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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利:北大校庆120年,回忆“文革”武斗120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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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5-8 16:36:0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120现今是北京大学喜庆的数字,它正在紧锣密鼓地迎接120周年校庆,学校早就专门设立了“120”办公室。北大还和另外两个120有关:它经历过120个月的文化大革命,这在正史中只是草草带过,而其间有120天残酷惨烈的武斗,更是鲜为人知。


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


(一)


我1963年考入北大化学系,1966年“文革”发生,到1970年分配,“文革”占了四年多,荒废学业,跟着推波助澜,同时见证了几个重要的时间节点。


第一个节点人所共知,1966年6月1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广播了北京大学聂元梓等七人的大字报,点燃了全国大乱的火种,文化大革命大浪潮铺天盖地席卷全国。


第二个节点是1967年2月15日,北京大学“新北大公社”成立。


这个日子之所以重要,因为它揭开了北大分为两派的序幕。从此北大“文革”从“万众一心”团结在聂元梓周围,矛头向上,向“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开战,转入了派性内战,自相厮杀。


在北大之前,绝大多数其他院校、单位,早已经两派打得热闹。在中共发动的历次政治运动中,把“敌人”搁在一边,“革命阵营”两派内斗自相残杀,这是大闺女坐轿——头一回。北大原本是聂元梓的一统天下,她俨然是毛和中央文革在北大的代表。北大分派是大势所趋,有聂元梓一面大旗,分派反倒比较落在后头。


2月15日,北大三个拥戴“校文革”的全校性组织,“红旗兵团”、“东风兵团”、“红教工兵团”合成一体,取名“新北大公社”。后来知道,事出有因,是为聂阿姨进入“首都红卫兵代表大会”做铺垫。2月20日,首都红代会成立,一司、二司、三司各出代表,她一个光杆司令,“老娘的队伍才开张”,就如愿以偿当了“首都红代会核心组”组长。“红代会”总部设在北大俄文楼。


“新北大公社”成立,聂有了自己的嫡系部队、“聂卫军”,但另一部分人被边缘化,等于打入另册。比如我在的化学系三年级(编号0363),一部分人组成“红三团红旗”战斗队,加入公社,我们其他同学本来一直是支持聂元梓的,却被拒之门外。“新北大公社”自外于平常人,谁能热脸贴冷屁股呢。别无选择,平常人只好另起炉灶,先批评后反对,聂元梓就这样把大批人推到她的对立面。


实际上,后来成立的以反聂为主旨的“井冈山兵团”中,大多数人曾经是她的拥护者,却有的被排挤,有的被抛弃,有的被敌视,有的被打击了。凭着“化友为敌”的本事,聶元梓不折不扣是北大群众分为两派的始作俑者。


第三个节点,1968年3月29日武斗。


北大“文革”随后的派战愈演愈烈,弄得不可开交,你死我活,观点之争不是本文讨论的要点。放在历史的长河中,以几百年后的旁观者、局外人的眼光,恐怕不过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上不了台面,进不了史学主流。恰是后来的一个事件,彻底改变了两派斗争的性质,改变了北大“文革”的走向。那就是由聂元梓一派发动的3·29武斗,延续了120天, 从此两派的观点路线之争已经退居其次,占据首位的是给不给井冈山活路的人权存否之战。


“文化”大革命,既不文化又不革命,派斗变成武斗,人类史上也算是一大奇葩。现在动不动就“震惊世界”,北大武斗确是可以算一件,将来一定逃不脱历史学家的法眼,会有人来分析它的历史逻辑,思索它的历史教训。


(二)


北大武斗是从“3·29武斗”开始的,延续了四个月120天,时间之长,是北京高校之最,在全国也少见。


3/29之前,两派之间小规模的零星的肢体冲突已经时有发生。不过,零星摩擦发展成为大规模的,全校的武斗,一点迹象也没有。对骂归对骂,互怼归互怼,口诛笔伐,谁也不会思虑到人身安全之虞。


哪知道,一场突然袭击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聂元梓调来汉中分校武斗有功的高云鹏,3月20日,“新北大公社”成立了以高云鹏为首的”文攻武卫指挥部”,几天后,令人无从应对的夜袭就猝然而降。


68年3月28日是星期四,我们等到双方广播台的大喇叭战结束,校园恢复宁静,照常熄灯睡觉,进入梦乡。彼时化学系的男生住在31楼,两派对立严重,宿舍已经自行调换,“合并同类项”,同派的住在一起。不同派的不来往,偶尔见面不是形同陌路,就是怒目而视。化学系“井冈山”编号“03纵队”,是“井冈山”的主力,以三年级的0363最为铁杆,深衔“新北大公社”一些人痛恨。


凌晨一点整,动手了!突然“咚咚咚”急促的砸门声把我惊醒,心里砰砰狂跳,睡眼惺忪,打开一条门缝,楼道灯火通明,两头都竖起了床铺挡住去路,各有几个身穿黄棉衣、头戴柳条帽、手持扎枪的人在把守。中间则有人挨屋砸门,对,不是敲门,伴随着大声吆喝。有人清楼了!我知道大事不好,立刻把门锁上,和同宿舍的一起,拉床顶住门,穿上裤子衣服,夺窗而逃。我们住的是一楼,不费力气,就跑出了31楼。


后来才知道,执行这次行动的是“新北大公社”一支特别能武斗,专门打硬仗的“钢一连”,“新北大公社”化学系“红三团”的人,当晚已经撤了,只是有人负责在“井冈山”男生住的宿舍门上做记号。


