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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3-20 11:5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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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歌:文革日記 ( 08) —— 被侮辱與被遺忘的
12/07/1966
我们到了南京了!
火车分节在浦口岸边装船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景象,浩瀚的长江, 自然也是第一次渡过。不由地想起了三国演义里面“ 滚滚长江东逝水”的故事, 有多少是和面前的這一切有关啊。
不愧是鱼米之乡的江南富庶地。 在下关码头附近买的包成棒槌型状的米饭裹油条香味扑鼻,而且很便宜, 让我们三个人吃过都赞不绝口。南京城里的革命大串连接待站也很容易就找到了, 还不止一个。这次轮到我们挑挑拣拣了 —— 原因?当然是饭菜的香味了。
真没想到刚刚不用再发愁肚子的问题, 新的问题却出现了。
在玄武湖边上川流不息的人群中, 我们之间有了第一次路线上的分歧: 下一步去哪里?佳良说想家了。他妈妈出门前就告诫他不要走太远,早点回家。我转脸看看胖子, 那本来圆滚滚的胖脸如今似乎瘦了一圈。他说的确有点累了,一路上也太受罪了,还是家里舒服。
形勢一下子變得如此嚴峻。看来已經不是我们的队伍将前往何方的小事,而是革命大旗还能不能高举下去的原则性路线性问题了。
下午
随着浩浩荡荡的人流,我们各怀心事来到了庄严的中山陵最高处。站在人群中仰望那巨碑上的鎏金大字:中国国民党葬总理孙先生于此, 我的心里忽然一阵刺痛, 同样是这个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民党党徽,可以在这里大刺刺公开展示给国人,而我家的那巴掌大的破旧墨盒盖上,就因为有这个几乎看不清楚的玩意儿,给我们带来了多少痛苦和磨难?还有小红的外祖父,一个起义有功的國軍下級军官,就因为军帽上曾有这个东西,都解放了却被从政协办公室里骗走秘密枪毙。 他屈死后多年家人连个尸首都找不到。真不知道像他一样命运的人,还有多少呢?
看起来,就是当国民党反动派,也一定要当大官才行。返回接待站的路上,我一直在胡思乱想。佳良还以为我在为下一步何去何从发愁,因此一再劝我乾脆一起回家算了,回去继续打咱们的篮球。他不知道我一直在思索的是, 当年孙先生要是没有制定“联俄联共“ 的大政方针,今天的中国会是怎样的?假如北伐失败而袁世凯张勋们的帝制复辟成功了呢?再假如—— 列寧他們在俄國的造反沒有成功, 馬列主義沒有傳到中國—— 我有點不敢再胡思亂想下去了。還有一點我一直在苦苦思索的是, 這冥冥中到底有沒有一隻看不見的大手,在操控著人間的一切呢?假如沒有,歷史的車輪難道是隨意亂跑的嗎?
不管家国天下怎样前途叵測,我,作为一个人的命运,难道也要永远掌握在别人手里么?在接待站的課桌連成的床上輾轉反側,直到夜深了我还无法入睡。
12/09/1966
我们還是分道扬镳了。
昨天从燕子矶回来后, 他俩终于决定回家了。我要继续南下看一看祖国的大好河山,能走到哪里算哪里。我说这还是第一次能够自己决定自己的大事。他俩有些奇怪地看看我,但没作声。人各有志,沒辦法。
清晨的江风刺骨。江南虽不比北方严寒, 但几乎各处都没有暖气,我们在火车站里冷得直跺脚。站台上看着他们两人用老办法先后钻进了北上列车的窗子,挥手说过再见,我转身挤出了人群。口袋里是撕开后剩下的三分之一串联介绍信,还有那枚 “ 新北大战斗队“ 的大印。此外,内衣贴身的口袋里还有不到三块钱,这就是我的全部家当了。
半路上我不断给自己打气,怕什么?既来之,则安之。我心里忽然埋怨起哥哥来,要不然—— 我覺得有些孤單起來,写不下去了。
12/11/1966
黄昏
到了大上海,最不习惯的是上厕所。大街上车水马龙,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个露天公厕,却不得不站着面对墙壁方便。身后半步遠的人行道上人来人往, 大家见怪不怪。如此的十里洋场,真是没料到。真不知道世界上哪裏還有這樣公開透明如厠的地方。這算超前開放還是落後野蠻呢?
