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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日本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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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3-21 11:03:4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我的日本妈妈
——《折腾岁月小记》之二十五
        打倒四人帮的第二年下旬,我被调到局政治部,参与“落实知识分子政策”的复查审核工作,经过一段时间的调研,发现某分局机务段尚有问题。
        这天,我与小刘两人来到这个单位的党委,通过一位姓陈的干部介绍,了解到该单位有一位名叫李季的大学生没有全面落实政策,目前仍在当工人,具体原因是他本人就是愿意当工人,怎么做工作也做不通。为此我调阅了他的档案,他是1965年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大连工学院机械工程系,在初中就是共青团员,一直到大学,历任班长、团支书、学生会主席等职务,是一个很优秀且具潜力的青年,并从中发现他的父亲是汉族而母亲是“大和”族,中国56各民族里没有“大和”民族,也就是说他妈妈是日本人。
        据陈同志介绍,文革中李季为此受到牵连,挨过批斗,但四人帮倒台后这些都给予了平凡纠正,所有黑材料都当面销毁,现在就差工作问题没法落实。
        考虑到当时中日邦交正常化已五年了,这虽是件个案很具代表性。我们约见了李季,他的个头不高,黝黑方正脸庞上的五官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唯有唇上那浓浓的一抹小黑胡给人以特深的印迹,但面部木讷得恍若毫无表情的泥塑。当他知道我也是大连人时,谈话即刻进入宽松氛围,方见笑容在他脸上浸出,他敞开心扉地说,自己之所以不愿意转为干部编制,是因为他想调回大连,改成干部后不好调转。我也诚恳的向他说明了我局的知识分子政策,是“留住南飞的大雁”,现在谈调转恐怕是“难于上青天”,他说:“我的情况比较特殊,你们既然是代表路局来落实党的知识分子政策,就应落在实处……我想今晚到你们的招待所详谈可以吗?”我答应了他。
        晚饭后七点他如约敲门进来,简单的寒暄后他就将话切入正题。
        我的姥爷名叫高桥正瑛,是日本金泽县人,“八·一五”光复前,他在大连的云井町(现沙河口区工华街)开了一家汽车修理厂,1937年我的父亲在他的那个修理厂学徒,由于人很勤快又聪明很被我姥爷赏识,在一次修理厂火灾中,我父亲冒着生命危险,连续两次钻进火海将他的夫人和小女儿救出,又把一个烧得烫手的汽油桶滚了出来,后来老人家打破世俗就将小女儿——高桥良子嫁给了我父亲。  
         1941年冬月妈妈生了我,后来我又有了一个弟弟,1945年“八·一五”光复,日本人开始大规模撤离回国,当时我姥爷主张我们一起回日本,但我父亲因正在生病的奶奶不能成行,我的妈妈李良子(日本女人婚后随丈夫姓)也坚定的随父亲留下来,后来我身下又多了两个妹妹一个弟弟,1956年父亲病故,那年我母亲34岁,最小的弟弟刚三周岁。
        一个外域女人带着五个孩子,生活的艰辛可想而知,那时多亏一些不认识的叔叔经常周济我们,并为妈妈在一个商店谋得一份会计工作。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次她下班后很晚没到家,我领着弟妹们去寻找,只见妈妈还在马路边捡园林局砍伐的树枝,手背被划伤流着殷红的血……我们几个孩子非常懂事,而且学习都非常优秀,除最后两个因“文革”耽误,其余我们三个均考上大学。
