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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舜生: 给毛泽东一个初步的解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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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4-13 22:25:4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一篇現代史話


我們沒有理由說台灣絕對沒有真正了解目前大陸情況的專家,我們更沒有理由說台灣遣赴大陸的情報人員簡直就沒有一個好手能展開活動,而居然得着中共較高的秘密。因此,最近透過這類專家與情報人員的合作所發出有關毛澤東快要垮台的消息,他們既「姑妄言之」,我們也就不妨「姑妄聽之」,好在在最近的將來有無事實可資證明,大抵無關宏旨。即令毛澤東偶然變更一個職務,也值不得大驚小怪。

毛澤東遲早必敗

我個人平日也強調毛澤東遲早必歸失敗,但我並無任何「情報」可資依據:也不是說我有任何真憑實據,足以證明中共少數領導階層的人物之間,確有無法克服的矛盾;至於蘇聯對毛的態度究竟如何,是否把毛運用到某一階段便要斷然中止,我也只研究一些類似「馬路新聞」的說法,我從來沒有把這些認為可靠。

可是「毛澤東遲早必歸失敗」的這一信念,我至今沒有動搖,這只是由於我對毛的一種基本認識。

人與法兩派

在最近的若干年,我們常在人們的口頭上聽到「法治」兩字,甚至也還有人強調「組織」或「組織領導」,其實這是不相干的。中國人的政治思想,誠然有「人治」「法治」兩派,可是在中國全部歷史的過程中,法治派抬頭的時候很少,很短,人治派卻經常的佔着優勢。中國共產黨鬧成如今天的這一局勢,毛澤東個人的影響占着很重要的成分,這是沒有疑義的。因此,如果我們真要懂得目前的中國共產黨,對於毛澤東個性的分析,似乎是一個值得留意的方面。

分析毛澤東的個性,我不是一個最適當的人,尤其中共發展到了現階段,我們要徹底剖解毛這個人,更非懂得佛諾伊得一派的心理學不可,這顯然更不是我所能勝任。我在下面所說的。只是一個最粗淺的發端,聊供一般真能研究毛的朋友,作為一種參考而已。

如何研究毛

要研究毛澤東,首先不要忘記他是一個湖南人,在現代的湖南人中,何以會有毛這樣一個怪物出現,最低限度,我們應該懂得咸同以來以迄今日約一百年閘,由湖南人所扮演的若干史實,及其代表人物的個性;尤其對清末民初湖南教育界的風氣,更非有一番親切的體驗不可。毛澤東生於甲午戰爭的前一年(光緒十九年,一八九三年),他現在已經是進入六十六歲的老人了,自聖賢以至一切渾蛋,都逃下出其所生時代與環境的影響,毛當然也不是例外。

從太平天國談起

太平天國一幕是湖南人領導結束的。當曾國藩開始在湖南建軍的時候、太平軍的勢力已由廣西到達長江,清廷已危如累卵。可是曾等經過十餘年的奮鬥,屢瀕於危,卒將這一次的大動亂弭平下去。清末一派種族革命論起來以後,乃對洪楊予以過分的推崇,而立憲派則仍對曾胡等景仰備至(梁任公曾一度打算為曾寫傳,蔡松坡有「曾胡治兵語錄」),黃遵憲對曾雖有微辭,但他仍承認曾雖不可學卻不可謗。四十年前著「清朝全史」的日本史學者稻葉君山,目湘軍非勤王之師而為一種宗教軍;最近日本岡山大學教授木下彪和我的朋友沈雲龍通信,則斥洪楊為盜魁,而目曾為中國古今所僅見之人物,並認中國近人著書目曾為漢奸者為不辨事理;凡此均足見公道自在人心。三十年來,我對太平天國一時期的史料,也有過部分的涉獵,我雖不否定太平軍亦自有若干的種族觀念,可是他們那種殺人越貨的行為,離奇怪誕的宗教,五花八門的制度,以及洪楊等到達南京以後那一類驕奢淫逸的勾當,與毀滅中國文化的無知,則雖欲不目之為盜魁,以與今天的中共相提並論也不可得了。