化学系四年级的同学住在二楼,不少人翻过窗子,扒着窗台,悬下身体,跳楼逃命。有同学逐个询问统计过,他们有17个人是这么干的,有人摔了轻伤,还有人落地后被公社埋伏的人追打,甚至扎成气胸。化学系五年级的老大哥住在三楼,面临毕业分配,只想图个太平,一般对“文革运动”兴趣不大。他们上百人举着手、排着队,在扎枪的威逼下清出31楼,除了身上的衣服,什么都不许带。


现在回想起来,3·29的血洗夺楼可谓策划严密,完美无缺。大兵从天而降,闪电式的行动。周围多处都有埋伏的武斗兵勇,“井冈山”有人从几处自发来救援,都被挡了回去。厉害了,我的社!31楼半数以上是井冈山的同学,二百多人,都是铁杆,一举被击懵,打散,赶出。这是一个非常大的举动,要缜密设计,严丝合缝,不能有一点闪失。谁是总教师爷?是个高人。这样关系北大运动全局的大行动,肯定需要聂元梓的点头首肯,至少的。


“3·29武斗”这个说法,其实并不确切,那算不上武斗,没有双方交火,只有单方挨打、无力还手,甚至连对手都没看清,就糊里糊涂被扫地出门。这是一次单方施暴,武力清剿。是的,尽管没有死人,少部分人受了伤,这仍然是一次暴行。“君子动口不动手”式的“文革”结束了,暴力相对在北大成了主旋律。


(三)


我们跌跌撞撞、零零星星跑出来的人,不知何去何从,像无头的苍蝇,在31楼周围乱窜。那天特别黑,人只有到了非常近才看得清,一边跑一边喊:“你是谁?我是×××。”最后大批人群集中到了31楼南侧的空地,找到同班战友。惊魂稍定,交流刚才的经历,脑中一片茫然。


大家以为新北大公社只是要抄什么,等到里面没有动静了,我们几个人向31楼走近,打算回去。哪知一阵转头狂砸过来,打到地上,弹起来溅到身上,都是剧痛。我们惊慌失措,赶紧后退,左侧的38楼又飞来一阵砖头。我班只有一个蔡小海,一根筋,非要过去问个究竟。他一向与“井冈山”观点不合,反对派斗,自许公允,结果被新北大公社抓了过去,蒙上眼睛,捆上双臂,带到一个地方,棒打一番,连头部都挨了一拳,才放掉。他以后每描述那次经历,都气愤不已,从此转向铁杆反聂。


其实当时被打懵的,不只是我们这些净身出户,无家可归、无处可去的小兵卒子。更找不着北的是“井冈山总部”的那些头头。据说他们在一起紧急开会几个小时争吵不休,拿不出个主意。是啊,哪见过这种阵势,谁承想会有如此狠手!本来,井冈山兵团就是一个松散的联合体,散沙一盘,乌合之众,没有什么下级服从上级,全团服从总部之类的纪律。只有“反聂”两个字把大家连在一起,而程度、层次又各有不同,从胡纯和激进的“老井红”,到胡德平温和的“十一斗私批修学习班”。作为我们〇派在总部的代表陈醒迈,素常被戏称为“陈老机”,寓意“老机会主义者”。


我们瑟瑟发抖,在黑暗中团团转了好长时间。焦急之中,总算传来总部指令,攻占32楼!我们赤手空拳蜂拥而去,像一伙暴徒,踹开门挨屋子找人。这个楼住的是中文系男生,“新北大公社”的人早已闻风而逃,整座楼立即被井冈山控制。化学系“03纵队”队长齐菊生指挥分配房间,我们0363的住四楼,几个人随便打开一个房间,就落下脚了。


中午,由后勤部门青年工人组成的“海燕”战斗队占领了28楼,那里有“井冈山总部”和广播台,是“井冈山”这个群众组织的心脏。


这时天亮了,突然听到有人喊:看!老破鞋在楼下!“老破鞋”说的是聂元梓,其实她只是结过两次婚,而且都“不幸”,两次“被迫离婚”,自己并没有作风问题,井冈山的人是往她伤口撒盐。我从窗口一看,聂元梓正在被一大伙人围着,旁边还有一个军人,向西面31楼走去。气不打一出来,我们几个人飞快跑下楼,要去和她理论。


来到31楼南门外面,已经有了一个重重包围圈。我们在外面大骂聂破鞋发动武斗,场面乱成一团。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个人从人群中挤出,向东南跑去,后面一阵喊声“抓住他!抓住他!有人刺聂元梓了!”我们没弄清怎么回事,本能地知道要保护这个人,挡住追赶的路。我们人多势众,他们只好看着那个人一溜烟消失了。


这就是有名的“刺杀聂元梓事件”。“凶手”是我们年级的樊能廷,“慨而慷”战斗队(我们叫它“老慷”)队长。大学毕业后到农村插队,我和他分到河北阜城县杨庙村,一条土炕上“同床”一年半。据当时传说他那天手里有一把红色木柄螺丝刀,挤进去举手比划了一下。没想捅出个大漏子,聂元梓头皮擦了一下,出了血。陪伴聶元梓“视察”的那个军人,来视察武斗现场的北京卫戍区副司令员李钟奇,据说手上也挂出了一道痕。


不过这老兄几年前著文,说他与“刺聂”案的聶元梓后脑勺皮伤无关,诬他“刺杀”乃乌龙。现在这个事件又成为北大文革史中一个迷雾。


公社广播台“抓凶手”的叫嚷,立刻不绝于耳,某地方贴出聂元梓后脑勺的大照片。什么头部重伤,鲜血淋淋,什么黑把匕首,早有预谋…。照片我看过,其实就是擦点皮,抹点红药水。不过李钟奇(当年批斗会上一拳把彭德怀打倒在地并踏上了一只脚,因此后来声名受损)这回竟没能英雄救美,让“凶手”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逃之夭夭,心中窝火自不必说,信誓旦旦,要把这个“手持黑把匕首”的家伙捉拿归案。


