ^! o反对用行政命令和压服的工作作风。

　　“周扬认为，‘戏改’这个名词已成过去，因为戏曲工作者都成为社会
7 B6 G( W, t, a# W主义文艺工作者，新剧目也大量出现，舞台面貌已经改观，除了一部分遗产
0 P6 A8 ^0 P/ L+ ^) @+ Q, k3 x. c还没有整理以外，还要‘改’到何时？‘戏改’工作，已经完成它的历史任
2 ?/ j, o! [. q( R$ F务了。⑧”
: N: k  A/ @3 H" v5 i. G5 D- a
* K# r. e* |) f7 R　　周扬等人的这番话，在别人听来不过是领导发出的新指示、文艺政策的
: P( \3 \# a! h& [新调整。但传到张伯驹耳朵里，那就变成了强大的驱动器和兴奋剂。因为早
在五十年代初，他就联合齐白石、梅兰芳、程砚秋等近百名艺术家，以父亲
、罗隆基、张云川等民主人士为赞助人，上书中央，要求纠正文化领导部门
鄙视传统艺术的倾向，成立京剧、书画组织，以发扬国粹。现在终于从中共
  W$ }8 D; N) n& A# W& d意识形态主管那里听到了“终止戏曲改革、维护文化遗产”的口令，张伯驹
欣喜若狂。在“发扬国粹、保护遗产”的大旗下，他要挺身而出，率先垂范
# M6 g# }0 g$ }0 ]，他要主动工作，自觉承担。为了发掘传统剧目，张伯驹把老艺人组织起来
，成立了“老艺人演出委员会”，筹划每周演出一次。为了研究老戏，他又
发起成立了“北京京剧基本艺术研究会。”他联络其他专家和艺术家，开办
戏曲讲座，举行义演。
6 q2 p& l3 e( i# @
  y6 x6 p2 |9 a　　中国戏曲的艺术精粹在于表演，而表演的艺术精粹在于技术、技法和技
, r0 q( I& p7 V( }) t- ^, r巧。而这些高度技艺的东西，只存活在具体的剧目中。它实在不像西方的舞
台艺术能够拆解为元素或提炼为一种成分，并独立出来。张伯驹眼瞅着一些
包藏着高招绝技的传统剧目，因内容落后、思想反动或被查禁、或被淘洗，
而忧心如焚。张伯驹目睹一些身怀绝技的老艺人因从事教学不再演出，而愤
8 ]! C# ?$ d+ p+ `愤不平。现在好了，在官方“尊重遗产”的政策精神下，技术含金量高的传
: K" e6 M+ i  c2 `- j统剧目有了重见天日之机。张伯驹在这个时刻推出了老戏《宁武关》⑨《祥
: l$ ~/ i0 _3 M* C8 K% R8 U梅寺》⑩。他的选择戏的标准，当然是纯艺术的，甚至是纯技术的、纯形式
! r9 P+ E9 J! ^8 y+ j) J的。张伯驹曾理直气壮地对我说：“只要是艺术作品，它的鉴赏评判标准只
; g9 d# R* F2 d0 y' h# U能是艺术性。思想被包裹于深处，是分离不出一个单独的思想性的。”

　　情绪高昂的张伯驹，对老艺人说：“这两出戏演出来，叫他们看看。”
* e) Z! b9 ~  N5 V/ V: E; G意思是说今天的人没见过好的技艺，叫新社会的观众、包括那些领导文化的
9 K( T- o' N# }; }8 t1 v# l行政官员，都来长长见识吧。
0 }& i, g% d2 v& |. v% O
　　张伯驹的话，没说错。《宁武关》里有声泪俱下的唱腔，有繁重的武功
，有唱念做打的妥帖铺排。不具备相当技术水准的文武老生，是过不了《宁
  ]7 M; Z7 S/ y# |武关》的。而《祥梅寺》，则是京剧打基础的丑行戏。其中的舞蹈性动作，
  f! t& U2 h0 V3 h0 B# Y* b实在漂亮。这个时候的张伯驹全然不想：毛泽东是怎样打下的江山？这两出
戏里的反面角色李自成、黄巢是何等之人？——如果说，张伯驹为自己珍爱
- f4 o! [% W" S4 J3 d的国粹操劳了一个白天；那么，在夜深人静之时，他是否应该无声自问：事
情是否真的这样简单？事情是否还有另外的一面——即使现实已被涂得一派
光亮的同时，还存在着别样的色彩？

  n: g6 V( o) {9 N　　在那段时间里，张伯驹最为热心张罗的一件事，便是京剧《马思远》⑾
的演出。这出戏在五十年代初，是文化部明令禁止的26个剧目当中的一个
5 Q7 E+ Z0 A% o。周扬、钱俊瑞建议戏曲界把禁戏拿出来演演的讲话传出以后，擅演此戏的
筱翠花⑿兴奋得彻夜无眠。在张伯驹的支持筹划下，决定重新搬演《马思远
9 l$ E( ^4 y+ {" s》。演出的主持单位，就是他领导的京剧基本研究会。
. j- c8 k' r7 r' t* @4 @
3 e  V2 d5 h6 d& o$ l5 V( t  v　　“莫道老株芳意少，逢春犹胜不逢春。”张伯驹和一群只知唱戏、也只
+ ~* ]* f" b3 d6 ~- G4 G会唱戏的老艺人，被周扬的话唤起了青春般的热情，热火朝天地干起来。筱
翠花和二十年前的合作者聚拢一起，商量如何剔除糟粕、修改剧本，加紧排
  J% M! t7 d, X  k  J$ I练，熟悉台词。很快，一切准备妥当。

　　5月8日晚上，在十分热闹的筱翠花收徒的仪式上，发布了拟于12日上
! `/ C; y4 A4 o* F) B" L. l! j! B演《马思远》的消息。
, x& B7 x2 X8 u( c
: I! ]) J2 M+ `　　5月10日，《北京日报》发表了《马思远》的消息。并说报社“马上接
到许多读者的电话，他们急于想看这出多年未演的老戏。有的读者为了看这
( A0 X% z- m' g) z' I出戏延迟离京的时间。”然而，就在当天下午，京剧基本研究会接到北京市
文化局的电话，说这出戏是文化部明令禁止过的，现在尚未明令解禁。所以
暂时还不准公开演出。
0 F) ^8 J: O( t' x+ t  M
! ?+ y3 w3 t' {) v; l- S　　“一沉一浮会有时，弃我翻然如脱履。”君子风度的张伯驹，懂得“一
' _0 T# R* T4 q5 B7 P& B0 J生一死兮如轮”的道理，却无论如何容忍不了这种“一翻一覆兮如掌”的做
派。不管这个做派是一个人干的、一个单位干的，还是一个党派干的、一个
政府干的。他气极，也怒极。气极怒极的他，下决心不但要兑现《马思远》
，还要跟文化局理论理论。他让京剧名丑王福山等人紧急出动，重新约班底
) t, X$ N- _. @- `，找配角，租剧场，发消息。自己则向官方请愿，给文化部部长沈雁冰写信
- G/ ~' Z5 u9 I- G5 G. j，陈述“如不公演，将影响艺人情绪”的后果。
) B* T9 v' p4 j) S* w( y6 h" M0 ?/ V
　　5月12日这一天，张伯驹带着王福山等人，在和平宾馆举行记者招待会
, v; l4 `) c* w; p4 c/ ]0 @( o# ^1 ?  j。他掏出了事先写好的一篇文章交给记者，请报社发表，以图获得舆论的声
援。在会上，缺乏政治性思维的他，还居然提了一个政治性问题：“在大鸣
5 v" ~$ e9 V6 H大放期间，出现了鸣放与法令的矛盾。是鸣放服从法令？还是法令服从鸣放
？”

　　后来，文化部艺术局决定将《马思远》的公开演出改为内部试演，张伯
驹仍执意不肯。他说：“既然开放剧目，《马思远》却不能演，第二次全国
戏曲剧目工作会议等于没开。”

　　《马思远》禁禁演演的一番周折，便形成了所谓的《马思远》事件。事
件的中心人物是张伯驹。张伯驹划为右派分子，《马思远》事件是重要的罪
% |0 p5 H$ A) T* e5 ^5 T$ [+ Z证。就连报导此事的《北京日报》副刊记者、年轻的曹尔泗也未幸免，被戴
/ `( k! c) f, f- x8 y上了右派帽子，押送到南口农场监督劳动。
  X" L" l- {" z+ b# U
　　说白了，《马思远》不就是一出戏吗？上边让演就演，不让演就不演，
3 p5 F4 q9 t7 m0 o$ b/ O' }& {有什么大不了的。为啥张伯驹肯把价值连城的东西捐给官方，却要为几个演
9 k9 a) B+ k& `5 s9 I1 P员一出戏跟官方叫板又较劲呢？我想来想去，觉得这和政治家为了维护自己
的政见能豁出性命的道理有相通之处。艺术的衰落，令有识者尤感痛切。张
" l7 K" U: v, U% l' w; \. y伯驹从戏曲某些过左的改革政策，看到了文化衰败的消息，并随着“戏改”
深入进一步加剧和普遍。他认为这事和在战乱中眼瞅着珍贵文物大量流失，
6 g' I% ]  u/ J* o) |没啥区别，无不属于文化的流失。张伯驹痛心于这种有形的文化财富的流散
和无形的文化精神的坠落。而从前不惜以黄金房产购回文物和今天不顾利害
地要求对戏曲解禁，表达的正是一个中国传统文人对当今社会日趋丧失文化
品格的深刻焦虑与椎心的痛苦。所以，他要利用自己包括金钱、地位、影响
、眼力、社会交往在内的全部能量和文化优势，尽其可能地去挽回或恢复原
. X0 i8 l4 |/ m. v6 v; H来的文化品质和文化意境。

