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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河:被毛泽东点名的《草木篇》诗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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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4-2 04:03:0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被毛泽东点名的《草木篇》诗案

流沙河

一、到底意难平

我的父亲不是这个政权的人,我1950年参加革命工作后,是划清了“界限”的。1951年,我的父亲和许多旧政权的人员一样,被新政权杀了。我丝毫没有为这个事情去仇视这个政权。但是,确有某种看法,总觉得当初用不着杀那么多人。实际上,我的父亲,在旧社会不过就是普通的职员。他从来没有对抗过共产党,也没有作过恶,很多人都晓得他们是干干净净的。

1955年肃反。先是把胡风拿来批。批胡风我还是积极分子,写了两篇文章,文学理论的。后来,批胡风转为肃反,所有的机关内部都设了变相的关押所。旧社会有历史问题的都叫反革命了。四川省文联集中拢来10多个,把人家弄来关起。我是积极分子,还主动要跟这些人划清界限,认为这些人党都说要把他们揪出来,把他们叫老虎,一定是他们自身有严重问题。但是后来觉得,咋个这个运动,机关搞肃反越搞就越凶,机关里设立了变相的法庭,把很多人弄去审,我就有所怀疑。

在肃反的会上,我和另一个叫邱原的好友,我们都是热爱党的,心里就不安逸,就跟他递了个条子。写起打油诗,填起词,讥讽。李累(文联领导)看见了,走来一把就条子抓过去,李累大怒。条子是将就《红楼梦》中间薛宝钗那个“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我填的是,“纵然是加薪添钱,到底意难平。”李累拍桌吼问,“啥子意难平?”

多亏这个事情,我就没有进入积极分子行列。后来我就被刮出来了,然后就只有资格去守老虎——去看守关起的那些人。每24小时轮流,一个班两个小时,坐到那里守,守完了还要做记录,观察他们的各种动态——这个就比较“低级一些”了。有一次我做记录:“墙外有人投一小石,屋瓦有声。众虎一齐抬头仰面,观望久之。”以戏谑的文字写受屈的人,心肝之黑,至今犹愧。

就这个时候,心中就有所怀疑。觉得咋能这样子整呢?而且这些人整了10个月以后,全部都没得事了,又把工资补发,当初把人家弄得那样惨。

第二年,1956年2月,赫鲁晓夫的秘密报告,传遍全世界,揭露斯大林的罪恶。文汇报连载了安娜•露易斯•斯特朗写的《斯大林时代》第八章《大疯狂》,整党咋个杀人,看了毛骨悚然。有问题!而且这个问题一定是在理论上面出了问题,是无产阶级专政的理论有问题,一旦形成专政必然会导致乱政。

然后,毛主席提出要百花齐放,要百家争鸣,1956年夏天提出的。我心中很受鼓舞,觉得对了,我们中国一定不会像斯大林那样子搞了,毛主席实在了不起。

1956年秋天,中共开了八大,宣布阶级斗争运动已经结束,从此之后是建设。我觉得党好英明啊。这个时候,我就考虑写诗是不是也要干预生活。刘宾雁已经有过一些报告文学,提出要干预生活。而苏联作家把干预生活四个字早就提出了,说作家应该有这样的义务。在生活中有不好的东西,作家要表态,要与它斗争。

我就是在这个状况下,在1956年10月,写了个《草木篇》。1956年2月到8月,我是中国作家协会文学讲习所第三期学员。在回成都的火车上,写了《草木篇》。

这一组小诗内,我思考革命者的人格问题,革命者不能够光是一个螺丝钉,光是听话,革命者只要是正确的东西就应坚持。毛主席就那样说的嘛,你不要怕一切,是真理就要坚持下去。我看到一些人阿谀逢迎就爬上去了,觉得党不应该去溺爱这样的人。小人攀附到党,会把党像藤缠树一样缠死,不能容许他们这样做。这些就是诗中的内容。

我主动提出办一个诗刊,而且把名字都取好了,邱原取的,叫“星星”。领导人李累等人也支持。1957年1月1日就出创刊号了,是新中国第一个官办诗刊,北京《诗刊》比这个晚了25天。

《星星》创刊号上面就发了《草木篇》。

二、因诗贾祸

闹了半年,苏共二十大赫鲁晓夫批斯大林的报告中国从未公开发表,但我们都知道。1956年10月还发生了匈牙利事件,首都布达佩斯工人农民起来抗议暴政,波兰也发生了工人农民起来抗议暴政。在党内特别是在高干内,把赫鲁晓夫批斯大林的这个报告当作大敌一般的防备,我们年轻人不晓得这个,他们内部就传达了。1956年底,发表了《论无产阶级专政的历史经验》。因此这些领导们特别敏感,到处闻、看底下有没得什么气味,回应赫鲁晓夫秘密报告的气味。闻到了马上就要报告上去。