聂头皮被刮,受了惊吓,她不想高姿态,她要出这口气,口诛笔伐,我们也无可指责。可是当时的第一要务是制止武斗,如果她发一句话,“新北大公社”武斗队撤出抢占到手的31楼,让井冈山的人归巢,北大的事态就不会发展,武斗就会平息。可是,她把“被刺事件”说成是武斗的起因,是有组织、有预谋的,把挑动武斗的罪责栽赃给“井冈山”,如此倒打一耙,蒙骗上层,也蒙骗本派群众,“井冈山”就无论如何不能接受了。“校文革”发出“通缉令”,着意把事态搞大,转移视线。当晚,谢富治、温玉成来北大,要停止武斗,交出凶手,慰问老聂。此后,李钟奇又来北大,老调重弹,还是交凶手,警告不要对抗无产阶级司令部,武斗必须在校文革领导下解决。


重压之下,以侯汉清为首的总部决定,铁了心,所谓“凶手”就是不交。那天双方交换俘虏,“新北大公社”从44楼黑牢扔出奄奄一息的樊立勤。樊立勤只是动口舌,语言上反聂,他膝盖骨钉得粉碎,手指骨被老虎钳夹断,手指甲钉竹签,完全是渣滓洞那里学的一套。这个樊能廷要是送上去,还不被生吞活撕了。井冈山总部发出两号动员令,一句话,政治迫害,不接受。


现在的人可能不会理解,当时“对抗无产阶级司令部”可是重罪,要遭灭顶之灾的,不知总部这些人,在哪儿吃了豹子胆。


聂元梓在她的回忆中,竟然多次说北大武斗是“林彪指使谢富治搞的”,描述说“李钟奇头上挨了一拳,打出一个包,匕首扎在我头顶上血顺着脸往下流,我的衣服都是血。对用匕首刺我的人,我从来没进行过追究…谢富治是他的后台。”一个当过多年干部的人,说话如此夸张,瞎话连篇,印在书上,只能让人更加看不起。


井冈山惹不起谢富治,却不在乎李钟奇,嘲笑他“李排长”(我百度了一下,查无根源),还管不了我们。其实他是唯一一个接见过“井冈山”头头,说过“井冈山”是“革命组织”的人。


(四)


回到32楼,我感觉自己像噩梦醒来,换了人间,眼前一切都那么陌生,那么不真实,那么让人惶恐。大家都在建筑工事,七手八脚,拆暖气,暖气片放在窗台上,准备公社进攻时往下砸。大锤子咣咣地砸墙,砖头哗哗地落下来,我们收集起来,堆到窗口,准备向“敌人”扔去。出现了一批能工巧匠,暖气管用来作扎抢。不知到哪里弄来的锯子、锉子、螺纹钢,洗脸房成了工作间、兵工厂,叮叮咚咚,人声嘈杂。暖气管截成一段段,装上了矛头,有的还有红穂穗。没有枪刺的,斜着一锉,出来个尖。长短不齐,人手一支。我也有了自己的扎枪,其实就是一根斜锯口的暖气管,连一层棉袄也扎不透。但它是我的好伙伴,陪着我度过了武斗岁月。没事就练练,甩着头转一圈,再往前一刺,“杀!”睡觉时也放在身边。从31楼被赶出来,我就失去了全部家当,现在扎枪代替了红宝书,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标志——信仰、思想,没有了,不得不用以代替的,是崇尚暴力。


我们从小受教育,爱护公物、遵纪守法,行为要中规中矩,这些观念顷刻间抛到九霄云外。国家财产随便毁坏,砸、劈、扔、摔,一点儿也不心疼,一点也不犹疑。情绪不能控制,怒气、怨气借此发泄,造反派的脾气。我们几百人丢了全部家当,就用别人的,想拿什么拿什么,翻箱倒柜,比用自己的还顺手,不顺眼就扔,对这种报复心安理得。一夜之间,“乖乖孩”就变成了“恶汉”。不知谁发给我一件黄棉袄,旧的。当时这玩意很时兴,只要执行任务,我就穿着它,不管天气多热。它一直跟着我到农村插队,油哄哄的,不曾洗过。我甚至穿着它去上海,拜见未来的丈母爹、丈母娘,让他们大惊失色,以为女儿搭上了小混混,差点坏了我的终身大事。


此时,一楼的房间完全撤空,窗子用木条钉牢,用卸下的门,木床顶死,用铁丝绑牢。楼上,该砸的砸,该拆的拆,碎石砖块就地取材,堆在窗口。这个时候,群龙无首,群众的情绪和行动最容易被少数人左右,只要有人一呼,就有人响应。自行车三轮车汽车内胎也搞来了,两头钉在窗框上,或者绑在床腿上,成了大弹弓。我小时候只玩过小弹弓,现在玩大的,放上碎砖头,比谁射得远,看谁射得准。有人甚至让别人抱住后腰,两个人拉弹弓。很长时间,这是武斗主要方式。当然,真正射中目标几率极低,只是起到震慑作用,楼与楼之间几乎没有行人了。有一次,我班同学吕成信拉弓时砖头打到窗框弹了回来,还好躲得及时,只擦到脸上,留了一个伤疤,好悬!我从此再也不碰大弹弓了。