. k8 H9 \8 T- G　　8月30日、31日，戏曲界、国画界联合，连续两天举行了张伯驹批判
3 r3 q% l3 K7 E/ l. e9 R! s( ~  k会。马少波等人批判他挖掘整理的《宁武关》《祥梅寺》，无一不是站在封
建王朝的立场上，歪曲伟大的农民起义。
9 S6 ]' H) f1 a- g5 a
" J7 _( Y3 M0 E7 N% l$ ^　　张伯驹不服，反倒质问批判者：“我们今天不是也讲忠吗？那么，我们
统战是统忠孝的周遇吉呢？还是统开城迎李自成的太监呢？”刹时间，群情
激愤。

　　几天后，北京市文化局负责人张梦庚在《北京日报》撰文批判张伯驹，
' F: }1 t% ?! M/ P& d5 Q说：共产党也要忠，但要的是董存瑞、刘胡兰的忠于革命，而非周遇吉全家
: b! H8 m  ?$ a3 `! }% C& ]忠于崇祯，反对农民起义。——张伯驹读后，仍然不服。

　　父亲曾说：“最优秀的人，往往是最固执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张伯
驹是最优秀的，也是最顽固的。他不想拖时代的后腿，更无意通过反对戏改
1 m' L$ x) Y4 ?+ F  ^（即戏曲改革）去和新政权作对。他的“右派”言论，只不过是在全力维护
0 d  T* D! U( B+ [& E自己钟爱的东西——我把这个看法对潘素讲了。
7 a' g3 G1 {0 J
# l( F9 R7 v2 m( D5 g　　她一把抓住我的手，很有些激动：“要是那些管文艺的人，也能这样看
待你张伯伯，他就不会划为右派了。”继而，又用诅咒的口气说：“他这个
9 I: _* W" o, g* G: r人就是那么简单。自己喜欢老戏，便到处去讲，一些艺人也怂恿他讲。结果
5 M+ H' ]0 R8 o5 W，非说张伯伯是在主张禁戏开放，提倡鬼戏和色情。那些领导反右的人也坏
，还专门把唱老生的演员找来批判你张伯伯。艺人哪懂什么政治批判，只会
挖苦和嘲讽，讲的话还很难听。比如，谭富英就面对面地说：‘你算什么名
票，唱戏的声音像蚊子叫的！’你张伯伯回家不跟我讲批判会上的情况，是
我自己从报纸上看到的。报没有看完，我的眼泪就下来了。”

　　张伯驹见我们在说话，也走过来。听清楚我们是在说这件事，他一句话
也不讲，躲得远远的。也许他根本就不在意，也许他早已齿冷心寒。

1 z3 [. W* N( C5 F0 t9 S5 t　　我仍然按部就班地跟着潘素学画。有些微进步，便受夸奖。

" O" j. `+ ^$ s4 m2 c　　秋天的一个周日上午，我去了张宅。进门后，便问潘素：“我今天学什
5 b& |/ t$ c2 q- Y% A) h  o  O( x3 d, G么？”

/ ^, l8 O& E4 Q/ |. x& j' N　　“今天不学新东西了。”说着，潘素递过一张画着山水的小书签。书签
3 q7 m  V1 F# W. b8 ^约三指宽，三寸长。上端中央的小圆孔，系着一条极细的红丝带。我接过来
，准备放进书包。以为这是潘素送我的小礼品。

　　“这不是礼品，是我画的一个样子。你要照着它画。”说着，潘素遂从
9 v% O6 n  X, h3 R* m, ?6 _7 m8 X" l5 W抽屉里取出一大叠空白书签。让我拿回家去画，两周以内全部画完。

. l' H2 O/ W9 y4 P: M　　书签虽小，画面却是精心布置了的：有松，有水，有远山，有近石。潘
素叫我当场就照着画一张，她要看看。我大概不到五分钟，便画好了。

　　“不行，太潦草。”潘素边说，边拿起笔给我涂改，又重新配色。

　　我问：“潘姨，这样一张书签能卖多少钱？”

　　“五分。”她头也不抬，继续修改我的小书签；还给我讲解画面无论大
1 F; w$ h+ z" ]  n) H小，必须讲究布局的道理。
- N9 Z3 `, c8 C: z& F
! v9 \4 P' N" b" K* _. i% U. Q　　小书签经她修改，很好看了。我很把它想留下来。可潘素说：“不行，
7 A. p  H8 ^& d) ~! R% v你一张也不能要。工厂发下来的书签，是有数的。画好后，要如数交回。”
7 I. X, G$ V# z  O( K" H
　　在以后的两周时间里，我每做完学校的作业，便在灯下画书签。画得很
) `' l4 C6 Z: U# |/ R: k( W认真，很严肃。我的严肃认真，不是为了学什么布局，只是为了潘素。父亲
& q) r3 r, u6 |" n+ ]  d9 n7 X举着我画好的书签仔细端详，挺高兴。夸我能帮着老师干活儿了。我不敢告
: v* A. ]. H" P3 W7 L' D  n诉父亲书签的价格。我更不敢问潘素：每画一个书签，您能得多少。是一分
' l" @# P0 ?* Y) k, U1 t6 R2 D  t，还是二分？

) M0 l* a+ O# C: Y　　我把画好的书签整整齐齐地交给潘素的时候，她一个劲儿地谢我，说我
帮了她的忙，完成了任务。我觉得北京市成立国画工厂，是件很奇怪的事。
1 s. F0 y$ H. p7 F$ T, H: H创作国画的机构或组织，怎么能叫工厂？从名称上看，政府似乎就没把潘素
' E$ N2 C( @, b1 e! k( G8 t视为画家，而是当作职工或工人。

　　潘素把所有的书签翻检了一过儿，发现在一个书签里，我画丢了一座淡
青色远山。她当即补上。一切收拾妥帖，潘素对我说：“今天，带你去故宫
。”

+ y) U/ ]6 _- r6 M! u* r1 }5 [　　我问张伯驹：“您去吗？”

' d" W3 \) H2 c　　“怎么不去？是我提议的。每年故宫要举办院藏书画展，东西是一流的
。我们都该去看看。”

' b9 n  D/ G4 g! ?　　我们三人，步行至故宫。仍然是张伯驹走在前，我和潘素跟在后。陈列
! ?# i4 M8 J, g) {$ V大厅内，佳作济济，观者寥寥。
6 S9 w: y; D7 \# h2 {4 V2 c
　　潘素停留在明人陶孟学的青绿山水手卷的展柜前，细细讲了起来。她告
诉我：山水、人物、花竹、鸟兽，陶孟学无不擅长，笔法直逼南宋。特别是
( }) N/ A0 ?" \' n山水，多用青绿。她让我仔细观摩这幅长卷。因为下个星期，要教我画青绿
2 _% s" [9 J$ e2 p" N% Z山水了。
+ W5 C; v! m% n5 I/ |6 j7 J
3 V8 b# n' Z6 w) f" |" Z　　张伯驹背着手，独自浏览。大厅里有些阴冷，清鼻涕流出来，他顺便用
8 R5 L$ q4 g$ {! ~手一擦，了事。他欣赏这些故宫藏画，远没有潘素看得细致。好像自己与这
5 u6 `4 V) M7 }/ b些藏品是老朋友了，这次来，不过是抽空会个面罢了。我越接近张伯驹，就
越觉得他是云间的野鹤、世外的散仙，自在得没人能比。
  T; M" m$ q, z% N
4 d" R5 [- I7 i( F; G) V/ Y　　我想听他讲讲这些故宫珍品，便问道：“张伯伯，您能给我讲解讲解吗
; P' `: D: |% |8 C; y？”

　　他说：“你又不学字画鉴定。字画的真假判定方法，是可以讲的。纸张
& _$ l( Z4 {% G9 b, J7 d、题款、印章、装裱、布局、技法等等，都有一套。而你现在是学画，在家
教了你画法，到了这里，你就是要好好地看，多多地看了。看多了，自能领
0 U, T  Q* P8 E会。”

8 L. ~7 Q1 A8 j  }　　只参观了一个多时辰，张伯驹便催着出门。
: n$ j9 O  o) O0 w- p
' l* ]8 b" y; |　　“为什么？”我偷偷问潘素。

　　“先头在家就说好的。看完展览，三人去吃西餐。”
; M2 I& Y$ e) ]) h
　　在路上，张伯驹对我说：“小愚，这样的展览，你来一趟是不够的。”

　　我是听话的。按张伯驹的要求，一个人多次去参观故宫博物院的藏品展
览。但我从没有看到陈列张伯驹捐献的陆机《平复帖》或展子虔《游春图》
。据说，《游春图》里的马，画得最好。后人称之为“天下第一马”。我又
想，官方这样做似乎是对的。宝马归新主，何必见旧人。再说，旧人还被新
: I! L+ Q2 e; o主划为了右派。

