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星煜：海瑞魏征和我的冤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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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瑞魏征和我的冤案

蒋星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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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1959年的事情。据说当时毛泽东主席提出，要大家学习明代
# [1 h( v. d% z9 V7 x清官海瑞的刚正不阿的精神，而且把这种精神形象化地通过两句话表
达出来，就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意思很明确，要
  v8 V, z& M! z+ x& p敢于说逆耳的忠言，不要过多地顾虑个人的生死得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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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2 @; k/ s+ m8 b6 _- ~　　《解放日报》既是中共上海市委的机关报，当然有必要宣传这种
$ }# X& e. T4 g0 X0 H海瑞精神，发些文章，在舆论上造些声势。据罗竹风先生回忆，当时
( s! A7 Z0 a3 z大家都在寻找有关海瑞的文章和书籍，打算认真阅读一番。找来找去，
3 Y; W$ }; n8 N东西不多。新写的历史人物传记，只有一本，那就是我在上海人民出
版社出版的《海瑞》，只有七万多字的篇幅，不够详细，聊胜于无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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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l0 V, s' G; e9 U/ l4 ]　　《解放日报》编辑部的诸位先生大概也看到过这本传记，而我又
是《解放日报》副刊的老作者，并且写过历史小说，布置我写篇以海
$ B+ Z5 y- R& W2 X瑞为题材的稿子，原是十分合情合理的事情。当时谁都不会想到这篇
历史小说会成为一大冤案。

　　1959年4月间，报社文艺部的一位编辑约我写稿，先和我通了电话，
" C, r. c( _5 i0 V$ V9 F0 K谈了主题思想的要求，没有具体定题材。让我自己决定写海瑞的某一
4 J# J0 M1 a  D- h: ^7 Q, J3 q件动人事迹，因为这些史料我都很熟悉，所以立刻就决定写海瑞因为
9 G- [0 N8 v/ N& v7 d  k! s* d7 |在户部主事任上谏诤嘉靖皇帝而下狱这一史实，全文1500字。4月16日
0 B! Q/ A! _, E5 W0 h7 i4 {+ g' B下午报社派人取走了稿子，不久，又来了电话，说基本上符合要求，
  L7 Z. i3 O) ~- i0 l5 s: V但要我晚饭后到报社去一次，作些丰富，让情节有所展开。我到达报
社原打算把稿子带回家再作修改，哪知道负责主编文艺版的先生却说：
“明天要见报，你就在这个房间里写，完成了再走。”

　　当时我在思想上没有准备，任何参考材料都没有带，见稿子要得
那么急，也只能坐定下来，手忙脚乱地开始了扩写的工作。按照历史
: t1 F, ^) ^% q0 }8 q. O* _$ p! ~记载，嘉靖皇帝看海瑞的奏疏时，只有大太监黄锦在他身边，我为了
避免过于枯燥乏味，改成老宰相徐阶一段一段读给嘉靖皇帝听，使这
两个人的性格和思想感情能够显示得比较充分一点。我一口气把小说
写完，一看表，将近十一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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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我看了报纸，小说未加删节全文照发了，题目标的是：
% D/ D0 U) A+ ?/ z《南包公——海瑞》。在我所寓目的明清两代的线装书中，没有发现
过“南包公”的称谓，不知道其来历，也不知道题目是谁代拟的。文
章前面还加有一段编者按语，大意是：“海瑞的故事流传很广。他一
5 }) t) z2 X$ x% u& N" q不为名，二不为利，敢于仗义直言，不顾自己的身家性命，所以得到
人们的称颂。当然，他是忠于皇帝的，我们不应拿现在的尺度来衡量
$ Z. H; B5 J! K) X# B古人。”事隔多时，我才知道当时《解放日报》总编辑魏克明先生曾
亲自过问这篇稿子，题目和编者按语也是他拟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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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时上海京剧院院长周信芳考虑演一个海瑞戏，他看了《南包公——
+ K6 ]- e0 \& M海瑞》，觉得事件集中，矛盾尖锐，斗争性很强，相当喜欢，决定以
& p% F, i; h, ]1 Q此为框架写戏。他想了不少点子，具体执笔者则是编剧许思言。在刚
# v- c+ s+ z$ D* N1 \$ d3 f开始动手时，该院艺术室请我去作过辅导创作的报告，部分编剧、导
演参加了听讲。1959年底，周院长主演的《海瑞上疏》，剧本在上海
6 z+ O& H5 T/ X" k文艺出版社出版，署名为“上海京剧院集体创作，许思言执笔”。

, k/ b) M) M! a6 J　　《南包公——海瑞》发表的时候，倒并没有受到什么责难，可是
% I6 H5 M& w  }5 z到了“文化大革命”，凡是提到海瑞都遭殃，我写这篇文章自然也埋
下了祸根。

- c6 z" x# G, Z  E　　我为《解放日报》写文章闯下了大祸的另一篇稿子是《李世民与
魏征》。这篇稿子原也是报社约我撰写的。记得是1962年6月下旬的一
& r2 |" B# r) \6 W. ]7 A/ X6 x7 X个晚上，等爱人和孩子睡熟之后，我以一个通宵完成了《李世民与魏
征》。