双方都如此,无所不用其极,我感叹:是什么力量把我们一夜之间变成了这样?为什么“文弱书生”竟会变为破坏分子、暴民?难道就是简单的人性恶吗?一个重要因素,就是从小受到的“仇恨教育”——站稳阶级立场啊,对待敌人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啊,对坏人的怜悯就是对人民的犯罪啊,长期的灌输,这些观念融化在了我们的血液中。当认准对方是“阶级敌人”的时候,就显出,或者力图显出狼性,再狠也不过分,有些人甚至越过了道德底线、失去人性,可以从这里找到原因。


“3·29武斗”事件,“井冈山”是无辜受害者,道义上占上风。但是暴力是胜者,很多“”井冈山的同学,觉得校园已经无立脚之地,开始了大逃亡。那几天如鸟兽散,海淀路,32路汽车,拥挤着逃难的人群,大包小包,肩挑背扛,自行车驮。投靠亲戚的,回老家的,寄宿在同学处的…。完全没有出路的,住到地质学院的大教室。现在中国有高铁,当年井冈山有“地铁”,地院东方红是铁哥们。那里是我们的大后方,几百个人住在那里,也可以帮助守楼的人做后勤供应。校内两派大分家,“井冈山”留校坚持守楼的只有几百人。


聂元梓的忘年交蒯大富,在他的回忆录《潮起潮落——蒯大富口述》中说:“清华武斗之前,北大3月29号也打了一场武斗,这武斗实际上就等于是聂元梓挑起来的。武斗当时,中央就明确表态支持了聂元梓,那一派就垮了。我们也想学这样做。”基于后一条“那一派就垮了”的错误的信息,他决定效法北大,他认为中央首长都批过414,打起来对他有利,于是发动4·23武斗,想一举摧垮对立面。人大、民院等高校也燃起武斗烽烟,北大再次夺得“榜样”地位,掀开北京高校武斗大幕。


(五)


聂元梓把“井冈山”的人赶出31楼,是一次重大战术成功,随后的日子,双方在迅速进行整合,瓜分地盘,短时间没有新的面对面冲突。“井冈山”以将近北大师生半数的人数,只取得了28、30、32、35、36、37,这几座孤楼。而“新北大公社”迅速控制了周围16~44所有楼房,形成包围圈。“公社”又把守了五个校门,把持了所有食堂,不许另一派去吃饭,北大成为“公社”之天下,“井冈山”的劣势已成为定局。


有了这几座楼,井冈山必须占领35和37之间的36楼,才能连成岛链。经过各楼守楼战士多次呼吁,总部决定拿下这个孤岛。时间4月25日,化学系“03纵队”充当“进驻部队”。


36楼原来由几个系女生混住,包括化学系女生。3·29事件以后,“新北大公社”的女生,按照她们组织的部署,陆续迁出这座楼。到4月25日,楼里只剩下二三十名“井冈山”的女生。我们上了几年大学,从来没进来过。这一次,一群脏了巴几、破衣烂衫的大老爷们不请自到,而且是狂呼乱叫,冲进来的。没有任何抵抗,如入无人之境。女同学的闺房,有一种神秘感,那里的女生早已经跑光了,也算是“没有硝烟的战斗”。我推开一扇扇门检查,飘来淡淡的清香,看到别有情调的布置,果真跟我们这些“乱室英雄”的狗窝大不一样。我们七手八脚,拆暖气,砸床铺,找砖头,建筑工事,准备迎战。


聂元梓手下那么多能人,对于36楼竟然没有先下手为强,锁住井冈山的命门,无疑是个重大失误。4·26他们才来马后炮,力图夺取要津,于是一场恶战临头。


我从四楼窗外望去,黄压压的一片片,从34楼、38楼两个方向涌过来。戴头盔,身穿黄皮,手持扎枪,整齐划一,推进有序,喊声震天。前排的,举着床板掩护,要从窗户和门强攻进入,有人甚至架了梯子硬攻二楼。那场面,雄壮而恐怖,过去只有在电影的古代战争里看到。据说,孙蓬一亲自督战,势在必夺。


我感到热血涌頭,却毫无恐惧之感。早已红了眼,只有一个念头,打退他们!鱼死网破,背水一战,只在今朝。砖头像雨点一样投去,大暖气片从窗台推下,咣噹一声,我伸头一看,没砸着。


这暖气片巨型重物只是吓吓人的,上方轰然掉下庞然大物会使攻楼者魂飞魄散。不过现在想想也后脊梁发凉。万一失手落到谁的头顶上,自己的后半生将永无宁日,在梦魇中度过!


一楼顶不住公社的强攻,一时失守,对方强攻部队砸开西墙,冲进一个房间,破墙打洞向前推进。万般危急之中,我们年级的骆如铁情急智生,用大锤在二楼地板打了大洞,我们的人在上面用枪扎,用砖头砸,用水泼,终于把入侵者赶出楼外,36楼胜利守住!这是是北大武斗中最惨烈的一场,受伤者据说过百,基本是公社的。这对井冈山,是生死之战。广播台立即报道大好喜讯,“黄洋界上炮声隆,报道敌军消遁”!我们欢欣鼓舞,士气大振。


我猜想事后聂元梓、孙蓬一一定肠子都悔青了,没有早下手把36楼拿下。否则北大文革的历史会完全改写,28楼成为瓮中之鳖,“井冈山”头头们束手就擒,这个组织彻底摧毁…我常常陷入宿命论:难道真的在冥冥之中,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保佑着井冈山?天不灭我啊。


井冈山总部不是省油的灯,固守36楼的4·26大捷冲昏了头脑,突发臆想,轻举妄动,竟然要主动招惹新北大公社!5月2日,派我们“03纵队”几十人,去38楼出击,抢什么木板床。楼里那么多床,竟然当成了稀缺货!