        大学将毕业时,老师让我写份申请报告,将家里的困难提出来,院领导会适当考虑给予照顾。当我告诉妈妈时,她却没表态,晚饭后她对我说:“你从初中就开始享受助学金,一直到大学,你的学业是国家供出来的,在国家需要你报效精忠的时候,你却提出报效的条件,精忠的范围,这样做我不赞同,再说你的弟妹不少,没必要非得你留在我身边。”妈妈的大义言辞深深的感动了我,后来我将这一指标让给一个比我更困难的同学。
        1965年毕业,我被分配到共和国最北的这个铁路单位,在“文革”开始的那年八月二十三日,我与一位同事到哈尔滨出差,我俩就住在喇嘛台(原尼古拉教堂)附近的一个旅社里,半夜时被外面的嘈杂声惊醒,好奇心促使我俩到外面瞧热闹,只见一群红卫兵打着火把,正在砸拆捣毁这座始建于1899年独具俄罗斯风格、庄重典雅的宗教建筑精品,它可是世界上仅有的两座同样的俄国东正教大教堂。当时我气愤的顺口说了句:“这帮人赶上小鬼子进村了。”
        不成想我的那句话,正好与当日的《人民日报》发表社论《好得很!》,“为北京市‘红卫兵’小将们的无产阶级革命造反精神欢呼!”相悖,回单位后,这位同事就给我贴出大字报,说我污蔑毛主席的红卫兵……后来又有人进一步贴出大字报,公开我的家庭血缘关系,还上纲上线说“这是日本帝国主义血统基因的劣根性必然表现。”往后我的日子你们也就可想而知,从被批判到进学习班,这些我都能忍,而唯独让我忍无可忍的是,1968年5月接到大弟弟拍来的电报,告知母亲病重临终前很想见我一面,但他们不允许,我暴怒了,当时我将学习班的门一脚踢开,跑到走廊怒骂不止……事后我安详的等待塔那托斯死神的降临。
        军代表老齐同志将我传去,先是一顿狠训,然后问:“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我点点头,又问:“知道为什么还要这样做?”我说:“换位思考你也会这样做”“呵,你小子还懂得‘换位思考’在哪儿学来的?”说完哈哈大笑:“最近我就安排外调人员去你的母校,核实一件与你有关的案子,其中带上你,我允许你在家待八小时。”
        这一决定让我十分意外,又从心里万分感激他,当时我就给他跪下了,至今记得他将我扶起时说了句:“人善孝为先,一路走好。”
         从此我知道了“文革”中不但有“披着羊皮的狼”,更有“披着狼皮的羊”。
      大连站一下车,就听到满街的大喇叭播放着高吭的革命歌曲,时而夹杂着尖啸的战斗檄文……这一切在时刻提醒着我,这里更是“红太阳”照耀的地方,“革命”的烈火远远胜于北疆边陲。
        进入那个被大标语,大字报糊得严严实实的家,我才知道,母亲的处境比我还惨,只是弟妹们不在信里向我透漏。由于她是日本人,文革一开始街道就有人写出大字报,说她是日本特务,后来她商店又贴出大字报,说她贪污公款……这些都是“树欲静而风不止”的自然现象吧,但终因“疑罪”而停留在坊间作为上,到1967年五月全国掀起揪叛徒,清理阶级队伍运动时,大连挖出了一宗解放前因地下党叛徒告密而被捕杀的“水仙坊”案子,这个案子最后指向我姥爷的那个汽车修理厂,说这个地方就是日本关东军的特务秘密机关,同时又传出我姥爷就是这里的负责人,他因我父亲的间谍工作出色,而将女儿嫁给他……      
        该案所涉及的我姥爷在日本音信杳无,而另一个我的父亲也已不在世间,唯有拿我妈妈试问,听弟弟讲妈妈受尽凌辱,街道的红卫兵开始将妈妈的头剃成阴阳头,再后来又将一顶破棉帽的双耳折进去,在后面又缝上两片破布给妈妈戴上,以象征日本军帽,胸前挂着打红叉的大牌子写着 “日本女谍高桥良子”,而弟妹们则整日过着风声鹤唳,惶惶又可终日的生活。
        老子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是的,我太了解那些遭到批斗的人,他们不怕死,而是怕活着,活着自己受罪,亲人更难受,最高指示也对“难受”二字作了诠释:“人民大众开心之日,便是反革命分子难受之时”
        一次批斗会结束,在押这些“牛鬼蛇神”下楼时,一个叫艾文革的“赤卫队”头子,嫌母亲走的慢便在后面照她的腿肚子踢了一脚,母亲一下子仰面倒下,顺着楼梯台阶出溜下去,……从此下肢全瘫,当我见到她时,只见已瘦得皮包骨的妈妈还是那样豁达乐观,她伸出枯柴般的手,抹去我涕零如雨的泪水,微笑着说:“这样也好,他们放我回家了。”
        说到这里李季已是泣不成声了,小刘递给他一条手帕:“你妈妈现在怎样?”