12/13/1966
稀罕事还有。
今天上午,上海外滩沿江的人行道上。我突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江边不远处的两个人竟是晓龙和冯丽军,就是在操场上用鞭子抽打张书记等人特别狠的那个短发女生。他们两个人俯身石栏上正在望着江面説話,根本没注意到身后熙攘的人群。我连忙躲在一棵大树后面,不想被发现。毕竟,跑到外滩来串联不是啥值得夸耀的革命行动。
远远望去,他们亲密地偎依在一起,和别的热恋中的青年男女并无任何不同。那个在操场上横眉竖眼,打人比男生还凶的冯丽军,如今竟满脸的温柔,一幅娇羞小女人的样子,这可是我从来也没有见到过的。而那位一向做高瞻远瞩状的高干子弟,团支部书记晓龙, 更肆无忌惮地用一条胳膊搂住了冯的肩膀。反正是在大上海,又没人认识吧。
我匆匆绕路躲开了他们。世界真是太小了点。
下午
南京路上人多得让我几乎脚不沾地,一直被人推挤着趔趄前行。大概全国的红卫兵们都跑到这里来串联了了,身边各种方言都能听到。
上海毕竟是最得风气之先的大地方,革命精神自然也是如此。在大字报和人们大辩论的激烈话语中,我不断看到聽到“ 革命委员会” 和“我们造反派要夺权” 之类的新字眼。在一家用沙袋和铁丝网围起来的大工厂外面,我见到了“工总司” 和“ 赤卫队”两派人马剑拔弩张的紧张情形。好在是上海人, 双方摇旗呐喊擂鼓助陣熱鬧了好半天,最後除了唾沫星子乱飞外并未动手。
偶然经过《解放日报》大楼前面, 长长的围墙上充满硝烟味的大字报铺天盖地。一层刚刚贴出,另一层反对内容的大字报就完全将其覆盖。很快另一轮同样的争夺战又在反复上演。我驻足观看了好半天,内容大多是关于不久前发生的“安亭事件” —— 是革命行动还是镇压革命群众的反革命行动?双方观点针锋相对,围观的人们同样分成两派,辩论得个个面红耳赤。
那面墙上一会一个駐軍某首长表態堅決支持赤卫队的特大新闻,很快又有一个中央文革/伯達来电支持工总司的最新消息。走马灯般的把戏最后看得我头昏眼花,决定还是去南京路和大世界转转吧。既然晓龙他们到了上海能在外滩快活, 我为何不能去逛逛大世界呢?
在大世界的哈哈镜里, 我仔细端详着自己滑稽的怪脸,忍不住地笑了。前行不远,我在机器打印画像前站住了。禁不住摊主的花言巧语,最后花一毛钱得到了一张自己的侧面画像。
晚上
上海的冬天怎么感觉比北方还冷?冻得睡不着,干脆躺在课桌床上欣赏自己的画像,还挺不错,哈哈。
12/15/1966
冬雨滂沱。只好整天窝在杨浦中学接待站里,听外地来的串联者们瞎胡聊天。吃饭时意外地认识了同桌的杭州姑娘小钱。她母亲是越剧团演员,因此她对当地戏剧界的人和事知道很多。听说我喜欢京剧,她给我讲了八月间在杭州亲眼所见京剧著名武生,有江南“活武松” 美誉的盖叫天先生被批斗游街的事情。
她说, 盖先生之前在京剧团的批斗会上已经被打断了一条腿。这天北京来的红卫兵们和京剧团的造反派们又一次批斗他,然后把他押上了一辆粪车游街。盖先生在舞台上演了一辈子英雄, 台下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哪肯屈服,几次忍痛滚下粪车,又几次被强行按了回去。终归是好汉难敌人多啊! 她说着眼圈都红了。
我早就听父亲提起过盖先生的大名, 还在杂志上见到过他扮演的武松的彩色舞台照片, 印象很深。据说他有一次在台上演出“ 血溅鸳鸯楼” 中武松怒杀张都监之后, 飞身跃下数丈高楼时不慎碰断右小腿的迎面骨。他落地后忍痛屹立, 一面用眼睛暗示后台人员赶紧闭幕。台下观众不知道,对他长时间金鸡独立的英姿报以热烈的掌声。
大幕落下的那一瞬间,他轰然倒地。外面热烈的掌声仍在持续。
听见我说起这些, 小钱姑娘说,事后她才听母亲说, 批斗折磨盖先生最狠的还不是北京戏校来的红卫兵们,而是杭州京剧界的一些同行,其中不乏受过盖先生亲自教诲的徒弟。他们知道盖先生的右腿断过,就专门用道具棍子和刀枪殴打这里。这在一向尊师重道看重流派辈分的戏剧界是为人所不齿的事,只是现在—— 谁敢说啊!