咸同風氣的感召

我是十九歲才離湖南的,在我青年時期所見一部分的同鄉前輩,深深覺得他們那種講學治事的謹嚴,多少總還保持得有一種咸同時代的流風餘韻;後來我知道譚嗣同、唐才常在戊戌庚子兩役所表現那種倔強不屈的精神,又看見黄克強、蔡松坡對革命與倒袁兩役所表現那種樸誠邁往的氣概,我乃更感到曾胡江羅輩的影響未容忽視。假定戊戌一役沒有譚嗣同等的壯烈犧牲,則維新一幕的光芒可能為之低減;假定同盟會成立以後沒有黃克強六年的苦鬥,清廷的顛覆便不見得那樣的迅速;更假定民國四五年之交沒有蔡松坡的崛起,則中華民國的基本動搖,又何必要等到今天?江忠源明明知道廬州不能守而必守,譚嗣同明明可逃而卒不肯逃;羅澤南受命於危難之際而戰死武昌,武昌卒得而不復再失,黃克強也受命於危難之際而苦戰漢陽,漢陽雖失而卒有南京的繼起;胡林翼能與一個聞茸庸劣的官文相處得水乳相融,蔡松坡乃能把一個一代奸雄的袁世凱玩之於掌股之上;這些都是偶合,但您能說歷史人物的感召,對後起者絕無影響?大致湖南知識分子的墮落,是從楊度、章士釗一輩才開始的,而陳天華、楊篤生、宋教仁、譚人鳳、禹之謨……,仍為湖南人才的後勁,到劉揆一、胡瑛、李燮和……的晚節,則已趨於變種。其實少壯期的楊章,又何嘗不顯其美質,以時代有變化,學術有純駁,政風有良窳,乃逐漸流於荒唐,亦不盡屬章楊之咎。

毛澤東的出現

最為一般人感到奇怪的乃是近代湖南人物在再衰三竭之餘,又居然像戲劇一樣的爆出一個冷門的毛澤東!其實凡懂得我在上面所舉咸同以來的一些脈絡,懂得清末民初的湖南學風,再加上「五四」一期的一些影響,而又略略明白第一次大戰以後的世變,像毛這樣一種角色之出生於湖南,更出生在「長沙裹手湘潭漂」的湘潭(註),卻是半點也不稀奇的。

原來毛在青年期也仍不失為一個優秀的學生,他受了一點中學教育,已居然能夠胡亂的看一點書,也居然能在長沙的報紙上偶爾發表一些文字,乃至自辦刊物;其行為似乎也相當的謹飭,因此才為他的母校第一師範的校長楊昌濟所賞識。楊字懷中,號華生,長沙人。英國留學生,曾任「北大」西洋倫理學史敦授(所用講義係日人某所著。我找來看過,內容似乎不壞)。曾有一篇涉及倫理宗教的文字,發表於章行嚴所辦初期的「甲寅」,所署筆名為Y.C.Z,章譽胡適之「中西之學俱粹」,而目楊為「魯殿旃狻梗?鋾r還是章行嚴頭腦最清明的時代。毛澤東與楊的女兒結婚,據說是由於他們自動的戀愛,與楊不一定有何種關係,因此楊對毛的影響究竟如何,我很難作切實的說明。但據一位最了解楊毛關係的人告我,楊曾勸毛涉獵過胡曾左諸人的遺著,而毛對胡林翼最為崇拜,胡字潤之,毛之改號潤之,即是毛崇拜胡的一種表示。

清末民初的湖南教育

清末光宣之際,長沙教育界有幾個影響青年最大的人物,據我所知,如徐特立、何勁、曹孟其(惠)、朱劍凡(周南女學校校長)、姜濟寰(字詠洪,其人體貌頗似黃克強),乃至陳夙荒(楚怡校長)、胡子靖(明德校長)、彭國鈞(修業校長)等等均是。這類人大抵對學問都無深造,對立憲革命也不一定有何成見,但改造社會的要求則異常強烈,用力也十分猛勇,那一種高度的熱情,簡直有點不近人情,一般守舊者目這類人物為「國民派」,其意義乃等於「怪物」,可是當時我們這般十七、八歲而不太遲鈍的青年,乃多數直接間接在他們的領導之下,而蠢蠢欲動。毛澤東也正是這一風氣中的一個產兒。由今思之,我覺得當時這般人的社會改造運動,比戊戌時代時務學堂一派人在我們湖南所生的影響,要廣泛,深澈得多。