9 X, s( A( ^3 Q/ V" Y　　一天晚上，饭后无事，大家在北屋客厅闲坐。警卫秘书王锁柱进来，对
父亲说：“有一对夫妇来访。”

. J# n5 P3 N2 d% R　　“是谁？”我问。父亲接过会客单，那上面在来宾姓名一栏里，填着：
潘素。
- E5 H7 f; L1 Y) U/ i& S2 Z$ r% k
　　“快请他们进来。”父亲边说边从沙发上站起来，急步走到庭院，又高
叫勤务员赶快把前后院的电灯统统打开，并瞪着眼对我说：“你的老师登门
，跟着我做什么？还不快到前面去接！”

　　黑黝黝的院子，刹时变得明晃晃。张伯驹夫妇在光晕树影间，快步而行
。我跑了过去。父亲带着兴奋的神情，站在院子的中心。

0 S" z" ^  M9 I/ ^) r- Y　　主宾坐定后，父亲先开口：“这么晚了，你们又徒步而来。一定是有什
么事情吧？”

, t. O1 w1 D6 ?' B" g　　潘素告诉我们：她受聘，要到吉林艺术专科学校去教国画。

　　父亲即问：“那伯驹先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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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我们是一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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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0 {& D1 F5 R4 G( O" i' {' t　　父亲又问：“伯驹先生的工作，吉林方面也谈妥了吗？”

　　张伯驹答：“我到艺专也能做点事。如教教诗词，或讲讲书法。”

) P$ f! F# v) d; u$ [$ o　　父亲舍不得他们离京北去，但终归是高兴的。他说：“张先生，这可是
0 Y0 S: @. Q) u2 T$ k大材小用哇！你们夫妇是有才气和有学问的人，北京埋没了你们。现在，有
. R2 ~) m* E& D& V* u( B8 P5 X$ F) z吉林的学校请过去教书，也好。不过，总觉得有些委屈你们。你们的才学，
靠我们这些民主人士欣赏是没有用的，要等到中共里面的伯乐去发现，才能
) _$ a9 d! y6 g! Q+ u, L( W! V" K' d发挥出来。”

　　潘素说：“我想，起码那里的生活环境，会比这里好一些。”

　　父亲停顿片刻后，说：“我如今是个被撤了职的人，在行政方面没有什
么能力了。但在吉林多少还有几个朋友。其中有一人叫徐寿轩，是我们民盟
' P0 J, P6 F1 X  S$ e8 }的老同志，也是我的好友。反右没有被牵累进去，如果没有意外，现在可能
( t% o+ f; A! n7 D还在担任副省长。他即使不担任副省长，中共也会安排他充任其他领导职务
的。你们去后，我会与他联系，把你们夫妇的详细情况告诉他，请他关照你
5 ?3 l, N* s9 g0 J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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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素既是客气，又是感激地说：“那就多谢了。章部长自己身处逆境，
$ }% j* Y" }( p" _: l还要去操心别人的事。”

　　我知道，坐在爸旁边的张伯驹，是不会说这些的。父亲要给他们饯行，
约他们后天来吃晚饭，说：“凭个政协常委和350元的工资，我请你们吃一
7 T  I, A; T5 C4 K0 h餐饭的能力还是有的。”

　　张氏夫妇推辞了，说行期紧，还有许多事情等着去处理。今晚就是特来
  _) i0 m) W( o- x9 g辞行的。送客时，父亲执意送至大门。月亮升起来，树影花香，庭院另有一
: c% |$ [# D. P2 z1 n番朦胧的景致。父亲与张伯驹并排走在前面，俩人一路无话。晚风裹着凉意
，轻轻吹拂他俩已经开始灰白的额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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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_! z+ A- b8 D" i　　父亲无论如何要用老别克车，送他们。张伯驹答应了。到了大门口，父
& I3 p9 z) p8 N亲双手握住张伯驹的手，说：“如果你们夫妇休假回北京，一定要来我这里
" N# W7 Q1 X0 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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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 t& |& }% b　　人走了，灯灭了。我们的家又恢复了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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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w$ C) I. |9 z- F　　夜已转深，父亲仍无睡意。说：“小愚儿，陪老爸爸再坐会儿吧。”不
想，父亲与张伯驹的淡泊之交，于短别之际是如此沉郁的一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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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氏夫妇去长春不久，民盟召开中委会。开会期间，爸特意请徐寿轩吃
饭。谢天谢地，徐寿轩没有回绝，来了。虽是老友重逢，但没有了以往那种
& x; k, W" s2 x- v, Z" j无拘无束、无所不谈的气氛，彼此客客气气地扯些与政治毫不相干的事情。
9 B: N1 E9 v. H& d不过，父亲已经很知足了。那时国家已进入了自然灾害时期。一桌饭菜是用
6 O/ G$ T1 t- Z/ T6 x: _4 ~心准备了的。在饭桌上，父亲提起了张伯驹，遂问徐寿轩，是否知晓其人。
& q0 K, L  R! Y徐以点头做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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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g$ h: ~2 {8 r3 I, t2 h( U　　父亲郑重地放下碗筷，十分详细地介绍了张伯驹和潘素后，说：“希望
2 v9 H- V0 [$ M6 o' F* A你在吉林能关心、照顾这对有贡献的夫妇。潘素的工作已经定了，是在一个
* ?5 G1 ^, V+ ?, k' ]艺术专科学校教书。张伯驹的工作好像还没有确定，他在文物鉴定、艺术鉴
赏方面是中国一流专家，不可多得之人才。寿轩，你回到吉林，看看能不能
. Q. ~: Q$ D& Q: c" O跟省里的人疏通一下，给张伯驹安排个妥当的、能发挥他专长的工作？”徐
. a) d5 l( x0 |寿轩当时满口答应。但不知他回吉林是否真的关心、照顾过张伯驹夫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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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 S. v! N$ w; D3 h1 g　　父亲万分慨叹张伯驹夫妇的离京谋职。徐寿轩走后，父亲说：“凡是有
7 D4 K; x: K1 |4 _才能的人，总会受到外在世界的压迫。中国这样，外国也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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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62年1月，春节即临。北京的老百姓都在为国家配给的几斤猪肉鸡蛋、几
# u4 F  u5 [2 V, i7 l9 \两香油瓜子奔忙不息。一日，张伯驹夫妇徒步来到我家。因事先不曾得到他
& W  G8 R6 O  G7 R7 ?3 w们从吉林返京的消息，让我的父母颇感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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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 g) f8 h( {  p2 O" y+ O　　张伯驹只解释了一句：“前两天从吉林回的北京，节前一定要看看朋友
( R% J  n$ K5 L1 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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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俩是下午来的。父亲说什么也要留他们吃晚饭，于是，马上叫洪秘书
/ S, ?1 z+ ^" M7 O6 ]4 w- ~/ C和梁师傅想方设法弄几个菜来。

　　从张氏夫妇的神情气色上看，他们在吉林的日子似乎要比在北京舒畅些
! Q  ~& c& [3 j- M; U) S9 T9 D" l, A。张伯驹告诉我们，他担任了吉林省博物馆的第一副馆长。潘素则说，她的
0 z# P# Z( L0 X教学搞得不错，还在那里开了画展，观者踊跃，备受赞誉。特别是她的大幅
  y% d/ e' B7 Y青绿山水画，引起东北画界的极大震动。——我知道，无论教学，还是画展
. D) Z1 b( a' L" T/ L3 c8 C/ \) m，潘素在北京就能做到，但在文化发达的北京，不让她做。从事文物博物的
2 ]/ }2 r, {, ]指导工作，对张伯驹来说，可谓人尽其才。可传统深厚的首都，不叫他干。
见他们在吉林工作顺手，生活舒坦，父亲特别兴奋，连连举杯向他们祝贺。

　　我对潘素说：“自您走后，我再没有画画了。”潘素听了，直说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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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伯驹却道：“关系不大，诗画是一辈子的事。”

1 I- b& Q4 a/ ?　　饭后，潘素细言细语对我说，抽个时间把借我以供临摹之用的她的画作
，清理出来还回去。她还特别做了解释：“要这些画，是为了带去吉林作教
& V7 j3 ]' n9 j) R: N; N学示范。”

! v- i7 K8 W# ?　　潘素的《什刹海冬景》水墨画，是我最喜欢的，一直存放在我的书房。
7 P" W5 E! W4 {3 \+ y$ X* J3 b苍遒的树干，无叶的柳枝，不过寥寥数笔。晦暗的天空，含雪的远山，尽在
随意点染之中。我指着画对父亲说：“我太喜欢它了，不想还给潘素。爸，
我能请求她把这张画送给我做个纪念吗？”