江南女孩子口音自有特殊的韵味。听到秀丽的小钱姑娘那吴侬软语说到这样悲惨的事情,我欲哭无泪了。我立刻决定明天就去杭州。但願蓋先生還活在人間。
12/16/1966
好不容易挤上了去杭州的火车, 忽然发现上衣口袋里的零钱不见了。仔细一想,刚才车站广场上等车时,背后挤得特别厉害,似乎左肩上还有点动静。当时根本没在意 —— 上海的扒手真刁啊!竟敢从肩后把手指伸进我的口袋, 让人不由地出了一身冷汗。幸亏损失不大,看来独自出门在外丝毫也不能大意。
沪杭线的火车上也是挤得连脚都没处放,和我一样想去天堂看西湖的大有人在。车窗外面不停闪过绿色的田野河流,时有白墙黑瓦的江南民居夹杂其间,和北方一片枯黄的大地真有天壤之别。
晚上
找到离西湖最近的一个中学接待站填饱了肚子,顾不得疲倦就直奔西湖而去。暮色中湖上景色看不分明,只觉得岸边那些杂乱的建筑太多,还有不少俗气的红色霓虹灯在对岸闪烁,颇觉刺眼。
12/17/1966
一大早就迫不及待地再去看西湖。
天色阴沉,湖水灰暗。 断桥未断,而那白堤上的两行枯柳正无精打采地在寒风中摇曳。因为不喜欢扰攘, 我避开人流漫无目的地随意前行。走了一阵,不觉来到了一座幽静的寺院山门前,上面赫然是“ 虎跑 ” 两个大字。我的眼前一亮,这不正是李叔同先生出家的地方么?
我过去访问过津门李氏故居,更记得小时候经常听父亲哼唱过他那首名曲“ 送别“ , 很喜欢 ” 长亭外, 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一杯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 ” 之中的意境, 没料到今天竟无意中来到了他脱离尘世的地方。更意外的是, 这千年古寺竟然没有和不远处的岳飞庙一样被杭城里的红卫兵们捣毁! 也许正是李先生英魂在西天佛界的佑护,才让这西湖岸边一段凄然动人的爱情故事得以流传至今——
1918年的春天,一个痴心的日本女人寻遍了杭州的庙宇,最终就是在这座“虎跑”寺里找到了自己出家的丈夫李叔同。 然而丈夫决心已定,连寺门都没有让妻子和孩子进去。
38岁的李叔同原来是西湖对岸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的教员。十年前他在日本留学时与妻子相识相爱,结婚后一同回国。他才华横溢,集艺术家、诗人、教育家、书法家于一身,更会演戏。世人难以理解的是, 这位李先生不久前辞去教职离开学校,在这里落发为僧。多少朋友的再三劝阻, 家人的苦苦哀求与眼泪, 终不能使他回心转意。
清晨, 薄雾在湖面飘荡。 两个人一同坐在临湖的素食店,相对无言,默默地吃了最后的一餐素饭。登船前,丈夫把手表交给妻子作为离别纪念,终于开口安慰她说,“你有技术,回日本去不会失业”。
妻子:“叔同——”李叔同:“请叫我弘一”。妻子:“弘一法师,请告诉我什么是爱?”李叔同: “爱,就是慈悲。”
妻子悲伤地问:“慈悲对世人,为何独伤我?