下面再舉兩個實例來說說。

我前面所提到的何勁,乃是一位專側重社會教育的鬥士,他自己辦有一種白話報,發行不少改良社會的小册子,也隨時舉行一種通俗的講演。我看過他一種名叫「女先生」的小册子,是提倡普及女子教育的,其劈頭四句便這樣說:「女子無才便是德,此語本來是胡說,試看蘇州女先生,如何有才又有德」!我覺得他這類的東西,乃與陳天華所寫鼓吹革命的小册子「猛回頭」異曲同工,也可以說是互相呼應的。何勁這個人的樣子短小精幹,勁氣內欽,而又幹勁十足,真可以說是名如其人。這個人大致已去世多年了。

徐特立其人

其次我要提到當時的徐特立(此公刻已八十以上,大致還住在北平,為中共五老之一),其人也是敢作敢為的(敢作敢為加胡作亂為,便是咱們湖南人的特性之一)!「奸讀書不求甚解」,好像什麼都懂得,其實什麼也不懂,他似乎有一個信念:「大致凡新的總是對的」。可是其人身體壯健,富有熱情,好名之心甚切,那一股幹勁,也是一往直前的。清末請願開國會的運動起來以後,我們湖南的兩個代表之一便是羅傑(字峙雲,留日學生,有文采,首先剪辮,入民國後還在上海辦過群治法政學校,在我的心目中,算是最富有咸同精神的一人)。當羅出發北上的時候,徐特立乃砍下一個指頭,血書八個大字:「請開國會,斷指送行!」當面交給這位羅代表。羅峙雲送了他一首七律,中有句云.「指痕送別壯南行,才氣逼人求李雙」,其時大致是宣統元年,我還在高小二年級,但這件事對我的印象卻是很深的。徐又是留法動工儉學生中年紀最大的一個,因為缺了半顆門牙,讀法文咬音不正確,學算學,有無所得,我不得而知,大致總是未能深造的。三十四年我在延安還見着他,他拉我談得不少,說他要編一種各科混合的教科書,其態度如在長沙師範當我的校長時一樣,雖已七十開外,但不顯其老,別人告我,他有時還跳到延河裹去洗個冷水澡哩!毛澤東受此老的影響,可以說是最深最深的,即令我說您如果不懂得徐特立,您便無法了解毛澤東,也不算是如何過分。申言之,您如果不知道徐特立到七十以上還可跳入延河去洗澡,您如何會懂得毛澤東的浮渡湘江,浮渡長江是幹的一回什麼把戲呢?

從正面看毛澤東

毛澤東生平也覺得「凡新的總是對的」,也一樣「好讀書不求甚解」,他的敢作敢為,更早進入了胡作亂為,他對共產主義的愛好,開始於讀了陳望道從曰文翻譯的一篇「共產黨宣言」,現在他儘管滿口馬列主義,其實他隔馬列之門還有十萬八千里,您想,他憑什麼可以窺見馬克思列寧的全貌?充其量不過「拿着鷄毛當令箭」,利用這一工具,來演一回搶奪政權的全武行而已。我知道有毛澤東其人,大致在民國八年,是我的朋友王光祈寫信告我的,其時他已加入了「少年中國學會」,其時我在南京。第一次我和毛見面,大致在民十一、二之間,是李守常寫信通知我的,其時我在上海,毛給我的第一個印象,沒有什麼,只是土頭土腦的一個苦學生,但談話中也偶有一兩句可聽的。第二次我在延安會見他,已隔了二十年之久,他卻長進多了,他拉着我同去的六人(褚輔成、黃炎培、冷禦秋、章伯鈞、傅斯年,加我)一塊兒座談,雄辯滔滔,居然能談出許多不成道理的道理,有一次在煤汽燈下談得興高采烈,他把外面的一件衣服脫掉,裏面居然是一件潔白的襯杉,我恍惚看見舞台上的一員「白袍小將」,其週旋進退,也類似群英會中的周瑜,其時我對這位富有戲劇性的「湘潭漂」(音票),倒是覺得蠻有趣的。

最近十年,毛澤東殺了無數的人,玩弄了無數的知識分子,製造出了無數離奇怪誕的名辭、口號,也創造了無數匪夷所思的神話,到最近乃更有全國練鋼,全國皆兵,人民公社等等的把戲出現,好像真是把一個地獄的大陸,居然說成了天堂,其實毛還是一個毛,一個平平常常的毛,不僅對一個「紙老虎」沒有動得了分毫,乃至連他所寫出那些太不夠水準的詩詞之類,也非痛打手心不可!