0 P* e" Q' X6 f  @& v9 Q　　“不行，必须还。”父亲口气无庸置疑，我心里很不痛快。

0 R# M; g1 X& d/ W) T$ Y3 u　　父亲见我面带不悦，便道：“我的小女儿，请记住，画只能由画家主动
- r: F3 O$ R9 c) ~2 K, y- Y送你，而你决不能向画家讨要。这是规矩，也是修养。我有不少齐白石的画
# `' d: p% ^* M，却没有一张徐悲鸿。其实，我跟悲鸿的关系要比齐白石深得多，也早得多
。他身边的那位太太，在留德留法学生的老婆当中，是最漂亮的，也是最有
) p6 J$ }8 `- e风韵的，令许多的光棍学生暗羡不已。现在悲鸿的马，被认为是他最拿手的
。而我始终认为悲鸿的油画，特别是裸体女人画，是他的最好的作品。有一
+ {  |( x# Y: R" i9 U  f3 ^: o$ K次在任公（李济深）家中，他对我说：‘伯钧，我送你一匹马吧。’我说：
5 E; T8 n  h) M7 Q‘我不要你的马，我要你的女人。’悲鸿听了，摇头说：‘那些画，是不能
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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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4 Z- G  D& n8 l- N( u　　父亲的确喜欢油画和西画中的裸体作品。他每次去欧洲开会，用公家发
的外汇除了买黑格尔的书，就要买些油画画册和裸体素描画册。与之同行的
画家邵宇吃惊于他的这一爱好，曾主动送过不少质量很高的西方绘画图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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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说：“人体绘画，中国不行。”他见我也喜欢，遂将这类藏品全都
搬到我的画室存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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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父亲又送我一张18世纪德国印刷的铅笔素描画。画面是位端坐
在钢琴旁、一手扶键的美丽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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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 ~7 {! G+ h( q+ U　　“你看，她的神态有多美。”父亲赞叹不已，并亲自将素描画镶嵌在银
灰色的木质雕花相框内，悬挂在我的画室。

　　有一次，父亲发现了我临摹潘素的一尺见方的习作，画的是中国山水画
中司空见惯的松林与石崖。父亲说：“我来收藏它。”

　　我说：“是我的临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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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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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D& ^8 B/ W. q4 I! E　　“爸，等我画一张自己的，送你。”

$ Y# ?/ k$ t$ U4 i+ u( y　　父亲摆出一派庄严的样子，说：“好。我等着，等我女儿的画作问世。
”说罢，我俩大笑。

( w% ?4 }' e5 [- ]" E1 `　　1963年，我被分配到四川工作。我与张氏夫妇失去了联系，父亲与他们
0 l+ ~8 T# ^- V& ]) u1 S也没有了往来。
5 F; Q7 ?6 _' c. J8 c7 Z/ y
- j+ d: F; F0 ~　　1966年“文革”开始，父亲已是万念俱灰。对自己往昔的政治生涯持深
0 U, V* p5 Z1 |刻怀疑的他，真的写起诗来。他一做诗，便感吃力，便想起做诗比说话还要
利索的张伯驹，便要自语道：“这对夫妇如今安在？怕也要吃苦受罪了。”
" R6 n: f" l. d2 I( g9 i- B2 \父亲的诗，绝句为多，都是信手写来。树上的麻雀，窗外的细雨，炉上的药
. ^7 }3 E; S3 j0 L/ P) h2 \$ P2 U+ I罐，外孙的手指，他都拿来入诗，唯独不写政治。一个搞了一辈子政治的人
7 T# a# M& q3 O' w- }，由政治而荣，因政治而辱，而最终超然于政治之外。我不知道是应为他悲
伤，还是该向他祝贺？
" P) @, P$ |: O' k$ o% F* V! i
) b6 e+ i# P1 o, O7 E& [　　1969年5月17日父亲走了，离开了这个世界。他走时，我正关押在四
川大邑县刘文彩的地主庄园。一年后，我被四川省革命委员会、四川省公检
法军事管制委员会宣布为现行反革命罪犯，从宽处理：判除有期徒刑20年
" D& d" M# g  e/ H。狱中产下一女，遂押至苗溪茶场劳改。苗溪茶场地跨天（泉）庐（山）宝
（兴）三县。那里与我同在的，还有一个在押犯人，她叫梅志（胡风夫人）
. ~( X9 a# u$ z0 ^9 E。我站在茶园，遥望大雪山，觉得自己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

　　1979年5月17日，父亲去世后的整整十年，我丈夫走了，离开了这个
世界。我被宣布：无罪释放。宣读时，我无喜无悲，宣读后，我面对一纸裁
. f( C9 J/ i3 H* D6 d定书和满屋子公检法，拒不说“感谢政府感谢党”之类的话。因为我觉得是
政府和党长期亏待了我，有什么可感激的？

　　1979年10月，我穿着四川省第一监狱发的那件最好的玄色布袄布裤，
回到北京。我从拥挤不堪的火车车厢慢慢移出，月台上十年未见一面的女儿
，亲睹我的丑陋憔悴，吓得躲在我姐的背后，别人拖也拖不出来。

　　为庆祝我的无罪释放，也为欢迎我回归故里，母亲将晚餐定在东安市场
的“东来顺”，吃的是涮羊肉。切成片的又薄又嫩的羊肉，红红亮亮规规正
正地横卧在洁净的青花瓷盘里。我仿佛有一个世纪没见过没吃过酒席了。看
着围坐在我身边的至亲的兴奋面孔，我很想说点什么，但我什么也说不出；
至少我该笑一笑，可我也笑不出。幸亏在至亲当中有个老公安，他以极富经
+ o" ~: ^8 m  n0 V1 U, }/ e) x* j验的口吻，低声解释道：“关久了刚放出来的人，都不会说笑。以后会好的
7 v& R# H' D7 m2 _: F, T" @。”
4 @4 {7 p. j% z& f) T) ^# E
) u) a, f1 \6 T0 \  b2 \: e5 x: F　　谢谢他的理解，我可以专心致志地吃东西了。我的那双红漆木筷，千百
$ @* g2 H, W4 F# D9 ]2 C" S( `遍地往返于肉盘与火锅之间。我一个人干了六盘，每盘的羊肉片重小四两。
# T! W0 D7 ^. g/ k$ ]
4 b1 k& D7 T$ c# M8 _　　“小愚吃了一斤八两（老秤说法）！”不知谁报出了数字。
; V* c% o! H/ |
　　这个数字把全席震了，也让我笑了，当然是那种傻吃后的傻笑。我想，
这时和我一起高兴的，还该有我的母亲。可扭脸一看，她正用餐巾抹去堕出
的滴滴老泪，而她面前的那盘羊肉，纹丝未动。
7 {+ G, a& c2 R' d. q) n
　　这一夜，母亲和我和我的女儿三代，共眠于一张硬榻。女儿上床后便昏
* g" M4 X/ u7 K. [2 y& u然大睡。我与母亲，夜深不寐。
7 T0 K; J1 D0 p6 @6 v1 Z
　　这一夜，我要问清十年人间事。

1 f  `( B, O4 M: [* S0 _　　我问的第一件事，就是父亲的死。母亲叙述的每一句话，我都死死记住
，记到我死。
* Z4 n1 n) O/ u3 H- C
　　母亲告诉我：首先得知死讯的，是梁漱溟和张申府。那日，父亲死在了
北京人民医院。母亲从白塔寺大街出来，走到西四的时候，便碰上了迎面走
+ }( d4 o9 w* D" y" u$ [( _来的梁、张二人。

. }  e$ U. @, v% n1 |　　在街头，他俩问道：“伯钧现在怎么样了？”

　　母亲说：“他去世了，刚刚走的。”

8 [; f8 p+ m0 D# v　　张申府，这个与父亲从青年时代就相识，一道飘洋过海去欧洲留学的人
! R+ T5 |' m3 g8 {0 X，满脸凄怆，低头无语。梁漱溟，这个同我爸一起为民盟的建立而奔走呼号
，又先后被民盟摒弃在外的人，伫立良久。尔后，梁公说：“也好，免得伯
钧受苦。”
0 l9 ~3 @1 K2 n( k
" W5 E, R/ A( K. I7 b* D0 c　　接着，母亲又告诉我：父亲死后，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恳请搬家。好不
容易上边开恩，给了建国门外永安里的两居一套的单元房。早就搬进楼住的
. @, v; y- P/ Z) {6 R蒋光鼐夫人，蔡廷锴夫人，龙云夫人，李觉夫妇，以及陈铭德、邓季惺夫妇
见到母亲居然有些吃惊。

　　母亲说：“自搬到建国门，我就清静了，谁都不知道新地址。可是，你
; [9 h- l+ }7 F' p0 b能猜想得到吗？是谁第一个来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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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亲戚系列里，说了一长串名字。母亲说，不是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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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农工”系列里，挑了几个名字。母亲说，不是他们。

- {; S/ d8 H5 q7 @% [# ?　　我从民盟系列里，拣了几个名字。母亲说，不是他们。

/ L+ }; Q* S. F4 t! D$ w　　我说：“如果这些人，都不是的话，那我就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来咱
们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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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0 P# B2 Q! h4 c! A, U7 x　　“我想你是猜不到的，就连我也没想到。那天下午，我一个人在家，拣
米准备焖晚饭。忽听咚咚敲门声，我的心缩紧了。怕又是造反派搞到咱们家
. F; Y+ ]  X7 P, V: Z地址，找上门来打砸抢。我提心吊胆地问：‘谁？’门外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这里，是不是李健生大姐的寓所？’她的话带有江浙口音，我一点也不
  I3 H; z7 p. L4 U" |+ J) J1 x熟悉。忙问：‘你是谁？’门外人回答：‘我是潘素，特地来看望李大姐的
$ p# }& Q  `' `5 H  z, w。’我赶紧把门打开，一看，果然是潘素站在那里，我一把将她拉进门来。
- f% o8 y) W: k: ?  a我更没有想到的是，她身后还站着张伯驹。几年不见，老人家身体已不如前
) S+ F/ q" I. t# a7 M. r，头发都白了。脚上的布鞋，满是泥和土。为了看我，从地安门到建国门，
不知这二老走了多少路。”