我不晓得这样严重,如果晓得,《草木篇》就不会发出来。我仍然欢欣鼓舞,相信双百方针一定会给中国带来新面貌。

后来闻到了,是当时省委那边闻到的。元旦过了13天以后,川报上就出现了批评。就说这些东西有严重问题。指责《星星》上有一首诗是色情(《吻》)。还有一首诗是有思想问题(《草木篇》)。

省委宣传部有领导同志说,《草木篇》就是《野百合花》嘛(王实味就是在延安为这个事情被杀了的)。

然后,《草木篇》的事情汇报上去,毛主席就知道了。本省几十篇文章,到外省,到北京上海都在批。但是,那是1957年春天,毛泽东都还没有开始反右,毛泽东就不以为然。

毛泽东在2月份跟3月有两次讲话。一次全国宣传工作会议,还有一次是讲人民内部矛盾。两次讲话都提到,一个提到王蒙,一个提到《草木篇》。他说,王蒙是思想问题,王蒙的小说叫《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是小资产阶级思想;《草木篇》是“政治思想问题”。他说:“我们在民主革命的运动中,伤害了一些人的感情,那些有杀父之仇,杀母之仇,杀兄之仇,杀弟之仇,杀子之仇的人,时候一到就会来一个草木篇。”——如何的严重!我的家底毛主席都知道了。

但是,毛又说了,你们现在这种批判,太粗暴了,你们没有好生给人家讲理。你们这种简单粗暴的批判方式是要不得的。毛泽东说,我们今后是要团结500万知识分子,包括那个写《草木篇》的人。要通过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政策,把广大知识分子,包括那个写《草木篇》的,都要团结起来。

他这样一讲,所有批《草木篇》的突然就停了下来。1957年3月的时候,毛泽东这个讲话,通过各级机关传达下来,而且传达很详细,是用讲话稿子念的,要念整整半天。

此时,不但没有反右,连“阳谋”、喊大家出来大鸣大放都还没有开始。后来好多人不了解,说是在反右时批《草木篇》。其实不是,在反右之前半年批的。

批判停了以后,又过了1个多月后,党中央就号召整风,要大鸣大放。但是我是吓倒了,不开腔,一句话不说。然后就有许多人来帮我说话了。说你们这么弄要不得,不要一棍子打死。川大有一个教授张默生,山东人,江青的老师,说,从诗经起就有“诗无达诂”,一首诗可以有多种解释,怎么能说《草木篇》就是反革命诗呢?

李劼人,成都市副市长,老作家,川报记者去采访他。他说《草木篇》算啥?中国文人都要写这类托物言志的诗嘛。把花花草草拿来写嘛。他说,《草木篇》写是可以写,但是不要拿来发表!把它锁到箱子里即可,拿来发表就惹起麻烦!你们这么多人在批,硬把一个小青年当成一回事情在那里围剿。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你们把流沙河找来,我只要两个小时,就把他教育转来,让他去检讨,然后就过了。

川大教授林如稷,在文联来开会说,你们整人关起门整,整出问题了才把我们这些委员找来,当初为什么先不来征求一下我们的意见?现在主席说了,你们的批判粗暴,喊你们停了,弄出问题了,才想起来找我们贡献意见。

天天开会大鸣大放,叫人家发表意见,人家有的忙,硬拿车去把人家拖来发表意见。张默生教授就是用车接来发言,后来当了大右派的。

省文联的一个领导,常苏民,是个老好人,他也不整人的。常苏民看到我始终都不发言,就把我喊到他那儿去谈,他拿着打印好的毛泽东的讲话全文让我读,还说,你看嘛,最后的结论,连主席都是说这样子批判是粗暴了要不得。因此你要出来发言,四川这个地方要反对教条主义,你应该出来开第一炮。最初我认为他说的是真心话。多年以后我才悟到那是他的违心之言。作为一个领导人,在本单位揪不出右派来,他就犯险了,弄不好他自己就会被其上级指为包庇右派。他是来诓我鸣放啊。但是我原谅他,他无意整人,他也是不得已。

我很信任他,终于就出来发言了。一发言各家报纸的记者详细地记,记下来整整一版。成都日报、四川日报全部登流沙河的发言。上海的文汇报也派记者来采访我。我说,你们前几个月批我很凶,这是不对的,弄得我情绪也很难受。我个人固然是有很多缺点,思想改造不够好,有各种小资产阶级思想,但是我没有要反党反社会主义。

这时,就得到很多人的响应。

到了1957年6月,突然一变脸说,有阶级敌人在破坏我们整风。全国很多人受到《草木篇》的牵连。说我有3个反革命集团,我是这3个反革命集团的首领。然后项目组去追查,凡有关系的,一网打尽。项目组来人说,流沙河,有一封信,人家在无知的情况下写了一封同情你的信,现在你要把这封信交出来。我每天收那么多信,装一箩筐,我说我记不得,你们去查,干脆抬走。他们就警告我,任何证据不能毁,毁了将来罪名大得很。所以人家给我写来的同情的信,一封我都不敢毁。我还记得有日记,我也不敢毁。