莫誤會毛一無長處

話雖如此,假定看了我這篇文字的人便覺老毛一無長處,卻又大大的不可:

一、你不可忘記毛確是一個「不信邪」的湖南人。

二、他富有實踐性,即幻想也無阻於他的實踐。

三、他頓能運思,可惜的只是「思而不學」。

四、他有頗強的組織力,就他操縱軍人的本領說,他不失為一個活宋江。

五、他有一種「居之不疑」的氣概,這是在我們中國人中充當一名領袖所必須具備的條件。

附帶想說一說的話還很多,可是已經占去篇幅不少,有一位小弟弟來信,說「聯合評論」快要變成左舜生評論了,這句話倒是很可取,就此打住了吧。

(註:「長沙裹手湘潭漂」是我們長沙一句流行的話,是湖南人製造出來挖苦自己的。「裹手」是明明不懂不裝作內行的意思,「漂」是表面漂亮而中無所有,同時就是上海話「像煞有介事」的意思。



http://www.peacehall.com/cgi-bin/forum/bbs.pl?id=zwkl

(左舜生: 给毛泽东一个初步的解剖 全文完博讯www.peacehall.com)

https://blog.boxun.com/hero/xsj5/9_2.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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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4-13 22:26:31 | 显示全部楼层
【傅国涌按:历史学家左舜生与毛泽东同龄、同乡,长期任中华书局编辑,为中国青年党主要领袖之一,曾任中国民主同盟首任秘书长,在20世纪前半叶的许多重大历史事件中,他都是重要的当事人。前些日子,读到他的《给毛泽东一个初步的解剖》,很开眼界,贴在这里,与喜欢的朋友分享。】



  给毛泽东一个初步的解剖

  【有删节】

  左舜生

  ……

  要研究毛泽东,首先不要忘记他是一个湖南人;在现代的湖南人中,何以会有毛这样一个××出现,最低限度,我们应该懂得咸同以来以迄今日约一百年间,由湖南人所扮演的若干史实,及其代表人物的个性;尤其对清末民初湖南教育界的风气,更非有一番亲切的体验不可。毛泽东生于甲午战争的前一年(光绪十九年,一八九三年),他现在已经是进入六十六岁的老人了,自圣贤以至一切浑蛋,都逃不出其所生时代与环境的影响,毛当然也不是例外。

  从太平天国谈起

      太平天国一幕是湖南人领导结束的。当曾国藩开始在湖南建军的时候,太平军的势力已由广西到达长江,清廷已危如累卵。可是曾等经过十余年的奋斗,屡濒于危,卒将这一次的大动乱弭平下去。清末一派种族革命论起来以后,乃对洪杨予以过分的推崇,而立宪派则仍对曾胡等景仰备至(梁任公曾一度打算为曾写传,蔡松坡有《曾胡治兵语录》),黄遵宪对曾虽有微辞,但他仍承认曾虽不可学却不可谤。四十年前著《清朝全史》的日本史学者稻叶君山,目湘军非勤王之师而为一种宗教军;最近日本冈山大学教授木下彪和我的朋友沈云龙通信,则斥洪杨为盗魁,而目曾为中国古今所仅见之人物,并认中国近人著书目曾为汉奸者为不辨事理;凡此均足见公道自在人心。三十年来,我对太平天国一时期的史料,也有过部分的涉猎,我虽不否定太平军亦自有若干的种族观念,可是他们那种杀人越货的行为,离奇怪诞的宗教,五花八门的制度,以及洪杨等到达南京以后那一类骄奢淫逸的勾当,与毁灭中国文化的无知,则虽欲不目之为盗魁,以与今天的××相提并论也不可得了。