4 a. ~3 ^5 j0 q  h　　听到这里，我猛地从床上坐起，只觉一股热血直逼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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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m9 y% @! m2 U. R4 b( V# e+ _　　我是在关押中接到父亡的电报，悲恸欲绝。一家骨肉，往往相守以死，
/ M8 P5 D: v5 W6 o9 a而我却不能。狱中十年，我曾一千遍地想：父亲凄苦而死，母亲悲苦无告。
9 T- ~+ J' }  H4 |# i有谁敢到我那屈死的父亲跟前，看上一眼？有谁敢对我那可怜的母亲，说上
. R* d5 H- b9 ?! l' M& W0 P) z# T5 P几句哪怕是应酬的话？我遍寻于上上下下亲亲疏疏远远近近的亲朋友好，万
, z7 s* L$ ?9 p8 q! P2 \& Z- ]: \没有想到张伯驹是登门吊慰死者与生者的第一人。如今，我一万遍地问：张
氏夫妇在我父母的全部社会关系中，究竟占个什么位置？张氏夫妇在我父母
. P( z) }: U- M4 S; Q( C) c的所有人情交往中，到底有着多少分量？不过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不过是看
看画，吃吃饭，聊聊天而已。他怎么能和父亲的那些血脉相通的至亲相比？
他怎能与父亲的那些共患难的战友相比？他怎能同那些曾受父亲提拔、关照
4 ?" r4 P( d2 a3 e与接济的人相比？人心鄙夷，世情益乖。相亲相关相近相厚的人，似流星坠
逝，如浮云飘散。而一个非亲非故无干无系之人，在这时却悄悄叩响你的家
0 }$ [0 X5 M8 `$ J- w" n+ m. r( ~门，向远去的亡灵，送上一片哀思，向持守的生者，递来抚慰与同情。
- N% N. ^9 f( E& E) g
6 R4 y8 X$ b  H. |　　母亲又说：张伯驹夫妇在我家只呆了几十分钟，恐怕还不及他俩走路的
时间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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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要沏茶，潘素不让，说：“伯驹看到你，便放心了。我们坐坐就走
，还要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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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伯驹对母亲说：“对伯钧先生的去世，我非常悲痛。我虽不懂政治，
但我十分尊重伯钧先生。他不以荣辱待己，不以成败论人。自己本已不幸，
; ^* w/ \  ^& H却为他人之不幸所恸，是个大丈夫。所以，无论如何也要来看看。现在又听
3 R9 t8 |, ~: b+ c: o* r说小愚在四川被抓起来，心里就更有说不出的沉重。早前，对身处困境的袁
克定，凭着个人的能力还能帮上忙。今天，看着李大姐的痛苦和艰辛，自己
已是有心无力。”

　　“张先生，快莫说这些。伯钧相识遍天下，逝后的慰问者，你们夫妇是
第一人。此情此义，重过黄金。伯钧地下有知，当感激涕零。”话说到此，
( _( o9 W  b/ _+ S4 M1 a% E母亲已是泪流满面。

) Q' W. P8 i4 L! s　　母亲问潘素：“这些年，张先生受到冲击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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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素说：“伯驹因为两首金缕曲，和小愚一样，成了现行反革命。关了
4 M$ R0 e8 e  H5 |八个月，最后做了个‘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的结论，遣送舒兰乡
8 l& y* x6 u& p, ?/ }下。人家农村不收，才又回到北京的。我们什刹海的家，也不像个家了。抄
家时红卫兵，造反派，街道居委会串通一气。凡能拿走的，都拿走了。房子
$ B  {( j! _# x4 s. X拿不走，就叫外人搬进来住。四合院一旦成杂院，日子就难了。你家来什么
人，你说什么话，家里吃什么东西，都有眼睛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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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则叮嘱潘素：“如有机会，就给伯驹先生弄点好吃的吧。年岁大了
，身体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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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 Y6 N2 N* F: R0 V　　告辞的时候，张伯驹握住母亲的手，说：“李大姐，我们都得活下去。
”

　　倍受感动的母亲，送他们夫妇一直送到建外大街。街灯，一盏盏地亮了
。他们的背影，在渐沉的暮霭中远去……

　　母亲还告诉我：原来张伯驹是从一张报纸上，读到了父亲去世的消息。
; x' D- e' \) a6 V. j( O. ]翌日，他和潘素即去东吉祥胡同10号看母亲。刚进胡同口，便见10号的大
门敞开着，有辆小轿车停放在那里，不少人进进出出。潘素上前打听，问章
( @/ Z, f$ ^- n5 B0 s0 N9 P" L伯钧的家人是不是还住在这里？人家说已经搬家了。他们是给新首长来看房
1 l1 x$ K& s8 {  h! R! K! B8 Z的，早就晓得这所宅院极好。接着，张伯驹就让潘素四处打听母亲的新址，
, u# ~3 t$ b6 _  e+ s3 y可一点线索也没有。后来，他老人家好不容易找到地安门大街一家古董店的
店员老樊，托他去打听。老樊去农工党北京市委会，假托要和李健生核对章
- j) v/ X/ H) _+ e伯钧生前所欠帐目，人家才把住址写给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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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的叙述，令我心潮难平。革命吞没人，尤其像中国的各种政治运动
和‘文革’，其吞没与消化的程度，因人的硬度而不等。当然，知识分子往
往是其中最难消化的部分。张伯驹自然属于最难消化的一类人，而他的硬度
则来自那优游态度、闲逸情调、仗义作风、散淡精神所合成的饱满个性与独
立意志。他以此抗拒着革命对人的品质和心灵的销蚀。任各种潮汐的潮涨潮
落，张伯驹都一如既往地守着做人的根本，过着他那份生活。张伯驹的一生
见过许许多多的昂贵之物。而我所见到的昂贵之物，就是他的一颗心，一颗
充满人类普通情感和自由的心。
: q3 {6 A0 e* O7 C; I8 Y
　　1980年春节，我对母亲说：“咱们去给张伯驹、潘素夫妇拜年吧。”母
; f$ i6 J, S5 L6 o  J亲同意了，我们还去友谊商店买了上等的水果。

　　当我见到潘素的时候，她比我们还要高兴，特意拿出当时还是稀有之物
的雀巢咖啡加伴侣，给我和母亲各冲一大杯。冲好后，又往杯子里放了满满
7 f2 W) g1 R; u: p. J% D三勺白糖。她让我俩趁热喝。
+ Z! T% F3 E1 S
　　喝的时候，潘素不住地上下打量我，看着看着眼圈就红了，喃喃自语道
; U& s  d( B3 M4 B* B：“小愚可怜，怎么也没想到在牢里一呆十年。”

: ]! a/ w0 n4 v　　我问：“张伯伯呢？在家吗？”

6 w# s0 P' S& ^* ^. s　　潘素笑着说：“他现在比我忙，他供职的中央文史馆事情不多，可其他
单位的事情倒不少。像什么诗词学会，书法学会，画院，京剧院，昆曲社，
6 R) f0 ?% x% n' s. k& H' p- P文物学会，文史资料委员会，都来请他，甚至连那些杂七杂八的事，也都来
! |0 \1 d4 L/ u0 z. Q0 |找他。今天，又不晓得让什么人请走了。”

　　潘姨的口气里，不无抱怨，但也裹着一点小小的得意。我认识的国民党
9 x2 `) Y& ^+ Y4 t7 Y' ?太太和共产党夫人不算少。潘素是恐怕是最有资格为丈夫得意的，只是这种
得意来得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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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 h. G6 {' L& J( I9 \* w6 Q( Y8 ]　　潘素问我是否还想继续学画？并说：在我走后还有个唱京戏的，叫杨秋
玲的女演员跟她学了一阵子画。

　　我告诉她：自从四川调回北京，被文化部分配在中国艺术研究院的戏研
所。它的前身就是我当年就读的中国戏曲研究院。同事不是师长，便为学友
1 u3 A5 t/ q5 n5 T, }+ W。然而，我的遭遇与归队，未得他们多少的同情和欢迎。工作上，人家或拿
2 H$ M  z- P" M0 C% R2 t4 o+ S' |' g研究课题，或进入国家项目。领导给我的任务不外乎做记录整理，拿着录音
机跟在别人屁股后头。一个好心人偷偷对我说：‘令尊大人还是头号右派，
. W1 i7 g/ z* e" c: Y你虽说坐牢是冤枉，可你敢说敢做，思想犀利，政治上不安分是事实。讲老
实话，你能从四川调回研究院，大家就足够吃惊的了。’”
% _$ H& z& D1 n5 w8 q7 R
! Y+ W$ D( [0 m) b　　讲到这里，我自己的情绪也激动起来，竟大声地说：“潘姨，共产党亏
待了我章家两代人。我不背叛这个政权，就算对得起他们。眼下人家如此轻
贱我，我就必须自强。所以，我顾不上跟您学画了，先得把业务抓起来。”
1 t: C4 o9 A* y6 G0 j8 M
2 ~- J( b: ~9 q: S: i6 e　　潘素对母亲说：“小愚被关了那么多年，性情丝毫未改。”
; n$ K! ?! l4 ~0 ?
　　坐了一个多小时，见张伯驹仍未回来，我们母女便告辞了。
3 P, X# ~: C6 d% ~8 J
　　1980年冬季，一天的中午，正是机关下班食堂开饭的时候，我竟在单位
的二门口，看见了张伯驹。他已是龙钟老态，非往昔丰采。手持拐杖，缓缓
而行，身着宽大的丝棉衣裤，越发显得单薄。他老人家在这个时刻出现，我
估计肯定是院领导请包括他在内的院外学者，参加什么座谈会。一个清水衙
4 I- p8 w4 K! R4 I4 R# O/ Q/ }4 W. }门请一群无官阶的文人开会，当然只有清谈，谈到肚饿为止。此刻，我觉得
) b3 c2 V; |! z! I- a$ E自己当请他老人家吃顿饭。哪怕是去斜对面的小面馆，我俩各吃一碗晋阳刀
. |$ ~7 Z8 {2 p7 q' Y削面，也好。于是，我一边向张伯驹招手，一边朝他跑去。老人家好像没有
看见我，只顾使劲地拄着手杖，迳直奔向自己的目标。顺着他奔走的方向看
去，有个小伙子站立在大门口，扶着辆自行车。仔细辨认我才看出，那推车
9 D5 ~9 M; n& \+ L等候的青年是他的小孙孙。小孙孙伸手接过张伯驹的拐杖，一把将他扶上自
行车的后架，叫他坐好，即蹁腿蹬车，驮着自己的爷爷，走了。我痴痴地立
在院中，研究院领导乘坐的小轿车，一辆辆从身边掠过。不知为什么，我心
+ ~; i+ n6 v8 W5 _里酸酸的。在张伯驹“发挥余热”的夕阳情调里，含着一点伤感，一缕悲凉
' v6 A$ ^# n2 ]4 ~+ T4 s: p, L。