所谓3个反革命集团,全是我认识的,文学界的非文学界的,连常到我这里来的中学生,全部都有严重政治问题,不准升大学,他们一辈子的人生道路都注定了。魏明伦,当时14岁,化名给文汇报写一封信,声援流沙河,后来清查笔迹,查到他头上,由于太小没有资格戴右派帽子,但是给他杵了一个污点。周克勤遭学校开除也是与《草木篇》有关,被弄回老家,幸好他老家把档案材料搁在乡政府再没有打开过。好多人就为这个事情把一生的命运改变了。

整了那么多右派分子,所用手法都有类似,但是,受我株连的现象特别引人注目。全国类似的事情多得不得了。上世纪80年代,我出差外省,全国到处有,到任何一个地方,都有人来找我,说因为那个《草木篇》也牵涉到其本人。

三、老家避世

我也当过积极分子和打手,也凶狠地批判别人,也装腔作势作左派洋洋得意之状。这回自身被钉上羞辱柱了,被批得狗血淋头,弄去拉车扫厕挑粪,现眼现报,也算是“天道好还”吧。

当了右派以后,只领生活费了。反右前我的工资还比较高,是77块。反右后,人家那些右派都只领15块的生活费了,我是右派中间领生活费最高的,30块。我算是毛泽东都点了名了的人,我没有被弄起走,猜想是领导担心也许毛主席突然想起了,说那个人在哪里啊?不好回答。其他的人送去判刑或劳教,劳改农场,受够折磨,还有些进了枉死城的,只有我,不能走,留在机关监督劳动。

机关领导宣布这件事情的时候说,毛主席说的右派分子是反面教员,每个单位都留那么一两个反面教员,来时刻教育我们这些左派,让我们提高警惕。公平地说,省文联对我还算很不错。李累主持批斗我,没有骂过打过,还让我坐着说。另一领导人也姓李,坚持要弄我成反革命,判刑劳改。因为反右运动前,他曾对我讲真心话,大骂农村政权,竟说“该造反”之类的危险话。怕我争取立功赎罪出卖他,所以要把我往死里弄,弄起走。李累坚持照政策办,不同意送劳改。我感谢李累。7年后,二李又被新左打倒批臭。

我就留下来,留在省文联整整9年。但是开除公职,开除共青团团籍,留机关监督劳动改造。比较起来,够宽大了。

我就做各种体力劳动,就在机关里做。拉车子,我拉好多粮食,机关里头的煤、米、面。扫厕所我不知道扫了好多。后来又把我弄到图书数据室去协助管理图书数据。后来又把我弄到机关农场去,我光是植棉,从温汤浸种,一直到最后把棉花用车拉到省里边去交,最后把棉花票领回来,就做了两茬。这使我完全做成了植棉内行,油菜内行。

一直做到9年以后,文革爆发前夕,才把我弄回老家成都青白江区城厢镇。如果不弄回老家,留到那儿就拿给他们打死了。

坚决要把我弄回老家去的,是人事科长,叫李彬,老干部,她的丈夫就是那个老好人常苏民。李彬对我好,弄我回去的时候,我就跟李彬说,我还不想回去呢,我看人家邱原就在成都,我又能够拉车子。李彬说:“你别看邱原自由呐,危险得很啦,流沙河,你回去的好。”我说好,叫我回去我就回去。

回去苦是苦,但是把一条命保到了。

9年在省文联,没有好苦。真正回到老家去那个才苦,累死人呐,五类分子管制起来不说,还要计件劳动,一天拉了下来(拉锯)够受。拉1尺才有1尺的钱。这样弄下来这个人简直累得不得了。往往都是天快要黑了看不清楚墨线了才把锯子停了,然后赶快回去了。

早晨天亮前就赶起来,还没有走拢那个锯木现场就开始脱衣裤了。两个拉锯子的人为了节省时间上厕所就一起。腊月三十都还在做,正月初二又在开始做了。期间累得几乎每隔两个月都要病一次。一年下来,劳动的累病,加之以恐惧——文革的时候,要是红卫兵把我弄回成都去了,要往死处整呐。

只拉了6年,还有6年就是钉包装木箱。就是我的儿子协助我,他才六七岁,就已经开始做童工,钉包装箱子的两个档头,全部是他钉的。拿个钉锤,当当当。六年,我就在做这个,钱可以挣到四十元。而且要松活些了。两个6年,一共12年,文革都完了都还在做。

一直到1978年,全国摘帽子,我才有幸摘了。但是文联这边不要我回来,因为我是个摘帽右派,还有3个反革命集团问题都还没有解决还在那个悬起的,所以就留在县文化馆工作了一年。

1979年底,赵紫阳亲自批示:必须把人家调回来,;必须给《星星诗刊》平反,复刊。两件事情,形成中共四川省委的第75号文件,我就重回省文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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