“ —— ”
岸边的人望着渐渐远去的小船失声痛哭,船上的弘一法师却连头也没有再回过一次。妻子独自回到了日本, 从此再无下落 ——
李叔同在出家前曾写给妻子这样的一封信:
“ 诚子:关于我决定出家之事,在身边一切事务上我已向相关之人交代清楚。上回与你谈过,想必你已了解我出家一事,是早晚的问题罢了。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思索,你是否能理解我的决定了呢?若你已同意我这么做,请来信告诉我,你的决定于我十分重要。
对你来讲硬是要接受失去一个与你关系至深之人的痛苦与绝望,这样的心情我了解。但你是不平凡的,请吞下这苦酒,然后撑着去过日子吧,我想你的体内住着的不是一个庸俗、怯懦的灵魂。愿佛力加被,能助你度过这段难挨的日子。
做这样的决定,非我寡情薄义,为了那更永远、更艰难的佛道历程,我必须放下一切。我放下了你,也放下了在世间累积的声名与财富。这些都是过眼云烟,不值得留恋的。
我们要建立的是未来光华的佛国,在西天无极乐土,我们再相逢吧 ——-”
西湖边杨柳依依、波光闪烁。这一年,1918年,是两人相识后的第11年。从此,世间只有一代名僧弘一法师! 再无那个会作诗、会填词、会书法、会作画、会篆刻、又会音乐、会演戏……堪称一代风流的李叔同先生了。而今天,1966年12月的一个寒冷的冬日里,我独自站在两人最后一次告别的岸边默然远望。湖山依旧, 人事全非。永存的,大概只有那天涯断肠人无尽的悲哀——
我的耳边又回响起那熟悉的“送别” 一曲, “天之涯, 海之角 ——人生难得是欢聚, 唯有别离多 —— ”
12/19/1966
天气转晴,西湖也好看了许多。经过孤山脚下的“ 楼外楼 ”的时候,我竭力不看门外面的菜单,那里的西湖醋鱼闻名已久了。换了两次公交车才到了灵隐寺。仰望山门,不闻暮鼓晨钟,却见到一些武装军人巡逻的身影,还以为是有大人物在呢。进了天王殿里一打听,一个戴浙江大学校徽的大学生骄傲地告诉我和周围的几个外地人,浙大上千名师生不久前多次星夜自发赶来保护灵隐寺,差一点和执意要捣毁寺院的数百名中学红卫兵发生流血冲突! 双方日夜紧张对峙,直到惊动中央派出军队警戒 —— 但他们仍不放心,就像今天一样,经常轮流前来查看。我们都是自发的,他拍拍身旁一位同学的肩膀,又一次说。望着他那张因激动而发红的脸庞,我肃然起敬。不由地回想起在泰安火车站遇到的几个山东曲阜出来串联的学生。晚上睡不着聊天时,他们同样骄傲地告诉我说自己参加了孔庙的破四旧行动,还争论起大成殿里谁砸毁的塑像更多。
走出了大雄宝殿,在山门外 “咫尺西天 ”的影壁前我停下来极目四望。远处的钱塘江看不分明, 但石碑上唐人宋之问登灵隐寺的名句,“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一直在我的心中回荡。能在如此美好的地方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迹,被后人千古传颂,这位宋先生也算不负此生了。又想起了也曾在此隐居修炼的李叔同先生来。不出家的话,以他的才华,对中华文明的贡献一定会远远超过在青灯黄叶下钻研佛经吧? 或许,还是父亲曾提到过的那种人生方式,“ 用出世的态度,过入世的生活”比较好? 谁知道呢。
只有一点我能肯定的是,假如宋李两位先生生活在今天,牛棚生涯大概都是逃脱不掉的。
黄昏
从灵隐寺返回接待站的路上, 遥遥见到一处望不见尽头的湖边园林,路口有武装军车驻守。问过当地人才知道那是号称西湖第一名园的刘庄国宾馆,占地38公顷,专门供领袖使用并招待外国元首的地方。 果然是侯门深似海,除了繁茂的林木和围墙,里面啥也看不见。据说类似的园林军事禁地还有汪庄张庄等好几处。
12/20/1966
早上,我在西湖边把一张寄回家里的明信片投进邮箱后,怀着几分惆怅的心情离开了杭州,登上了前往绍兴的火车。还有太多的地方来不及去看,西冷印社,郁达夫旧居 —– 他年春暖花开之时,我一定会再来。
下午
早就听说越中多文士, 绍兴出师爷。笔走龙蛇的师爷文人还没见到,越中的刁民倒是先领教了。
人山人海的火车上,我面前坐着的一个戴毡帽的瘦小男人去厕所回来,不知道是因为太拥挤而无法完成任务还是别的原因,见我侧身坐在了他那不过三寸宽的边角位上,他立刻横眉竖眼如临大敌一般。久站疲乏的我本想借机坐下喘口气,没料到他这么快就回来了。眼前站着的瘦男人三角眼怒目而视且口出恶言,似乎不惜拔刀相向。我笑了笑没说话, 起身把座位还给了他。这一来,他那张焦黄的脸上反倒有点尴尬,后面的半句粗话也勉强咽了下去。
12/21/1966
绍兴诸多文士中有两位,一位是鲁迅,另一位是徐渭( 文长 ),皆是大名鼎鼎, 他们的旧居也是我到绍兴后先去探访的地方。
在学校里,语文老师对鲁迅的《 社戏》 一文推崇备至。文中充满诗情画意的江南水乡鲁镇,当年如何不得而知, 反正此刻坐在狭小的乌篷船上,只闻到墨绿色的河水中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不时还有垃圾隐现。 两岸经过的小桥人家我根本无心细看, 一个挥之不去的疑问是,这边是涮马桶洗衣物的主妇, 对岸不远就是用箩筐淘米的女孩子。她们就这样共用一河之水多少年了?还要这样下去多少年呢?