这种无厘头瞎指挥的事,我很恼火。当然,更重要的,是我根本不想上战场玩命!唉,派性高于一切,不理解也得执行,上了贼船不由己。临危受命,战前,纵队长齐菊生作动员,说,我们20岁的小伙子,除了没娶媳妇,什么没见过?这回要拼死一战,活出个样子!一针鸡血,群情激昂,杀声一片。我们几十个人,冲出37楼,手持七长八短的扎抢,缓步推进。远处,“新北大公社”的武斗队已经严阵以待。这样的面对面交锋,我很是恐惧,短短几秒,脑子里翻腾出无数想法,可能会受伤,被活捉,甚至死掉…但是咬着牙,决不能当怂蛋。


我们的装束,五花八门,五颜六色,戴柳条帽的,狗皮帽的,自制帽的,各人有各人的高招,简直就是一群”丐帮”。出发前,有人给了我一个几块铁皮串起来的“护胸甲”,套在脖子上,人一挪动,铁片铮铮作响。而对面的,俨然“正规队伍”——矿工头盔,铁网面罩,铁皮盔甲,武装上、气势上压我们一头。我俩眼睛盯前方,小步前移,突然右侧的腰一阵酸疼,一看从侧面杀出一支“公社”队伍,我看到的只是一张张模糊的脸,找不到是哪位老兄刺着了我。被夹击了!在撤退的指令下,我们还没有和对方交上火,就溃不成军,逃了回来,这一次损失惨重,许多人受伤。


我不敢去校医院,就回了老家天津。做个检查,那块地方肉厚,无大碍,没伤内脏,只是扎一个洞,留个疤,也算是“文革”的纪念。酸疼不止,情绪不佳。刚呆几天,传来通知,“新北大公社”正在到处抓人,家不是安乐窝。不得消停,还是回到战友中安全。


到此为止,双方各有捷报,又各有昏招,毕竟是书生,强拉上战场啊。


(六)


4·26之后,北大武斗“割据”格局基本形成。


新北大公社完成了包围圈,是攻势,不断挤压井冈山的生存空间,不给活路。井冈山则元气大伤,武斗前用“批判的武器”对聂元梓主动出击挑战的气势完全没了,在“新北大公社”强大的“武器的批判”下,只能以偏安一隅,保命为主,一切为了生存。


“井冈山”一方要生存,“校文革、新北大公社”一方不许“井冈山”生存,成为北大武斗主线。


如果那一年五月也有校庆的话,该是整整70年了,也是大庆。可是当下一个两年都没有开课的学校,校园成了战场,学生成了暴民,建筑物到处伤痕累累,千疮百孔,瓦砾遍地,流弹横飞,谁还记得有个校庆!“新北大公社”的人正在为收紧包围圈、“剿灭井冈山”而绞尽脑汁,“井冈山”的人则在为固若金汤而众志成城。


虽然六座楼连成了一串,“井冈山”有了与聶元梓“校文革”分庭抗礼的一隅地盘,楼与楼之间的来往却十分危险——“新北大公社”在周围楼群里布满了大弹弓,砖头不断从各个方向射来,没有死角,偌大的楼间空地布满了残砖碎瓦。“公社”武斗小分队还不时出来袭扰。


井冈山楼与楼进口之间竖起两排木床,上面再盖上木床,形成封闭的通道。来往通行,虽然不断听到砖头打在床板上的声音,安全无虞,我自廊中信步。


为了双保险,36和32楼之间,28和32楼之间,挖了地道,由地质地理系同学勘察设计,住在两楼里同学用最原始的方法一锨一锹地挖土,抽屉、脸盆运土,三班倒挖成的。两头动工,中间会面,三米深,一人高,可并行交错,安有电灯,地湿漉漉,墙湿漉漉。其他楼之间也有地道相连,32到35,35到36。挖出的土存在一楼宿舍,公社的人神不知鬼不觉。由于没有坑木支撑,武斗停止后不久,一场暴雨,地道塌掉了。


“井冈山总部”所在的28楼,处在“割据区”最北端,为了和西边相距15米的30楼之间来往方便,决定在四楼架设天桥。从36楼拆下屋顶的松木人字梁做基本材料,在走廊里预制好二十米的桥身。打掉了28楼30楼相对的四楼楼道窗户和窗台,用床板做好桥的面板。


一桥飞架东西,井冈山的人欢天喜地,都去过过瘾,平稳若坦途,同时通行三到四人,比如今张家界玻璃桥刺激,还有人合影留念,这里凝聚了多少人的心血,自行设计,土法上马,群策群力。由技术物理系组成七八个人的土工程师团队,64级的况明星是总设计师,使出浑身解术,很有点高科技。施工时井冈山倾巢出动,五十多人在现场安装。32到35楼之间的桥则简单,只是个铁索桥,铺点木板,晃晃悠悠,要走得有当年大渡河十八勇士的胆量。当时的北京,还没时兴楼间天桥,北大“井冈山”做出了“创举”。


六座楼中,只有37楼靠马路,在院墙打出个豁口,木床搭成通道,一直伸向海淀路马路边,是与外界联系的唯一出口。斜对面是32路汽车站,它的后面有一条南北胡同“军机处”,里面东西向的胡同叫“老虎洞”,走进去是市场、商店,可以买生活用品。那时很多男生抽烟,隔几天就得去一次。0363坚守的二十来个男生,调防住到37楼,任务就是三班倒,守卫这个出口,迎来送往,保护我们的人安全进入“老虎洞”或上汽车,迎接返回的战友。