　　翌年春节，我和母亲去什刹海给张伯驹夫妇拜年。大家好高兴，天上地
) U( W: M7 {* q' W; o/ s" e下，啥都聊。话题自然又谈到了戏曲。我向张伯驹谈出了自己对继承传统，
$ G# v, u, h) H% {. A% P# A振兴戏曲的看法。我说：“经过几十年的实践，现在的理论界对传统亦有了
: A% v; t% n! y; u4 E新的认识。传统的价值恐怕不仅是针对艺术而言，它对于人，有着绝对的意
+ H5 W. \/ U) |2 y义。传统究竟是导致社会进步还是退化？传统的对立面是否就是现代化？‘
推陈出新’里‘推’是指推开、推倒？还是也包含着推广的意思？其中的‘
% P. J! j9 `! h/ j陈’，是否就是指传统而言？这些问题现在下结论，恐怕为时过早。我们最
大的问题不在传统，而在没有把人的创造力充分激发出来。”

: C' ~; ]  H1 f' Y" H, D2 U　　张伯驹对我的看法，反应冷淡。他只是叹息：“现在对中国文化上的老
传统，懂得的人是越来越少了。就拿戏曲来讲，能在舞台上掌握戏曲传统的
: u. y9 v& F! \; \% {, F人，就不多。今后的戏曲为何物，也只有后来人才晓得。”显然，他对戏曲
的发展前途，表示出茫然不可测的悲观。
8 z0 f: K9 _! {- |! c. j/ S
7 u& R5 R+ y; y% n- s/ t0 l$ i7 U　　我向张伯驹请教：“今后搞戏曲研究，我该从哪方面入手？”
8 `7 Q+ E, G& N! Q; e# z
　　他的回答是：“不知旧物，则决不能言新。你要从研究传统入手，而且
越具体越好。”
, f3 n, J; m. s* h
# t7 i! l6 ^2 U- m8 o( F) `: o* A　　话说了一阵子，张伯驹忽然问我：“我好几次在你的那个单位开会，怎
么就看不到你呢？”

- k$ _& a3 b1 E5 A( m* m; i　　我说：“张伯伯，我尚无资格参加您所参加的学术会议。”我心疼他，
始终没有勇气提及二门口曾经见到的坐自行车后座归家的情景。
' W. H$ A; L; k- Q7 [
) p) D$ s( \! R) C2 Y9 g　　我和母亲品着香茶，仿佛岁月全溶化在渐淡的茶水里。我甚至觉得张伯
8 j, Y) c7 R: ?驹的经历，就像中国纯正的茶叶。不管怎样的烘制和压缩，只要遇上了好水
( ]* T  k4 g. U' Q. B1 |，再遇到识货的好茶客，便会舒展自如，轻轻浮起，渗出旧日的汤色来。
0 P7 T# r  i6 D( {. R
　　1982年2月27日下午，潘素托人打来电话说：张伯驹于昨天去世了。

　　我和母亲全吓呆了。因为此前从未听说他老人家患病生疾的事，怎么一
. U, B; Q$ x+ c1 I; Y下子就突然撒手归去？

　　第二天清晨，母亲带着我赶到张宅。跨进已变为灵堂的客厅，失魂落魄
2 G3 K& O7 A! M5 T、老泪纵横的潘素扑向我的母亲，二人抱头痛哭。
7 B5 _3 a2 b- T4 ^) {
　　母亲问：“张先生不是好好的吗？怎么回事？”

% R5 F3 K3 j" f( P　　潘素哭道：“伯驹是好好的，只不过得了感冒。几天不见好，才把他送
进医院，他不愿意去，是边劝边哄的。我原以为送他进去就能把病治好，那
晓得我把他一送就送进了鬼门关。”说到这里，潘素不住地用拳头捶打胸口
* x6 z6 `. X/ B; @4 T7 M4 U5 H，痛悔万分。
0 x1 F! `4 ~9 y! z$ n
　　“张先生住的什么医院？”母亲又问。

, ?8 s# Q; N3 h$ V' ?　　潘素说：“后库的北大医院。伯驹走进病房见是八个病人住在一起，就
+ {( L' e, @. J6 [/ N闹着要回家，而且这几个病人的病情都比他严重。我好说歹说，才把他安顿
下来，跟着我就向院方请求，能不能换个单人或双人病房？谁知医院的人说
：‘张伯驹不够级别，不能换。’两天以后，同房的一个病人死了，伯驹的
病情也不见好，反而比进来时重了。他情绪更坏，闹得也更厉害，就是要回
家。我再跟医院的人请求换病房，人家还是那么讲，说我们伯驹不够格。过
了两天，又死了一个。这时伯驹想闹也闹不动了，他从感冒转成肺炎。”
3 F% l! m' K8 R; G5 Y$ l
; w. V2 [$ ]5 o* ?: C" g　　潘素又告诉我们：“伯驹死后，有人跑到北大医院，站在大门口叫骂：
) [0 z- G# ]4 g‘你们医院知道张伯驹是谁吗？他是国宝！你们说他不够级别住高干病房？
呸，我告诉你们——他一个人捐献给国家的东西，足够买下你们这座医院！
把那些住高干病房的人，都扒拉一遍，看看哪个的贡献，能赶上张伯驹？’
”

　　担任北京市卫生局顾问的母亲感叹道：“医院压根儿就不该这个样子。
' [  S0 {, ]; `# _# q/ O: V% }可是在官本位的制度下，我们的医院就认部长、局长、红卡、蓝卡，不认得
张先生的真正价值。”
* `6 N& Y, _7 m' I9 G
　　其实，就算把官本位取消了，如果一个民族对文化的认识尚未达到成熟
的话，像张伯驹这样的文人，其社会地位就一定会排在要人，贵人，阔人及
# |% _2 Z0 A, u0 c5 B8 c+ d各色成功人士的后面，甚至在末尾。

　　张伯驹的追悼会在八宝山革命公墓举行，悼者无数，挽联无数。我代表
母亲赴会，在人群中被推来搡去，根本无法去贵宾室慰问潘素。萨空了和千
' P6 L3 O7 b7 h家驹看见了我，一把将我塞进了他们俩个当中，叫我别再乱跑，安心等候开
$ X6 i! \* B+ X* x3 B' v会。在等候的时间里，三人不禁对张伯驹的逝世，深感痛惜。我心里知道：
萨、千二位在（19）57年是民盟反右的积极分子。
( }# }; g2 R$ u: E
　　萨空了说：“伯驹先生是我们民盟的骄傲。说句老实话，把我们现在的
# d2 t% b4 b' C: V/ o9 h6 C. b三个部长的作为加在一起，还抵不上张伯驹一个人的贡献。”
2 C9 Q) D$ O- w% g' @$ T$ l8 _
　　千家驹讲：“这几年，我参加的八宝山追悼会不知道有多少次了。很多
人的悼辞上都无一例外写着‘永垂不朽’。依我看，并非都能永垂不朽，真
7 y- `) _1 w5 U( k; |正的不朽者，张伯驹是一个。”

8 X, g6 }+ h* x# \7 O$ D　　不久，潘素当选为全国政协委员，据说是当时的中共中央高级党校副校
长宋振庭的提名。六十年代初张伯驹在长春，担任吉林省博物馆第一副馆长
，也是他的安排。那时，他的身份是中共吉林省委书记。这一点，恰恰应验
6 E( p) V# U/ [) W了父亲生前说的一句话——“你们的才学，靠我们这些民主人士欣赏是没有
& q0 Y/ S3 P* n* j. E, M5 v用的，要等到中共里面的伯乐去发现，才能发挥出来。”
! j2 _. ~" ~2 `9 p7 |' E
  n) w) E7 S. T& G2 P　　张伯驹晚年患白内障，极少出门。闲坐无聊，便回忆起自七岁以来所观
1 D+ \/ ?: h5 f/ o" l之戏、所演之戏、以及菊苑佚闻。于是，“拉杂写七绝句一百七十七首，更
; \2 ~% C( ?1 t( o$ G7 u补注，名《红毹记梦诗注》”⒀。张伯驹还特意说明这本书“其内容不属历
史，无关政治，只为自以遣时。”⒁不想，书流入民间，即获赞誉。1978年
6 i7 O# O4 N; f2 A" O* ]# y，“诗注”由香港中华书局出版。
1 F4 k7 b% V* v# h' L1 `) T  w
　　八十年代初，吴祖光从香港将此书带回。他请我的同事转呈给中国剧协
  e( v% i9 {9 Y" B7 S3 {* W( N副主席、中国艺术研究院副院长张庚先生，看看是否可以出版。