  咸同风气的感召

  我是十九岁才离湖南的,在我青年时期所见一部分的同乡前辈,深深觉得他们那种讲学治事的谨严,多少总还保持得有一种咸同时代的流风余韵;后来我知道谭嗣同、唐才常在戊戌庚子两役所表现那种倔强不屈的精神,又看见黄克强、蔡松坡对革命与倒袁两役所表现那种朴诚迈往的气概,我乃更感到曾胡江罗辈的影响未容忽视。假定戊戌一役没有谭嗣同等的壮烈牺牲,则维新一幕的光芒可能为之低减;假定同盟会成立以后没有黄克强六年的苦斗,清廷的颠覆便不见得那样的迅速;更假定民国四五年之交没有蔡松坡的崛起,则中华民国的基本动摇,又何必要等到今天?江忠源明明知道庐州不能守而必守,谭嗣同明明可逃而卒不肯逃;罗泽南受命于危难之际而战死武昌,武昌卒得而不复再失,黄克强也受命于危难之际而苦战汉阳,汉阳虽失而卒有南京的继起;胡林翼能与一个阘茸庸劣的官文相处得水乳相融,蔡松坡乃能把一个一代奸雄的袁世凯玩之于掌股之上;这些都是偶合,但您能说历史人物的感召,对后起者绝无影响?大致湖南知识分子的堕落,是从杨度、章士钊一辈才开始的,而陈天华、杨笃生、宋教仁、谭人凤、禹之谟……,仍为湖南人才的后劲,到刘揆一、胡瑛、李燮和……的晚节,则已趋于变种。其实少壮期的杨章,又何尝不显其美质,以时代有变化,学术有纯驳,政风有良窳,乃逐渐流于荒唐,亦不尽属章杨之咎。



  


  毛泽东的出现

  最为一般人感到奇怪的乃是近代湖南人物在再衰三竭之余,又居然像戏剧一样的爆出一个冷门的毛泽东!其实凡懂得我在上面所举咸同以来的一些脉络,懂得清末民初的湖南学风,再加上“五四”一期的一些影响,而又略略明白第一次大战以后的世变,像毛这样一种角色之出生于湖南,更出生在“长沙里手湘潭漂”的湘潭[1],却是半点也不稀奇的。

  原来毛在青年期也仍不失为一个优秀的学生,他受了一点中学教育,已居然能够胡乱的看一点书,也居然能在长沙的报纸上偶尔发表一些文字,乃至自办刊物;其行为似乎也相当的谨饬,因此才为他的母校第一师范的校长[2]杨昌济所赏识。杨字怀中,号华生,长沙人,英国留学生,曾任北大西洋伦理学史教授(所用讲义系日人某所著,我找来看过,内容似乎不坏)。曾有一篇涉及伦理宗教的文字,发表于章行严所办初期的《甲寅》,所署笔名为Y.C.Z,章誉胡适之“中西之学俱粹”,而目杨为“鲁殿灵光”,其时还是章行严头脑最清明的时代。毛泽东与杨的女儿结婚,据说是由于他们自动的恋爱,与杨不一定有何种关系,因此杨对毛的影响究竟如何,我很难作切实的说明。但据一位最了解杨毛关系的人告我,杨曾劝毛涉猎过胡曾左诸人的遗著,而毛对胡林翼最为崇拜,胡字润之,毛之改号润之,即是毛崇拜胡的一种表示。

  清未民初的湖南教育

  清末光宣之际,长沙教育界有几个影响青年最大的人物,据我所知,如徐特立、何劲、曹孟其(惠)、朱剑凡(周南女学校校长)、姜济寰(字咏洪,其人体貌颇似黄克强),乃至陈夙荒(楚怡校长)、胡子靖(明德校长)、彭国钧(修业校长)等等均是。这类人大抵对学问都无深造,对立宪革命也不一定有何成见,但改造社会的要求则异常强烈,用力也十分猛勇,那一种高度的热情,简直有点不近人情,一般守旧者目这类人物为“国民派”,其意义乃等于“怪物”,可是当时我们这般十七、八岁而不太迟钝的青年,乃多数直接间接在他们的领导之下,而蠢蠢欲动。毛泽东也正是这一风气中的一个产儿。由今思之,我觉得当时这般人的社会改造运动,比戊戌时代时务学堂一派人在我们湖南所生的影响,要广泛,深澈得多。

  下面再举两个实例来说说。我前面所提到的何劲,乃是一位专侧重社会教育的斗士,他自己办有一种白话报,发行不少改良社会的小册子,也随时举行一种通俗的讲演。我看过他一种名叫《女先生》的小册子,是提倡普及女子教育的,其劈头四句便这样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此语本来是胡说,试看苏州女先生,如何有才又有德”!我觉得他这类的东西,乃与陈天华所写鼓吹革命的小册子《猛回头》异曲同工,也可以说是互相呼应的。何劲这个人的样子短小精干,劲气内敛,而又干劲十足,真可以说是名如其人。这个人大致已去世多年了。