在通道里值夜班的情形,现在还恍如昨日,历历在目。外面万籁俱寂,远处灯光稀疏,里面黑咕龙咚。很多战争片里,士兵们在大战间歇,漆黑的夜晚,在战壕里畅想未来,交谈胜利后的打算,有滋有味。我们经常三四个人站岗,当时谈的内容,不记得了。肯定不是未来的事,没人知道“文革”何时结束、怎样结束、将来能干什么。大概是些过去事情的甜蜜回忆吧,不过任何甜蜜的事情,那时也没味道了。或者就是各想心事,自嚥苦酒。


“新北大公社”经常往这条马路投掷砖头、打弹弓,也曾砸坏公交车,那个车站不得已搬了家。车站后面有个饭馆,叫“长征食堂”,物美价廉,好吃不贵,几乎每个北大学生都光顾过,我们亲切称之“学七食堂”(北大有六个学生食堂)。在“新北大公社”大弹弓的狂轰滥炸下,它也停业打烊了。


我们这个出口处于南校门和西南校门之间,“公社”的人经常从两个方向来骚扰。一般离得远远的,两边叫骂,互扔砖头,并无当面比试。有过几次,他们哗啦啦来一大片,我们躲进通道,只看见扎枪沿着床铺之间的缝隙往里乱捅,因为空间很大,有5米之宽,伤不着我们。我们也从里面向外乱捅,作为回敬。和我排在一班的李人杰,经常事后手舞足蹈,“我扎着了一个!亲眼看到的!”他因前额头发有一撮白,被叫”小白毛”,广东人,年纪小,个子又最矮。我们都知道他是瞎说,连地方毛皮也碰不到,不过当时真的是把扎伤对方的人当作一件光彩的事呢。


武斗期间,“新北大公社”打死三个无辜的人。先是19岁的地院附中高三学生温家驹,4月19日在图书馆看书,被抓到生物楼低温实验室,审讯打死。4月27日,地球物理系62级学生殷文杰路过44楼,被公社一伙人围住,乱枪刺去,刺穿了股动脉,死时年仅20岁。7月20日,地质地理系61级学生刘玮回校办毕业手续,在海淀街上被抓,关到40楼,乱棒打死,24岁。他们没有一个死于战场,都是赤手空拳被抓捕,活活打死的,惨无人道。


自从有人去学校食堂吃饭被抓、被打,那个地方不能去了。一开始我们去海淀买点东西,用电炉各自解决,煮稀饭、下面条是最经常的。后来各系各年级成立集体小灶,就在宿舍里,支起大锅,劈了桌子、椅子烧火。葱姜油酱,米面蔬菜,一应俱全,烟雾缭绕,香味扑鼻。我们年级坚守的几个女生,王文芝、张俭、游君玲、王起云、陈珍德,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担当煮妇厨娘大任,为将来当贤内助提前实习。男生则是”君子远庖厨”,吃现成的。偶尔帮助买买菜,也可能被抓。校外地派单位,用车拉来粮食蔬菜,集中送,支援这个重灾区。我们这几百号人,实行着毛一直推崇的供给制,大锅饭,官兵一致,平等相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也其乐融融。白色恐怖中的红区,“井冈山”的天是明朗的天。


6月24日,北京运输三场给困守在楼中的井冈山送菜,“新北大公社”武斗队从东西两面包抄。在我方37楼前,双方发生武斗。“新北大公社”武斗队砸坏了汽车,打伤了司机。此后我们也不敢擅自离开学校了。——“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春夏与秋冬”。


(七)


武斗彻底改变了我们的生活,或者说完全失去了正常的生活。我们被卡在极小的活动空间,只能进行有限的活动,成了有自由的囚徒,晒晒太阳,呼吸一下校外的清新空气都是奢望。除了值班,就呆在宿舍里,偶尔翻翻书,也看不下去。要寻求刺激,自我麻醉,更多的时间是打麻将、打牌、下棋。我中学就玩麻将,教别人,天天打得昏天黑地,脑袋麻木。“睡觉睡到自然醒,打牌打到手抽筋”,这辈子再也没有这么放纵颓废的生活。围棋象棋,有人下有人看。围棋都是初学,有人进步飞快,吕成信、徐秉玖,就下得好,杨惟立后来还拿到业余段位。赵凯元则是“悔棋大王”,不许他悔棋就跟你拍桌子瞪眼。抽烟,整天腾云吐雾。买来一盒,到处一撒,基本就没了,再抽别人的。


聂元梓“校文革”的思路越来越明确,必欲置“井冈山”于死地,不让其喘息。软硬两手,文攻武吓,组织上瓦解,思想上摧毁。


为加大围攻力度,“新北大公社”成立了黄树田为首的东线指挥部和技术物理系63级宫香政为首的西线指挥部,准备制土枪、土炮、土手榴弹,派人外出搞枪支。7月,孙蓬一到化学楼101召集会议,要求化学系“公社战士”为武斗做出特殊贡献。


另一方面,扣工资,扣助学金,抓人刑讯,心理战术,“挖山不止”。这个时候,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这四大没有了,只剩下大喇叭。公社广播台连篇累牍,毫不掩饰地高喊“秋后算帐”,将来会无情打击。对抗聂元梓的人,将来都不会有好下场。甚至“工作做到家庭里”,用公函名义给家长去信,施加压力。“井冈山”的两员大将徐运朴、牛太忠被抓,一定是上了不少手段,老徐腿被打断,扛不住了,声明退出,叫“下山”。我们班也有人“下山”,据聂元梓向毛报功时说,下山人数已达一千人。谁要是“弃暗投明”了,还是不得安宁,要发表“下山声明”,参加“学习班”,反省忏悔,给其他井冈山人做榜样。在这点上,老聂玩政治玩到了家,花样翻新,“井冈山”一群涉世不深的学生根本不是对手。


