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轩鸽：追忆税官思想家顾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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税务专管员制度是中国税制的一项内容，但即就是从事了一辈子税务工作的老同志，有几个清楚它的来历，明白它对新中国财税事业的贡献，以及其发明人的个人遭遇呢？

这个人就是被誉为20世纪中国杰出的思想家、经济学家的顾准。他是我国市场经济第一人，是最早思考和研究在中国建立市场经济体制的经济学家。《顾准全传》的作者高建国先生这样评价他——”顾准的一生，绝大多数时间在苦难的重压中度过。苦难使它的生活充满激情，也显示了极致的悲剧美感。他时刻面临着生与死，正义与不义等大问题。他热爱与奋发，他思索与创造，他追求与坚持……当生活于‘虚浮琐屑文化’的那一部分人类，正为激情永失而迷茫，顾准为了民族苦难、人类命运，焕发出来的无穷力量与充沛激情，使他成为一个巨人，一块丰碑，一座高耸入云的巍巍山峰。在这个世界上，普通人可以不做巨人，但是不能不拥有巨人。人们应该了解顾准的人生之路，理解他的思想，学习他的精神。没有巨人的历史之河是容干枯的。”“他是一个负重而贴近大地的人，天天都生活得真切和实在。”“正是他对真理的执著，为一代知识分子洗刷了身上的耻辱，为中国知识分子恢复了应有的光彩！他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优秀代表。”他罕见的悲惨遭遇——国内唯一的两次戴帽”右派”，大半生的苦难命运，特别是最后十年炼狱般的煎熬，会让任何一个有一丁点儿同情怜悯心的人为之落泪为之哭泣。

令当下年轻一代难以理解的是，顾准的悲惨命运，完全是我们民族二十世纪苦难历史的一个缩影，”也折射了20世纪波澜壮阔的历史风云。”

1952年，37岁的顾准风华正茂，是上海解放后的首任财政局长和税务局长，而他的悲惨命运也就是从此开始。因为他坚持了从上海市税务实际出发治税思路，不采纳当时解放区长期实行的”民主评议”税收方法，在上海自行建立了”自报实缴，轻税重罚”，以及”专管，查账，店员协税”的税收方法，被上级部门严厉指责为向”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交权，是一种阶级投降行为，对此，固执的顾准竟然据理以争，与上级部门发生了重大意见分歧，也开启了个人悲惨命运之门，从此至死未关闭，苦难伴他一生。而导致他悲惨命运的原因是如此的简单，就是因为在工作思路上与上级机关不一致。就是因为他自己和上海的绝大多数税务干部认为，对上海这样一个现代化大城市，要征收营业税和所得税，如果按照工商业不很发达的中小城市的”民主评议”方法，不可能评议到每个纳税户。他在当时上海市税务局办的《税务通讯》上强调：”要做到依率计征，必须控制计算”，加强核算之后，提出控制计算，必须注意依靠群众。”因为如果以为税务人员懂得这一行的内情，会查账，就能克服逃税，那是不可能的。逃税的人，他会想尽方法抵抗查税，查税的人克服逃税最好办法，只能是依靠职工、依靠群众。从逃税的厂商内部去了解逃税的情况，从与纳税人日常生活在一起的群众那里去了解逃税的情况，逃税才制止得了。”尽管1994年开始我们基于税务人员廉政建设等考虑取消了税务专管员制度，但其中蕴涵的合理思想一定会有一天再被发现和继承的。也许正是基于这种认识，在加上他固执的性格，他才在上海率先实行，也就是一直沿用至1994年的”财政、税务专管员查账制度。”但谁又能料到，这意味着顾准苦难之门的开启。这当然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一方面是上海市委和市政府采纳了这一建议，而且取得了骄人的成绩：仅1952年3月，上海入库的税收达3亿万人民币（旧制），较1950年增加10倍。另一方面，却是顾准的被撤职。一次工作方法思路上的争议就导致一个人一生的悲惨命运，对从哪个年代过来的人来说这是再寻常不过的案例，但对今天的青年来说，实在是太荒唐了，最令人尴尬的是，这样的事情竟然发生在刚刚解放没几年的时候，如此看，以后中华民族历受的一切苦难与煎熬，似乎都早已命定，在劫难逃了。