        他接着说:打倒“四人帮”后,组织为我母亲落实了“平反”政策,这时我们才知道当年经常照顾我们家的那些陌生叔叔,都是解放前我党地下组织“大连抗盟分会”的同志,曾得到我姥爷的帮助,在落实政策中他们都起到有力的鉄证作用。我妈妈现在已能坐在轮椅上生活,今年55岁。她常说,在最难煎熬的日子里,我也没想到死,因为我舍不得你们,那时每当眼泪快要流下来的时候,就赶快抬头看看天,天依旧是那么的广阔,那么蓝;云依旧是那么洁白,那样的潇洒,坚持下去的劲就来了。
        今年六月我回去一趟,大连的各区级机关联系实际正深入开展“揭、批、查”运动,并对原区委、区革委会领导成员和有关组室负责人,进行文革期间表现的清理审查工作。
        一天我家来了个拖儿抱女的一位中年妇女,自我介绍说她是艾文革的妻子,恳求母亲在明天的会上不要检举她的丈夫:“当年在执行最高指示时,俺那口子太实心眼了这才出格的,如今他老人家走了,让我们来顶罪也说不过去呀……只要您能放过他,上边就不会追究他,他要是进了大狱,我们娘儿几个可咋活呀!”说着就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了起来,妈妈一句话没说就将头扭向一边,那种勿容置疑的气势使这个女人噤若寒蝉。
        第二天的会上,母亲的眼神充满了矛盾与抗争,她不眨眼地注视着艾文革。轮到母亲发言时,她半天
才挤出一句:“上边的的错,不要算到下边某一个人的头上,我不想说什么了。”说罢一个传统性的鞠躬,然后对我弟弟一摆手,轮椅离开了会场。
        嗣后艾文革手拎礼品到我家,满脸堆笑的伸出手走向母亲:“大姐,谢谢您大人大量原谅了我。”母亲断然摇头,也没有理会他伸出的那双手:“不,我根本没有原谅你的昨天,我原谅的只是你的今天,请尊重我,把东西拿走。”他嗫嚅着,手足无措的退了出去。

        当时我对妈妈的敬意犹然升华,却又忍不住要问:“妈妈,对这样的人你为什么会放他一马?”“中国有句俗话:‘冤冤相报何时了,得饶人处且饶人’,日本也有一句谚语:‘让恩怨付诸流水’我不想看到我的悲剧在他的家庭重演,相报的轮回到我这里就停住吧。”
        虽说她目前与小弟弟一起生活,但房间小挤着四口人,我想回去将她接到我身边,以尽在她最苦难时刻,我不在身边尽孝的十几年亏欠。
        听完这些,我们决定为他写一份特殊申报,不久局领导特批了他的调转申请,这也是我局文革结束后,第一个南飞的大雁。
         谨以此文,献给所有文革受难者。愿你们的惨剧,不再被隐瞒、遗忘,而成为永久的警示——抵制以任何“神圣”的革命名义进行的群体性迫害,记住这句话吧,因为这是用无数个被残害和冤魂们的鲜血写就的历史。  
                                                                                                                                                           2010.3.8
                                                                  
                                                                                                         
                                                                                当年被红卫兵捣毁的圣-尼古拉大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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