武斗期间,我们班“井冈山”一派的黄关锦在上海卷入一个“反革命集团案”被抓,移交给“新北大公社”审讯。黄在关押期间,寻机逃脱,投奔到“井冈山”割据的楼。“井冈山”决定对其收留,隔离,放置。我是他的战斗队长,他长期在上海,我又写过几封信,通报北大运动情况,决定私下见他。他告诉我“公社”的人对他动了刑,逼他交代我和吕成信的材料,他不得已也做了捏造。我表面若无其事,心中如翻江倒海,确定自己是在“新北大公社”必整之列,惶惶不安,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在楼里,“井冈山”的同学表面都很振奋,必胜的信心十足。可是我的内心,却很悲观,觉得“井冈山”气数已尽,只是在苟延残喘,最终要被“新北大公社”一窝端。到那一天,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迎接我的将是灭顶之灾。


曾几何时,我们这些人意气风发,以为天下就是我们的天下,我们就是中国的主人,跟着毛,横扫千军,打倒一切。一个武斗,一切虚幻都打碎了。现在成了笼内困兽,瓮中之鳖。失望,怀疑,迷茫,痛苦,万念俱灰,不过这些想法和感觉只能在脑中一闪念,绝不能深思,绝不能发展!太反动,太可怕了。当然,更不能和别人交流,那害人害己。恐怖笼罩着。


有人以为文革是大民主,思想自由,殊不知那种身不由己,不能自己决定自己命运的滋味,人人自危,是多么恐怖!


在“割据区”的楼里,我们虽然是同一战壕的战友,可是大家不谈政治,不谈运动,不谈文革的前景。北大向何处去,谁也不知道,上面的表态,根本不要指望,外面的形势,知道的也很少,零星有些传闻,也不够鸡血,提不起精神。


五月份,“新北大公社”把技术物理系学生邓朴方、邓楠兄妹绑架,关了三个月,逼他们交待邓小平的”罪行”,想给“井冈山”安上一个“黑后台”。邓朴方被逼无奈,跳楼,摔成高位截瘫,终身残疾。这件事是聶元梓的致命失算,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她再说邓跳楼时已不在位也没用,抓、关、打、审,都和她有关。聂元梓一辈子在识别政治风向上很下功夫,到底还是“有眼不识泰山”,栽了跟头。


(八)


作为武斗中的小花絮,双方在斗智上也各显神通。


“井冈山”的一个杰作就是“监听电话”。当时,全校电话系统完全由“校文革”、“新北大公社”控制,“井冈山”在孤楼里打不成电话,监听一下总可以吧。此时尼克松“水门事件”监听电话的事还没发生(发生了中国老百姓也不知道),不懂得这里法律责任的厉害。有原在学校广播台工作过的井冈山人,熟悉地下线路铺设,指出在28楼和30楼之间某处的地下,有一个电缆接口。于是开挖,两个化学系62级的壮汉,每天吃饱了饭玩神秘失踪,像土拨鼠钻地一样去打洞刨土。找到电话接口,连到我们接收器上,两个人日夜监听记录,神不知鬼不觉。“公社”的调兵遣将,电话就报了信。有一次偷袭,他们人刚摸到阵地,“井冈山”早等候着呢,唰的一下,探照灯齐照,再一阵砖头,偷袭者无处藏身,抱头鼠窜。


不过,更是人惊心动魄的,是“新北大公社”巧施“反间计”,让井冈山上层有一次大震荡。——有一天传出爆炸新闻,动态组组长化学系62级的黄××是个内奸,潜伏已久,被撕开了画皮”。黄英俊威武,为人谦和,说话慢条斯理,为井冈山立了汗马功劳,大家常在一起聊天,很有见地,我对他頗是尊重,谁想竟是“内鬼”,人心隔肚皮如此,这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他被隔离在一个房间,据说开个小口有人送饭,不准出来放风,不许与任何人接触,吃喝拉撒睡都在里面。更有甚者,竟有人情绪不好时,闯进去“教训”他一通。


武斗结束大联合时,我才看见他。头发蓬乱,胡子拉碴,面色雪白,目光呆滞。“井冈山”的人不理他,“公社”的人也不理他,都拿他当挑动武斗的坏人批。直到“公社”的人自我反省,才爆出背后的惊天秘密。我听到的版本是这样的:公社抓了“井冈山”一个人,把眼蒙起来审讯,故意让他模模糊糊看见一点,安排一个长得极像黄××的人晃了几下。这位老兄释放后就上报总部,看见黄××在审讯现场。“井冈山”已是惊弓之鸟,鲁莽行事,犯低级错误,中了奸计,隔离了黄××,大水冲了龙王庙。这事,是我觉得武斗期间最匪夷所思的一件。或许还有其他内情,但不可否认是一场冤案,“井冈山”莫大的丑闻。几十年后,当年的总部头头侯汉清当面向黄××诚挚道歉。


黄××的事使得武斗绝境中“井冈山”人心惶惶,甚至有流言怀疑另一位头头也可能是奸细。


(九)