当然，也有人以为，顾准个人的苦难完全是个人性格导致。据熟悉顾准的老干部讲，顾准是一个典型的才子型知识分子干部，城府不深，自尊心极强，有时与人说话，显得得理不饶人，又耿有倔，争辩时甚至言语尖刻，容易伤人。但他们也认为，因此而把他上纲为”反党”，却匪夷所思！”顾准的确没有半点私心的考虑，更从未反过党。”令人惊异的是，直到1979年三中全会后给顾准平反时，仍然没有公布他1952年受处分的事实依据。滑稽的是1985年上海市委在为顾准恢复政治名誉的批复竟然使用的是，”撤消1952年2月29日市委负责同志在全市负责干部大会上宣布的撤消顾准同志市委财政经济委员会委员职务的决定”的措辞。面对历史，今天的我们也许震惊，也许麻木，也许要发问——假如一个民族无法宽容坚持真理的性格，始终以权力中心替代真理中心，那这个民族还会有什么前途。站在21世纪的黎明，我们多么渴望历史的苦难不要重演，多么渴望公正、平等、自由、人道等等普世价值的光辉能更多地照耀在中华民族的上空。我们已经错过得太多，失去得太多。

奉顾准为恩师的当代富有良知的经济学家吴敬琏先生在回忆顾准最后的日子时说：”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亲眼目睹一个活生生的生命悄然而逝。而消逝的，竟然是这样一个嫉恶如仇却又充满爱心、才华横溢、光彩照人的生命，不能不是人黯然神伤。”关于顾准实在有太多的话要说，但我们更多的时候是失语，在他伟大的人格面前，我们只能又一次引用戏剧家沃尔波尔（Horace Walpole）名言”这个世界，凭感情来理解，是个悲剧；凭理智来理解，是个喜剧。”对于顾准，我们又能说些什么呢？

1974年12月3日零时刚过，顾准在就北风呼啸，大雪肆虐中含冤而逝，刹那间，顾准离开我们已经快三十年了。”中国的昨天坎坷曲折，却孕育了今天的进步和明天的辉煌。可以预言，21世纪还是一个说不完的顾准。”（高建国语）

爱因斯坦曾在悼念居里夫人时说：”第一流人物对于时代和历史进程的意义，在其道德方面，也许比单纯的才智成就方面还要大，即是后者，它们取决于品格的程度，也远超过通常所认为的那样。”顾准对于我们的意义，也许还在于这样的警示和提醒：”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了父亲的以至我的家庭的悲剧，是他的某一个女儿还是一个儿子？……真正严峻地摆在我们面前的，是需要解决这样一个悖论——为什么我们和父亲都有强烈的爱国心，都愿意献身于比个人家庭大得多的目标而却长期视为殊途？……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所接受和奉行的一套准则，为什么容不进新鲜的、可能是更科学的内容？究竟哪一部分要审查、更新，以避免今后对亲人以至社会，再做蠢事？对于一个愿意严肃生活的人，必须有勇气正视、解答这些问题，并且承受代价。”（顾准女儿语）是的，我们必须直面这样的追问。

作为一个税务官，我们对作为思想家的税官顾准先生，无疑有着职业上特别亲近的感情，对顾准个人悲惨的命运深感同情和愤慨，但更为有意义的可能是——思考和探寻，避免我们民族重蹈历史覆辙的理想之路，在我们的岗位中弘扬顾准”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这是我们民族最最稀缺的精神营养。

顾准虽然离去了，但顾准实事求是，坚持真理，勇于创新的治税精神并未过时，恰恰是我们在新时期税收事业中最需要继承和发扬的精神。

泰戈尔有言，拆下自己的肋骨，当作火把，点燃它，照亮黑暗中的路。顾准不正是这个拆下自己肋骨当火把，照亮我们鼓舞我们激励我们前行的人吗？

（选自《税道苍黄：中国税收治理系统现场报告》，西北大学出版社，2009年。）

http://shuo.news.esnai.com/article/201604/130999.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