　　当时，我虽然不知道提倡魏征精神的那位中央负责同志就是毛泽
东主席，但我认为写这篇历史小说唯一的理论依据也只能是《毛泽东
; ?/ a& x% x5 U; M1 p! I8 ~选集》，于是反复研读了其中的文章，发现《矛盾论》对魏征有直接
. S* r! @4 M8 m0 D0 ~的具体的评价，曾举魏征谏劝唐太宗李世民要广开言路时所说的“兼
- }" v: Q* Q& Y; |0 F; `2 m" N听则明，偏听则暗”这两句话，以说明古代的良臣也知道研究问题切
- Z2 T8 m4 d8 r& O5 }. k* i忌带主观性、片面性，觉得紧紧把握这个主题决不会犯错误。

. N+ C5 |, F7 s: D$ d) l" P5 l　　究竟写什么具体事件，我更不敢草率从事，深怕自己缺乏历史唯
+ o. q4 A# E" r4 e! z& w' m8 n- ?; z( {物主义而陷入“唯心史观”的“泥淖”，于是再看范文澜先生1941年
在延安时所主编的《中国通史简编》。此书对李世民经常对群臣称道
魏征的忠忱、经常接受魏征的谏劝而改正错误作了相当高的评价；又
4 ]8 k! K* Z3 ]; h  g) ]指出爱好田猎也是李世民的主要缺点之一。这样我才决定写魏征谏劝
李世民田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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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篇小说将结束时，我写道：

! Q; o% F( p& m. q2 e　　“半个月以后，那暖阁和水榭还没有修好，魏征在家里病逝了。
* @1 a( }: p- P, v李世民听到这消息，不禁放声痛哭，对众朝臣说道：‘用铜做镜子，
2 S. t" K5 `) @可以正衣冠；用历史做镜子，可以知道兴亡成败；用人做镜子，可以
看到自己的长处和短处，魏征就是我的镜子啊！现在魏征逝世，我只
有两面镜子了，谁也不能像魏征那样耿直忠心地指责我的错误了。’”

　　写这篇稿子的时候，我自己也被这两个历史人物所感动了，搁笔
4 V% C0 P" ^  Z下来，在房间里，迎着透过窗纱射进的曙光，低回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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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交给报社不久，寄来清样，没有什么改动，删节也很有限，
4 N1 C: i6 {$ Y4 R0 x接着就在7月8、9两日见报了。据说，当时担任《解放日报》编委的姚
  [" J& R( b2 J3 n: X/ ?文元事先也看了稿子，并且认为思想性和艺术性都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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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3 o. G6 J' i8 I6 J0 G. @　　可是，谁都不曾料到这篇文章一发表，不久我个人就渐渐被“另
. ~. x0 U' q' L/ v1 v4 d眼看待”。那时候，我本来借调到辞海编辑委员会去修订《辞海》，
时间比较长，在外白渡桥堍浦江饭店工作，没有到上海市文化局去上
( A$ t2 j4 W) e7 p  O! K# @班。有一天却接到电话，无缘无故叫我第二天就回去。我参加《辞海》
修订工作，原是市委宣传部开的名单，文化局主管人事与戏剧业务的
& h! L; `- q1 E& i% b' @两位局长都同意了的。为什么突然要我回文化局呢？《辞海》主管戏
剧口的领导打电话到文化局询问，都说不知道。我猜想是和《李世民
与魏征》有关。

# J. A2 \2 m4 n  q; y$ A　　直到“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前，仍一直不知道我原先为响应党的
号召而写的短文，此时已被人看作是反党的“大毒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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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8 j0 ^$ y3 ?1 s9 w' F　　1966年初春，“文化大革命”尚未在全国展开，上海已经是“山
雨欲来风满楼”，气氛相当紧张了。这一年的2月，秉承江青、张春桥
的意旨，徐景贤领头的那个写作班子以“丁学雷”为笔名，在《解放
; U  `# V' \0 m/ l0 w日报》发表了《〈海瑞上疏〉为谁效劳》一文，批判的重点却放在
《南包公——海瑞》那篇历史小说上，指名道姓说我专门歌颂死人古
人，说我不但为这个戏提供丰富资料，而且还亲自参与设计，积极扶
持自己捏造出来的《南包公——海瑞》上舞台。不过还算好，提到蒋
星煜的名字后面还附上“同志”二字，一时还没有把我当“反革命”
看待。

　　“文化大革命”一开始，我的《南包公——海瑞》、《李世民与
2 R3 g) v% E8 `9 x( ?魏征》两罪俱发，从此被推入苦难的深渊。整个“文革”期间，文化
8 W5 ?! |1 B6 q# k( A/ S# U系统的所谓“批斗会”的批判锋芒几乎每次都扫到我和我的那两篇文
$ F/ z7 H+ B) {1 T& [( o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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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9 `: J  P, y. D2 F% M　　恕我直率地说，到现在为止，我仍然没有弄懂其中奥妙。既然是
中央负责同志要宣传海瑞精神、魏征精神的，既然是中共上海市委机
关报《解放日报》布置我写的，我不仅完成了任务，而且完成得比较
3 d. b# e9 q& A) l出色，何以反而有罪，而且“罪该万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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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E& U) T/ y2 q　　（选自《文坛艺林知见录》，蒋星煜著，汉语大词典出版社
1997年8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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