  徐特立其人

  其次我要提到当时的徐特立(此公刻已八十以上,大致还住在北平,为中共五老之一),其人也是敢作敢为的(敢作敢为加胡作乱为,便是咱们湖南人的特性之一)!“好读书不求甚解”,好像什么都懂得,其实什么也不懂,他似乎有一个信念:“大致凡新的总是对的”。可是其人身体壮健,富有热情,好名之心甚切,那一股干劲,也是一往直前的。清末请愿开国会的运动起来以后,我们湖南的两个代表之一便是罗杰(字峙云,留日学生,有文采,首先剪辫,入民国后还在上海办过群治法政学校,在我的心目中,算是最富有咸同精神的一人)。当罗出发北上的时候,徐特立乃砍下一个指头,血书八个大字:“请开国会,断指送行!”当面交给这位罗代表。罗峙云送了他一首七律,中有句云:“指痕送别壮南行,才气逼人求李双”,其时大致是宣统元年,我还在高小二年级,但这件事对我的印象却是很深的。徐又是留法勤工俭学生中年纪最大的一个,因为缺了半颗门牙,读法文咬音不正确,学算学,有无所得,我不得而知,大致总是未能深造的。三十四年我在延安还见着他,他拉我谈得不少,说他要编一种各科混合的教科书,其态度如在长沙师范当我的校长时一样,虽已七十开外,但不显其老,别人告我,他有时还跳到延河里去洗个冷水澡哩!毛泽东受此老的影响,可以说是最深最深的,即令我说您如果不懂得徐特立,您便无法了解毛泽东,也不算是如何过分。申言之,您如果不知道徐特立到七十以上还可跳入延河去洗澡,您如何会懂得毛泽东的浮渡湘江,浮渡长江是干的一回什么把戏呢?


  从正面看毛泽东

  毛泽东生平也觉得“凡新的总是对的”,也一样“好读书不求甚解”,他的敢作敢为,更早进入了胡作乱为,他对共产主义的爱好,开始于读了陈望道从日文翻译的一篇《共产党宣言》,现在他尽管满口马列主义,其实他隔马列之门还有十万八千里,您想,他凭什么可以窥见马克思列宁的全貌?充其量不过“拿着鸡毛当令箭”,利用这一工具,来演一回抢夺政权的全武行而已。我知道有毛泽东其人,大致在民国八年,是我的朋友王光祈写信告我的,其时他已加入了“少年中国学会”,其时我在南京。第一次我和毛见面,大致在民十一、二之间,是李守常写信通知我的,其时我在上海,毛给我的第一个印象,没有什么,只是土头土脑的一个苦学生,但谈话中也偶有一两句可听的。第二次我在延安会见他,已隔了二十年之久,他却长进多了,他拉着我同去的六人(褚辅成、黄炎培、冷御秋、章伯钧、傅斯年,加我)一块儿座谈,雄辩滔滔,居然能谈出许多不成道理的道理,有一次在煤汽灯下谈得兴高采烈,他把外面的一件衣服脱掉,里面居然是一件洁白的衬杉,我恍惚看见舞台上的一员“白袍小将”,其周旋进退,也类似群英会中的周瑜,其时我对这位富有戏剧性的“湘潭漂”(音票),倒是觉得蛮有趣的。……

  莫误会毛一无长处

  话虽如此,假定看了我这篇文字的人便觉老毛一无长处,却又大大的不可:

  一、你不可忘记毛确是一个“不信邪”的湖南人。

  二、他富有实践性,即幻想也无阻于他的实践。

  三、他颇能运思,可惜的只是“思而不学”。

  四、他有颇强的组织力,就他操纵军人的本领说,他不失为一个活宋江。

  五、他有一种“居之不疑”的气概,这是在我们中国人中充当一名领袖所必须具备的条件。

  附带想说一说的话还很多,可是已经占去篇幅不少,有一位小弟弟来信,说《联合评论》快要变成左舜生评论了,这句话倒是很可取,就此打住了吧。

  民国四十七年十二月十九日《联合评论》
[1] “长沙里手湘潭漂”是我们长沙一句流行的话,是湖南人制造出来挖苦自己的。“里手”是明明不懂不装作内行的意思,“漂”是表面漂亮而中无所有,同时就是上海话“像煞有介事”的意思。



  [2] 杨是湖南第一师范的教师。

http://blog.caijing.com.cn/expert_article-151422-8320.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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