聂元梓围困个井冈山几个月了,久攻不下。“井冈山”风雨飘摇,却还在硬撑着。风传对方要用狠招,断水断电。小试了几次,酝酿着来彻底的断水断电。井冈山得到风声,就有人设计储水池来应对。在36楼弄空了一间宿舍,门窗用砖垒死,四面抹好水泥,只留一个小口,往屋里灌水储存。我还去参观,水管子正在突突送水。有人算过长乘宽乘高这一屋子水够多少人用多少天。没想到,灌到半截,北侧的砖墙就爆裂了水哗哗地向外流。那位设计者,没有计算到砖墙能承受的水压。我亲眼看见好几个小子破开墙,跳进去扑腾洗澡,痛快一番,眼看着水漏光了。


电是更大的问题,懂行的同学作了调查,可以接海淀路上的高压线。一万一千伏高压,带电操作,本身就是高技术含量,高风险,还要在夜间进行,土法上马。更要命的,是“新北大公社”一定会倾尽全力,前来阻止破坏,操作人员的死活他们才不管呐。


“井冈山”事先多次讨论,群策群力,制定方案,具体到每一个细节。关键操作交给技术物理系17纵队,我们03纵负责保卫。记得讨论时,有人建议马路撒绿豆,打滑,公社进攻的人跑不动,看起来是突发奇想,有点像闹着玩,总部采纳了。当年国军中将陈明仁守四平时,就干了一件“撒豆成兵”,把车站大袋大袋的黄豆运到通往天桥的路上,等民主联军准备突破天桥时,突然迅速撕破麻袋,滚圆的黄豆散满桥面,民主联军前仰后翻,行动失败。我们那个灵感,不知是不是由此而来。


7月22日晚,行动开始。我被派守在楼里执勤,没有亲到现场,那精彩时刻都是后来别人给我讲述的。


晚上整十点行动开始,不像现在,还有个什么行动代号。全副武装的“井冈山”守楼学生首先推着一张张木床,冲出37楼那个出口,摆成两排,把马路东西两头封住,简直像演大戏!担任接电的技术物理系三勇士,肖正贵、顾仁虎和关玉霖,迅速出场登上梯子,分处三层位置,依次把一根带有环形夹子的绝缘杆往上传,肖在最上。他把绝缘棒上探,让环形夹勾住一根电线,然后旋转手中的棒,把夹子固定紧,一个线头就接好了。三相电,接了三个头,大功告成!


也许这不过是个常规的电工操作,令人眩目的,是它发生在一个不可思议的工作条件下。


“公社”武斗队早就知道消息,呼啦啦从东西两方向包围,密密麻麻,展开一场恶战。我们的人掌握着制空权,从楼上投掷砖头、打弹弓,来犯者太多了,几乎弹无虚发。他们快接近木床街垒时,又陷入“绿豆阵”,脚下打滑,人仰马翻,智守克强攻,奏效了!


“新北大公社”还使用了自制了燃烧弹,火光飞射。其实很简单,一个瓶子里装白磷,一个瓶子里装酒精或乙醚,扔出后,瓶子摔破,白磷自燃,点着了酒精乙醚。


突然间,电来了,灯亮了,成功了!六座楼盘一片辉煌,欢呼声响彻云霄,大喇叭传来“井冈山”广播台播音员激动自豪的声音:“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那么沁人肺腑。


这是北大武斗最高潮的一幕,也是“井冈山”得意的神来之笔。公社社长卢平亲临指挥,挨了一砖头,这回不是“黑把匕首”擦点皮,真的流血了,“光荣”地上医院了。


(十)


“7·23接电”行动给井冈山带来的,不仅是新的士气,更意想不到的是竟然时来运转。就在随后几天,局势急转直下,北京市革委发文不许武斗,工人组织游行宣传制止武斗,工宣队强行进驻清华平息武斗,最后,雷霆震怒的毛老人7月28日凌晨紧急召见五大领袖,严令停止武斗。一件件事态的新发展,像春风,吹到我们心里。


风云突变,高校全停战。校文革发表了无条件停止武斗的通告。屈指一算,双方交火120天。我们终于从重围中走了出来,重见天日,呼吸到自由的空气,可以到未名湖享受湖光塔影,可以到海淀巷子里的小饭馆胡吃海塞。要是现在,心理医生,“心理辅导”该来了,那时谁听过这玩意。四个月的扭曲日子有没有带来心理创伤?看来我们有钢筋铁骨,很快适应了,投入了新的生活。


没有清华对于工宣队那样的武装抵抗,北大和平解放。结束武装割据,拆除武斗工事,清理武斗现场,上交武斗工具。8月20日,新北大公社上交武器,计有长矛扎枪930支,安全帽518顶,护身甲336副,铁棍200根。8月21日,井冈山交出武器,长矛749支,铁棍71根,护身甲208副,柳条帽432顶,弹弓8个,小口径子弹37发。


我们回到了阔别四个多月的31楼,逃离在外的同学也返校团圆。8月28日22点,新北大公社解散。29日下午3点,井冈山解散。屈指算来,山上只呆一年,觉得阅尽人间事,大起大落,沧海桑田。


北京59所高校陆续都派进工宣队、军宣队。还是两年前遭到批判的刘少奇工作组那一套,只不过不是小分队了,而是人海战术;不是素质良好的领导干部了,而是毫无训练匆忙上阵的工人,以及不宜过多介入政治的军人;不是呆两个月,而是一住好几年。绕了一大圈,原地退步。工军宣队进驻北大是在8月19日。一机床、二机床、外文印刷厂、齿轮厂、财经印刷厂、63军(4587部队),6个单位共492人。这是北大“文革”第四个节点,从此学生彻底退出历史舞台,北大命运不再由北大人自己掌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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