城中的周家故居 “三味书屋 ”很快就到了。院落比想象中小了很多,所谓的书屋不过尔尔。走进去细看,窗子不大, 当作书桌的八仙桌上方光线也昏暗得很。不过园中杂花闲草的痕迹似乎不少, 就像书里写的,到了天暖和的时候蟋蟀蜂蝶之类一定很热闹。怪不得当年的周家大少爷不喜欢呆在这样死气沉沉的屋子里读圣贤书呢。要是我也不愿意。离开前买了一个竹制的三味书屋笔筒权作纪念。
稍后
略作休息后又几经询问, 我沿着一条窄小的陋巷找到了徐文长的青藤书屋。过去在家里看哥哥临摹名人国画时, 不止一次见到过徐渭的名作《 水墨葡萄》等, 他那有名的“ 青藤书屋 ”自然也早就在脑海中了。
面前的书屋实为小园,古树蔽日,修竹婆娑。有后人补建的方池,石栏,青藤, 还有徐渭亲笔所题“一尘不到” 和陈洪绶书写的“青藤书屋” 两匾。圆门小径间,点缀有松、梅及各种绿色植物。环境幽则幽矣,但池太小屋更暗,还是几经后人翻修过的。池水不见流动,颇有几分阴气让人不忍细看。书屋门口的对联是他自己写的 “几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明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穷困潦倒的徐渭贫病交加,最后就在这几间破旧的小屋中以73岁高龄孤零零地离开人世。他一定不知道自己死后不久便暴得大名,而他那些当年“卖不掉”的笔底明珠更是价值连城了。
徐文长是诗人、画家、书法家,也是军事家、戏曲家; 他是历史学家、民间文学家 、美食家,更是酒徒、狂徒。他与解缙、杨慎并称“明代三大才子”。他开创了大写意绘画,“不求形似求生韵”,是中国画史上的开创之举,对后世影响极大。他笔下的泼墨牡丹尤其与他人完全不同。 别人画的牡丹大多追求富贵高雅,色彩绚烂,他却常常仅以水墨绘之,有意改其本性,所谓“从来国色无装点,空染胭脂媚俗人。”
这是一个何等自负,自傲的一个人!
他的才气让郑板桥自称是“青藤门下走狗”,令现代大师齐白石“恨不生三百年前,为青藤磨墨理纸。” 他的坎坷人生,与他的艺术成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在诗中感叹,“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 穷愁到了这种地步,酒还是要喝的。他还题画自嘲,“ 不负青天睡这场,松花落尽尚黄粱。梦中有客刳肠看,笑我腹中只酒香。”真是让人泪眼未干又被他逗笑了。
历代多次科举失意的名士颇多,如韩愈,左宗棠等,然终被赏识实现人生逆转。大才如徐渭而终身与仕途无缘者,除了后世的蒲松龄,再无第二人。 后人为徐总结一生,说他 “一生坎坷,二兄早亡,三次结婚,四处帮闲,五车学富,六亲皆散,七年冤狱,八试不售,九番自杀,实堪嗟叹!” 还有人称他为“两千年来中国最困苦的 ” 读书人!
我倒以为没啥好叹息的。现代人说 的 “ 性格决定命运”, 此话放在徐氏身上是最好的证明。以他的放荡不羁和特立独行精神, 要能穿过僵死狭窄的八股文科举制度的 “ 针孔”,那才真是怪事。 他的家庭生活极端不幸,精神上饱受刺激以至几度自杀,晚境更是悲凉,但至少他还能够“躲进小院成一统”,以他自己选择的方式自由生活;他还能够天马行空,用血泪沾墨挥洒出自己的尊严,也释放着自己内心巨大的痛苦。
这样看来,比起郭老师,魏老师和父亲他们这些人, 徐文长还是很幸运的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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