　　张庚看了，对我的同事说：“这是在用没落的情绪去看戏。这样的书，
怎么能出版呢？”
  d: b* n( U2 T
　　直到张伯驹去世后的第四个年头，《红毹记梦诗注》才由宝文堂书局出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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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7 o$ |( y. H/ _　　然而，也有让我感到宽慰的事。一次，我参加一个戏曲学术会议，旁边
坐的是京剧名演员袁世海。

) t5 W2 X$ x9 z2 V　　我的学友低声问我：“你认识袁老吗？”我摇摇头。

　　学友不管我是否同意，便说：“我来介绍介绍吧。”

　　当介绍我是中国艺术研究院戏研所的研究员的时候，袁老不过点点头，
2 e) ^6 D0 w, n1 Q$ _: o7 k很有些冷淡。当介绍到我的父亲叫章伯钧的时候，袁世海的态度大变，变得
热情而恭敬。他握着我的手说：“令尊大人是我们非常景仰敬佩的专家、学
( S% @( J, y& E8 l3 w0 N# }者。他对我们戏曲界的贡献是我们这些演员所不及的……”

　　顿时，我心里明白了：袁世海是把章伯钧当成了张伯驹。而这样的错认
5 F" K/ g9 S& |8 \  O，是我后来常碰到的。每遇此情景，我都听到许多令人感动的话。

+ ?7 _3 e% r: B" C) N( x  e  z　　张伯驹去世后的第一个春节，母亲和我一起看望潘素。潘素见到我们，
特别高兴。说清晨起来，就听见喜鹊叫了。
+ K- E& ?2 B9 W0 L, Y4 N6 b+ @
! E8 D# D: B( n$ S& L8 {) H　　那时，北京正在搞政策落实。潘素指着两件造型独特、工艺复杂的硬木
8 I3 _! b% ^  c5 x/ z8 x. w雕花古旧家具，说：“这是抄家退还的东西。算是落实政策了。不过，在退
赔的时候，人家还问：‘你认领它们，有什么证据吗？’我也发火了，说：
3 o: q( |  Z7 L; }  S‘请你去打听打听，除了张伯驹之外，谁家还有这样的东西？’”
% a0 L& i- ^, t
1 Y3 E" M2 F1 F, n　　母亲问潘素今后有什么打算。

4 P9 k  [4 g/ _7 `- i9 _　　她说：“我想搬到其他地方去住，把这所宅院搞成伯驹的纪念馆。”母
4 e) j; e% ?" [2 h8 d1 v+ I6 A亲非常支持她的想法。两个老人越谈越投机。
. ]5 K+ j* c# ^% O# T6 ~7 |
　　我坐在一边沉思：无论从什么角度去看，张伯驹的这所私人宅院都应该
开辟为纪念馆。但在我们今天的意识形态背景下，有关方面是不会批准的。
尽管公认张伯驹是爱国的，却不会像某个受宠作家，其作品大部已被历史淘
洗，其故居却定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尽管张伯驹是中国第一收藏家，但他
已不可能像现在的某些文化商人，在家中摆满藏品，搞成私人博物馆。因为
8 r% K- k, X& u张伯驹早把天下绝品统统捐了出去。

& t  i9 W& L  n　　有人说：收藏古董，好似留意和观赏月色，古往今来的月色。可如今，
1 C, l! C( ?7 Q+ `收藏不再是个单纯爱好，它还是个一夜致富的行当。于是，张伯驹的价值便
更多地体现在献宝上了。我不这样看。他的一生，比捐献的文物生动得多；
( f1 E% m" _1 T) j3 F% a他的为人，更比国宝珍贵。我和他相处，感受到的是人的气息和光泽。而这
，才是永恒之物。张伯驹绝非如今天某些人所评价的——仅仅是个把“平复
帖”“游春图”捐了出去的有爱国心的大收藏家。博雅通脱的他，在新社会
. H/ T/ Q) q; l/ n8 V* D是很有些孤独和落伍的。然而他的孤独和落伍，要透过时间才能说明其含义
0 I! @! n; [: @。他在时代里消磨，但却由时间保存，不像某些人是在时代里称雄，却被时
3 b5 n8 `& I& W! ?: A间湮没。张伯驹富贵一生亦清平一生。他正以这样的特殊的经历，演示了一
3 L# g  L2 D+ q% P) a. O& I- m个“人”的主题，一个中国文人的模样和心情。

( u. e* Z( V) Y5 g9 f1 L　　在潘素去世后，我便再没有去过什刹海，更没有勇气去叩响后海南沿（
+ L9 o4 i( z: j今）26号的小门。
$ q- \+ @9 b, c- x5 Y) }# N3 e
　　后来，听我的一个朋友说：北京东城灯市口附近有一家很不错的文物小
; _  ~3 q7 P& m$ r5 J. U% t店，是张伯驹孙辈开的。

　　最近，听我的一个同事说：北京西城黄城根附近有一家江浙风味的餐馆
。里面装修得像书斋，摆设似徐文长故居。去就餐的中央美术学院教授介绍
说，老板是张伯驹的孙辈。
+ }. a, O1 f$ ^8 i) ], [! B
" {5 W9 N8 O3 Y6 G4 `. [6 t" m+ Z　　这两条信息，我无法判断真假，却令我想起潘素对我说的私房话：“我
的孩子都很聪明，可惜了，没能读太多的书。女儿的琴弹得好，也没能坚持
下去。人哪，要有一技之长，才可安身立命；无论世事怎么变，心里也是踏
实的。”

　　她的话，令我长久地记忆。我想：张伯驹夫妇把数亿元的私人财富给了
国家，却把一个文人的清贫留给了后代。应该说，后辈们在精神上继承了张
2 n0 @, @7 P0 C伯驹夫妇的遗产，他们不依附于权势，凭一己之力去营造自己的生活。
8 V& Q$ ~2 U0 [5 N4 J
　　2002年4—6月于守愚斋
& |0 w" E) x$ L4 ^



4 \) |+ g/ w6 d" `6 J; b注释:
2 ]) ]0 M, G4 @
　　注释①

8 {! I6 b8 k! m. K/ ~  t% n$ \2 W　　张伯驹(1898—1982)原名家骐，字丛碧，别号游春主人、好好先生，河
南项城人。系张锦芳之子，过继其伯父张镇芳，幼年入私塾，后就读天津新
* w/ {6 s9 A+ b$ R4 u+ \. n8 k9 f学书院。1916年入袁世凯混成模范团骑兵科学习，毕业后曾在曹锟、吴佩孚
! P+ B' P' d# g; p、张作霖部任提调参议等职（皆名誉职）。因不满军阀混战，1927年起投身
* |$ k- A  N! x. X金融界。历任盐业银行总管理处稽核，南京盐业银行经理、常务董事。秦陇
实业银行经理等职。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后，一度去西安，后致力于写诗填
& L7 X3 d( c+ [4 ]# C8 ]词。抗战胜利后，曾任国民党第11战区司令长官部参议、河北省政府顾问
: n1 O( W: n+ @& I! W  ?4 c、华北文法学院国文系教授，故宫博物院专门委员，北平美术分会理事长等
职。1947年6月在北平参加中国民主同盟，任民盟北平临时委员会委员，参
加北大学生会助学运动、反迫害反饥饿运动、抗议枪杀东北学生等爱国民主
) q8 m- V. W' O0 T6 D运动。北平解放后曾任燕京大学国文系中国艺术史名誉导师、北京中国书法
$ D) z3 C( h; S6 e" d( C研究社副社长、北京京剧基本艺术研究社副主任理事、北京棋艺研究社理事
0 s1 d2 x0 E* [4 q; J+ @兼总干事、北京中国画研究会理事、北京古琴研究会理事、文化部文物局文
( ^4 B. ~, m. c8 E7 o8 w$ [4 ?物鉴定委员会委员、公私合营银行联合会董事、第1届北京市政协委员、中
国民主同盟总部财务委员会委员、文教委员会委员、联络委员会委员。1956
, T8 i4 A) a! \, k年加入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1962年起任吉林省博物馆副研究员、副馆长
。“文化大革命”中遭到迫害和诬陷。1972年周恩来得悉后，指示聘任他为
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晚年还担任过北京中山书画社社长、北京中国画研究
会名誉会长、中国书法家协会名誉理事、京华艺术学会名誉会长、北京戏曲
研究所研究员、北京昆曲研习社顾问、民盟中央文教委员等职。1982年2月
& c9 J4 d7 \# T/ p% x5 k. n5 v26日在北京逝世。终年82岁。1958年划为右派分子，1980年平反。一生醉
心于古代文物，1956年与夫人潘素将其收藏的西晋陆机《平复帖》卷，隋展
子虔《游春图》，唐李白《上阳台帖》，杜牧《赠张好好诗》卷，宋范仲淹
《道服赞》卷，蔡襄自书诗册，黄庭坚《诸上座帖》，元赵孟顽《千字文》
等珍贵书画捐献国家。在任吉林省博物馆第一副馆长期间，积极征购古代文
$ B7 k2 J" G5 J0 j. f$ L3 b物字画，使流落于社会的许多优秀文化遗产得以妥善保存。著有《丛碧词》
，《春游词》，《秋碧词》，《零中词》，《无名词》，《断续词》，《诗
钟分咏》，《丛碧词话》，《丛碧书画录》，《乱弹音韵辑要》，《宋词韵
与京剧韵》，《红毹记梦诗注》，《洪宪记事诗注》，《续洪宪记事诗补注
》，《张伯驹潘素书画集》，《张伯驹词集》，《中国书法》，《京剧音韵
》，《中国楹联话》，《素月楼联语》，《春游琐谈》等。

( V' T+ }: A- D% Z　　注释②
% W: z$ {+ D5 W/ G, d8 n" @4 ^
& t% E  f! }. B/ ]) s　　关于民国四公子，张伯驹在《续洪宪记事诗补注》一书中曾着这样写道
：“人谓近代四公子，一为寒云，二为余，三为张学良，四、一说为卢永祥
之子小嘉，一说为张謇之子孝若。又有谓：一谓红豆馆主溥侗，二为寒云，
2 I( J' e# Y: E- n( j三为余，四为张学良。

　　注释③

　　刘海粟（1896—1994）字季芳。江苏武进人，祖籍安徽。6岁读私塾，
喜爱绘画。1905年入绳正学堂。1909年赴上海，入画家周湘主持的布景画
( Q) V) p2 F3 R8 E2 {3 V: X传习所习西洋画。1912年在上海创办中国第一所美术学校上海国画美术院，
% _  d- x  Y) [2 {# E3 o3 C任院长。1919年赴日本考察绘画及美术教育。回国后创办天马会。1925年
任江苏教育会美术研究会会长。1931年—1940年先后在德国、法国、英国
$ |/ Q6 @8 h/ s0 d: m、印尼、新加坡举办画展。讲授中国绘画。1942年被日军逮捕，解送上海。
1952年任华东艺术专科学校校长。1956年加入中国民主同盟。1958年任南
9 B+ C$ H: n  `京艺术学院院长。1979年任院长。1884年任名誉院长，当选为全国政协常
委。
/ d) [" C. l; L: ?; v& u, b
+ X/ ~  f# b7 v: K/ r　　注释④
! ?$ D+ x! d, L# @1 V8 q* |! N
% q% {# h5 t2 H2 [* T- w& i" ]* U　　朱光潜（1897—1986）安徽桐城人。幼年入私塾，15岁升入桐城中学，
次年考入武昌高等师范中文系。1918年考取香港大学。1922年毕业，应邀
4 }/ R& B  Y) m4 T3 I2 a5 R* ]赴上海吴淞中国公学中学部教授英文。1925年考取安徽官费留学英国，入爱
8 ]- c2 \$ M8 d9 N丁堡大学学习文学、哲学。1929年毕业后转入伦敦大学学院。翌年转入法国
巴黎大学斯特拉斯堡大学学习，先后获硕士博士学位。1933年回国。任北京
大学西语系教授并在清华大学、中央艺术学院兼课。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
! `  R: ^9 D9 [! Y% Z赴四川大学文学院，任院长。越一年，任武汉大学外文系教授。1941年9月
任教务长兼外文系主任。按国民党大学里“长字号”人物必须参加国民党的
规定，参加了国民党（朱光潜对这段历史感到终身遗憾）。中华人民共和国
0 I: t: L# _8 w5 e- H8 z/ E成立后，任北京大学一级教授，第2、3、4届全国政协委员。中国民主同盟
  D3 Q: Y( w( t( E+ H6 x6 F( ]第3、4届中央委员。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后任第6届全国政协常委
，中国民主同盟第6届中央委员，中国美学学会名誉会长等职。终年83岁
# {5 O9 p: u8 p- G, t: S2 H1 ]。著有《谈美书简》《文艺心理学》《给青年十二封信》等。

　　注释⑤

( N+ R4 V7 ^# |  {0 }' S　　杨虎(1889—卒年不详)字啸天，毕业于南京将弁学堂。1915年袁世凯称
3 \: A6 X) Q+ R. O帝时，任江苏军总司令，海军陆战队司令兼代理海军总司令。1918年任广州
1 J4 c* F; o8 A9 x# p; e! U大本营参军，后任鄂军总司令。1922年任广州非常大总统府参军。1924年
/ G! R( z2 ]% m8 B" {任北伐讨贼军第二军第一师师长。1926年赴江西，任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特
务处处长。1927年任上海警备司令。1931年当选为中国国民党第四届中央
$ ]: x- p) z  `9 l+ H监察委员。1936年1月，授陆军少将。4月任凇沪警备司令。1945年授陆军
中将。1946年当选为制宪国民大会代表。1948年任监察院监察委员。1949
年寓居北京。五十年代初，被捕。后病逝于复兴医院。

　　注释⑥
0 Y" p/ i4 }4 e9 j) p" a2 Z
' s7 O3 Q" K. p) v$ E1 z　　关于袁克定的晚年生活，当代红学家周汝昌在《承泽园轶事》一文里曾
6 F, T* m& q& g/ s( p这样写道：承泽园位于海淀畅春苑的稍西北，本是果亲王胤礼的赐园，故名
/ O9 Q, o7 R$ d9 C4 D$ y“承泽”。我在燕京大学读书时（其址即今北京大学），它是张伯驹先生的
居处。其内有小楼二重，楼上住的是袁大公子——即世凯洪宪称帝后的“大
! u7 k3 k; J0 H' d太子”。袁张两家是至亲，此时大公子孤身无依，故张先生养之。

　　注释⑦

2 `6 d: A- p* Z+ n% U; ]　　此句见张伯驹《红毹记梦诗注》第84页。

7 n# l6 F7 w( z" f- @　　注释⑧
" t2 Y# C/ Y3 O4 {$ s5 Y3 t4 J
　　摘自1957年4月25日《北京日报》题为《放！放！放！除四怕——全
国戏曲剧目工作会议闭幕》的通讯。
8 J, H( H) x6 G0 r2 X# c) O8 f
　　注释⑨
4 C% p+ x& S, B3 X' P
　　京剧《宁武关》，一名《别母乱箭》，又名《一门忠烈》。写闯王起义
% d5 P+ [( L% W# [8 u/ ]4 y- _，明将周遇吉失守代州，突围回宁武关探母。母令其再战，周出战后，其母
  m, R- W/ f3 a0 h令媳、孙自杀，然后放火自焚。周遇吉死战，被乱箭射伤，自刎。

　　注释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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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c/ t" ^; O. I" H, P( l! W, `　　京剧《祥梅寺》写祥梅寺内了空和尚从阴间小鬼那里得知黄巢起义时，
要用他试刀。便藏于树内。黄巢见四周无人，即以树试刀，结果了了空的性
' _9 k; U5 _/ t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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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m/ j% k; v& K# o　　注释⑾

8 k5 V. _: r3 g( l. g　　京剧《马思远》，一名《海慧寺》。清末实事。王龙江在北京马思远饭
肆充厨司助手，三节归家。其妻赵玉不甘寂寞，闲游海慧寺，遇卖绒线之贾
明，由调笑而私通。年终王龙江自京归家，中途饮酒大醉，遇故友甘子迁，
1 r6 l$ h. R5 d: o向其借贷，王拒之。甘见其行囊沉重，跟踪至家，拟乘夜偷盗。赵玉见夫归
  m- H( h  j, ?) ^" ?，急使贾明藏匿缸中。乘王醉卧，用厨刀将王劈死，并埋尸，甘子迁惊逃。
. D& r, L5 `# ~3 A8 E- T/ q赵玉恐王久不回饭馆，启人疑窦，反至京向马思远索人，诬马害死其夫，到
官成讼。问官不能明，展转上控至巡城御史，时甘子迁因犯夜被押，乃将目
) T! f* ]! ^5 F  D睹之实情说出。堂官逮捕贾明，严讯赵玉，马思远冤情得雪。

　　注释⑿

　　筱翠花（1900——1967）京剧演员，字绍卿，北京人，原籍山东登州。
9岁入鸣盛和班，别名小牡丹花，旋入富连成第2科，后改名于连泉。1918
* R$ \4 A/ s  `- G  S% w* M年出科，在北京、上海、汉口等地演出，声誉日隆。他扮相艳丽，眉目灵活
，做功细腻，跷功尤佳。擅演泼辣旦。以《坐楼杀惜》、《红梅阁》、《战
1 q3 a* \, y+ j* `6 h8 {宛城》等剧目见长。艺名筱翠花，系萧长华所取，因其首次登台在梆子《三
疑计》中扮演翠花一角而得名。解放后致力于收徒传艺工作。著有《京剧旦
角表演艺术》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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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 E7 o( D$ W' @. O　　注释⒀⒁
. ~7 ]+ e' Q' x- B( h: s) \
　　此句见张伯驹《红毹记梦诗注》第7页，“自序”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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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 Z+ L. J8 G4 @2 k& Z$ s/ y& ahttp://www.edubridge.com/erxiantang/l2/zhangboju.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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